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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岱霞《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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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岱霞《天井》

如果說田米遇到王大軍以后,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那就是兩人合作生了王毛毛。這也是田米能想到的唯一正確的事情。一想到王毛毛,田米的心就發軟,眼窩就發熱,那圓嘟嘟的小人兒晃悠晃悠走到身邊,臉上的笑就像晴日里的大太陽,一下子就把田米潮濕的心給照亮了,暖化了。

誰家過日子不是摔摔打打的。田米最煩這樣勸人的話。田米畢業后在一家小機關單位上班,稀里糊涂就嫁給了同單位的王大軍。結婚那天,平日里少言寡語的王大軍跟田米的父母說,爸,媽,我會好好照顧田米的。田米媽把嘴巴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明明想擠出個笑容,卻掉下淚來。田米爸倒是穩重,紅著眼圈說,好,好,好好過日子。

單位雖小,但好歹是正式單位,這幾年單位里年輕人來得多,樓房都分完了,住房成為年輕人最為現實的困難。后來,單位將騰空的舊辦公樓根據家庭人口多少簡單劃分了一下,這棟四層辦公樓就成了年輕人的公寓。四樓大會議室住的是準備結婚的小朱。三樓東西側分別有兩家。二樓東西側也分別有兩家。一樓因為還有居委會辦公室,只有西側兩間住了田米一家。結婚到現在,從兩口人到三口人,外加一個看孩子的田米她媽,四口人擠在單位分的兩間辦公室里,你儂我儂的甜言蜜語自打一開始就沒有,現在更是顧不上,連摔摔打打都成了奢侈的事兒。

東邊樓上上班,西邊樓里居住。二十四小時生活在這個院子里,再加上一個眾人眼里“超五星”的模范老公,田米有時候覺得自己應該很知足,有時候卻感覺這個方圓三里半的院子就是一個牢籠,把自己牢牢地關了起來。

唯一關不住的是孩子們的快樂。

下班回來,剛走到西樓轉角,田米就聽到田米媽在跟王毛毛說話:“毛毛,你看,這是米陽,哦,不對不對,你媽不讓說土話,叫螞蟻。”然后是王毛毛奶聲奶氣的聲音:“米陽,哦,螞蟻……”

田米剛一露臉,王毛毛就發現了她,挓挲著雙手咧著大嘴笑嘻嘻地奔跑過來,像一只搖搖擺擺的小鴨子。田米趕緊迎上去,一把把他抱在懷里。又跟琪琪姥姥、唱唱奶奶等人打招呼。田米感覺挺好笑,明明在一個院子里,東邊安靜得只聽到皮鞋跟兒“噠噠噠”的聲音;而只要拐到西樓院子,小孩子來回瘋跑,看孩子的老人聊天,女人們洗衣曬被子,這就是一片家庭的樂園。一到下班的點,田米和同事們一起回家,孩子們此起彼伏地喊媽喊爸,小身影嗖嗖的比著誰最快飛到爸媽懷里,那些在辦公室里繃緊了的臉,此時光滑飽滿,陰霾盡散。

田米喜歡這個不大的院子,北方話叫天井。

單位大院的后半部分是真正的家屬樓,六層樓房,單位里一些年齡稍長的職工居住。前半部分東側是辦公樓,西側舊辦公樓如今是年輕人的公寓。西樓前面有一排花池,里面種了冬青等綠色灌木。花池前面不算大的空地,就是西樓人群活動的屬地——天井。天井里安了水龍頭,雖說每個樓層都有接水的地方,但空間狹小,連個大盆都放不下。女人們喜歡在天井里,撲下身子,大刀闊斧地為孩子洗衣洗尿布,水池邊也是單位里各種消息傳播的小平臺。

天井其實沒有獨立的院墻。但天井里再熱鬧,笑聲再高,也只屬于西樓,東樓依然安靜得很,一派莊嚴肅穆的樣子。

年底了,大家都盼著發獎金。工資是死的,除去吃喝穿戴隨份子,孩子一感冒發燒首先發慌的就是錢包,里面空空的,拿什么退燒啊!幸虧田米媽帶王毛毛很細心,除了十個月大時半夜生病去醫院打針,平日里也沒什么大的用度。單位要蓋新樓房了,交了首付,辦了貸款,田米跟王大軍的工資折每月平均剩二百五十塊。田米覺得自己的話就像工資折上的數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了。

田米的加班不少,算下來,她覺得自己今年能領兩千六百塊獎金。這可是一筆巨款,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塊。過年花錢多,田米早就列好了單子:雙方父母家送年各三百,走親串門花四百,給毛毛買套新衣新帽花一百,還剩……剩不下了,田米早去三聯商場看了八百遍了,那是一款松下全自動洗衣機。白色機身,藍綠色蓋子,把衣服扔進去,摁下開關,一邊進水,一邊出水,嗑著瓜子兒衣服就洗完了。田米早就聽辦公室張霞說過了。張霞老公說,女人整日洗洗涮涮的手指頭會變粗變老,結婚后就買了洗衣機和瓜子兒,所以張霞家里最常聽到的聲音就是嗡嗡嗡、咔嘰咔嘰……

張霞最好看的就是一雙手。結婚十年依舊是白白嫩嫩,十指纖纖,摸上去滑滑的,像剛出鍋的白花卷。張霞將頭發撩到耳后時,三指合攏,無名指和小指輕輕翹起,像是捏著一粒瓜子。

田米的手也曾經好看過。對桌宋海青眼大臉白人好看就是手又黑又短。田米剛上班時,宋海青自動忽略掉田米的各種外在,一下子拉住了田米的手,哎呀!田米,你的手真好看,這是雙彈鋼琴的手啊!田米頭一次聽人這樣當面評價她的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很是受用,心里對宋海青多生了幾分好感。可后來在單位廁所的隔間里,田米清清楚楚地聽到宋海青跟張霞說,張姐啊,你的手又白又滑,有美的形式還有美的內容,一點也不像田米的手,跟一攤爛泥似的……田米不敢出去,蹲得腿都麻了,盯著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用右手摸摸左手,又用左手摸摸右手,嗯嗯,確實跟一攤爛泥似的,軟塌塌的,沒有內容。

如今田米的手有內容了,手指關節跟癢癢撓的長竹節一樣硬實,兩拳相握對著捶,能把自己硌哭了。尤其是大冬天去天井里洗衣裳,戴不戴橡膠手套都沒事,除了發紅發癢,兩只手依然堅強有力,就是外在的形式更加豐富,多了無數條小口子。

田米也想嗑著瓜子兒洗衣服。松下洗衣機,一千五百塊。這成了她心底最大的一個秘密,每天在心里撓三道,嘴上不說,憋得臉都大了。

臘月二十,田米媽帶著王毛毛回家住了。

王毛毛不在家,田米覺得這兩間小屋子跟年初一的大商場似的,滿滿當當又安靜得讓人心慌。王大軍依然是王大軍,結婚幾年,臉上的三道褶子一道兒也沒少。

田米回來晚了些,坐在沙發上走神兒。王大軍端著一盤菜進來,田米看了一眼盤子,猛然抬起頭:“啊,你做的這是啥?”王大軍有點懵,炒芹菜啊!

