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水晶宮里的男人》
這橋洞里多好,通風順氣。你看河邊那些塔樓,像鴿籠子一樣,真替住在里面的人憋得慌。前些年河水是臭的,夏天的蚊子像轟炸機。自從上游建起污水處理廠,干凈多了,偶爾飛來三兩只,點把青草,用煙一熏就沒了。河堤上那一小塊一小塊的地是我開的。雖然來了北京,我骨子里還是農民。你問掛在橋柱子上的照片,是我老婆。像電影明星?我覺得她比明星漂亮多了。前天下午我去“翠微百貨”里乘涼,好多人在圍觀一個電影明星,我順便瞧了一眼。卸了妝的明星真是沒法看,滿臉雀斑。
我老婆是貴州人。你肯定覺得我配不上她。正常情況下我不會娶到這么好的老婆。她是我花錢買的。你別吃驚,這事在北京聽著稀奇,在魯西北農村到處都是。我們那兒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男人找老婆都不少費勁兒。你看到了,我的右眼皮有點兒長,像門簾子一樣耷拉著。這是家族遺傳。不知從山西洪洞往山東遷民的那個祖宗是不是也長著長眼皮,反正我爺爺和我爹都這樣。我的視力一點兒也不差。因為右眼有眼皮遮擋,左眼被逼得特別銳利。一只左眼足以抵得上別人兩只眼睛。遇到特別想看的東西,我會將右眼皮撩起,把經常閑置的眼珠亮出來。它比左眼更清澈、有神,像一束激光猛地射出去。這時,我如同開了“天目”,整個世界在我面前全都赤裸裸的。
沒人知道我的目光與眾不同,都覺得我這眼皮瘆得慌。我們村的老太太常用我的長眼皮嚇唬孩子。
我老家那個村叫劉莊,姓劉的卻只有我家一戶。從村名上看,我的家族肯定興旺過。我家好幾代都是單傳,對找老婆的事相當重視,稍有不慎就可能斷了香火。我爺爺為了找老婆,十八歲就開始給媒婆送禮,指望媒婆的巧嘴可以將他的丑陋減去幾分。媒婆挺盡力,按門當戶對的原則給他介紹了一串女人。我爺爺聽了女方的情況,腦袋大了好幾圈。要么是殘疾,要么是寡婦,要么是殘疾寡婦,有的還帶著仨孩子。我爺爺輕輕揪著右眼皮,有些猶豫。這一猶豫便抻到了三十多歲。他在張家莊一個地主家當長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來喂牲口。他住在牲口棚旁邊的一間小屋里。春天來了,牲口棚里常常傳出驢和馬調情的聲音。那聲音相當放肆,撲撲騰騰,好像有人在拆房。我爺爺躺在草墊子上渾身發熱。第二天趕著牲口下了地,他會將牲口狠狠地抽一頓。抽的當然是公馬或者叫驢,他很清楚哪一頭正在發情。鞭子的力道很足,帶著風聲,像一道閃電劈在牲口肋骨上。他恨不能抽死它們,可是不敢。在張地主眼里,牲口比他的命值錢多了。
我奶奶是張地主的四姨太。她原是一個草臺班子里的花旦,專門扮演穆桂英、花木蘭、梁紅玉之類的巾幗英雄。她對我爺爺的長相挺感興趣,一看到我爺爺套馬車,便用蘭花指指著他,嘻嘻笑著:“老劉,把眼皮撩起來,讓我瞧瞧你右眼珠子長什么樣兒。”我爺爺一聽她說話便心慌,喘不上氣來,臉憋得發紫。四姨太成為我奶奶并不是看上了他的右眼皮,是因為張地主遭到了“雜團”綁架。“雜團”放出話,三天之內拿三千大洋換人。張家亂成一團,忙著變賣財產。周圍村子里全是窮人,財產賣得不順當。第三天傍晚,有人送來一個包袱。打開,是張地主的兩只腳丫子。贖金漲到了五千,三天后再不交,送來的將是張地主的人頭。又過了三天,沒人來送人頭。張家的女人們稍稍松了一口氣。當天夜里,“雜團”的人馬開進了村。
在張家陷入恐懼的幾天里,我爺爺一直老實地趴在小屋的土炕上。他被那頭黑色大叫驢踢斷了兩根肋條骨,一喘氣便疼得滿頭大汗。“雜團”闖進張家大院搶劫時,他正疼得犯迷糊。凌亂的腳步、跳動的火把、女人的尖叫都沒能讓他清醒一下。房門突然一響,一個人跑了進來:“老劉,快救救我。”四姨太那天夜里赤身裹著一件旗袍,臉上搽滿了灰土。我爺爺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她已經爬上炕,鉆進了他的懷里,好像他的懷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爺爺的身體一觸到那陌生而新奇的柔軟,神智猛地清醒起來,隨即,又陷入更大的暈眩,覺得自己幾乎要飛起來。他一把將她摟緊,肋骨一點兒也不疼了。
我爺爺對我爹說:“女人在落難的時候,是最容易到手的。”
我爺爺經常說我奶奶多漂亮,我爹聽得一頭霧水,他想象不出他娘長什么樣。我奶奶生下他的第二十九天,被一個戲班子的胡琴聲勾引跑了。我爺爺左手抱著剛滿月的孩子,右手揪著右眼皮,痛苦地想,像祖宗一樣供著她,為什么還要跑呢?共同生活的十一個月里,他特別盼望她說:“老劉,把眼皮撩起來讓我瞧瞧。”他悄悄設計了十幾種撩眼皮的動作,他覺得自己的長眼皮就是為了逗她開心才長出來的。可是她再也沒說過,她整天裹在被子里哭。
我爺爺去世時我爹才十一歲。他像根野草一樣長大,找老婆的難度可想而知。他并沒有愚蠢地去找媒婆,想憑自己的智慧找一個稱心的好女人。都說男人和女人隔得距離愈遠,生出的孩子愈聰明。我奶奶說話南腔北調,偶爾夾雜著戲文,有人說她是四川的,有人說是安徽的,雖然搞不清到底是哪兒人,但可以確定她的家鄉離山東肯定不近。所以我爹的聰明是順理成章。那年冬天他跟著一大隊民工去微山湖清淤,吃第二頓飯的時候就找到了喝粥的訣竅。凜冽的寒風中,站在結滿冰碴兒的淤泥里,渾身都凍透了。熱氣騰騰的玉米粥,是充饑的美食,更是驅寒的良藥。剛一收工,盛滿稀粥的大鐵桶被抬了過來,民工們拿著大碗像瘋了一樣圍過去。盛上滿滿一碗,蹲在湖邊呼呼嚕嚕地喝。那聲音特別雄壯,蓋過了遠處湖水的波浪聲。他們喝著碗里的,看著桶里的,都想快點兒喝完,再去盛第二碗。粥太燙,有的人嘴上燙起了泡。他們剛喝了沒幾口,我爹已經去盛第二碗了。人們驚異地緊盯著他,好像長長的眼皮是免燙的法寶。我爹懶得看他們,將左眼皮也垂了下來。他剛才只盛了半碗。碗大,粥少,涼得快,沒幾口就喝完了。他第一次吃飯就發現桶里的粥每人一碗還有剩,每人兩碗又不夠。我爹端著新盛的一大碗玉米粥,遠遠地離開人群,慢條斯理地喝著,那悠然的樣子好像在品茶。傍晚的陽光照耀在湖面上,仿佛灑滿了血。湖水中漂著一只小船,看不出它是不是在走。我爹瞇著左眼看了一會兒,心中忽然有種莫名的沖動。他放下粥碗,用手將右眼皮撩了起來。船上搖櫓的是個姑娘,梳著一根齊腰的大辮子,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黑葡萄。我爹盯住了她的腰。那腰一扭一扭,柔軟得讓人心醉,恨不能一把摟懷里。我爹的呼吸愈來愈急促。這時,姑娘粲然一笑。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女人沖他笑,感覺像是有一串焊花濺了過來,眼睛里猛地涌滿了淚水。手一哆嗦,右眼皮像門簾一樣耷拉下來。船上的人又變成了綠豆大小的黑點。他嘆了口氣,重新端起了碗。如果那個搖船的姑娘走過來,他真想把喝粥的訣竅告訴她。他覺得這絕不只是多喝了半碗粥的問題。
夜里睡不著,他反復品味我爺爺告訴他的那句話,覺得特別深刻。于是,暗暗盼望落難的女人。“大躍進”開始了,村里人全部吃了公共食堂,吃飯都不要錢,哪還有落難女人。驟然出現的大好形勢將他找老婆的事擱置下來,他著了一陣子急,很快便釋然了。因為那些結過婚的男人也不能再和老婆住在一起,分別住進了男女宿舍。有老婆的男人變得跟沒老婆差不多。想跟老婆親熱一下,偷偷摸摸像做賊似的。我爹和八個已婚男人住在三號男宿舍,他無人可想,反倒少了許多煎熬。夜里,那些男人經常交流自己老婆的種種好處,然后便咬牙切齒地罵,也說不清在罵誰。我爹縮在角落里偷偷地笑。
人擠到一起住,原來的許多土炕成了多余的。村主任命令把土炕拆掉,拿榔頭砸碎,當作肥料運到地里。我爹自從入了人民公社,再也不為自己的日子操心。隊長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來不多問。那天拿榔頭砸土坯時卻有些疑惑:“總往地里運土坯,莊稼地不是越墊越高?還怎么澆水?”主任說:“這些煙火熏過的土坯全是鉀。連這個都不懂,我看你是被右眼皮墜糊涂了。”原來一聽到別人說他的眼皮,連拼命的心都有,那天他沒理會,手拄著榔頭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想到一個計劃。傍晚收了工,他扛了把鐵锨獨自去了村西的馬頰河。
