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鑒賞
作者: 曹增渝
何其芳
庭院靜靜的。仿佛聽得見夜是怎樣從有蛛網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間纖長的飄帶似的蘭葉上,微微的顫悸如剛棲定的蜻蜓的翅,最后靜止了。夜遂做成了一湖澄靜的柔波,停潴在庭院里,波面浮泛著青色的幽輝。
寂寞的思婦,憑倚在階前的石欄干畔。
夜的顏色,海上的水霧一樣的,香爐里氤氳的煙一樣的顏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領域。她仍垂手低頭的,沒有動。但,一縷銀的聲音從階角漏出來了,尖銳,碎圓,帶著一點陰濕,仿佛從石砌的小穴里用力的擠出,珍珠似的滾在飽和著水澤的綠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沒有繼續,沒有賡和。孤獨的早秋的蟋蟀啊。
她抬起頭。
剛才引起她凄涼之感的菊花的黃色已消隱了,魚缸里雖仍矗立著假山石龐然的黑影,已不辨它玲瓏的峰穴和上面蒼翠的普洱草。這初秋之夜如一襲藕花色的蟬翼一樣的紗衫,飄起淡淡的哀愁。
她更偏起頭仰望。
景泰藍的天空給高聳的梧桐勾繪出團圓的大葉,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椏間。粒粒星,懷疑是白色的小花朵從天使的手指間灑出來,而遂寶石似的凝固的嵌在天空里了。但仍閃跳著,發射著晶瑩的光,且從冰樣的天空里,它們的清芬無聲的霰雪一樣飄墮。
銀河是斜斜的橫著。天上的愛情也有隔離嗎?黑羽的靈鵲是有福了,年年給相思的牛女架起一度會晤之橋。
她的懷念呢,如迷途的鳥漂流在這嘆息的夜之海里,或種記憶,或種希冀如紅色的絲纏結在足趾間,輕翅因疲勞而漸沉重,望不見一發青蔥的島嶼:能不對這遼遠的無望的旅程倦厭嗎?
她的頭又無力的垂下了。
如想得到扶持似的,她素白的手撫上了石闌干。一縷寒冷如纖細的褐色的小蛇從她指尖直爬入心的深處,徐徐的纖旋的蜷伏成一環,尖瘦的尾如因得到溫暖的休憩所而翹顫。階下,一片梧葉悄然下墮,她肩頭隨著微微聳動,衣角拂著闌干的石棱發出冷的輕響,疑惑是她的靈魂那么無聲的墜入黑暗里去了。
她的手又夢幻的撫上鬢發。于是,盤郁在心頭的酸辛熱熱的上升,大顆的淚從眼里滑到美麗的睫毛尖,凝成玲瓏的粒,圓的光亮,如青草上的白露,沒有微風的撼搖就靜靜的、不可重拾的墜下……
就在這鋪滿了綠苔,不見砌痕的階下,秋海棠茁長出來了。兩瓣圓圓的鼓著如玫瑰頰間的酒渦,兩瓣長長的伸張著如羨慕昆蟲們飛游的翅,葉面是綠的,葉背是紅的,隨生著茸茸的淺毛,朱色的莖斜斜的從石闌干的礎下擊出,如擎出一個古代的甜美的故事。
這篇《秋海棠》和以下的三篇,均選自作者三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散文集《畫夢錄》。著名文學史家唐弢指出:“《畫夢錄》與其稱為散文,毋寧說是散文詩,他在音律上的成就,也正不下于所烘染的色彩。”(《晦庵書話·由沉思而歌唱》)今天的讀者對于音律也許不甚重視,然而作為情緒、感覺和想象的詩意記錄,這些作品所具有的魅力卻是無可否認的。
《秋海棠》寫的是一位思婦的秋怨,一種很傳統的話題。然而作品中并沒有講述這位思婦的故事,沒有交代她思念的內容。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是她和她周圍的世界所呈現出來的某種情態,以及這種情態所醞釀出的美感。
作者的描繪是極其精細的。正為李健吾當年所說:“何其芳先生不停頓,而每一段都象一只手要彈十種音調,唯恐交代暖昧,唯恐空白阻止他的千回萬轉,唯恐字句的進行不能逼近他的樓閣。”(《李健吾文學評論選·<畫夢錄>》)“千回萬轉”,或許有所夸張,然而那一種為曲盡其情而婉轉陳辭的本領在這里確實使我們嘆為觀止。象開頭對夜色翩然而至的描繪,接下來對蟋蟀聲的描繪,對星光的描繪,對思婦手撫石闌干而生出的冷意的描繪和對終于墜下的淚珠的描繪,以及最后對于階下茁長出來的秋海棠的描繪,等等,無不在細膩的筆觸中顯示出一種獨特的韻味。如簫聲嗚嗚,如篆煙裊裊,烘托出一種清冷而優雅的氛圍。
早年的何其芳,是一個執著的藝術家。他告訴讀者:“對于人生我動心的不過是它的表現。”又說:“判斷一切事物,我說我喜歡或者我不喜歡。”《秋海棠》中的境界,顯然是他所喜歡的。于是他便精美地編織著,細細地體味著,并深深地沉溺于其中。這種精致的審美趣味,在現代文學史上曾一度被認為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奢侈品而受到責難,現在看來,它又何嘗不能為提高我們的文化素養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發揮積極的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