“你這是用的啥肉?這是我給王毛毛準備做紅燒肉的帶皮五花啊!”田米的聲音提高了三度。

“哦,我看切好了,就拿過來用了。”王大軍不置可否。

“什么時候用帶皮五花大肉塊炒過芹菜?”這是在肉鋪上花十塊錢買的一斤五花肉,比后腿肉整整多了三塊錢。王毛毛去三樓琪琪家玩,看到人家的紅燒肉,小眼睛瞪得跟小狼似的,連吃了兩三塊。田米從來沒給毛毛做過紅燒肉。這是第一次買。許久不說高音,田米的聲音都有點分叉了。

“啪!”不知什么飛了出去。

“你至于嗎?不就是一塊肉嗎?吃了不會再買嗎?嘮里嘮叨,就會埋怨人!”王大軍手里拿著一只筷子,怒目圓睜。

田米與王大軍面對面坐在折疊小飯桌前。王大軍坐在床上,田米坐在小飯桌前的馬扎上。天花板上的電燈泡還是原先辦公室的電燈泡,發出充滿年代感的和煦的黃光,給王大軍籠上了一層威武無比的光暈。田米茫然地看著四周,看這間三米乘六米十八平方層層疊疊堆滿家什的臥室兼客廳兼餐廳的小屋,看到一只筷子斜插到四米開外王大軍對面電視機旁王毛毛的玩具盒子里。那是一個塑料的智力拼插玩具,王毛毛很喜歡,玩得都有些舊了。筷子插的地方應該是一個六角星的位置。田米的大腦一片空白,空洞的眼神又轉向王大軍,仿佛不認識一樣地看著他,看著他像是要吃掉自己的樣子。

這日子沒法過了。田米抓起棉襖,沖了出去。

臘月二十三那天,王大軍跟田米回娘家看王毛毛。一家人吃著熱乎乎的小年餃子,還有田米做的紅燒肉,有說有笑。王毛毛吃得滿嘴都是油,開心地親了王大軍,又親了田米。

西樓的廚房就在各家門口的走廊,擺一張簡易桌子,桌子上放一只天然氣爐子,在窗臺擺上瓶瓶罐罐,講究點的在窗戶上敲塊玻璃安一個排氣扇,不在乎的就在做飯時推開窗戶。時不時地樓道里“刺啦”一聲,蔥花下鍋,滿樓道都是飯香。三樓除了琪琪家,其余兩家的孩子都已上小學,他們的飯菜最為豐盛。二樓住了幾個單身小青年,偶爾開火,燙手起泡的,鍋底燒干的,只要他們做飯整棟樓里都會知道,吱呀笑叫,最是熱鬧。

一樓的住戶只有田米家。田米在娘家時不會做飯。一畢業就參加工作,下了班就回家吃飯。結婚后,沒想到被大家評為高級廚師水平的王大軍突然就厭倦了做飯。“我又不是不干活,我打掃收拾買菜刷碗了啊。”田米開始還辯解幾句。后來一次吵架,聽王大軍說現在不愛做飯,說自己在菜板上“咔咔”剁白菜時就像在給豬剁豬食,田米就不敢讓王大軍做飯了。田米每次燉白菜將白菜切得細細的,將粉條燉得晶瑩剔透,再來上幾塊大肉片子,多好吃啊,一點也不像豬食。

天井里總是大家愛去的地方。水池邊是女人們的咖啡廳。

毛毛三歲了,在天井里跟琪琪豆豆他們追來追去,大人們都是一個單位的,雖說在不同的科室,可這天天粘在一個院子里,誰家娃晚上尿了炕,誰家媳婦早上摔了一個碗,閉著眼睛都能知道。

“哎,我說,小陳快結婚了,聽說找了個在鄉鎮上班的,人老實可靠,到時候隨多少,咱們可得一樣多,要不顯得厚薄不均勻。”單位上的隨份子最讓田米頭疼,這幾年新來的人多,自己結婚又早,只出不進,不隨吧,覺得面子上不好看。聽劉大姐這么說,趕緊點頭同意。

“哎喲,我的腰!”毛毛的羽絨服一過水似有千鈞重,田米拎著想站起來擰干,站到半截子上,腰一疼就松了手,連忙雙手撐住了腰。

孫紅走過來拎起羽絨服,跟田米一人一頭,用力擰干。孫紅面前也擺了一大盆衣裳,琪琪是女孩,盆里花花綠綠的很好看。

“唉,這才多大啊,我的小腰就變老腰了。”田米自嘲說。

“你呀,就是不會享受生活,你看人家宋海青跟你一般大,人家就不找自個兒單位的,除了公檢法國地稅這樣的大單位,其余的免談,人家家里要啥有啥。”孫紅戲謔地看著田米,哈哈大笑。

田米的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了。宋海青找了法院的書記員,現在說話辦事一副法院開庭的樣子,大家都讓著幾分。

“我挺羨慕張姐的。”田米說。

“那是,張霞可是天生的好命,她調到咱單位來的時候已經結婚了,剛好后邊的樓上有個領導搬走,她老公有點來頭,立刻就住上了樓房,不用在咱這里擠得跟一窩老鼠似的。”孫紅說話間,就把盆里的單衣洗好了。

“我都是把棉衣床單這樣的大件用洗衣機洗,琪琪的小褲小褂用手洗洗就可以了。”孫紅端著盆去晾衣了。

其實田米不羨慕張霞住樓房,她覺得西樓的兩間小屋挺好的。尤其是這天井,就像自家的小院子,從窗戶里望出去,一年四季,新鮮分明。王大軍雖然不愛說話,但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將窗戶前半死不活的冬青拔了幾棵,種上扁豆、絲瓜、山藥蛋,夏天秋天就有了可收的莊稼。王毛毛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爬上大床撩開草綠色的紗窗,指揮著王大軍:“爸爸,摘這個、不對不對、是那個絲瓜,還有還有那個花……”王大軍對王毛毛很有耐心,一點也不嫌煩,在花池子里上躥下跳像只聽話的大猴子。

田米羨慕的是,張霞可以嗑著瓜子兒用洗衣機洗衣裳。

忙閑不均是田米這樣的小單位最常見的場景。上面來一波檢查,大家能寫的就開始準備資料,自來水筆刷刷地寫,幾本信紙的材料劃拉完,兩只胳膊肘子就像是借來的,怎么安放都不合適。田米算是單位里不能缺少的“小筆桿子”。人家“大筆桿子”是專門給領導寫材料的。田米寫的是雜七雜八的小材料。

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寫。宋海青就說了,掐著腰站在主任門口說的:“我雖然不能寫,但是我能干啊!別讓我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流程制度、科室匯報,我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行了!”主任是好主任,脾氣也特別好。他笑瞇瞇地擺擺手說,好,把田米叫來。

“謝謝主任哈,咱可是講理的人。”宋海青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一想到主任寬厚親切的笑容,田米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寫就寫吧,干啥不是干啊,她只管伏在桌子上寫各種各樣的材料。

天氣越冷屋里的暖氣片越是不熱,宋海青端了杯熱水,邊暖手邊跟張霞聊天:“張姐啊,我聽說醫藥公司新進了一種護手霜,叫愈裂霜,很好用呢。我知道你手上沒裂口子,這么好的手沒口子也要好好保養啊!”