八天之后,他帶著主任去了河邊。主任被眼前的景象搞蒙了。河堤上并排著八個小煙囪,有兩個還汩汩冒著黑煙。煙囪是由新脫的土坯壘成,濕乎乎的。主任五十來歲,瞪大眼看了一會兒,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狠狠揉了揉:“這是什么東西?”我爹說:“熏肥塔。”我爹給主任講解了他發明的“熏肥塔”多么重要。土炕實在有限,拆完就沒了,總不能到別的村去拆。也就是說,村里的鉀肥很快就會斷絕。有了“熏肥塔”就不愁了,想要多少鉀肥有多少。最好把“熏肥塔”建在莊稼地里,脫了坯直接熏,輕而易舉便可將全村土地熏一遍。這樣一來,我們村的土地將會變成全縣乃至全國最肥沃的。主任被他的理論鎮住了,激動地搓著手:“你小子還真有一套啊。”
“熏肥塔”先在全縣推廣,又在全地區推廣。我爹一躍成為勞動模范,胸前戴著大紅花參加了縣里的表彰大會。開會的幾天他感覺像做夢,住在縣招待所里,天天能吃到紅燒肉。招待所的女服務員總是沖著他笑。他真想一輩子都住在這里。散了會,坐著公社的拖拉機剛回村,大隊部的通訊員塞給他一封信。信里語言很熱烈,表達了對他的敬佩,說要向他好好學習,與他攜手共建共產主義新農村。信紙上飄著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筆跡很秀氣,顯然是個女孩子寫的。我爹識字不多,但心靈敏感。看信時手直哆嗦,好像正抓著一根通了電的電線。看完信,他愣了愣,又有些絕望。信封里不但沒附照片,連個落款都沒有,這人到底是誰呀?愣了一會兒,他不再抱怨這個粗心大意的女孩子。將信疊好,放在貼身衣袋里。看來憑著聰明,完全可以讓女孩子對他的右眼皮視而不見。他盼著盡快去地區開表彰會,他相信這樣的求愛信會像雪片一樣飛來。
去地區開表彰會的換成了主任的兒子。我爹只顧埋頭琢磨改進“熏肥塔”,從村頭大喇叭里傳出的熱烈掌聲才知道地區表彰會已經召開了。他挺生氣,扛著鐵锨找到村主任。主任正俯在桌子上看圖紙。我爹說:“‘熏肥塔’是我發明的,為什么把我的‘模范’撤下來?”主任冷笑道:“你那‘熏肥塔’就是變了形的土炕,難道土炕是你發明的?”我爹被噎了一下。主任指了指桌上的圖紙:“這才是真正的‘熏肥塔’,專家都認可了。”我爹湊過去看了看,發現紙上畫了好幾口水井。主任從他肩上拿下鐵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也不想換你,要換早換了,還輪到你去縣里開會?把你換下來是縣里的意思,縣委馬主任說,難道你們村就沒有長得像樣點兒的人?搞個長眼皮去地區開會,不是丟咱全縣的臉?”我爹記得馬主任給他頒獎時曾經盯著他看了兩眼,沒想到對自己的眼皮厭惡到了這種程度。我爹面紅耳赤,右眼皮突突亂跳,頭上冒了汗。他其實不是非要當勞模,只想多收幾封女孩子的信。沒了收信的機會,只好將那封沒有落款的信翻來覆去看個沒完。夜里,腦海中幻化出一張張年輕女人的面孔。
我爹對我說:“女人在挨餓的時候,是最容易到手的。”
我娘在一個夏天的傍晚自己找上了門。她蓬頭垢面,右手拄著一根長滿癤疤的木棍,左手托著一只土黃色的搪瓷大碗,碗上寫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餓得全身只剩了兩只大眼。我爹一看到這雙眼睛,覺得似曾相識。他一時忘了她是要飯的,癡著目光盯住她:“你是不是在微山湖里劃過船?”我娘有點兒蒙,搞不懂為什么要飯還要回答如此古怪的問題。她猶豫了一下,說自己確實劃過船,不過不是在微山湖,而是在大運河里。說完,她有些不安地看著他,不知這樣的回答能否換來一點兒吃的。我爹笑了:“會劃船就好,來,一塊吃飯吧。”
我們村已經餓死了六口人,眼看要餓死的還有一大批。我爹是全村唯一沒挨餓的,他的聰明讓他總能找到吃食。別人還在將剩下的糧食熬成越來越稀的粥時,他已經開始吃樹皮。把表面粗糙的部分割去,專吃緊貼樹干的柔韌部分,有嚼頭,跟在縣政府招待所吃的紅燒肉差不多。別人仿效他吃樹皮時,他開始吃草根。草根水分足,簡直是上好的水果。有點兒苦,牛不嫌苦,人更沒必要嫌棄。別人學著他吃草根時,卻發現他什么都不吃了。其實他找到了更好的吃食,不愿讓人知道。天還沒黑透,村里人已經躺在土炕上,想借助睡眠抵抗饑餓。我爹扛著鐵锨悄悄出了村。他將右眼皮撩起來,拿根細繩子捆在眉骨上,他的右眼像貓眼一樣閃動著藍光。他手握鐵锨,像電影上掃雷的鬼子兵似的躬著腰,在夜色中試探往前走。腳步突然一頓,一锨掘下去。隨著老鼠們抱頭鼠竄,積攢在洞里的鼠糧全部留給了他。有玉米,有小麥,有黃豆,有綠豆。如果運氣好,還能逮到幾只未成年的老鼠。鼠肉煮熟之后又嫩又鮮,他在夜深人靜中吃得滿嘴流油。心說,難怪蛇喜歡吃老鼠。
他招待我娘吃的第一頓飯,是剛煮熟的一條蛇。蛇下鍋時足有兩尺,煮熟之后縮成了一坨。我娘端著碗盯著熱氣騰騰的鍋:“這是什么東西?”我爹說:“長蟲。”我娘臉上閃過一絲恐慌:“能吃嗎?”我爹說:“別人挨餓,就是覺得好些東西不能吃。老天爺只要讓你生出來,就沒想餓死你,找不到吃的,只能怪自己太笨。”他用筷子夾了一塊肉,遞到我娘嘴邊:“你嘗嘗。”我娘吞了一下口水,猶豫了一下才勇敢地張開嘴。我爹緊盯著她嚼動的嘴巴:“好吃嗎?”我娘說:“太淡了,沒有鹽嗎?”他想將整條蛇全夾到她的搪瓷碗里,可是蛇肉一夾就碎。我娘有點兒著急:“拿勺子舀呀。”我爹摸了一下腦袋:“勺子呢?”我娘笑了:“你問誰呢?”我爹住的還是我爺爺遺留給他的老房子,就一間,被煙火熏得到處黑乎乎的。我娘借著找勺子的機會把他的家底摸了個透。她飽含同情地說:“家里沒個女人真不行。”
我娘是跟著他男人一起來我們村討飯的。她只顧了和我爹分吃蛇肉,把她哥忘得一干二凈。直到街上有人喊她的名字,才如夢方醒。她將空碗往前一推,起身出了院。不一會兒,攙著一個瘦高的男人走了進來。這個男人脖子細得好像支撐不住自己的腦袋,臉色發綠,眼神飄飄忽忽。我爹嚇了一跳,以為她牽著一個鬼魂。
后來我爹一提到這個男人便咬牙切齒:“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種下三濫。”這個男人帶著老婆和兩個孩子從河北一路討飯,先送掉了女兒,又送掉了兒子。到了我家,發現我爹是他一路上所見過的面色最正常的人,干脆把老婆留在了這里。這也不能怪他,想辦法讓全家人活下來才是硬道理。可氣的是,能夠填飽肚子之后,他又轉頭把老婆要了回去。我娘離開的時候我才一歲,她說要去集市上扯塊花布給我做棉襖。一去再也沒回。
我找老婆的時候,日子已經好了許多。包產到戶了,我爹領著我沒白沒黑地扎在莊稼地里干活,右眼皮被汗水浸泡得又紅又腫。棉花、小麥、玉米都是大豐收。攢了兩年錢,我爹安排將舊屋拆掉,蓋起了三間大瓦房。此舉飽含著他難與人言的野心。我奶奶和我娘在嫁到我家之前都給別人當了老婆,尤其是我奶奶,說不上被多少男人睡過。我爹覺得這是家族的恥辱。他要用新房子吸引別人,為我找個真正的黃花閨女。我家是全村第一個蓋瓦房的,紅色的磚瓦在周圍一片土黃色里特別醒目,遠遠看去像是一座宮殿。住進新房之后,我爹開始整天蹲在大門口抽煙。街上走過的人往往會對房子贊嘆一番。他咧著嘴樂,右眼皮一跳一跳的。碰到有人不夸房子,他便將人家攔住,遞過一根煙,東拉西扯一番。直到對方夸了房子,我爹又不以為意地說:“這不算什么,家具錢會比蓋房子花得還要多,馬上就置辦。”他以為這樣一來很快就有人上門給我提親。他鄭重地叮囑我,娶了媳婦,一定多生幾個孩子。多生孩子是我爺爺和我爹的夢想,可是我奶奶和我娘都沒給他們機會。壯大家族的任務突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有點兒心虛。我說:“村西頭老張家為了多生孩子,連房子都被拆了,咱這房可是新蓋的。”我爹說:“你要是生出幾個兒子,這房子被拆了也值。”他的口氣相當悲壯。可是他沒等到我娶老婆便去世了。臨死時,他覺得好像有把錐子正朝右眼睛里扎,痛得手捂著臉嗷嗷亂叫。我輕輕掀開他的右眼皮,里面淤滿了血,像個爛瘡。我拿毛巾蘸了水,輕輕替他擦著。他突然緊緊攥住我的手,我以為又要叮囑我多生兒子,他卻大聲喊道:“那個男人到底耍了什么手段,讓她連沒斷奶的兒子都不要了?”
