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相親相愛-社會
林欣家住在北堤下。
林欣爸爸從部隊轉業,分到城里的皮塑公司,她家的房子是皮塑公司分的宿舍樓。我們放學時一起走,走北堤邊下面這條路,先到林欣家。如果天還早,我就先到林欣家寫作業。
林欣的爸爸保持著軍人特有的威嚴和身姿。“寫字時坐直!”他提著公文包出門前,猛喝一聲。林欣趕緊坐正,旁邊的我也趕緊坐正。但她爸壓根兒沒有檢查這聲威喝的效果,旋風般地消失在家門口,上班去了。
我們都怕爸爸。我怕我爸連帶著怕她爸,她怕她爸連帶著怕我爸。我們都盼著各自的爸爸上了班,然后我們就可以無憂無慮地膩在一起。小女孩的友誼,沒有不膩的,每天分別時,你送我我送你,都要送好幾個來回。林欣的媽媽說,我們就是“茶娘送茶丈,送到日頭上”(鄉諺,“日頭上”是天亮的意思)。
我記得我們有時候也會吵架。吵架這種事情,關系夠鐵的話,吵了之后會更鐵;關系不夠鐵,可能就吵壞了。我和林欣當然屬于前者。
有一次,林欣在我家,我們又吵架了。吵聲越來越大,我媽一邊擦著洗完菜的手,一邊走進房間里訓斥我。林欣趕緊對我媽說:“阿姨,我們沒吵架,我們是在辯論。”
不過后來我們考上了不同的高中,又分別考上兩座城市的大學,友誼節節潰退。
這也正常,少年時代的朋友,就像流水,散了就散了,不用互相負責,但再見面也能無縫連接。
我和林欣在一起最喜歡做什么?逛街。
林欣之所以成為我逛街最好的搭檔,就是因為我們的經濟實力相當,消費觀一致,甚至在逛街這個綜合性學科上,我們的學識也相差不遠。
但我和林欣畢竟處于兩座城市,見面少;后來林欣去國外工作,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我們見面的唯一機會就是每年的“廣交會”,林欣的工作是外貿翻譯,交易會時就跟隨老板來廣州出差。
白天她在交易會現場,晚上我們爭分奪秒去逛街。讓我對她來廣州充滿期待的,是這樣一個場景:在她下榻的酒店,她從行李箱里拎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叮叮當當的首飾,我也從自己家帶來各式各樣的裙子。這一切,匯成神秘的五色海洋,攤開在酒店的床上。氣氛是瞬間,而不是逐漸地到達高潮,并居高不下,一整個晚上都流光溢彩。
太快樂了!
但有一年的交易會,我們的關系完蛋了。
那年秋交會,我恰好懷孕了,卻比單身時更期待林欣的到來。懷孕限制了我的自由,生亦何歡;而林欣,帶來了單身時代的輕身飛揚。
我們用座機約好了,晚上在某條步行街路口見,一起逛街。
我在約定地點等了一個小時,林欣沒來,也一直沒有聯系我。我也無法聯系她,因為她沒有國內的手機號碼。
讓我險些氣昏過去的是,回家后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才接到她打到我家座機的電話。原來她也忘了留我的手機號碼。她有急事不能來,打我家座機,家里卻沒人。
我氣得肺都要炸了。你是忙,忙就能把約好的事晾在一邊?有急事,有急事不會想辦法問我的手機號通知我?問不到,問不到不會打電話回老家問我爸媽?來不及,來不及你這么久干嗎去了?我都回家一個小時了才接到你的電話。
得了得了,別找借口了,你就是不在乎我唄。
雖然我們是吵著長大的,但這次我決定吵個真的。
幾天后,她離開廣州。本來一年只聯系一次的我們,這下徹底斷了聯系。
六七年后有一天,我收到林欣的微信。那一年有微信了,接著有了同學群,我和林欣也就互加好友了。
誰知我們在微信上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個大壞消息。
林欣說她馬上要來廣州,因為她爸爸病重,從老家來廣州住院治療。林欣和她的弟弟在醫院旁邊的快捷酒店租了個房間住著(大概兩個月后,林欣的爸爸去世了)。
就是那個低喝一聲“寫字坐直”,然后出門上班的退役軍人,他當時住在腫瘤醫院。醫院周邊有各種快捷酒店,里面有長期出租的房間,住的大多數是外地病人的家屬。
陪伴林欣的那幾天,我總在醫院周圍的路上看到行色匆匆的人,手里提著保溫瓶或者巨大的袋子。他們大多數是病人家屬:首先,看年齡說明他們是家屬;其次,他們臉上的憔悴和勞累說明他們是家屬。林欣和她弟弟也是其中的兩名。
而我們,還是害怕爸爸們,哪怕是一個病重的林欣爸爸。我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還是很可能會看不慣我的一舉一動。“走路時背挺直!”“拿個東西都不利索!”我“腦補”他的臺詞,可是現在他老了,衰弱地躺在病床上,沒有多余的力氣來批評我們。
林欣當然也和我一樣,手足無措,驚慌無神。她雖人到中年,但在父親眼中仍然是嬌氣無能的小女兒。
到了晚上,當我們坐在出租屋里的床上,燈下對視,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情形,就像老杜經歷過的那樣:“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想起以前,我們相聚在酒店房間里,在燈下鋪開一整床的衣服和飾品,和對方交換著自己五彩斑斕的生活。
現如今,我們坐在快捷酒店簡陋的床邊,角落里飄出濃濃的中藥味道,不遠的醫院里躺著走近死亡的父親。我們自己,穿著方便步行的平底鞋、運動褲,頭上也有點兒白頭發了,還沒時間去染。
誰能想到,鬧翻臉的兩個兒時伙伴,再相逢竟是在如此狼狽的時候。
我當然早已經完全原諒林欣了。
說起來那些年,各自的脾氣也被生活教訓得差不多了。要用這么長的時間,我們才發現,少年時代有多任性。
想吵架就吵架,想翻臉就翻臉,想失約就失約。因為覺得,再怎么吵,最終都能被原諒;失了約,對方能等你;翻了臉,也能隨時翻回來。甚至人脈散盡,也無所謂,因為后臺很硬——父母強健,壁壘如山。
命運的庇蔭,甚至使我們曾經產生幻覺,覺得自己在很多事上有豁免權。
我們為自己無知而狂妄的陳年往事,試圖彼此道個歉。一方遲疑地開了個頭,另一方含糊地接應了,幾乎同一瞬間,彼此同時打斷對方——喉嚨里的魚骨頭被一只鑷子取了出來。我仿佛看到我媽在虛空中,無奈而欣慰地對我們一笑:“好吧,你們說是辯論,就是辯論吧。”
我決心不再做嚴厲的人了。生活對我們已經夠嚴厲了。中年如此倉皇,我們應該像保存雪夜的火種那樣,保存人世間所有的善意。我只想前嫌盡釋。
詩人奧登有一句詩:“我們必須相親相愛,否則就會死亡。”我一直覺得這不是一句情詩,而是一個在逆境或者孤獨中的人,寫給同類的詩。
在此時,我又想起了這一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