張霞笑著答應了。一會兒又站起身在屋子里轉圈。

“張姐,你轉得我頭暈。你這是干嗎呢?”宋海青問。

“哦,沒啥,就是中午吃得有點多,胃里堵堵的,溜達溜達消化消化食兒。”張霞邊說邊揉著肚子。

“王哥又來接你去吃好吃的了吧,我就知道肯定是這樣,快說說,你們吃的啥?我也讓我們家書記員帶我去吃。”宋海青的臉上滿是羨慕。

田米的耳朵嗡嗡的,眼前的字模糊起來。張霞找了個好老公,單位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宋海青背地里說那是張霞修了八輩子才換來的。張霞的老公姓王,對張霞特別好,不僅讓她嗑著瓜子兒用洗衣機洗衣裳,還要求她一定要吃好的用好的。中午時間緊張做不了什么好飯,經常帶她去各家大飯店,把單位周邊半徑十公里之內的飯店都吃遍了。去飯店不能點一個菜,至少三菜一湯,葷素搭配著來。田米家的午飯從來都是一個菜。毛毛上幼兒園不在家,她跟王大軍有時候連一個菜都沒有,就著咸菜或者剩菜啃饅頭。

婚前婚后這些年,田米跟王大軍兩人單獨去飯店只有一次。是王大軍跟田米表白的時候去的。飯店在一條偏僻的小街上,叫小四川大飯店。那晚上只有他倆這一桌顧客,要了一盤魚香肉絲,一盤地三鮮,一人捏著一個饅頭,坐了四個小時,聽了一晚上的克萊德曼鋼琴曲。花了二十一塊錢。太貴了。打那以后,除了同學同事單位聚餐,他倆再也沒單獨去過飯店。

“你說什么?真的跟人跑了?”一聲嘹亮的帶著吃驚還有些興奮的女高音,干脆徹底地將田米的思緒拉了回來。

“誰,誰家孩子跑了?”田米將眼鏡推了推,抬起頭問道。

“什么孩子跑了,是小陳,小陳跟人家跑了!”宋海青最看不慣田米一副知識女青年的矯情樣兒,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還不是照樣回家洗衣做飯帶孩子。

小陳,比田米晚兩年上班,剛結婚兩年。跟網友坐上火車去拉薩了。

好有勇氣,我也想去拉薩看看。田米心里想著,可打死她也不敢說出聲來。

下班時,天井里聚了很多人,孩子嘰喳玩鬧,大人神秘扎堆,說得唾沫星子都出來了。這回來還能過嗎?都有孩子了,咋還這么不守婦道!咱單位這么多年可沒一個離婚的。唉,現在的年輕人吶。

田米悄悄去醫藥公司買了一盒愈裂霜,晚上仔細地抹在手上。毛毛捧著書過來,讓田米給講故事。講著講著,毛毛就說,媽媽,書真香。過一會兒,又問,媽媽,我們真的要搬家嗎?當然啦。可是,我不想搬家,我喜歡住在這里。

田米不想解釋,太累了。連續好些天倒騰裝箱子,雖說大件歸王大軍,零碎活兒歸自己,可耐不住雞零狗碎的太多了,哪個都不舍得丟。真沒想到,這兩間小屋竟然倒騰出那么多東西來。王大軍干活的空兒,還沒忘揶揄田米:“喲,現在不哭著問我這輩子還能住上大房子了吧?”田米將臉一扭,哼,那不是看電視看的嘛,誰稀得問你!

看電視劇《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張大民一家的擁擠,張大民的弟弟說做夢都是腿,桌子腿兒,椅子腿兒,人擠人的腿,張大民的妹妹張大雪還沒住上新房子就得了白血病去世了。田米每次看都會哭得稀里嘩啦,然后抓著王大軍的胳膊問:“我還能住上新房子嗎?我啥時候能住上新房子啊?”王大軍在那一刻顯出難得的溫柔,摟著田米說,能,一定能。

新房子基本沒裝修,單位交房時墻是刷好的,地是鋪好的,裝上門,買了家具就能住人。情緒變化最大的是王毛毛。搬家的那天早上,王毛毛皺著眉頭憂郁地抱著他的毛絨大棕熊,坐在捆得嚴嚴實實的一個大紙箱上,說:“媽媽,可是我好想念這里。媽媽,可是我還能到天井里找琪琪玩嗎?媽媽……”

田米也舍不得這里。住了近五年。經歷了五年的雨雪風霜,四季輪回。新樓房有什么好啊,防盜門一關,各人過各人的,串個門兒也不方便。可新房子蓋好了,大家都要搬走了。

西樓的兩間小屋三十六平方米,外加廚房走廊八點四平方米。新房子一百二十平方米。毛毛抱著大棕熊在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像巡視王國領地的小獅子。尤其是吃上田米給他買的肯德基炸雞塊以后,他的嘴巴就更合不上了。他悄悄湊到田米耳邊,說,媽媽,要不咱們今天先在新房子住一天,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田米笑了。這個壞小子,還真是喜新厭舊呢。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合上衛生間里松下全自動洗衣機的藍綠色蓋子,聽著嗡嗡嗡的旋轉低音一下下敲打自己的耳膜,田米抓一把新買的瓜子,嗑著,看著,看著,嗑著,享受這期盼已久的遲來多年的幸福。噗、噗,一粒壞掉的瓜子被田米趕緊吐出來,拿水杯猛喝了一大口水,漱掉了,許久還是有淡淡的苦味。

日子就這樣或咸或淡地過著。咸的時候能把眼淚給齁出來,淡的時候又讓人想離家出走。

這陣子又是搬家又是給毛毛換幼兒園,再加上田米本就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兒,竟然錯過了好幾件大事情。

一件是離家出走的小陳回來了。聽說在外面待了近一個月,單位領導因為影響不好讓她去了在郊區的一個分站。回來就回來吧,畢竟還有孩子,總是一個家啊。單位里的人對這樣的結果還算滿意。

另一件是因為嫌棄媳婦不修邊幅的李哥憤然離家了。這讓田米很是吃驚。李哥人忠厚心眼實在,這么多年在單位是老大哥,大家評價一直都挺不錯的。媳婦也俊俏,烏黑順滑的大辮子甩到屁股上,見了誰都是微微笑著。只是李大哥媳婦沒有正式工作,一直在家帶孩子,偶爾找個小零碎活干。

“你們看看,女人啊,結婚生孩子干家務,這才是本分,不把家里打掃得窗明幾凈的,哪能留住男人的心啊!”