我一個人住在大瓦房里,空蕩蕩的,天天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夢到一大群亂哭的孩子。眼看同齡人陸續結婚,我不能干等了。于是,我去林家莊找到了林小寶。林小寶跟著寡婦娘長大,家里窮,從小喜歡偷雞摸狗,被拘留過兩回,名聲很臭。按說他比我找老婆還費勁兒,可是他前年去廣東打了一年工,竟然領回一個老婆。老婆有點兒矮,齜著兩顆大牙,樣子一點兒也不好看,卻有一套當紅娘的本領。跟小寶回來不久,幫十幾條光棍找到了媳婦。這些女人全來自貴州,都是她的表妹。據說她家是個大家族,有數不清的親戚。我想問一問,是否有適合我的表妹。
我到他家時天已經黑了,屋里點起了燈。他家也是新蓋的瓦房,比我那房子干凈得多。林小寶和老婆正準備吃飯,桌上的每盤菜里都飄著一層鮮紅的辣椒。一見我進門,小寶笑了:“來,一塊吃吧。”他的熱情讓我挺意外,我和他根本不熟,原以為介紹自己的目的要繞好大彎子。我將提來的點心放在床頭,說吃過了。林小寶遞過一根煙,幫我點上,說:“這兩天我正想去找你呢。”我挺納悶:“有什么事?”他轉頭問老婆:“小紅今年多大了?”他老婆瞟了我一眼,說:“十七。”小寶對我說:“她一個表妹,想嫁到咱們這邊來,我想了一圈,只有你最合適。”為了來找他,我折磨了自己好幾天,總感到替自己找媳婦不好開口,沒想到他手上正有一個表妹等著我。我有些感動,一時不知說什么。他說:“你要是覺得合適,馬上打電報讓她來,見一面,沒意見就把婚事辦了。”
在等待小紅到來的日子里,我天天對著鏡子瞅自己的右眼皮,怎么才能顯得小一點兒呢?撩起來捆在眉骨上,樣子更加猙獰了。疊起來用膠布粘住,眼睛上像長出個肉瘤子。眼皮被我捏弄得腫了起來,好似爛了半截的豬大腸。我恨不能拿剪子把它剪掉。晚上睡覺時,眼皮開始疼,火辣辣的,我急忙拿毛巾蘸了涼水敷。第二天一早,我發現右邊臉腫得比左邊大了一倍,像個妖怪。我陷入絕望,這鬼樣子怎么見小紅?人家林小寶熱心牽線,小紅看不上我就不關他的事了。可是,小寶并沒特別提到我的右眼皮,難道小紅長得也有毛病?如果她也長了這樣一副眼皮,我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我腦子里顛三倒四像是開了鍋,遲遲沒得到要我去跟小紅見面的通知。難道小紅不愿意?眼皮剛一消腫,我在晚飯后又去了林小寶家。林小寶和老婆正俯在桌子上看照片。小寶手中的照片有厚厚一沓,像一副撲克牌。他抽出一張,自己端詳一下,再遞給老婆。電壓有點兒不穩,他們頭頂上的燈泡忽明忽暗。我進了屋,小寶瞟了我一眼,繼續看照片。他拿著一張照片對老婆說:“這個小翠,我覺得跟馬家莊的馬二成挺般配。”他老婆說:“馬二成太瘦太矮,小翠哪能瞧得上,還是李家莊的李三毛好。”我在屋里站了好一陣子,他兩口子自顧對著照片點鴛鴦譜。我很尷尬,輕輕咳嗽了一下,問:“小紅來了嗎?”林小寶好像剛看到我,淡淡地說:“你來了。”他將手上的照片理了理,放在桌上,用茶葉罐壓住。他老婆轉身進了里屋。小寶自顧點上一根煙:“小紅倒是來了,不過已經和孫家屯的孫大富訂婚了,下星期就辦喜事。”我有點兒蒙。這些天我腦子里塞滿了小紅,雖然不知她長什么樣,可是她扎著圍裙打掃屋子的身影特別鮮活。怎么又跟了孫大富?我感覺好像自己的老婆被人搶走了。我的嘴唇哆嗦著:“你不是要把她介紹給我嗎?”小寶冷笑一下:“是打算介紹給你,可是人家孫大富比你心誠,小紅當然喜歡他了。”我有點著急:“我哪兒不心誠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怎么對她好。”小寶說:“光想有個屁用,小紅從貴州到山東來不得要路費呀,你想過嗎?”我忽然有點兒委屈:“你當時也沒提醒我呀。”小寶說:“這是明擺著的事,人家孫大富怎么不用提醒?”我悶住了,站在屋子當中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小寶輕輕笑了一下:“坐下吧。”
我剛一坐下,屋子里忽然一片漆黑。停電了。林小寶說:“三級線路真差,在廣州,大街上整夜都亮著燈。”他懶得再去點燈,就在黑暗里跟我說話。我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他嘴上的煙頭一紅一暗。我有點兒不習慣,總覺得他并不是在對我說。我用手將右眼皮輕輕撩了起來,我的右眼在黑暗中特別明亮。我的目光劃過茶葉罐底下照片,落在燃燒的香煙上。我嚇了一跳。叼香煙的不是小寶,而是一只白毛狐貍,狐貍的鼻頭非常濕潤,它不時伸出舌頭舔一下。我叫了一聲,渾身的寒毛豎了起來。林小寶手一哆嗦,香煙掉在地上。他有些氣急敗壞:“你他媽什么毛病?”這時,燈泡又亮了。我看到他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說:“腳被椅子腿擠了一下。”他彎腰從地上撿起香煙,重新叼在嘴上。“我剛才說的是不是有道理,人家把閨女養活大,沒吃過你家一口飯,沒喝過你家一口水,進了你家的門,管你爹叫爹,管你媽叫媽,白天幫你洗衣做飯,晚上還得伺候你,你說,是不是應該給人家女孩家一點兒補償?”我說:“我爹死了,不用她叫。”小寶說:“我知道你爹死了,就說這么個理。”我說:“我懂了,要多少錢?”小寶愣了愣,笑了,將手中的煙頭彈出去,從茶葉罐下拿起照片:“先不說錢,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說是讓我看,他將照片捻開后,像怕別人偷看他的牌一樣捂在自己面前,抽出一張,插回去。又抽出一張,又插回去。反復了好幾回,才將一張照片遞到我面前。他說:“這是我老婆八姑家的六表妹,你瞧,多漂亮。”我覺得一點兒也不漂亮。臉像鞋底子似的,鼻子癟得像是糊了一張紙,左臉頰和右下腮分別長了兩個大痦子。我的眼睛不由朝其他照片上瞄。小寶將照片緊緊一握:“不用看,就她最合適。”我有點兒失望,可是也不好說什么。要飯的只能討到什么吃什么,輪不到點菜吃。
我問:“像她這樣的,多少錢?”小寶說:“八千。”我有點蒙:“太貴了。”小寶說:“這還算貴?這里邊可沒我一分錢。你聽我跟你算算,她今年十八歲,他爹娘養她,一年即使花五百塊錢,也得九千塊,給你八千算便宜了。何況她來山東成親,家里起碼也得來三個人送吧,一個人的往返路費就不少。”我問:“路費是不是也得我掏?”小寶說:“那我就不管了,你們成了親戚,掏不掏隨你。”我說:“我沒這么多錢呀。”小寶的臉一下子拉長了:“你家不是存著買家具的錢?你爹活著的時候到處跟人說。”我說:“哪兒有,蓋房子把錢全花光了。”小寶將照片從我面前收了回去:“看著你爹挺老實一人,怎么說瞎話呢?”
臨出門的時候,我有點不甘心:“小寶,你能不能跟那女孩的爹商量一下,先欠著,結婚之后我慢慢還。”小寶冷笑:“你以為這是在小飯館吃飯?娶我老婆的表妹相當于吃西餐,先交錢,再吃。”
你覺得不可思議?我們那兒買老婆就是敞開了談價,跟買牲口似的。
為了湊夠八千塊錢把我愁得夠嗆。我連門親戚都沒有,想借都沒處借。日子雖說好過了,也僅是能吃飽飯,廣播里宣傳出了那么多“萬元戶”,我感到很納悶,哪來那么多錢?地里打出的東西其實賣不了幾個錢。種了棉花,賣棉的時候要在棉廠門口整夜排隊,好不容易賣了,棉廠卻給你打白條,連個還款日期都沒有。上級號召種辣椒,說是許多國家都憋著要買。辣椒豐收了,卻沒人來收,又說那些國家在對我們實行經濟制裁。我們罵了一通不認識的外國人,將腐爛的辣椒全扔進了河溝里。我就一口人的地,跟著別人一樣折騰,一年到頭幾乎見不到錢。原來是找老婆沒處下手,現在那個鞋底子臉龐的女孩正等著我,卻湊不夠錢去娶她。
情急之下,我騎著自行車去五十外的縣城找到了張天棋,求他幫忙找個活干。張天棋是老主任的兒子,我們村唯一在縣城吃官飯的人。當年就是他頂替我爹成了“熏肥塔”的發明者。他從地區參加完勞模大會,被安排當了公社團委書記,后來又去了縣里,又去了地區,有一陣子還調到了省里,傳說要當省長。不知為什么又給退了回來,現在廢品公司當經理。他回村探親時,登門看望過我爹,送了四瓶酒和一只燒雞。我爹挺感動,燒雞轉化成糞便兩個多月了還在夸他:“這小子挺講情義,吃水不忘挖井人。”
張天棋一看我的右眼皮就知道我是誰,二話沒說,先請我到廢品公司旁邊的小飯館吃了六個驢肉火燒。我說想找個活干。他挺痛快,把我安排到廢品倉庫里打包。他親自把我送到了廢品倉庫。他是個大胖子,足有二百多斤,走起路來呼哧呼哧喘,好像馬上要死過去。他說:“你爹這輩子不容易。”我說:“張叔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廢品倉庫就是一個大敞篷,大得讓人忘了是敞篷,走進去,像走進一片昏暗的天空,破爛堆得如同此起彼伏的山峰。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破爛,沒想到破爛也會形成洶涌的氣勢。倉庫東邊停著七八輛送破爛的拖拉機,幾個光膀子的男人站在拖拉機上,舞動鋼叉,將散碎的破爛奮力挑到垛上。破爛從垛頂翻過來,似雪崩一樣紛紛滾落。垛下一群女人在挑揀、分類,不時被一本爛書或是一只破鞋砸到腦袋,嘰嘰喳喳又笑又罵。她們戴著青帽子,捂著大口罩,口罩的顏色早變成了黑的。如果不是笑罵聲,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倉庫西邊停著兩輛大卡車,正在裝車。破爛經過打包之后變得方方正正,裝卸工將青布圍裙蒙在頭上,扛起包,順著搭在車上的木板往上爬,木板隨著他們的腳步有節奏地顫顫悠悠。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廢品倉庫。只是氣味不太好,好像總有小蟲子往鼻孔里鉆。我很快就適應了。保管員發給我一副口罩,我沒戴。因為戴上之后右眼皮沒處放,耷拉在口罩外邊,磨得疼;包在口罩里,眼皮上像掛了個秤砣,整個右臉都發木。打包機在大篷正中央。我的任務是將那些女人分好類的破爛打成包,搬到倉庫的西邊碼成垛。我拿的是計件工資。干完第一天,我悄悄算了算賬,一個月竟然可以掙到三百塊錢。也就是說,兩年零三個月,我就能娶上老婆。要是再加上地里的收入,也許用不了兩年。
你可以想象我的干勁兒有多足。何況這活一點兒也不累,日頭曬不著,下雨淋不著,比在莊稼地里強多了。讓我唯一心煩的是那些女人的笑聲,說不清什么時候就在身后傳來,像一群被棍子攆得亂跑的鴨子。有幾次我正拿鉗子想擰鐵絲,笑聲一響,鉗子夾到了手指頭。直到我挨個看清她們的面容,心才徹底平靜下來。這些女人沒一個好看的,有的甚至比我爹歲數都大。
跟我一塊打包的人叫老杜。三十來歲,臉黑,褶子又多,看上去像四十多。個頭不高,剃了個大禿瓢,滿身都是疙瘩肉,走起路來好像打麥子場上的石磙子。可是他有力氣不愿使,總坐在旁邊一堆破布上看我一個人干。閉目養神時,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笑。以為他睡著了在做美夢,可他的眼皮還在動。剛開始我不好意思說什么,好歹他也算我的師傅。熟悉了之后,我不愿意了。我說:“老杜,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錢分給我呀?”他尷尬地笑了笑,站起身跟我一塊擰鐵絲。老杜說:“我從來不是耍奸的人,在廢品倉庫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老杜能干。我是最近身子有點兒虛。”說著,抹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我說:“你這么壯,還說虛,不會得什么怪病了吧。”老杜忽然有點兒羞澀,抿著嘴,幸福地笑了:“我可沒病。”頓了一下,問:“你娶媳婦了嗎?”我說沒有。老杜伸了一下懶腰,口氣里帶了點兒居高臨下:“等你娶了老婆,就知道我為啥虛了。”
