《板橋潤格詩》原文與賞析
大幅六兩, 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 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銀則中心喜樂, 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恐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
畫竹多于買竹錢, 紙高六尺價三千;
任渠話舊論交接, 只當秋風過耳邊。
乾隆已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
板橋 鄭燮
這是一首廣告詩。自古以來,文士恥于談錢、羞于言利,可是鄭燮卻大膽地反傳統,撕去遮羞布,公然在自家門口貼出此詩, 以示明碼標價,老少無欺。這就夠怪的了,引起當時一些“正統”文人的譏刺。其實,錢是商品經濟的潤滑劑,任何有效的社會勞動最后的價值標志都表現在錢上。作為書畫家,在彼時社會地位不高,大官富賈只將其作為附庸風雅的對象。因此,鄭板橋貼出潤格,是要社會承認文藝家的艱巨勞動,這本身就是驚世駭俗的大膽反抗行為。同時,既然賣字畫為生,作者就應該憑潤格,合理安排精神生產、腦力勞動,不斷提高自己作品的藝術分量。因此,在今天看來, 鄭燮寫此詩倒是正常的, 天真可愛的。
詩作于乾隆二十四年,作者六十六歲。鄭燮一生兩次大規模賣字畫。一是在青年時期,他家庭貧困,又屢試不得高中,就賣字畫為生。當時作品不受人重視,賣不了多少銀子。他回憶這做官前的一段生涯時說:“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和學使者于殿元枉贈之作》)心情是委屈而悲苦的。二是從山東濰縣罷官歸來,在家里久了,原本“為官兩袖清風”,于是只得重操舊業,賣字鬻畫。二女兒出嫁時,他寫有贈女兒嫁奩詩:“官罷囊空兩袖寒,聊憑賣畫佐朝餐;最慚吳隱奩錢薄,贈爾春風幾筆蘭。”他只得以蘭草畫權作女兒嫁妝了。
第二次賣字畫, 由于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又當過十年縣令,再加上他藝術長進,所以生意不錯,名聲大噪。可是來找他寫字作畫的人,不少的只講好聽的恭維話,卻不給任何報酬,甚或一坐半天,東拉西扯,消磨詩人的時間、精力與生命。據方志史料,這批人當中主要是揚州、淮安一帶腰纏萬貫的鹽官富商,是他最討厭的人。他們有錢不給,耍賴皮,打秋風,強索作品,拿回去自標清高。偶爾也帶點禮品、食品來,又無濟于事,因為恭維話和禮物并不能當飯吃。鄭燮為了不當玩物,為了生活,為了擺脫這種胡攪蠻纏,為了贏得時間鉆研藝術,就貼出了這首廣告詩,一時傳為美談佳話,也有攻擊為奇談怪論、“要錢種子”的。他也不管褒貶揚抑,我行我素,取得了成功。想占便宜,要畫不給錢的人減少了,想拿他的名聲抬高自己的人也不怎么來了。年老的書畫家逐步安排晚年生活,既提高了藝術產品的質量,又得到一定的休息。
詩的主旨嚴肅,卻寫得幽默俏皮,童心朗朗,真趣盎然。序言一開始即鄭重宣布商品價格,干脆利落,語氣堅定,無商討之余地。接著說要現錢,不要禮品。“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是老實話,合情合理。而且坦率地告訴顧客,給現錢的,我心中就開心,寫字畫畫情緒就好,質量可得到保證。再大罵鹽官富商巨賈:“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恐賴賬。”我是不會答應的,即使強索也不可能有好作品的。最后說,希望你們這批人以后不要再來,“年老神倦”,我已無精力跟你們周旋了。這序言是一位正直的文藝家對自己勞動的尊重,對自己作品的珍惜。
正文,“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畫竹”比種竹付出的勞動量要大得多,所以買“畫”錢自然比買“竹”錢要高得多。“紙高六尺”的大幅要“三千”制錢是完全合理的,諸位要理解書畫家的辛勞,不要聽到這個價就咋舌、就責怪!這兩行詩句中還隱含著血淚,當時有不少書畫家境遇悲慘.有的被迫作鹽商的清客,有的寄居在佛廟里,有的借高利貸,有的賣書、賣硯臺。而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富豪揮金如土,“有欲以萬金一時費去者,門下客以金盡買金箔,載至金山塔上,向風揚之,頃刻散去。”“又有三千金盡買不倒翁,流于水中,波為之塞。”貧富懸殊、苦樂不均,污濁的官場,商人的銅臭,折磨著文藝家的心靈。
在這樣的情況下,暴發戶與贓官們還拿書畫家當玩物,以他們的作品調劑骯臟的靈魂,掩飾庸俗丑惡的生活。要畫不給錢,實際上就是污辱文人。詩人憤怒地說:“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進行抗議。不管這些人怎樣甜言蜜語,不交出錢來,就當作耳邊風,堅決不畫,拒絕寫字, 顯示出錚錚硬骨、堅貞品節。
據記載,鄭燮晚年,終日寫字作畫,得不到休息,有時俗客上門,脾氣一來,就要罵人。《潤格詩》正是這種心情的表露。它不是針對下層群眾的,許多農夫、工匠、小販、士兵、花匠、茶倌、和尚都很容易求得他的字與畫。他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民間流傳他的作品有三不賣:“達官貴人不賣,夠了生活不賣,老子不喜歡不賣。”他的愛憎是鮮明而強烈的。
這首詩寫得很通俗,構思很奇特,內在的感情十分豐富,啟迪讀者想得很多。當時就受到文藝家的歡迎,有人還將它刻在石頭上供人觀瞻。它的藝術生命是旺盛的,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