“就是就是,可不是誰的老公都像張霞的老公那樣好脾氣的。”

田米有點心驚,畢竟自己的家務活干得不如工作好,而且不認同女人就該當家庭婦女,時不時地還喜歡寫寫畫畫,跟單位里的女人們不一樣。

住上新房子,田米添了新毛病。

原先住在西樓的兩間小屋里,一晚上這家孩子哭那家媳婦吼跟開音樂會似的十八般樂器輪番上陣,田米睡得很香很沉。新房子挺安靜的,可田米晚上總是睡不好。開始是聽到有女人壓抑的哭聲,后來能分辨出樓里樓外,再后來能聽出各種聲音,孩子哭聲、呼嚕聲,還有電視機聲……

雖然早就是已婚婦女,可田米對于公然談論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還是有些避諱。哪個單位都有這么幾把好手,說起黃段子來一天說倆,能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樣兒。女人們大都一邊笑著罵,一邊紅著臉聽。這個時候往往找不到田米,她早悄悄溜走了。

天知道樓房設計師是怎么想的。

出了電梯,北面一戶,對著南面一戶。沿長長的走廊幾十步,走到盡頭朝西開的一戶,朝北的一戶。一梯四戶,中間走廊圍出一塊細長細長的空場。

站在走廊里,沿著空場,使勁兒歪著腦袋往上看,是瓦藍灰藍湛藍天藍藏藍霧霾藍隨意轉換的天空——是的,這座樓里有天井。

只有田米家的這個戶型,廚房和衛生間的窗戶對著天井。打開窗戶探過頭去往上看,就是天空。田米家住八樓。那天喜鵲嘰喳像站在自己家窗戶邊上,田米連忙探過頭去尋了半天,一只喜鵲站在天井的邊上,十一樓的沿兒上,歪著小腦袋喳喳地叫。天井里傳來回音,喳喳,喳喳,從一樓到十一樓,一樣清楚。

這下田米明白了。

半夜十二點,九樓的女人回來了。先是抱著馬桶一頓狂吐,然后是跟男人喊叫廝打在一起,再然后是男人抱起女人一下子摔到床上。沒音兒了。

田米嘆了口氣,完了,高潮在后面。果然,女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就僅僅聽這動靜,比看電影還要讓人臉紅心跳。

王大軍睡了一覺,看田米開著臺燈捧著書,皺著眉頭輕拍睡不踏實的王毛毛,問,又開始了?田米輕輕地“嗯”了一聲。要不,咱倆也開始?王大軍壞笑著問。別,等他們結束了我就能睡覺了,你趕緊睡吧。田米感覺自己都要熬成貓頭鷹了。好歹清凈了,田米趕緊睡下。只是隱約聽到有人在哭。聲音極低。

十一

就在大家以為小陳的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關于小陳的消息又傳出來了。

連宋海青都嚇白了臉,說:“你們沒見啊,也幸虧沒見。大腿根兒上都是青紫青紫的,衣裳蓋住的就沒個好地兒,胸上更別說了,連啃帶咬的,蒼天!誰看了誰做噩夢!”

孫紅與小陳早先在一個科室,是木訥少言的小陳在單位里為數不多能說上話的人。當小陳將衣裳脫下,讓孫紅看自己被老公打的傷時,孫紅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小陳說,日子過不下去了。真的,離了。

孫紅問,下手怎么這么狠?這些個小圓點是咋弄的?

小陳說,用筷子戳的,戳的時候不許哭,也不準動。

田米沒見小陳身上的傷,僅聽了這些已經驚得汗毛倒立,覺得后背涼涼的。筷子,筷子竟然能成為家暴的兇器。又想起王大軍那只飛到玩具盒子里的筷子。

飛出去的筷子都是筷子,戳到身上的才是兇器。田米捂住胸口,像是要將跳到嗓子眼的心按下去。

十二

離家出走的李哥昂首挺胸,滿面紅光,臉上的皺紋舒展了許多。

李哥媳婦又黑又瘦,大長辮子在背后胡亂擰著,刺刺的焦黃的亂發,更是做實了她“邋遢”的罪名。

李哥媳婦低著頭走路,神情恍惚。田米連喊了幾聲“嫂子”,她都沒有答應,好一會兒才木然地抬起頭來,勉強朝著田米笑了一下。

田米想開導幾句,卻不知道怎么說。只好也跟著笑了一下。其實單位早傳開了,李哥找了個比自己年輕五歲的離異女人,據說是自己兒子同學的媽,接孩子的時候認識的。離異女人說什么都不圖,就圖李哥人實在。李哥整天樂顛顛兒地一天三趟接送孩子,順帶著接那女人的孩子。只不過路線是反方向的。晚上不用回家看長辮子媳婦的“邋遢”樣子了。

離家出走后離婚的小陳也迎來了新生活。一起去拉薩的網友比她小兩歲,等小陳離了婚就娶了她。小陳也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男網友沒有正式工作,索性當全職爸爸在家帶孩子,小陳上班時,網友老公經常抱了孩子來喂奶。

田米見過一次。那天因為單位上的事,要去找小陳拿一份材料。剛進門,見一個大男人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坐在門廳的連椅上四處看人。田米跟小陳說了幾句話,等她去拿材料。準備要走時,抱著孩子的男人說話了。他笑著看田米,說:“小陳,你看人家穿的牛仔棉衣多好看,又利索又暖和,咱們也去買一件穿。”小陳話很少,說,好。田米有些吃驚地望著這個對自己笑的男人,又見他很自然地將孩子遞到小陳懷里,才明白這是小陳新嫁的男網友。

田米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心里膈應,沒有跟他說話,只是跟小陳說了再見,就匆匆離開了。

十三

去過拉薩又怎樣?拉薩那么純凈的地方,有潔白的哈達、清澈的天空,還有五體投地內心堅定的朝圣者,有機會我也去。當然,不是離家出走,是光明正大地去。田米一想到離家出走,不由得臉紅起來,吐了吐舌頭。還好,四周沒人。

現在“離家出走”都成為田米單位里的流行語了。連婦女主任張姨跟李叔吵架,都要拍著桌子說,你再敢惹我,我就離家出走!

其實,田米是離家出走過的。就在那只筷子飛出去之后。

什么時候都不會忘記。那一年臘月二十的晚上,王大軍將手里的筷子“穩、準、狠”地插進了四米開外王毛毛的玩具盒子里。要知道,那個側面的孔跟玩具是嚴絲合縫的,但是那么小的玩具盒子,要結結實實地插進只筷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田米在以后的日子里偷偷試過好多次,筷子總會松松垮垮溜出來,根本不是那天晚上大義凜然屹立不倒的樣子。

那晚,田米抓起棉襖奔出門去的背影還是十分決絕的。身后“咔嗒”一聲,打開的防盜門就摔到了墻上。一腳踏進漆黑的寒夜,田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連忙將棉衣裹在身上,雙手揣進兜里。

去哪里呢?這是田米第一次離家出走。這烏漆麻黑的夜晚,站在西樓的門口,寒風像小刀子一樣,一會兒就將田米吹透了。田米縮了回來,踮著腳尖縮到一樓樓梯后面。二樓一個嫂子經常將破舊的自行車停在這里,反正不怕偷。田米小心地繞過自行車,“咔嚓”,好像踩斷了一塊木板。