老杜剛買了個四川姑娘,結婚還不到倆月。要不是怕丟掉打包的工作,恨不能天天和老婆睡在一起。他給我看了他老婆的照片,樣子還說得過去,只是眉眼長得有點兒擠,讓人聯想到狗不理包子。老杜說:“我做夢也沒想到能娶上這么漂亮的老婆。”我問:“買她花了多少錢?”老杜警覺地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說:“六千。”我心想,要是林小寶也能六千塊錢賣給我一個,我一年半就能結婚。老杜忽然問:“你這眼皮咋回事?胎里帶來的還是后長出來的?”擱到平時我一聽這個早急了,現在忽然覺得跟他親近了許多。我說:“林小寶賣給我八千,是不是在坑我?”老杜說:“八千可不貴,我們村現在已經到九千了,行情漲得挺快,眼看就能突破一萬。”他有些得意:“幸虧我下手早。”我有點兒擔心兩年后的價格,右眼皮跳了幾下。老杜問:“你要買哪兒的姑娘?”我說:“貴州的。”老杜說:“最好買四川的。”我有點兒懵懂。老杜說:“四川比貴州路程近,每年走一趟娘家,要少花不少錢。”
我和老杜愈聊愈投緣,有了點兒相見恨晚的味道。老杜以過來人的身份,又給我傳授了第一次跟老婆回娘家的經驗。四川山多,山溝里架著索橋。山溝深不見底,往下一看頭暈得要命。老杜說:“和他家的人過索橋時,千萬不要走在前面,再勸也不要先走,一定跟在他們身后。”老杜的口氣和神情都帶著神秘,我有點兒緊張:“為什么?”老杜說:“他們要是看你不順眼,不想再跟你回來過日子,就會把你推下山溝。”沒想到買老婆還會有生命危險,我愣怔了好一陣子,又有點兒將信將疑:“不是成一家人了嗎?為什么還要害咱們。” 老杜嘆了口氣,臉上閃過一絲狡猾,隨即又帶出一絲死里逃生的僥幸。他說:“據我所知,有許多買老婆的山東人被推了下去,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廢品倉庫是我人生轉折的地方,不但掙到了錢,還學習了知識,開闊了眼界。破爛里書特別多,好些還是嶄新的。中小學課本,武俠小說,《資本論》《魯迅全集》,應有盡有。我當然不會看魯迅,我喜歡看《生理衛生》,尤其是關于女性生理結構的章節,讓我浮想聯翩,嗓子眼里直發干。夜里看書看到太晚,天一亮還要騎自行車走五十里路。我變得也像老杜那樣坐在一堆破布上閉目養神。老杜沒怪我,卻有點兒好奇:“你小子這么快就找到女人了?”我說是看書看的。老杜瞥了一眼已經打成包的書:“這破東西有什么好看的。”我不便跟他交流感受,只好強睜眼睛站起來干活。老杜說:“你又沒老婆,何必一天跑一百多里地。”我說:“不回家我住哪里?”老杜指了指破爛垛:“我沒結婚的時候就住這里。”
住進破爛垛里之后,看書時間多起來。書是很奇怪的東西,愈看愈想看。當然不只看《生理衛生》,也看《世界名畫賞析》,還看《世界名著譯叢》。還曾想看一看《資本論》,電視上那些滿口馬克思的人真不一定看過。我翻了兩頁,覺得馬克思很不簡單,那些字明明認識,讓他一排列,卻搞不懂什么意思。看到第三頁,忽然想,這跟我找老婆根本沒關系,看他干嗎?第二天,我將他的書和一堆工業機械圖書打了包。后來我偶然找到一張地圖,展開了比八仙桌面還大,一看到貴州,我的眼睛立刻直了。每天晚上,我拿了根鉛筆在地圖上又標又畫,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無數箭頭從山東指向貴州,就像要展開一場圍攻。
你問我靠什么生活?撿破爛呀。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不用投資一分錢,卻整天都在撿錢。在老家,破爛少,撿的人多,為了多撿一點兒,經常打架。我右胳膊就被打折過一回,到現在一陰天還疼。剛到北京時,一看到垃圾桶就趕緊往上撲,覺得下手一晚就被別人搶走了。后來發現,北京的破爛太多,根本撿不過來。北京的破爛質量也高。你瞧我這皮鞋、皮帶、T恤、牛仔褲,漂亮吧?如果不告訴你,你能猜到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牛仔褲上有倆窟窿,剛撿到時還想找塊布補一補,后來才知道這是世界名牌,窟窿是故意磨出來的。昨天下午一個開“奔馳”的人站在河邊撒尿,他也穿了一條,跟我這條一模一樣。
現在天熱了,我把撿破爛的工作調到了凌晨。看到前面那個小區了嗎?里面住了一萬多人,那里的破爛全歸我。在清潔工們上班之前,我將十八棟塔樓前的所有垃圾桶翻撿一遍。我和門口的兩個保安挺熟,隔三差五給他們買包煙。天一亮,我將破爛賣掉,揣好錢,回到橋洞里再睡一覺。下午我不出去。做人不能太貪心,撿破爛也一樣。有那小區里一萬多人養活我,應該知足。再說,到處亂轉也撿不了多少東西。順著河邊走一走,回想一下過去,展望一下將來,再侍弄一下種的那些菜。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能過上這么幸福的生活,全歸功于水晶的眼光長遠。
我老婆的名字叫水晶。
你問我何時娶的她?比原計劃晚了一年。幸虧晚了一年,按原計劃只能娶那個鞋底子臉龐的姑娘。我湊夠八千塊錢去找林小寶時,就是奔她去的。我已經夢到過她三回,接吻時不敢看她的臉,閉上眼睛感覺還不錯。林小寶正在院子里擦拭新買的摩托車,一見我進門,迎一上來熱情地跟我握手:“聽說你最近發財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來之前,我將錢換成了嶄新的鈔票,揣在腰里硬邦邦的,像別著一把手槍。小寶把我讓進屋,給我泡了杯茶。他說:“幸虧你來了,再晚兩天,我那個表妹就跟張大屯的張豐收訂婚了。” 我立時后悔來早了,要是她訂了婚,小寶只有給我介紹其他表妹。那堆照片里,隨便抽出一張就應該比她好看。我試探著說:“要不就讓她跟張豐收吧,我再等等。”小寶的眼睛一瞪:“什么意思?人家等了你兩年多,有多少比你強的人都辭掉了,現在又說這話,做人可要講良心。”連面都沒見,她怎么會等我?肯定是小寶遲遲沒賣出去。我知道他說謊,卻不敢爭辯。小寶扔給我一根煙,問:“錢帶來了?”我拍了拍腰,小寶笑了。我問:“什么時候見面?”小寶說:“過兩天吧,從貴州坐火車到咱這里起碼也得三天。”說著,朝我一伸手。我將手緊捂在腰上,沒往外掏錢。老杜囑咐過我,千萬不要把錢交給媒人。他吃過一次虧。他買那個四川老婆嘴上說花了六千,實際上花了一萬。我說:“見面時我直接交給她爹吧。”小寶的小圓臉一下子拉長了,猛抽了兩口煙,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難怪你總也找不到媳婦,腦子不開竅。你想,她爹能從你手上直接拿錢?那不成了賣閨女?”我說:“不就是這么回事嘛。”我的聲音很小,小寶還是聽見了。小寶說:“是這么回事也不能太直接,這事就像跟老婆在被窩里親熱差不多,只能干,不能說,說出來顯得你品質有問題。”他輕輕嘆了口氣,“也難怪,你沒經驗呀。跟女孩子見面是很浪漫的過程,所有人都出去,屋子里就留你們倆。你想想,這事多有意思,倆人本來第一次見面,腦子里已經在設想怎么鉆一個被窩了,那時候你腦子里再想著怎么掏錢,氣氛還不破壞掉了。”聯想到跟姑娘鉆被窩,我身上有點兒發熱,幾乎就要把錢掏出來。幸好一陣尿急。我上了趟廁所,回來后心神穩定了許多。我說:“那就在見面之前,我再把錢交給你吧。”
我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小寶把我送出大門,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腰。我剛騎上車,小寶忽然把我叫住:“你知道吧?漲價了。”我差點兒從自行車上栽下來,站穩身子,不安地問:“多少錢?”小寶說:“一萬二。”我來之前倒是想到了漲價,沒想到漲這么猛。我腿上一下子沒了力氣,差點兒連自行車都跨上不去了。
你猜對了,我沒跟小寶爭價格,是想等他把那個姑娘嫁給張豐收。找老婆是終身大事,不能再像我爺爺和我爹那樣瞎湊合。我有了掙錢門路,別說一萬二,一萬五也不怕,無非結婚晚一點兒。為了娶個好女人,晚個一年半載實在不算什么。
當我把錢攢到一萬零八百時,林小寶在一個春季的上午匆匆跑到廢品倉庫找到我,說他老婆一個表妹從貴州來了山東,馬上就可以見面。我問:“她不是跟張豐收了嗎?”小寶說:“不是那個,又一個,比天仙還漂亮。”我不相信他嘴里的天仙,問:“帶照片了嗎?”小寶說:“這回讓你看真人,她跟我老婆來城里趕集了。我帶你現在就去見她。”他的態度太積極,我心里卻七上八下。這個表妹要是好看,還用這么趕著我?我說:“還沒湊夠錢呢。”小寶有點兒急:“我不跟你談錢,你倒跟我談開了。快點兒吧。”我猶豫了一下,覺得不應錯過送上門的機會:“你等會兒,我先換身衣服。”
廢品倉庫西面有個防火用的大水池子,我和老杜干完活常在池邊洗澡。我正脫衣服,老杜跟了過來:“那人是誰呀?”我說是媒人。老杜說:“你小心點兒,那小子不太地道。”我說:“我知道。”
我換好衣服走回來,小寶在我胸口上搗了一拳:“愈來愈像城里人了。”說著,掏出一副墨鏡讓我戴上。我問:“戴著眼鏡見面?”他說:“不戴眼鏡她能看得上你?”我說:“眼鏡總不能戴一輩子,摘下來時再看不上我,不是更麻煩?”小寶說:“等你摘掉眼鏡的時候,她已經跟你上了炕,女人上了炕,就不再關心你的眼皮,只關心你襠里的家伙。”我身上又有點兒發熱。我說:“這不是騙人家?”小寶說:“你懂什么,抓住愛情的兩大法寶,一是不要臉,二是欺騙。我老婆就是騙來的。”
說是要見面,林小寶卻帶著我在官道街上走來走去。官道街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馬路兩邊全是店鋪,每當趕集的日子,整條街塞滿了人。不時碰上剛訂了婚來買衣服的男女,女孩身后跟了好幾個中年婦女,負責參謀,小伙子背著個大包袱,累得滿頭大汗。我跟著小寶在人叢中擠了兩個來回,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他拉著我想擠第三個來回時,我沒動:“那姑娘在哪兒呢?”小寶撓了撓頭:“說好了在前邊那個紡織批發部門口,怎么沒有呢?”我說:“既然沒來,我回去上班了。”小寶說:“上什么班呀,都中午了,咱倆先吃飯吧。”
一進飯館,我被墻上一面大鏡子里映出的形象嚇了一跳,這么酷?我用手往上推了一下眼鏡,確實是我。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明知小寶是騙我,也不想計較了。坐下之后,我剛要摘眼鏡,小寶攔住:“別摘,戴著它吃飯。”他拿過菜單點好菜,遞給我一根煙:“是不是以為我在騙你?”他一直接說,我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小寶說:“剛才水晶已經看過你了,挺滿意,現在讓你看看她。”我有點兒蒙。原來在街上擠來擠去是為了讓她看我。水晶,這名字好,一聽就覺得挺清亮。小寶說:“你看我替你想得多周到,就怕她面對面瞧不上你。”我有點兒感動,招手叫過服務員,又添了倆菜。正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小寶突然朝門外一指:“快看,走在我老婆身邊的那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就是水晶。”
我朝外一看,立時驚呆了。
水晶和小寶老婆已經走出了視線,我還直著眼睛朝外看。小寶說:“沒騙你吧。”我心里突然特別著急:“我的錢不夠呀。”小寶問:“攢多少了?”我說:“不到一萬一。”小寶說:“你給一萬吧,剩下的一千辦喜事用。”
我感覺像做夢。飯菜上來了,小寶已經喝了一瓶啤酒,我還沒回過神來。
我問:“小寶,這是真的嗎?”
