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王風·君子于役》賞析解讀
詩經(jīng)·王風·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一
丈夫服役去了前方,不知日子多么久長,什么時候才能回鄉(xiāng)?雞兒已經(jīng)進了樹窩,夕陽西下暮色茫茫,牛羊成群下了山岡。丈夫服役還在遠方,教我如何不去懷想!
丈夫出門前線打仗,不知多久歲月悠長,什么時候歡聚一堂?雞兒棲息上了土樁,日落西山夜色茫茫,牛羊歸來人圈繁忙。丈夫服役還在遠方,愿無饑渴早日還鄉(xiāng)!
二
《詩經(jīng)》記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年間先民的生活,包括風、雅、頌三部分。“風”,以音樂名稱用到文學(xué),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曲式、曲調(diào)。“雅”,是正,當時的普通話、官話,稱“雅言”。“頌”,主要是一種宗廟祭祀的樂歌,內(nèi)容多是向祖先神靈報告王侯功德的贊美之詞。
周初文、武、成、康四王時代的作品,是“正經(jīng)”,之后的作品是“變經(jīng)”。周南、召南是“正風”,其他十三國風是“變風”。
“王”,指東周洛邑王城畿內(nèi)方六百里之地。據(jù)朱熹解釋,東周王室已卑,與諸侯無異,故其詩不稱“雅”,而稱“風”,但因仍保持王號,所以不稱“周風”,而稱“王風”。
戰(zhàn)亂是貫穿整個中華民族歷史的。周初分封大小諸侯國一千八百個,春秋只剩下三十幾個,可見兼并之烈,可見出統(tǒng)一趨勢。
中華民族天生是詩的民族,戰(zhàn)亂不斷,吟誦不斷,本性中帶著詩情。大部分詩是在田野民間傳唱,沒有留下作者姓名,有男性,也有女性。本詩就是女性或從女性視角所吟誦的一首詩。
類似的詩在《詩經(jīng)》里還有許多,比如《衛(wèi)風·伯兮》,女性或從女性視角訴說自己無心修飾:“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為適容?”再比如《周南·卷耳》,則是恨不得跑到山上、跑到軍營里去看服役的丈夫:“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本詩明寫思念丈夫,暗寫戰(zhàn)爭之多。這首詩也是最早的望夫詩。《楚辭·九歌·山鬼》塑造了望夫形象。周秦以來,各地出現(xiàn)望夫石、望夫山,反映了無數(shù)的戰(zhàn)爭、徭役使夫妻生離死別的事實:“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
這首詩相思穩(wěn)重深厚,丈夫從軍出征保家衛(wèi)國是分內(nèi)之事,在家的妻子也覺得丈夫上前線打仗是天經(jīng)地義的。見出先民們哀而不怨原始天然的心性。
三
落日銜山,暮色蒼茫,雞棲斂翼,牛羊歸舍。這首詩借身邊雞牛羊起興,寫夕陽西下的依戀情緒,是對農(nóng)村生活有著真切體會方能寫出的。
《詩經(jīng)》時代是人類的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先民不滿荒野和洞穴,才有了建筑文明;不滿狩獵和采集,才有了農(nóng)業(yè)文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中國人眷戀土地,因為土地上有他們的莊稼、房屋和牛羊。
羊,秉性溫順,體現(xiàn)農(nóng)業(yè)文明的個性。《詩經(jīng)·小雅·無羊》:“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商代牛、羊常用作宗廟中祭祀的祭品(《禮記·王制》:“大夫無故不殺羊”)。到春秋時期,宗廟中作為犧牲的牛,已被用來耕田(《國語·晉語》:“宗廟之犧,為畎田之勤”)。
中國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養(yǎng)雞的國家,在江西萬年仙人洞和陜西半坡遺址中都發(fā)現(xiàn)了原雞的遺骨。
這首詩對后世的影響深遠悠長。如東漢初年班彪“日晻晻其將暮,睹牛羊之下來”(《北征賦》);如北朝民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如杜甫詩“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扉”(《日暮》);如辛棄疾詩“衡門之下可棲遲,日之夕矣牛羊下”(《踏莎行》)。
清許瑤光對這首詩做了概括:“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正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