去青年公園?還是不去吧,前幾天電視新聞上說,天黑人稀又趕在年關上,公園里發生了幾起搶劫,提醒市民要提高防范意識。那,去舊書店?田米經常去借書看,穿過兩條街到路口就是。可想到月黑風高走夜路就感覺瘆得慌。回娘家?更不行,那不是田米的風格。

去哪兒呢?自己家走廊靜悄悄的,田米仔細聽了許久,也不見王大軍追出來找她。總不能在樓道里縮一晚上吧。

實在想不出來去哪兒,又不想回家。本來今天就委屈得很,眼看到手的兩千六百塊獎金,被扣了七百塊。因為宋海青拍著主任的桌子,說:“憑什么田米跟我們發一樣多,她有半年晚來早走的,我不服氣,我可是替大家講理的人!”主任好脾氣啊,連連說:“嗯,嗯,你說得對。田米是好同志,干活一點都不少,她晚來早走是國家規定的,休的是喂奶假。”

“不行,我們大家不同意!”宋海青敲桌子的樣子很像大法官敲法槌,有人悄悄拉一拉宋海青衣角,朝外屋的田米努一努嘴,說,以前都是這樣的,你以后也會有喂奶假的。

“我就是不同意,我跟她干一樣的活兒,她晚來早走我就得多干活,我的獎金就應該比她多,張姐也應該多。”宋海青甩甩手,“別拉我,我以后給孩子喂奶,我也少拿獎金,咱可是講理的人!”就這樣,田米獎金少了七百塊,松下洗衣機泡湯了。后來宋海青給孩子喂奶,也一樣晚來早走,可沒人提要扣她獎金的事兒,她自己也沒提。當然,那是后話。

樓道里是待不住了。田米捶捶腰,像只貓一樣輕輕朝樓上走。唉,人家家里歡聲笑語的,看看我們這一鍋粘粥的日子。走到四樓,田米站在黑乎乎的走廊里往外看,隔著窗玻璃,靜謐的夜色中霓虹閃爍,竟然很好看。

誰?四樓小朱媳婦出來接水,被站在走廊里的田米嚇了一大跳。把田米讓進屋來,兩口子陪著說話,還替王大軍說好話:“你看王哥是多好的一個人啊!你不知道,我老拿王哥跟我們家小朱比,我說,你要有王哥一半好我就知足了。”小朱媳婦人很敦厚。

勸了半天,小朱兩口子說:“嫂子啊,還是趕緊回家吧,你看都十點了,再不回去王哥該急瘋了。”田米點點頭,她也怕王大軍大冷天到處找她,再凍感冒了。

一樓仍舊靜悄悄的。推開屋門一看,空無一人。小朱說,你看,王哥肯定出去找你了,我趕緊打電話跟他說說。小朱拿電話的工夫,田米不知怎的,就走向另一間屋。這間屋平時是看王毛毛的田米媽住,他們在這屋放些穿的用的,從來不在這屋睡。這晚田米媽帶著毛毛回家了,這間屋應該也是空的。

應該的事兒多了去了。打那以后,田米再也不說王大軍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了。那晚上自己就不應該離家出走,出走了就應該去拉薩,出走了王大軍就應該去找她——可現實是,王大軍躺在從來沒睡過的那間屋子的床上睡著了。睡得呼呼的。田米推開門一看,熱血上涌,面紅耳赤,只能尖叫出一聲:“啊!王大軍!”王大軍迷迷瞪瞪睜開眼,說,回來了。

得虧小朱兩口子嘴巴嚴實。要是換了別人,整個單位的人都知道田米離家出走沒成功在小朱家住了一晚上,還不笑話死她。人家可是新婚不久啊,家里只有一張大床。田米跟小朱媳婦擠在一張大床上,小朱睡在木板隔斷外的沙發上。

第二天一大早,田米就灰溜溜地回家了。順手買了倆肉餅,一人啃一個,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十四

田米不喜歡天井了。她將窗戶關得死死的。

那天,愛叫的女人坐在九樓門口哭著打電話,你換鎖干啥啊,你換了鎖我咋進去?你媳婦知道了,我咋辦?你給我買的衣裳還在屋里鎖著呢?嗚嗚嗚!你這個……

九樓的女人再也不叫了。李哥媳婦回娘家了,夜里也沒人壓抑地哭了。田米再也沒見過她。

那日,因為王大軍出差花了一筆錢。田米刨根問底說了幾句,問錢買了啥,王大軍就爆發了。先是摔了一只杯子,接著摔了一個塑料盆,盆里是田米準備晚上給王毛毛做西紅柿炒蛋的西紅柿。田米眼瞅著西紅柿在大臥室的地上滴溜溜地滾,一只流出粉紅的汁液像中彈的士兵,一只滑旱冰一樣跳躍,還有一只飛快地躲到了床底下。塑料盆摔爛了,三分之一斜躺,三分之二蹲坐。王毛毛嚇壞了,死死拉住田米的胳膊:“媽媽,別說話,你看爸爸都生氣了。”田米一看到王毛毛臉上的淚珠,心就軟了,借勢坐在床沿上哭起來。王毛毛抽抽搭搭地拿了紙巾往田米臉上抹,將淚涂得滿臉都是。

晚上,王毛毛非要田米陪著到小臥室講故事。

媽媽,媽媽,你會離婚嗎?我們班的小朋友家就有離婚的,他們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爭著給他買玩具,可好玩了。

媽媽,媽媽,不要跟爸爸離婚好不好,我不要新玩具,玩舊的就行。

媽媽,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等會兒去睡覺的時候要小心啊,我把一個西紅柿藏到你枕頭底下了,你別壓破了。

媽媽,明天你給我做西紅柿炒雞蛋吃好不好……

田米的淚怎么都擦不完,王毛毛睡了好久她還在擦。這日子,還得過啊。又怪自己端著西紅柿來大臥室跟王大軍說什么話呀。唉,可惜了的西紅柿,還有洗菜盆。

十五

田米其實不愛哭,頂著個爛桃子似的大眼泡去上班,一幫女人會圍上來各種打聽安慰你。田米不喜歡成為焦點,只愿意靜靜地待著,不管辦公室多么喧鬧,她只靜靜地聽,輕輕地笑。田米有絕招,大晚上將王毛毛的酸奶從冰箱拿出來,一只眼睛糊一袋,就當給眼睛做冰敷,又舒服又消滅證據。

主任說咱們辦公室除了田米,每個女人都能唱一臺戲。這話宋海青就不愛聽,咋地,就田米話少嫌我們話多是吧?田米也不愛聽,說得好像自己不是女人似的。

宋海青放下手里的鏡子,擎著擠得紅紅的鼻頭,神秘兮兮地湊到田米眼前。這破天荒的親近,嚇田米一跳。

“哎,知道吧?”宋海青壓低聲音。

“知道啥?”田米一頭霧水,又有些心虛,昨晚吵架自己也沒敢高聲,又關著窗戶,難道宋海青從天井里聽到了?