你說像陷阱?我也想到了。可是,好不容易遇上像水晶這樣的姑娘,明知是陷阱也想趕緊往下跳。
我結婚那天,天陰得很沉,一大片烏云在天空西北角盤聚著,好像隨時會飄過來下一場傾盆大雨。我提前三天請村委會的人吃了一頓飯。我一直挺恨他們。五年前因為交不上提留款,村主任李林生帶著人抄了我的家。快過年了,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霜花。我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臺像磚頭大小的收音機。李林生在屋里翻了一陣子,發現實在沒什么可抄的,索性拿走了我的被子,這招真是夠毒。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我縮在炕頭上差點兒凍死。后來才知道村里交不上提留的有許多,抄我的家,是為了殺雞給猴看。自從我去廢品倉庫里打包,李林生突然對我客氣起來,一見面便問長問短,最喜歡打聽張天棋的消息。我請客時,李林生喝高了,像大猩猩發威似的拍打著胸脯:“放心,別看劉莊只有你一戶姓劉,誰也不能小看你,娶媳婦的事村委會給你籌辦。”他將村委會的大喇叭架到我家房頂上,從他家拿來十幾盤磁帶。天還沒亮,遲志強的《鐵窗淚》便縈繞在劉莊上空。我是全村第一個用汽車接老婆的人。張天棋給我派的車。車是客貨兩用,車門子上寫著“再生資源公司”。李林生嫌車上散發著一股破膠鞋味,安排人將車洗了一遍,又給它全身插滿了鮮艷的紙花。我坐著車去林小寶家迎娶水晶時,路上許多人圍著看,司機不停地摁喇叭,我感覺好像在游行。
接水晶上了車,我沒敢挨著她坐在后排座,依然跟司機坐在前面。我一直戴著墨鏡,眼皮有一公分左右耷拉在眼鏡下面,我手托右腮,用無名指和小手指頭蓋住它。我那樣子好像在深思,又像是牙疼。車往回走的路上,我的目光不停地悄悄往后看。水晶穿了一身紅衣服,紅皮鞋,紅襪子,整個人就像正在燃燒的一團火。我想看看她的臉,可她總是低著頭。突然,她的身子一躬,雙手捂住了臉。我心里一緊。暈車?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嗚嗚哭了起來。眼淚從她的手指縫里滲出,滴到褲子上。我的心都碎了,恨不能緊緊摟住她,替她將眼睛擦干。我沒動,我轉過臉直視前方,眼睛里涌滿了淚水。
我沒親戚,水晶遠在貴州的親戚也沒人來。婚禮特別簡單,水晶被村里幾個幫忙的女人安頓在土炕上。水晶窈窕的身材讓她們很吃驚。她們覷著眼睛,想看看她長什么樣。她一直捂著臉,頭發披散著,將整個頭顱都包裹住了。最可氣的是孩子們,一個勁兒亂喊,長眼皮娶媳婦了。李林生叫道:“滾,長眼皮也是你們叫的,再叫長眼皮,我揍你們,以后誰也不許喊長眼皮。”他一直坐在院子里喝酒,喝得又有點兒高,罵完了孩子,把我拽過去,悄聲說:“回頭讓她娘家開份證明來,到鎮上登個記。”說著,猛一拍胸脯:“一領證,我馬上安排給你添一口人的地。”我沒心思打聽添地的事,只盼著他們趕緊離去,水晶還在屋里哭,我想安慰一下。我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空,雨怎么還不下呢?
我陪著村委會的六個人一直喝到下午四點多。個個都是好酒量。有三個喝醉了,哭了起來,哭聲挺大,像死了親娘。我一時不知如何安置他們。李林生干掉一杯酒,擤了一下鼻子:“別理他們,酒后無德。”話音未落,天空突然響起一個炸雷。李林生嚇了一跳,抬頭看了一眼,擺了擺手:“散了散了。”說著,領著兩個東倒西歪的人走了。那三個人哭的人有兩個躺在地上睡著了,另一個變本加厲,捶胸頓足,瞪著眼干號,仿佛有一肚子委屈。我懶得管他們,匆忙朝屋里走。到了門口,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把眼鏡摘下來?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林小寶的老婆氣勢洶洶闖了過來,大瞪的眼睛好像在噴火。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從我身邊閃進了屋。隨即,屋里傳出激烈的廝打聲。
我進屋時,只見她正踩著水晶的頭發摁在炕上,拳頭劈頭蓋臉落在水晶身上。水晶也不反抗,極力縮著身子,將臉深埋進被子里。林小寶的老婆一邊打一邊罵,唾沫星子像子彈一樣到處亂飛。聽不懂她罵了什么。我有點兒蒙。林小寶的老婆忽然將頭上的發卡拿下來,握在手里,舉起來往水晶的臉上扎。我猛地清醒過來,她怎么隨便打我老婆?別說是表姐,親娘也不行。我沖過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抬手抽了她一個大嘴巴:“你他娘的瘋了!”她愣了一下,瞪著眼睛還要往上撲,我迎面又給了她一拳,她的嘴角流出了血。我用力太猛,眼鏡掉在地上,急忙用手捂住右眼睛。林小寶的老婆愣怔了一下,大聲喊道:“林小寶給你戴了綠帽子,知道嗎?你個死王八。”
我推著自行車走出院門時下起了雨。到了林小寶家,只見他正坐在門口看著天空發呆,雨水濺在門檻上,打濕了他的鞋。他臉上劃滿了血道子,左眼圈又青又紫,像是糊著一帖狗皮膏藥。我在路上摔了兩跤,滿身都是泥。我將自行車一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過去薅住他的衣領。林小寶比我矮了一頭,他仰著小臉,冷冷地盯著我的右眼皮,苦笑了一下。他如果顯出慌亂,我肯定會一拳打他個滿臉花。他鎮定的樣子倒讓我一時不好下手。
他問:“是不是那臭娘們跟你說什么了?”我的拳頭攥得嘎巴響。我想問他是不是睡了水晶,嘴唇哆嗦著,卻說不上話來。他說:“那臭娘們的話怎么能信?這些南方女人,跟咱們根本不是一條心。”我的思維被他引領得有點兒亂,抓著他衣領的手不由一松。我問:“怎么回事?”小寶說:“什么怎么回事?只有你這個傻子才會在洞房花燭夜的時候跑來問這個。”
我恍然清醒了許多。把林小寶揍個半死又能怎么樣?水晶已經是我老婆,應該去問她。我來的時候,林小寶老婆倒是老實地坐在地上擦嘴上的血,她會不會再打水晶?想到這里,我急忙推起自行車往家趕。等我回到家,發現院子里空空蕩蕩,門上的紅對聯和墻上的紅喜字都被雨水打爛了。屋門大敞,像是一只怪物的嘴巴。天已經黑了,我打開燈,屋子里是空的。水晶和林小寶的老婆都不見了。炕角有幾張沾滿了血的衛生紙。
老杜說我碰上了“放鴿子”的。這事在他們村出過一回。一個腿有點兒瘸的男人,東拼西湊了一萬塊錢,買了個云南姑娘。把姑娘娶回家,入洞房之前,她趁著夜色逃跑了。這路子的確跟水晶有些相似,可我不相信水晶是“放鴿子”的。那么清純的女孩,拿自己身體當賭注,她不像有這種心機的人。娶她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哭,我以為她像其他女孩出嫁一樣,有種莫名的傷心。現在想來,肯定是有難言的委屈。當時我只顧了遮擋右眼皮,要是及時問一下,也許她就不會跑了。我想找林小寶問個究竟,順便把那一萬塊錢要回來。他家鎖著大門。我一連去了三次,依然沒人。我這才意識到鉆進了騙局。我一點兒不恨水晶,只恨林小寶。這騙局只能是他設計的,水晶只是騙局里的一枚棋子。于是,我開始在林小寶的村口蹲守,心中發著狠,逮到他,一定揍個半死。蚊子太多了,咬得我滿身都是疙瘩。我的蹲守變成了不停地撓癢癢,每個手指甲縫里都塞滿血絲。有一天半夜下起了雨,為了尋找避雨的地方,一不留神掉進一條水溝里,差點兒把我淹死。
我重新回到廢品倉庫干活時,老杜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怎么搞的?這么大歲數了還生疹子?”