先民時代,滿目是大片綠色的原野,由于不滿大自然的黑夜,才有了燭光。是對星光和月光的補充,打破了大自然在時間上對人的限制。
黃昏時刻最能觸發(fā)人們的思緒。夕陽作為載體,承載了許多內(nèi)涵。正如初唐詩“白日依山盡”。“依”,是緊貼、不愿離去的意思,包括了夕陽依依不舍的無限眷戀,也是詩人自己情緒的反映。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小處說是夕陽黃昏,一天過去。大處說是人生遲暮,一生將盡。再大處說,不只是個人自嘆,亦是嘆整個唐朝之衰。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寫一個朝代的過去。六朝時人來人往的朱雀橋,如今長滿了野草,恣意地開著花,昔時王謝家族車水馬龍的景象衰敗,只有西天一抹斜暉殘照烏衣古巷。
四
羊牛下來,雞棲于塒,都有時間,都有規(guī)律;君子于役,歸期未卜,卻沒有時間,沒有規(guī)律。這是第一個對比。
時間就是規(guī)律。掌握了時間,也就是掌握了規(guī)律,掌握了秘密。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是什么?時間!能戰(zhàn)勝時間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思念,是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寂寞心。
暮色越來越濃,思緒越來越長。夕陽西下,雞兒進窩,成群的牛羊歸圈。和平家園的美好景象,和“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憂心烈烈,載饑載渴”的征程形成了對比。這是第二個對比。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是對亡妻的直白,是現(xiàn)實主義,是天人永隔。“日之夕矣”,不知死活,但還有活的希望。“君子于役”是隔,不知年月的隔。
羊牛下來,親人杳無消息。日之夕矣,天近黃昏,希望破滅,又是一天。日之夕矣,還有希望,還有希冀。這是第三個對比。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雖然對從軍生活厭倦,可是并不直接反對戰(zhàn)爭。真是哀而不怨!
戰(zhàn)爭殘酷,家園和平,又需要戰(zhàn)爭。主婦心里也平靜,思念也只是叮嚀丈夫要注意日常飲食。戰(zhàn)爭是需要的,支持丈夫去前線,思無邪。日子一天天地過,思念一天天地長,但是真的哀而不怨。這是第四個對比。
五
春秋無義戰(zhàn),戰(zhàn)爭無休止。居家的農(nóng)婦思念丈夫,丈夫在外是什么情況呢?
《豳風·東山》,寫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的路上的復(fù)雜感情:“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邶風·擊鼓》,是寫丈夫在戰(zhàn)場上想起與妻子分別時的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丈夫歸來是怎樣的情境呢?我們且看東漢古詩《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老兵十五歲當兵離開家鄉(xiāng),八十歲才退役回到故里。半路上碰見鄉(xiāng)親,問家里還有哪些親人?鄉(xiāng)親告訴他,他家里人早已死光,墓地上種滿了松柏。老兵進門看見野兔鉆進狗洞,野雞從房梁上跳下來。院子里自生自長著谷子,井臺上長滿了葵菜。用野生的谷子做熟了飯,用野生的葵菜炒了菜。飯菜熟了想先祭奠一下死去親人,可是哪個墳里埋的是自己的親人?出門看看全村無人可問,只有任淚落滿衣裳。
十五從軍征也是無可奈何,此情何堪,欲祭奠無人。生不能見面,死不能祭奠,為人子者,何以為心!這個老兵還保持著淳樸醇正的心,還記得祭奠老人。又可見六十五年軍旅生涯無時不在思念親人。
“東向看”,是任指一方,并不是專指東方,是以偏代全的筆法,孔子所謂“舉一隅不以三隅返”,舉一反三。不只是老兵一家,全村皆如此。以一家而寫全村,寫全國,這是部分代整體的寫法。真是無可奈何!
十五從軍征,一個老兵聯(lián)想起千千萬萬老兵,老兵的無家可歸想到千家萬戶的悲歡離合。從北朝樂府民歌“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到岳飛“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再到納蘭容若“萬里西風瀚海沙”,莫不如是。
我們深深同情“于役”的君子,我們更深深同情居家的女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