宋海青顧不上奚落田米,半個身子趴到桌子上,將自己的紅頭鼻子又往田米臉前湊了湊,說,張姐離婚了。

“啊?”田米一聲驚呼,眼鏡受到震動掛到了鼻尖上。

宋海青顯然很滿意田米的表情,緩緩起身,說:“唉!我開始聽到的時候也很吃驚,跟你一樣。”

田米下意識地望向張霞的辦公桌,空蕩蕩的。

許是感覺田米愣神的時間太久,宋海青等不及了,巴拉巴拉一頓說。

田米過了好久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自從到單位上班,張霞是第一個讓田米羨慕的人。田米見過張霞的老公,個子不高,話語不多,開著前些年一般人開不上的小汽車,下班的時候經常來接她。周末張霞加班,他會帶著女兒去上興趣班,然后再來接張霞,是單位公認的好丈夫,也是多少女職工評判自家男人的標準。以至于當大家得知張霞老公在外包養女人好幾年,將能轉移的財產都轉走了時,大家都愣住了,這,這怎么可能呢?也沒聽到他們家吵過架啊。是的,除了在法庭上,張霞哭著質問,她老公高聲否認之外,他們真的是最為“平靜”和“幸福”的一對。

張霞依然跟大家談論著吃喝、孩子,依然臉上掛著笑。大家不太自然地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盡量不說有關于老公的話題。

整個辦公室里彌漫著壓抑的甚至有點詭異的氣氛。

十六

田米被分流出去了。確切地說,顛撲不破亙古不變的事兒砸她頭上了。誰都沒想到,事業單位還有破產一說,可拿指甲把手臂掐出血來這也不是在做夢。原單位將職工分流了,改制以后保留主要科室主要人員,按照集體意見分流、調離一部分。

田米就是分流出去的那一個。大家投票很集中。

田米頭上長出了一根白頭發,固執得很,田米將它拔掉,過不了幾天,在原先的位置上就又冒一根出來。再拔,再長。

王大軍說田米變得神經兮兮的,不可理喻。

說這句話的時候,田米坐在后排座椅上。之前等紅綠燈的時候,田米看王大軍拿起手機迅速看了一眼,立刻就放下了。過后田米一抬頭就從后視鏡里看到王大軍在笑,真的是笑,沒聲兒但很開心的樣子,三道褶子都擠成一道兒了。田米注意到王大軍的異常很久了,他經常一個人偷著樂,憋又憋不住的那種。田米一問他,他就板起臉,說,笑還不讓,難道讓哭?

“有啥高興事兒,說出來讓我也開心開心吧。整天沒個好事凈壓力。”田米了解王大軍在外面溫文爾雅的樣子,也知道他回到家面對自己時冷若冰霜的轉變。

“壓力都是自己給的,你不跟同事好好相處,整天嬌里嬌氣的,下崗投票咋不投別人?神經兮兮的!”王大軍不耐煩地開著車,使勁摁著喇叭提醒前車開得太慢。

“我不多話不多事,工作干得挑不出毛病,他們投我,我也沒辦法。”田米急忙辯解,忘了想問的話。

田米不相信自己真的如王大軍所說得了神經病。她想起了張霞,離家出走的李大哥,還有去拉薩的小陳,再想想不要兩個爸爸媽媽的王毛毛,渾身都顫抖起來。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就像臘月二十離家出走那晚瑟縮在樓道里一樣,田米陷入極大的迷茫和恐懼。

還是哆哆嗦嗦拿起王大軍的手機,在王大軍匆忙掛掉說打錯的那個時間段找到了一個沒存名字的手機號碼。11位,139開頭。王大軍此刻正帶著王毛毛在洗澡,倆人嘻嘻哈哈鬧得很歡實。

田米咽了一口唾沫,在椅子上坐好,用雙手使勁兒捧住手機,摁下去。對方手機彩鈴是一首似曾相識的曲子,田米還沒聽出什么歌,一個歡快的女聲傳來:“喲,怎么剛打回來啊?說話方便了?”

田米的心跳突破一百二了。一定是這樣。因為田米跑八百米跑到最后感覺嗓子劇疼肺要爆炸時,心跳就是這樣,又亂又快,像沖鋒的鼓點。嗓子冒煙了,舌頭跟木頭似的打不過彎兒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這么愣怔著拿著電話,田米老半天張著嘴巴在心里問了許多想問的話。那邊的女人仿佛明白了什么,也不掛電話,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僵持著,那端傳來電視新聞播放的聲音:“因連日暴雨,今天早上,云南省東北部某某縣發生嚴重山體滑坡,引發泥石流災害……”

十七

從來沒這么心慌過。考大學時也沒有。田米打小太普通太順了。家門口上學,家門口上班,家門口結婚生孩子,人生近三十年的時光流轉,只是從爸媽家,轉到了與老公的家。雖說這個家不大,生活還不太富裕,可有房有車有老公有孩子,田米要求的并不多,不奢求穿金戴銀,吃海參鮑魚大閘蟹,一周做一頓紅燒肉看毛毛吃得滿嘴巴的油,心里就美得很。可這一切,就像午夜十二點的水晶鞋,要不屬于自己了。

三十歲的田米成了待業老青年。四處投簡歷她抹不開面兒,等著獵頭來求她又沒資本,去商場賣衣服她張不開嘴,到飯店刷盤子她彎不下腰……田米在家當了一周的全職太太,頭兩天沒下樓,把地板磚擦得雪亮雪亮的。第三天,出去了一趟。第四天,眼睛腫得跟爛桃子似的,焐熱了兩袋冰酸奶。后幾天,就精神恍惚了。

田米用實際行動實踐了大家常說的一句話:人要是精神崩潰,身體一定會遭罪。田米的精神崩潰來源于三個字:親愛的。是的,沒錯,就是這三個大家喜聞樂見欲語還休說了又說聽了還想聽的字。而且是王大軍說的。

不過,是對另一個女人說的。

全職太太第二天。王大軍被毛毛拉著下樓去拿鮮奶了,田米坐在干凈的地板上愣神。忽然,她看到玄關上王大軍忘拿的手機閃了一下,應該是信息提示。那個歡快的聲音像是在田米心里拿烙鐵烙上了印。她可不想當那個在天井里哭泣的女人。

是小企鵝里一個女生頭像在閃。田米下意識地往四周看看,點開了對話框,開頭是王大軍上午說的話,只有三個字——“親愛的”。這都中午頭了,女人剛回復:“牙好疼,怎么辦?”田米想看以前的記錄,卻顯然是都刪除干凈了。聽到天井里傳來王毛毛的笑聲,田米趕緊將手機放回了玄關。耳邊一直在響:親愛的,親愛的……

都沒當面叫過我親愛的。田米覺得很委屈。

全職太太第三天,田米去了電信局大廳。裝著交話費的樣子,報出了那串139開頭的手機號碼。大廳工作人員很快報出了女人的名字,單位,地址。田米連說記錯了,落荒而逃。后來幾天的記憶,就不那么清晰了,像機器人一樣。王大軍認為田米因為待業在家心情不好,也懶得理她。

田米覺得自己的世界淪陷了。她不允許自己成為單位里的笑柄,絕對不允許。

田米在籌備一個計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敢去質問王大軍那個女人是誰,她也怕毛毛跟自己說不要離婚。她只想去拉薩看看,什么都不帶,誰也不說,就去拉薩好了。不算離家出走——因為不用再回來了。