我必須回來干活了,這場婚事把我再次變成了窮光蛋。還欠著張天棋兩千塊錢,置辦酒席就是用的這筆錢。人家一片好心,這錢一定要還上。明確了還賬的目標,心思一下子單純起來。每天埋頭打包,也不再計較老杜是不是坐著。他原來喜歡跟我說他老婆有多好,現在見我整天呆著臉,不說了。我鉚足了勁兒干活,收入卻不增反降。因為廢品倉庫的活變得愈來愈少。縣城周邊新建起許多廢品收購站,收的價格比公司高,賣的價格低。張天棋天天來廢品倉庫。我一見到他就有點兒心慌,以為催著還錢。他卻是沖著愈來愈小的廢品垛著急:“他媽的,那些小收購點打包時不是摻沙子就是摻水,真該讓公安局把他們抓起來。”
為了盡快還賬,我下了班不再看書,開始到街上撿破爛,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增加收入的活。原來我算半個公家人,面對來倉庫送貨的人還有點兒居高臨下。剛撿的時候有點兒放不下架子,總是趁著夜色出去。垃圾桶已經被專職撿破爛的翻了無數遍,我依然能撿到東西。撿了兩天,被破爛里蘊藏的財富吸引了。我把撿來的東西全賣給個體收購站,居然比打包掙得還多。我一高興,把這信息告訴了老杜:“你老婆閑著沒事,讓她出來撿破爛吧,這是個發財的活。”老杜嘿嘿笑了幾聲:“不行,整天拋頭露面,她的心會變野。”
我還清了賬,對林小寶的仇恨復活了。我又到他家找過兩回,大門依然緊鎖。門前的磚縫里長出了青草,有幾只羊羔正咩咩亂啃。難道這小子一輩子不回來了?我聽人說,曾經給我介紹過的那個小紅,嫁給孫大富之后,也開始把她的表妹逐一引過來。她家在貴州也是大家族,表妹也是數不清。已經有七八對結了婚,并且價格便宜,依然是幾年前的八千塊錢。這一消息更增加了我對林小寶的仇恨。我的仇恨好像不只是為了自己被騙去的一萬塊錢,更恨他將水晶像牲口一樣賣來賣去。我心里一直拿水晶當老婆。
我正在到處打聽林小寶的去處,沒想到他居然跑到廢品倉庫找到了我。那天下午我正和老杜坐在破爛堆里聊天。老杜說:“我天天晚上那么賣力氣,她怎么就不懷孕?”這個問題超出了我的認知范圍,苦笑了一下,沒言語。老杜說:“我總覺得不正常。只有生了孩子,才能拴住她的心。”我問:“她現在還想跑?”老杜說:“這幾年我娘和我爹天天幫我盯著她,如果不盯,誰知道跑不跑?”他的話讓我心里閃過一陣凄涼,為老杜,也為他老婆。我見過他老婆一回,個頭不高,看上去挺精神,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像個小陀螺。她說話時盡管還是四川口音,但我能感覺到她在努力朝魯西北方言靠近。我說:“你們倆是不是哪個有毛病,最好找大夫查一查。”老杜嘆了口氣:“過些日子再說吧,去醫院要花不少錢。”這時,林小寶走了進來,背著個大背包,眼睛賊溜溜地亂轉。老杜用手一指:“那不是你的媒人嗎?”
我站起身,抄起一只破膠鞋迎著他走了過去,想先抽他一頓,忽然覺得手上的東西太軟。正想再找根鐵條之類的東西,小寶卻像一只餓狗似的沖我撲了過來。他跳起身,一拳砸在我的臉上。我的右眼皮像被風吹動的門簾一樣忽打忽打直響。他將背包一扔,跳起來又給了我一拳。我被打蒙了。挨了三拳之后才一把摟住他。他身子動不了,伸出手在我臉上一通亂抓,居然被他揪住了右眼皮。我雖然緊緊箍住了他,我的頭卻被他拽著深深地埋進了他的懷里。他說:“你是不是打了我老婆?”我忍著痛:“她打了我老婆。”我正想著怎么把眼皮從他手里拽出來,小寶忽然哭了,手一松,身子一軟,從我懷里溜到地上,倒在一堆爛衣服里。他的哭聲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本想騰出手來揍他,現在倒不好意思了。他哭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將他的臉和破爛沾在了一起。我回頭看了一眼老杜,老杜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有點兒蒙,直著眼睛,沒任何表示。
待小寶的哭聲小了一些,我說:“你老婆那天像瘋子一樣,我要不揍她,肯定出人命。”小寶從破爛里抬起頭,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你把她打跑了,這下你高興了吧。”我說:“你老婆跑了我有什么可高興的?我老婆也跑了。”小寶的嘴咧了一下,不知是要笑還是要接著哭。我問:“你老婆真跑了?”小寶瞪了我一眼:“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幫你找老婆。”說完,他憤憤地站起身,拿起背包背在身上,轉身要走。我突然回過神來,沖上去一把抓住了他。我說:“你不能走。”他問:“干嗎?還想讓我揪你的眼皮?”我說:“把那一萬塊錢還給我。”小寶愣了一下,好像一時不明白一萬塊錢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打開我的手:“那錢早匯給水晶她爹了,要不然她能跟你結婚?想要找她爹要去。”
我愣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眼看將要走出廢品倉庫了。
我大聲問道:“你去哪里?”
他說:“去把我老婆找回來。”
他的口氣那么堅定,好像一把錘子敲在我的腦袋上。我一下子開了竅,我怎么就沒想到去貴州把水晶找回來?
水晶家在黔南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用黃泥糊起來的三間草房建在半山坡上。山風一刮,整個房子東搖西晃,好像要隨風飛走。門前一條羊腸小道蜿蜒到山底。沒有電,天稍微一黑,對面那些綿延的大山變得特別猙獰,像一群怪獸要撲過來。水晶的父親十年前上山采藥摔斷了腰,打那再也直不起來,天一陰,渾身到處都疼,趴在床上起不來。天放了晴,他像尊石像似的坐到門口,呆呆地看著對面山上的某一棵樹。水晶的母親有哮喘病,除了侍弄山腰里的幾分稻田,還喂了兩頭母豬。豬產了崽,她便將小豬裝進背簍,背到集市上賣掉。她家離最近的集市也要五十多里。水晶的母親倒不怕賣豬的路途遙遠,只恨兩頭母豬不爭氣。別人家的母豬一窩生十幾頭,她家的母豬最多的時候也只生了三頭。水晶的姐姐嫁到百里以外的一個山村,老公癡迷賭博,先是輸掉了房子,后來連人也沒了影。水晶的姐姐帶著倆孩子,怕父母替她擔心,很少回家。水晶是全家的頂梁柱。
去她家之前,我做了充分準備。我對去貴州一點兒也不怵。幾年前就癡迷于地圖,專門盯著貴州看,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個縣在哪里。我的準備主要是攢錢。這相當于第一次看望岳母,帶東西少了不合適。再說,去了不知要待多長時間,很怕把廢品倉庫的工作丟掉。直到進了臘月門,廢品倉庫沒活了,我靠打包和撿破爛攢了四千來塊錢。我啟程了。
我先坐汽車到了邯鄲,在候車室里睡了半夜,又登了去貴陽的列車。車上人太多,過道里,車門口,座位底下,甚至廁所里都塞滿了人。我第一次坐火車,車廂里的氣味幾乎讓我窒息,覺得比廢品倉庫里還難受。廢品倉庫的空氣只是微嗆,像撒過“666”粉。車廂里的空氣是黏稠,像有塊塑料布糊在臉上。倒是挺熱,我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先擠在廁所里待了一陣,因為下水口有一陣陣涼風冒上來。漸漸適應了車里的味道,又開始往車廂里擠,我聽到里面的人說話腔調和林小寶的老婆差不多。我雖然跟水晶結了婚,居然沒聽她說過一句話。想到這個鼻子有些酸。就要見到她了,這回她不說也得說,我有許多話要問她。
我在幾個打撲克的人身邊站住,手撫靠背,裝作對牌局感興趣,實際上是聽他們說話。水晶肯定就是這口音,一想到就要置身于這種語境里,我感到這幾個人特別親切。一圈打完,洗牌的時候,靠窗坐的一個長發小伙子隨意瞟了我一眼,愣了一下,想笑。我知道是長眼皮讓他太意外,我的臉有點兒紅。他忍住笑,問:“朋友,去哪里?”我說去貴州。他說:“你口音不像貴州人。”我說是山東人。他問:“快過年了怎么又去我們那里?”我猶豫了一下,說去岳母家。他的眼睛一亮:“你們山東的女人是不是特別丑?”話題拐彎拐得太急,我有點兒蒙。隨即心里冒出一股本能的家鄉意識。我說:“不丑,鞏俐就是山東的。林青霞也是。”他說:“林青霞是臺灣的。”我說:“老家是山東的。”他沉默了一下,可能想象了一下鞏俐和林青霞的面容。他有些納悶:“山東女人不丑,你們為什么喜歡跑到我們那里找老婆?”我感到問題有些深刻。哪是喜歡到貴州找老婆,是在當地找不著。我又不能直接告訴他。我尷尬地笑了一下:“可能是緣分吧。”他說:“我一個表姐嫁到了山東,他男人對她一點兒也不好,不讓吃飽,我表姐想回來。”我心里莫名地一悚,他說的“回來”應該是我們那兒所說的“跑了”。像我和老杜這樣的男人,好不容易娶上老婆,哪忍心餓著她?我問:“她男人能吃飽嗎?”他說:“當然能吃飽了,一頓飯吃五個大饅頭,我表姐卻只能喝稀粥。”我覺得挺蹊蹺:“不讓你表姐吃饅頭?”他說:“我表姐哪吃得下。”原來他表姐想吃的飯是純粹的米飯。我們那里大米比面粉貴得多。熬大米粥是折中方法,既照顧了他表姐的口味,又不多花錢。他姐夫肯定是盼著他表姐盡快對饅頭產生興趣,絕不是故意餓著她。老杜家就經常熬稀大米粥,老杜都喝怵了,一聞到味肚子就冒酸水。我心里生出許多感嘆,搞不清吃飯口味的差別,產生多大的誤會呀,老婆跑了都不知為什么跑的。等我把水晶接回來,天天讓她吃純粹的大米飯。
長發小伙子一跟我聊天,牌局便散了,另幾個人趴在桌上準備睡覺。列車過了長江,窗外一片濃郁的綠色。那小伙子不想睡覺,呆呆地朝外看。我輕輕咳嗽了一下,問:“你表姐收了不少彩禮吧?”他回過頭愣愣地看著我:“什么彩禮? 她婆家一分錢沒掏。”我問:“那你表姐還會嫁給他?”他說:“電視上整天演你們山東好,一排排紅磚大瓦房,一家人吃飯時圍著大圓桌,滿桌子雞魚肉蛋。我們那兒的女孩都想嫁到山東,我表姐為了嫁過去托了好幾個人,是她表叔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他忽然有些傷感:“沒想到電視也說謊。去了竟然不讓吃飽。”我說:“我們那里娶貴州姑娘都要花不少的彩禮錢。”他眉頭一皺:“你花了多少?”沒想到矛頭突然轉向了我,我囁嚅了一下,說:“我跟你表姐夫一樣。”他說:“你還說多花錢,那不成買老婆了?”
