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齋隨筆·文章小伎》譯文與賞析
文章小伎
文章小伎
【原文】
“文章一小伎,于道未為尊。”雖杜子美有激而云,然要為失言,不可以訓。文章豈小事哉?《易·賁》之彖言:“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稱帝堯煥乎有文章。子貢曰:“天子之文章,可得而聞。”《詩》美衛武公,亦云有文章。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圣賢,桀、紂、幽、厲之昏亂,非《詩》、《書》以文章載之,何以傳?伏羲畫八卦,文王重之,非孔子以文章翼之,何以傳?孔子至言要道,托《孝經》、《論語》之文而傳。曾子、子思、孟子傳圣人心學,使無《中庸》及七篇之書,后人何所窺門戶?老、莊絕滅禮學,忘言去為,而五千言與《內》、《外篇》極其文藻。釋氏之為禪者,謂語言為累,不知大乘諸經可廢乎?然則詆為小伎,其理謬矣!彼后世為詞章者,逐末而忘其本,玩其華而落其實,流宕自遠,非文章過也。杜老所云:“文章千古事”,“已似愛文章”,“文章日自負”,“文章實致身”,“文章開?奧”,“文章憎命達”,“名豈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誣”,“海內文章伯”,“文章曹植波瀾闊”,“庾信文章老更成”,“豈有文章驚海內”,“每語見許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類,多指詩而言,所見狹矣!
【注釋】
[1]伎:技巧。[2]致身:慎獨、磨煉的意思。
【譯文】
“文章一小伎,于道未為尊。”雖然這兩句詩是杜甫(字子美)有感而發,但是應該算是失言,不可當做典式。文章怎么可以說成是小事呢?《易·賁》的《彖》辭中說:“剛柔互相交錯,便是天文,以文明之道立身處事,便是人文。看天上日月星辰的運行,通過觀察來得知一年四季的時令變化,觀察人間的文明之道,據此以教化大治天下。”孔子稱贊帝堯的文物制度光明燦爛。子貢說:“老師寫的文章,可以得到,可以聽到。”《詩經》中贊美衛武公,也說他有文章。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等賢明君主,夏桀、殷紂王、周幽王、周厲王等昏君,如果沒有《詩經》、《尚書》用文章的形式記載下來,怎么能流傳后世呢?伏羲畫八卦,文王在他的基礎上推出為六十四卦,如果不是孔子用文章的形式作了《十翼》進行解說,后人又怎么能知道呢?孔子的至理名言,寄托在《孝經》、《論語》的文字,因此才可以流傳下去。曾子、子思、孟子傳授孔圣人的儒家學說,倘若沒有《中庸》和七篇《孟子》等書,后代的人又從哪里能窺其門徑呢?老子、莊子拒絕主張禮儀制度,胡亂說沒有文章,可是五千言的《道德經》和分內、外篇的《莊子》卻又極盡文藻之能事。佛門弟子參禪,說語言是累贅,不知道大乘諸經典可不可廢棄?把文章貶低為小事,這個道理實在是太荒謬了。那些后代作文章的人,逐漸忘記了寫文章的根本目的,只注意它的表面形式,追求文辭的華美卻忽視其內容,照著這樣子下去以致越來越遠離其根本,這不是文章本身的過錯。杜甫所說的“文章千古事”,“己似愛文章”,“文章日自負”,“文章實致身”,“文章開奧”,“文章憎命達”,“名豈文章著”,“枚乘文章老”,“文章敢自誣”,“海內文章伯”,“文章曹植波瀾闊”,“庾信文章老更成”,“豈有文章驚海內”,“每語見許文章伯”,“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此之類,大多是對詩歌而言,他的識見真是狹窄。
【評析】
作者在此批評杜甫“文章一小伎,于道未為尊”的觀點,實際上是秉承長久以來“文以載道”的信念。“文以載道”的藝術命題是宋代古文家周敦頤提出來的。這里所說的“道”,是指儒家的傳統倫理道德。周敦頤認為,寫作文章的目的,就是要宣揚儒家的仁義道德和倫理綱常,為封建統治的政治教化服務;評價文章好壞的首要標準是其內容的賢與不賢,如果僅僅是文辭漂亮,卻沒有道德內容,這樣的文章是不會廣為流傳的。“文以載道”的思想,其實早在戰國時《荀子》中己露端倪。荀子在《解蔽》《儒效》《正名》等篇中,就提出要求“文以明道”。唐代文學家韓愈又提出的“文以貫道”之說,他的門人李漢在《昌黎先生序》中說:“文者,貫道之器也。”
古代文學家提倡詩教,企圖以文學作為推行教化的有力工具。“文”是手段,“道”是目的,“文”都是為其“道”服務的。“文以載道”不但成為散文的共同準則,而且成為整個古代文學的基本精神。這也是作者批評杜甫“文章小伎”觀的基本出發點。然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認為文章是“小伎”,但其詩文卻有經天緯地的力量,因而被譽為詩中之“圣”。而大多數腐儒即使整日默念“文以載道”,卻也只能“逐末而忘其本,玩其華而落其實”。比如科舉考試的“八股文”,雖說要“代圣人立言”,確頂多是寫陳詞濫調,高頭講章罷了。文字要用來表述真實的感情和思想。這一點在杜甫心中是自然而然的,所以他把文章看為“小伎”。后世之人大多數做不到這一點,便把“文以載道”高高供奉起來。這或許是作者無法超越歷史的局限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