去拉薩沒有直達車,要到省城去坐車。走之前,田米想好好看看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還沒走出去過,這次要是出去了,就回不來了。

田米坐了東西城最長的交通線,兩眼無神地盯著窗外。小學、中學、高中、大學,都在這直徑三四十公里的交通線上,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樣如一條直線,只有這條直線可走,也只能這樣走。可能是因為心情極度低落,田米這幾天的月經量特別大。不知道過了多少站,她捂住了肚子,疼得她滿頭滿身的汗,又覺得褲子濕濕的,低頭一看,褲子濕透了,緊貼在腿上,黏黏的。再往后,田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八

所以說,田米真正意義上的離家出走只有臘月二十在小朱家的那一晚。第二次的出走只是一個想法,沒來得及付諸行動就進了醫院。

田米睜開眼睛看到王大軍時很吃驚,搞不清楚自己的拉薩之行是怎么被發現的。其實還真不是王大軍發現的,是田米因為失血太多,在公交車上暈倒了,幾個好心人七手八腳將她送進了醫院。醫生看情況緊急開了綠色通道,先給止血,又給加了補血劑,王大軍趕到的時候,田米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住了。

醫生對王大軍說田米的體質偏弱,這次來月經突然出現血崩,出血量太大,現在的問題主要是貧血,一定要及時治療,否則以后發展到什么地步很難說。田米心想,哪兒有那么嚴重,醫生總是把所有的不良反應都告訴病人家屬。可王大軍明顯嚇壞了,田米住院的這些天里,王大軍忙得腳不沾地,一會兒拿水一會兒遞飯,兩眼緊張地盯著田米的臉。田米一皺眉,王大軍就問疼嗎,要叫大夫嗎?田米輕咳兩下,王大軍就擔心會不會在醫院被傳染感冒,醫生可說了抵抗力很弱。

田米不敢看王大軍的眼睛,那雙眼里含了血絲。她有些心疼,又有些難過。她能看出王大軍是真心在照顧她,擔心她。可那個女人呢?田米很想去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樣子。

聽說田米出院,張霞代表單位跟宋海青、孫紅來看她。雖說自己從單位分流待業在家沒多久,可經歷這次住院,田米感覺跟劫后余生似的,見到她們格外開心。宋海青拉著田米的手問長問短的,又說田米的手還是很好看,只是瘦了一些。田米不好意思抽回手,就任她這么拽著跟大家說話。

田米看張霞的神色尚好,就問她女兒上學是不是聽話。張霞笑著說:“很好啊,晚上不用我催,早早寫完作業就睡下了,反而比以前省心不少。”說完就轉移了話題。

孫紅說:“田米,雖然你是分流出去,但不是下崗,不要太往心里去,換個單位說不定更有前途。”

田米笑著點點頭,說:“是啊,誰知道未來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呢。”

宋海青接著說:“田米,我們的辦公室都重新調了,變化很大。可最大的變化你一定猜不到。”

“什么變化?”田米問。

“小陳又離婚了。她腦子里生了瘤子,手術時不知道碰了哪根神經,現在能說話,不能動彈。她的網友老公看她這樣,就要了孩子跟她離婚了。”宋海青的眼里也有淚,“我們昨天剛去小陳娘家看過她,太可憐了。”

田米臉上好不容易有的血色又褪下了,煞白煞白的。怎么會這樣?

屋里一陣唏噓。

“田米,還有一件事情跟你說,你別害怕。”宋海青看著田米,田米木然地點點頭。

“李哥家嫂子去世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單位上都不知道。”宋海青說。

“長辮子的嫂子?怎么死了呢?”田米的聲音在發抖。

“李哥跟她離婚后,很快跟那個離異的女人結了婚。李哥嫂子回娘家住沒多久,查出了宮頸癌,聽說是分化程度很低的一種,病情發展很快,沒幾個月就死了。”孫紅的聲音很低,很慢。

“唉!”宋海青嘆口氣,一屁股坐在床上。張霞輕輕拍了一下宋海青,說:“人這輩子能平穩活到老不容易,指不定遇上點啥事情。哪條路不是曲里拐彎的啊,非得一條直道走到黑啊?”

田米的心像是被撥動了,鼓起勇氣說:“張姐,你,你后悔離婚嗎?”

張霞定了定神,說道:“誰結婚都是奔著過一輩子去的。當初我要是原諒他,也就湊合著過了。既然選擇了不原諒,現在過得也挺好的,選啥樣的生活都行,都不后悔。”

王大軍將他們送到門口。田米斜倚在床上想了很久。

她們的話像一粒粒沙子,將田米心底的烙印層層包裹起來,田米忍著痛,慢慢地裹。非要一條直道走到黑嗎?拐個彎也行吧,反正都是朝前走。

十九

“哪個女人不是今天咬牙切齒要跟他一刀兩斷,明早起來仍舊是蓬頭垢面做好早餐?天下的大白鵝都是一樣的白。什么清高啊,嬌氣啊,一邊去吧,誰不想十指不沾陽春水,可哪一個又不是挽起袖子做羹湯呢。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有打有鬧才是平常人過的平常日子。”臨近下班,田米身邊圍了好幾個同事。

在新單位,面對著一幫小年輕兒,田米已經徹底完成了從傲嬌知識女青年到樸實單位老大姐的轉變,是由外到內的轉變。還記得剛上班時,看三十歲的大姐蹦蹦跶跶扎著馬尾辮甩來甩去,田米覺得中年婦女真可憐要用裝扮來留住青春。如今田米三十好幾了,不也照樣壓著玲瓏易碎的玻璃心,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東一句西一句地開導著單位的小年輕兒們:“別和男人賭氣,你說你生氣就像吹氣球,好不容易吹那么老大,可是過后還不得自己把氣球里的火氣給消化掉,這一吹一撒的多辛苦是吧?”小年輕兒們一臉崇拜地看著田米,嗯嗯,還是田米姐淡定。

去他媽的淡定。田米甩一下利落的短發,心想,誰的淡定不是讓歲月的苦難給一層一層蹂躪出來的。好好的,天上不會白掉一個名叫淡定的獎牌給你。

經過一番筆試、面試,靠著這些年寫寫畫畫的本事,田米進了另一家事業單位。除了離家遠點、工資少點、合同制以外,工作性質基本一樣,聊算安慰。宋海青、張霞、孫紅、王大軍都留在了原單位,成為改制后單位的骨干力量。

田米用大半年的時間調整自己。她利用中午不回家的時間認真學習,拿到了好幾個證書,如今已是這家小單位的管理中層。田米變得愛說話了,跟同事說說笑笑,相處得很愉快,大家有什么事情都愿意跟她說。田米覺得久違的自信正在體內慢慢恢復。

王大軍也有轉變。因為田米中午不回家,在打碎了三分之一的盤子、燒壞兩個鍋底之后,王大軍站在一片狼藉的廚房里,對田米說,咱倆商量個事兒吧,咱倆分工合作,我炒菜好吃,你給我打個下手,配個菜啊刷個碗的行不行?