我確定了那一萬塊錢的去向。在水晶家過完了年,回到家便去找林小寶。公安局的“打拐”專項行動正如火如荼,林小寶被抓進去了,他老婆也被抓了。林小寶到處找她找不著,公安局替他找到了,還押著她跟他見了一面。倒不是讓他們團聚,是為了對質,他倆供述的販賣人口的數字總也對不起來。小紅和孫大富也被抓了。小紅已經懷孕,挺著個大肚子。據說像她這樣的可以監外執行。水晶家的地址就是她提供給我的,我付了二百塊錢信息費。她倒不是貪圖信息費,是把我當成了潛在客戶。她說:“等你把錢要回來,我給你介紹個好的。林小寶介紹的那些人,在我們那里都嫁不出去。” 她根本不知道林小寶曾打算把她介紹給我。
為了找到水晶家可沒少費勁兒。我記憶中的地圖上根本沒有那個村莊。手上的地址挺詳細,可是在黔南縣城打聽了好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村莊在哪兒。天黑了下來,下著雨。我渾身淋透了,衣服像繩子一樣緊緊捆在身上。我在狹窄的小巷里穿梭了好幾個來回,眼看行人愈來愈少,街邊的小店鋪都在關門,就在準備找個小旅館住下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派出所。我走了進去。值班的年輕警察看了看我手中的字條,打量了一下我,想笑。職業素質提醒他不能笑,于是又仔細看字條。他說:“你明天一早坐中巴車先到一個叫馬場坪的鎮上。”我問:“然后呢?”他說:“然后你就走著去。”
在馬場坪給水晶的父母買禮物時,我恨不能把身上的錢全部花掉,可是五百多塊錢的禮物已經多得拿不了。我沒想到水晶家離馬場坪那么遠。我背著一大堆東西走在狹窄的山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坡上明媚的陽光,身體卻籠罩在大山的陰影里。山上的林木茂密,散發著淡淡的霧氣,好像里面潛藏著妖物。風聲非常怪,有時像牛叫,有時像哨子。我匆匆走著,非常害怕。腦子里特別希望遇上一個人,好結伴同行。心里卻又怕遇上人。
我到水晶家時天已經擦黑,水晶的母親正扶著水晶的父親慢慢往屋里走,屋子里飄動著慘淡的燈光。我氣喘吁吁來到門前,將東西放在水晶的父親剛才坐過的大石頭上。水晶的父母回過身,詫異地看著我。我有點兒窘,因為一時拿不準怎么稱呼。我嘿嘿傻笑了兩聲,抬起右手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順便用衣袖遮擋著自己的右眼皮。水晶的母親狠狠地喘了兩口氣,瞇著眼睛問:“你找誰?”我問:“這是水晶家吧?”水晶的母親有些警惕:“你是誰?”我說:“我是水晶的女婿呀,娘。”那一聲“娘”叫得特別響亮,我自己都沒想到能這么干脆地叫出來。水晶的母親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隨即又有些迷茫。
她問:“水晶呢?”
橋洞里光線是有點兒暗了。太陽剛落山,路燈亮起來之前就會這樣。路燈一亮,河水便將燈光反射進來,一晃一晃,色彩斑斕,橋洞里變得非常華麗,好像是建在水底的水晶宮。我常常想,跟這個橋洞真是有緣分,水晶宮,不就是我老婆的宮殿嗎?
你看,我兒子回來了。他今年八歲。這小家伙聰明著呢,整天扎在“蘇寧電器商城”里玩,那兒冬暖夏涼。賣電視的小姑娘跟他特熟,簡直成了他的專職保姆,她們在電視上給他放動畫片,他想看什么,她們就放什么。我基本上不用管他。他餓了,就去“蘇寧”旁邊的“肯德基”里坐著,別人吃剩的雞翅、薯條,隨便撿撿就填飽了肚子。偶然也去“必勝客”,有一回居然帶回半張披薩餅,裝在彩色盒子里,外面還纏著絲帶。我以為是偷的,他說是一對中年夫婦送的。北京的好人就是多。我相信兒子不會偷。去年他在“家樂福”曾經偷吃過東西,芒果、獼猴桃、牛奶、火腿腸,逮著什么吃什么。晚上回來睡覺,小肚子撐得溜圓。水晶很不高興,呆著臉對我說:“兒子在偷東西,你怎么不管他?”于是我揍了他一頓。他一邊哭一邊說:“不光我吃,好些女人也在吃,我跟她們學的。”我知道有些下崗的中年女人喜歡到超市偷吃東西,我就見過一回,那女的穿得還挺體面,拿起一袋牛奶,雙手捂著遞到嘴邊,那樣子就像要打呵欠。她的兩腮一縮一鼓,也就三秒鐘,牛奶已經癟成了一張紙。她團了團,走了幾步,塞到餅干的貨架里。她偷吃東西我管不著,對她還隱約有些同情。可是,我絕不允許兒子偷東西吃。兒子哭過之后,有點兒納悶。他歪著腦袋問:“爸爸,我偷吃芒果你怎么知道的?”我說:“你媽告訴我的。”他說:“你騙人。”我說:“無論你做什么,你媽都看得見。”
我兒子在北京出生,算地道的北京人。你看到了,他的眼皮也有點兒長。生他的時候,水晶昏死過去。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把兒子抱給她。她瞪大眼睛仔細端詳著兒子的眼睛。兒子的兩眼睛緊閉,看不出眼皮長不長,水晶舒了一口氣,在兒子的眼睛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被我接回家的第二個月就懷了孕。我專門跑到我爹的墳上燒了一沓紙錢。我說,爹,您就要有孫子了。那天沒有風,紙灰卻飛得特別高,飄飄灑灑,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據說這是因為死去的親人特別高興。我不想再讓水晶干一點兒活,只想每天給她買好吃的。水晶是個勤快人,坐不住,依然騎著三輪車去街上撿破爛。那時候我在縣城北郊租了一間民房,有個小院。院子里雖然全是破爛,卻被水晶整理得井井有條,打了捆的破爛像是一件件工藝品。我們不再把撿來的東西隨意賣掉,自己先分好類,分批賣。這樣賣的錢多。有的東西要適當存一存,預感到會漲價。廢品公司已經被民營廢品公司頂垮,我失去了打包的工作,變成了專職撿破爛的。我開著一輛農用三輪車,不光自己撿,還跑到各個鄉鎮去收。自從把水晶接回來,我家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多。我說:“你真是旺夫的好老婆。”水晶拍了拍肚子:“是咱們寶寶的福氣。”每天晚上我都將臉貼在她的肚子上聽一聽,我是親耳聽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的。
兒子在她肚子里長到四個月的時候,我堅決不讓她出門了。縣城的交通秩序太差,三輪車和驢車都喜歡橫沖直撞,十字路口的紅綠燈跟沒有差不多。水晶卻說:“活動一下對孩子有好處。”她答應我出去不再彎腰撿東西。那天我拉著一車廢紙箱回到家時已經很晚,進了院發現屋里黑著燈,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來。水晶蜷縮在被子里,渾身打著哆嗦。我嚇得臉都白了,以為她得了什么病。我輕輕掀開被子,她撲到我的懷里,失聲哭了起來。她的手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她嘴上答應我不再撿東西,今天還是推著三輪車去了醫院,想在醫院的垃圾桶里撿一點兒廢塑料袋子之類。快走到醫院北門,突然從墻窟窿里躥出一條大狼狗。狼狗像小牛犢,緊貼著她的腿跑了過去,狗身后滴著一串血跡,有幾滴濺到了她的褲子上。水晶嚇得從三輪車上跌了下來,癱在地上。
水晶像傻子一樣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它嘴里,叼著一個孩子。”
那一年我們縣的計劃生育特別緊。據說是頭一年在全區倒數第一,差點兒把縣長撤了。縣長一生氣,放下其他工作,全部精力投入到計劃生育上,想盡快把倒數第一的帽子甩出去。我收破爛時經常遇到大罵縣長的男人,他們的老婆都是被強拉到醫院做了流產或引產。有的孩子已經七八個月,在娘肚子里又蹬又踹。醫生拿一根長長的針頭,從孕婦的肚皮捅進去扎到孩子腦袋上,注射一點兒藥水,孩子馬上就不動了。殺死沒出生的孩子當然不算殺人。
水晶受了驚嚇,連覺都不敢睡,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條大狼狗朝她的肚子撲過來。我不再出去,專門在家陪著她。她喜歡吃醬豬蹄,我天天給她買。她的情緒慢慢穩定了,數了數手里的錢,想象著要在城郊買房子,再把她遠在貴州的母親接過來。那天晚上她太興奮,半夜了還不肯睡。我好不容易哄她睡下,剛拉滅燈,隱約聽到院子外面有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我以為是偷東西的,順手從床下摸出一根鐵棍。怕吵醒水晶,我沒開燈,輕輕打開房門。到了院子里,我跺了兩下腳。我以為他們聽到腳步聲就退了,我也不打算追。沒想到他們竟然“啪啪”拍起了大門,大聲喊道:“開門!是我,李林生。”
我打開院門,先聞到了嗆人的酒氣。李林生身后還站著五個人,有兩個是村委會的,另三個不認識。自從我到廢品倉庫打包,很少跟老家聯系。聽說我老家的院子里長滿了雜草,也懶得回去收拾。主要是水晶不愿回,她覺得那個院子里記載著她的傷心。我那三間瓦房剛蓋起來時像宮殿,別人都蓋了瓦房,它變得像雞窩。李林生半夜上門讓我很詫異:“李主任,這么晚了有什么事?”李林生打了一個酒嗝,問:“你老婆呢?”我說睡覺了。話音未落,我發現那三個陌生人互相遞了個眼色,抬腿就往院子沖,一個人的手上居然還拎著繩子。我退了兩步,堵在大門口,把鐵棍握緊了一些。他們對我手中握著家伙有點兒意外,愣在那里,轉頭看李林生。李林生對我說:“這是鎮計生委的幾個弟兄,你老婆懷孕的事是鎮上掛牌督辦的案子,她要馬上去做流產。”我全身的寒毛乍了起來:“主任,我們是第一胎,國家要計劃生育,可沒說斷絕生育。”李林生笑了一下:“懂政策就好。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有準生證嗎?”我被噎了一下。他說:“你那孩子不但是計劃外,還是婚外的。”我辯解道:“怎么是婚外?我和水晶十年前就結過婚了,還是你操辦的。”李林生說:“你沒登記,只能算非法同居。”李林生找到一頂“非法同居”的帽子,有些得意。他說:“非法同居在大城市算道德問題,甚至不算問題,在咱這兒就是流氓罪,夠判你幾年的。”
我的思緒被他搞得有點兒亂。聽說前年冬天他因為喝酒太多得了偏癱,嘴歪到了耳朵根上,好不容易才治得站了起來,腦袋非但沒落下后遺癥,思維反倒比前些年更清晰了。原來一說話就喜歡像大猩猩似的拍胸脯,現在學會了繞彎子。他圍繞著“非法同居”“流氓罪”大做文章,愈說愈嚴重,好像警察已經開著警車來抓我了。我有點兒心驚肉跳,不時朝遠處看一眼。黑漆漆的,一片死寂。那個拎繩子的人再次躍躍欲試,我的精神突然集中起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是為了消滅我的孩子。我不再聽李林生東拉西扯,神情堅定地堵在大門口。他們只要敢往院子里邁一步,我的鐵棍便狠狠地砸過去。
李林生見“流氓罪”沒嚇住我,轉頭上了軟的:“你的情況我理解,也很同情,咱們都是喝著同一口井里的水長大,我怎么會為難你?”我說:“主任您再幫幫我吧,明天我就去辦結婚證。”李林生說:“現在不是結婚證的問題,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已經和鎮長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我有點兒蒙。李林生說:“你老婆只要不流產,鎮長馬上被撤職,他被撤之前,肯定先撤了我。要不然我能深更半夜來找你?”我忽然有些委屈:“主任,我只是想要孩子,可沒想讓鎮長撤職,更沒想撤你。你對我挺好的,我結婚還是你幫忙籌辦的。”李林生的酒已經醒明白了,口氣里帶了些傷感:“這一回是抗不過去的。鎮長下了決心,今天來的時候就說要派警察,是我打了包票,說能夠做通你的工作。”我驟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這樣僵持下去,我雖然是保護自己的孩子,更是與鎮長對抗。我怎么惹得起他們?李林生在半醉狀態中已經挑明了,可以先以“流氓罪”把我抓進去,然后再捆著水晶去流產。想到這里,我很絕望,看著遠處的一片黑,想哭。
我的沉默讓李林生看到了希望。他問:“想通了?”我哽咽了一下,說:“我和水晶都歲數不小了。”李林生說:“你們年輕得很嘛,我娘生我的時候都四十九了,你看我不是挺壯實?先把這個流了,轉過年讓你老婆再懷一個就是了。”我的胳膊有些發軟,鐵棍差點兒掉在地上。李林生看了看天色,又問了別人一下時間。凌晨兩點半。他說:“這樣吧,今天夜里你讓老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晨給她吃點好的,醫院一上班,咱們就趕過去。”
我回到屋里就哭了。水晶惺忪著眼睛問怎么回事。我把情況一說,水晶立時醒明白了。她坐起身,大瞪著眼睛發了一會兒呆,然后,匆忙穿起了衣服。她說:“咱們趕緊跑吧。”我蒙頭蒙腦:“去哪里?”她說:“去北京,那兒人多,誰都別想找到咱們。”
水晶真是好樣的,關鍵時候遇事不慌,不像我,腦袋里裝滿糨糊,光知道哭。當天夜里,我讓水晶躺在農用三輪車的車廂里,用木板給她搭出一個空間,然后在木板上裝滿破棉絮和爛紙箱。用兩根繩子捆綁結實,我開著三輪車一路向北。
出縣境時,我被三個警察攔下了。他們用手電筒照住我的臉,又照了照車上的破爛。我在心里大聲告訴自己不要慌。他們慢慢朝我走了過來。我不能確定他們是在逮外逃孕婦,可是把我當成偷破爛的也麻煩。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他們的步履很悠閑,一邊走一邊說笑。眼看走到車前了,手電一直照著我的臉,我的左眼涌滿了淚水,他們的身影有些飄忽,好像迎面跳過來三只索命的鬼魂。他們到了我的身邊,手電光忽然一亂,三個人一齊捂住了鼻子,匆忙晃了晃手電:“快走快走!”
他們為什么放了我?我想是被臭氣熏得有點兒暈。我裝好車之后,在車頂上澆了半桶大糞湯。
你看,我兒子到菜地旁邊的小土坡去了,肯定是帶回了好吃的東西。每次帶回好東西,他都要先放到媽媽的墳前。
是呀,水晶已經去世了。她死在這座橋上,被一輛運渣土的卡車撞的。那卡車沒牌照,跑了。水晶像件爛被套一樣掛在橋的護欄上,鮮血像自來水一樣汩汩流進河水里。她死時兒子才兩歲。那天下午她要去看望一個撿破爛時認識的老鄉。那老鄉正在361醫院生孩子,難產。去之前,她換上了干凈衣服,想哄兒子先睡下,可是兒子哭個不停,兩條小胳膊像又細又韌的藤條死死纏住她的脖子。那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叫太平莊的村子里,院里住了十來戶人家。兒子的哭聲讓別人都以為他被開水燙傷了。水晶皺著眉頭對我說:“你就不能想想辦法?我可不能帶兒子去醫院,又哭又鬧的。”平時我兒子一刻也沒離開過她。水晶出去撿破爛,兒子就坐在三輪車里,三輪裝滿撿來的東西后,水晶便用一根帶子將他綁在自己的后背上。
后來我想,兒子一定是感覺到了什么,要不然不會哭得撕心裂肺。他的手一直不肯松開水晶的脖子。我是用力掰開的,沒想到兩歲的兒子手勁那么大,就像掰一只緊密閉合的河蚌。我抱著他在街邊小超市買酸奶時,從窗玻璃里看到水晶騎著三輪車遠去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到第一次找到她的情景,鼻子有些酸。
我把水晶埋到河堤上之后,就帶著兒子搬到橋洞里居住了。我要和兒子天天守著她。其實,她沒有死。每天晚上,兒子睡下之后,我將右眼皮輕輕撩起,便會看到她從那個小土坡上慢慢走過來。她還是穿著去看老鄉時穿的那身衣服,一點兒也沒破。她坐到我身邊,借著河水反射的燈光,先幫我將賣破爛所得的錢理一理,囑咐我明天存到銀行里。然后,她拿著兒子當天脫下的衣服,蹲在河邊洗。我兒子的衣服全是在商場買的。去年我在垃圾桶里撿了件半新的小羽絨服,兒子穿上挺合適。當天晚上,水晶氣得直想揍我,她抓起那件小羽絨服扔進了河里。
她老催著我去給兒子落戶口。這事我遲遲沒辦。不是不想辦,也不是沒時間,而是不知怎么辦。我的逃跑把李林生徹底得罪了。他被鎮長罵得狗血噴頭,還挨了四個耳光。李林生一怒之下,帶著人拆了我老家的房子。他把那四個耳光的仇恨記到我身上,怎么可能給我兒子落戶口?我沒把這些告訴水晶,怕她擔心。其實她催著落戶口是為了兒子上學。原來她喜歡背著孩子去大學校園里玩,想象著將來兒子也會坐在樹林里的石凳上看書。前幾天我對水晶說,你不用擔心兒子上學的事了,從這座橋一直向北二十里,有一所民工學校。我問過校長,不需要戶口就能上學。今年九月一號,我就把兒子送過去。水晶聽了很高興。我還對她說,我想讓兒子將來學音樂,我總覺得那些抱著吉他在地下通道里唱歌的小伙子挺瀟灑。水晶說:“那要看兒子是不是喜歡,千萬不能逼著他。”
我和水晶每天說話都說到很晚,直到我打起哈欠。水晶說:“睡吧,不一會兒就該去小區里撿東西了。”說著,她用手輕輕摟住兒子,閉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我已經睡著了,她忽然把我推醒。
她說:“應該盡快給兒子把眼皮手術做了。”
我說:“做手術的錢已經攢夠了,我問過大夫,說兒子還太小,最好再過兩年。”
她說:“兒子上了學,小朋友不會笑話他吧?”
我說:“不會,我帶著兒子去學校時,那個戴眼鏡的校長還在兒子腦門上親了一口。校長是個好人。”
你發現沒有,我家的日子一代比一代強。
我爺爺去世時四十一歲。我爹死時四十三歲。我今年已經四十五了。
我爹不知道他娘是高是矮。我不記得我娘是胖是瘦。我兒子天天能見到媽媽的照片。
我奶奶是被草臺班子的胡琴聲勾引跑的。我娘是被她以前的丈夫要回去的。水晶卻是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
我爺爺和我爹都是孤身一人埋在墳地里。我死的時候卻能和水晶埋在一起。
你問當初是怎么把水晶找到的?
不是找到的,我是等到的。
每年春節我都從山東跑到貴州,以為可以遇上回家過年的水晶。一連九年都沒見到她。水晶的父母已經把我當成了兒子。我背著水晶的父親去馬場坪趕集,還背著他去縣城看戲。他很久沒離開過山了。他的體重很輕,骨頭卻很硬,背著他,就像背著一袋堅硬的石子。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我的肩頭不一會兒便濕了。原來是他在無聲哭泣。我說:“爹,等水晶回來,我們就接你去山東,那兒是平原,你坐在村口,可以看得好遠好遠。”他哽咽著,笑著說:“好。”
水晶的父親死在我的懷里,吐了我滿身鮮血。我用幾塊木板釘了一口棺材,埋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坐在山坡上向遠處看,對面的群山像一鍋剛出屜的高粱面窩頭,即使天黑下來,也不再猙獰。我將一塊光滑的木板立在墳前,立碑人寫上了水晶,寫我的名字時,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寫上了。水晶的母親站在旁邊一直抹眼淚。她說:“水晶要是跟了你,多好啊。”她沒告訴我水晶在哪里,我也不問。每次去貴州,我都會從山東帶一堆治療哮喘病的中藥。因為即使我把錢留給她,她自己也不肯買藥吃。
那一年我臘月初十就趕到了水晶家。這倒不是我在老家無事可做,而是我夢到水晶的母親去世了。她身邊沒有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中,她極力伸著骨節變了形的雙手,大聲呼喊我的名字。在去貴州的火車上,我一直安慰自己,夢是反的,夢到死亡說明她很健康,可是心里依然惴惴難安。直到看見她坐在屋門前的身影,我全身緊繃的神經才松弛下來。她瞇著眼睛坐在傍晚的陽光里,給手中的衣服縫上最后一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抬頭,看到我正站在她身邊擦著頭上的汗水。我在她面前不再遮擋眼皮,母親從來不會覺得兒子丑陋。她笑著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來,快穿上試試。”
服裝樣式很老舊,卻非常合身,穿著它我感覺變成了純粹的山里人。我站在她面前轉了兩圈,她幫我摘去肩膀上的一根線頭,在我背上拍了拍,笑了。我想哭。自從有記憶以來,我從未穿過一件母親親手縫制的衣服。為了不讓她看到我的傷感,我的目光看向對面的群山。我第一次發現對面的山竟然非常漂亮,山上灑滿夕陽的紅光,像披著一層油亮的錦緞。
蜿蜒的小徑上,依稀走來一個人。我心上猛地震了一下,水晶?一想到她,我幾乎喘不上氣來。我輕輕撩起右眼皮,果然是她。她右手拎著青色大包袱,左手提著圓鼓鼓的提包。她的身材不再苗條,像水桶。鬢間仿佛是沾了雪花一樣泛著白,山風一吹,滿頭短發好似一蓬干枯的雜草亂舞。她老了。她的相貌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我對著鏡子看到自己眼皮上又增添了皺褶,同時想到了她的老化。
我迎著她跑了過去,好幾次差一點兒跌倒。在一棵大松樹的陰影里,我們相遇了。她對我的出現一點兒也沒吃驚,苦笑了一下,將手上的東西放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她的額頭上被汗水粘了幾縷碎發,像蒙著一層灰暗的蛛網。她抬手揩了一下額頭,平靜地看著我。
我說:“你終于回來了。”
她說:“我是克夫的命。”
我有點兒蒙。
她說:“我已經克死了兩個男人,你害怕嗎?”
我的心中好像有一萬朵鮮花同時綻放了。我急忙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住心跳。
我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