田米笑了,說,怎么不行,可以啊。

二十

王毛毛長大了,比田米高出一點點。走在外面,不允許田米拉他的胳膊,說,媽媽,要注意保持距離,我可是大人了。田米笑著問他,毛毛,小時候不是說長大了要娶媽媽嗎?現在就開始嫌棄媽媽了?王毛毛把腦袋一甩,媽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總叫我毛毛毛毛的,我有大名,叫王立,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田米趕緊說,是的是的,男子漢。

一個秋天的周末,田米準備送王毛毛去打球。剛走到電梯旁,聞到一陣焦煳味兒,循著煙味兒往樓道上走,是十樓的樓梯冒出一股股濃煙,噼噼啪啪地響。田米趕緊折回去,對著天井大喊:“鄰居們,有在家的嗎?咱樓上十樓著火了,大家趕緊到樓外去吧,注意有危險!”剛喊了兩遍,王毛毛跟田米說,不要坐電梯!田米有點吃驚地看著這個漸漸長大的小伙兒,心里生出一陣感動,大聲說:“走樓梯,不要坐電梯!”

來不及細想,田米拉著王毛毛的手就往下跑。在樓梯里邊跑邊大聲喊:“大家快出來,十樓著火了!”天井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說話聲,關門聲。

倉皇跑出樓來,只一會兒工夫,樓下就聚集了很多人。有提著包的,有打電話跟家人說的,也有光著腳穿拖鞋的,大家驚恐地四處張望,互相打聽。田米見到了好幾個許久不見的老同事。很快,消防隊員就將火勢控制住了,是十樓樓梯的拐角堆了很多紙箱子,不知道誰扔了個煙頭,慢慢就燃燒起來了。大家面面相覷,互相說著樓道里可不能亂放東西,也不能亂扔東西。田米也是第一次經歷真實的火災,腿腳有些發軟,手里汗津津的,這才發現自己一直拉著王毛毛的手,而這次王毛毛并沒有拒絕,緊緊地靠在田米身邊,田米覺得暖暖的。

二十一

田米又喜歡開著廚房的窗戶了。下班后,她哼著歌兒刷碗洗盤子,做飯擦油煙機。有時會從天井里飄來一陣香氣,仔細辨別,是燉的蘑菇雞;有時會傳來一聲高叫:“呀!糊了!”然后是兩人相互埋怨的聲音;有時,怎么都打不著火,朝天井里喊一聲:“有在家的嗎?你們家有氣嗎?”不一會兒,就有人回答沒有沒有,我們家也沒有呢……

王大軍負責的部門在年終考核中拿了一等獎,宋海青等人嚷著讓王大軍過年的時候請客,而且一定要在家請,由王大軍親自下廚,大家也剛好跟田米小聚一下。

大年初六,上班前一天的晚上,等眾人在田米家餐桌前坐齊,已是華燈初上。好在都在一個樓里住,也不用顧忌什么時間早晚。大家你敬我,我拉著你,十幾年的同事情誼,好像只能用酒才能表達出來。

宋海青的臉紅紅的,她酒量大,已經喝了不少。對著田米舉起酒杯,說:“田米,現在我挺佩服你的,沒想到你在新單位干得這么好,不是原先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了!”

田米不太會喝酒,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宋海青不依,說:“田米你知道我原先為啥看不慣你?因為我煩你和我們不一樣,喝酒就使勁兒喝,說話就大聲說,都中年婦女了,裝什么清純!”說完,拉著孫紅一起,要仨人喝一個辦公室共同工作五六年的酒。田米拗不過她,使勁兒喝了小半杯,大家才肯作罷。

小朱已是倆娃的爸了,夾了一筷子王大軍做的酸菜魚,說:“王哥,雖然現在經常見,但我還是懷念咱們在西樓住的日子,那時沒少上你家蹭飯吃,你做的飯最好吃了!”

孫紅也說:“是啊,那時候雖然要啥沒啥,但總覺得跟大家相處得特別開心,誰家做飯缺鹽少雞蛋了,隨便一家都能拿回做兩盤菜的來,大冬天提壺開水去澆天井里凍住的水龍頭,經常被別人搶了先,我們就像親戚一樣親。”田米也說,是啊是啊,孩子們可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了。

酒過三巡,大家的話更多了,也更深了。聊起這些年同事們的變化,有人加官晉爵,有人妻離子散,多數人還是平淡如水,像王大軍和田米一樣。

張霞不喝酒,嗑著瓜子兒看大家你來我往地打嘴仗。

“哎,我說,你當年是怎么嫁給王大軍的啊?快結婚了我們才知道,藏得挺深啊!”宋海青顯然有些喝多了。大家也跟著起哄,讓田米好好說說。

“你們這幫老家伙,今晚孩子們不在,我看你們要大鬧天宮啊!”田米也不惱,笑著說道,“當年就是看上王大軍人好,穩重,傻啦吧唧就嫁了唄,要說愛情,當時肯定是因為愛才嫁的,現在要再談愛情,就很奢侈了,也有些虛偽,我覺得現在更多的是親情,我是毛毛他媽,他是毛毛他爸,所以我們倆是特別親的親戚。”

大家點著頭說是是是,就是親戚了,像左手摸右手一樣的親戚。又說,不對不對,這個年齡要是沒有愛情,咋那么多出軌的有外遇的呢?

“我就煩這手機,一天二十四小時,我老公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時間離不開手機,有時我就對他說,你要是敢有外遇,我就敢跳樓!”宋海青喝得有些過了,話剛說完,大家就不干了,紛紛說大過年的不許說晦氣話,你還嫌不夠嚇人咋地,而且啊,你們家書記員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他哪兒敢啊!

小朱放下酒杯,說:“我就奇了怪了,難道倆人離婚了就過不下去了嗎?你看看人家張姐,過得不是好好的嗎?怎么說跳樓就跳樓呢!”說完又知道說錯了,連忙朝著張霞雙手抱拳說,對不住啊張姐,我不是拿你說事。

張霞沒喝酒臉也紅通通的,她輕輕笑了一下,擺弄著手里的瓜子,像是自言自語:“這年頭啊,怎么說呢,自己的老公去哄別的女人開心,自己的老婆卻要讓別人的老公來哄。說不上誰對誰錯誰更占便宜,日子是往前看的,誰離了誰都能活。跳樓的自殺的活不下去的,那是因為他們心里始終就只有別人,沒有過自己的位置。愛的時候如膠似漆,不愛的時候你死我活,過的不是長久日子。有些事,裝糊涂比弄明白更好。”

田米跟大家一樣,靜靜地聽著張霞說話,大家心里都為跳到天井里的女人感覺不值。那是一戶新搬來的人家,男人有了外遇,女人得知后大吵大鬧,一氣之下打開窗戶就跳到了天井里,丟下十幾歲的閨女,很是可憐。

王大軍喝得兩眼發直,大聲說著:“來來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咱過好自己的日子哈,為了新年新氣象,大家都有個好日子,干杯!”

“干杯!”

“來來,多喝一點!”

……

夜深了,天井里終于安靜下來,整座樓都睡了。田米想著大家的話,望著身邊呼呼大睡的王大軍,感覺很知足,很安全,像一只井底的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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