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亡靈祭》邢卓散文賞析
一
1972年5月4日。內(nèi)蒙古錫林浩特草原，寶日格斯臺牧場。內(nèi)蒙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五師四十三團四連駐地。
北疆初夏寒涼的野風歡暢地游蕩在廣闊的沉沉夜色中。高遠的天穹鋪懸著一粒粒晶瑩剔透的星盞。慶祝“五四”青年節(jié)的聯(lián)歡會在連部門前的操場上熱鬧地進行著。戰(zhàn)友們載歌載舞，獻才獻藝。
北京知青、副指導員杜恒昌寬展歌喉，激情四射地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全連年紀最小的五班戰(zhàn)士金雙來誦讀長詩《金訓華之歌》。金訓華，上海知青，1969年赴黑龍江鄉(xiāng)村插隊落戶，同年8月為撈取兩根被洪水沖入河中的電線桿而溺亡，遂被樹立為全國上山下鄉(xiāng)知青的榜樣。《人民日報》評論他的事跡說：“國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此語在知青中廣為流傳。
接下來，蒙古族女戰(zhàn)士敖敦登臺，她表演口琴獨奏《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敖敦能歌善舞，人長得端莊秀麗，是連里公認的才俊美女。琴聲悠揚，美人嬌媚，掌聲四起。
你方唱罷我登場，聯(lián)歡會持續(xù)了兩個小時才告結(jié)束。
回到宿舍，敖敦心緒難平，在這青年人自己的節(jié)日里，她再次為久而未達的加入青年團的愿望而憂傷。敖敦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在自治區(qū)首府某出版社工作，文革初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受到批判，關(guān)進牛棚。因此，敖敦報名參加建設(shè)兵團也幾經(jīng)波折。最后是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來到連隊?？墒牵还芩绾闻?，共青團組織的大門始終未向她開放。眼瞅著身邊一個個同學、戰(zhàn)友進入了組織的懷抱，她心急如焚。她可以接受組織的任何考驗，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然而，所處的不是戰(zhàn)爭年代，沒有那么多血與火洗禮的機會，她恨自己生不逢時。
此刻，在手電筒的光束下，她心潮澎湃地寫下了第六份入團志愿書，此書的最后一句話是：為了黨的利益，我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頭可斷血可流，長征路上不回頭，請組織看我的實際行動吧！接著，又給在勞改農(nóng)場的父親寫了封信，言語間飽含著對受盡苦難的老爸深切的思念。
二
五月五日，近午時分，距四連連部五六里地的一個牧業(yè)點，蒙古包內(nèi)，炊事員小梁身手麻利地做好一鍋羊肉熱湯面，隨后把燒掉的牛羊糞倒進了包外的灰炕。一般情況，燒過的牛羊糞要完全熄滅后才往外倒。這次，小梁疏忽了，比較堅硬、沒有燃盡的羊糞蛋蛋在沒有及時清空、已經(jīng)覆滿的灰炕中經(jīng)風一吹，火星撲騰了出來，四下飛去，引燃了草場，火勢隨風而去，一路呼嘯，翻滾沖騰……
四十三團四連駐地，剛剛收工的干部戰(zhàn)士們正吃午飯，見到濃煙烈火立即扔下飯碗，緊急出動。連長急促動員：“火光就是命令，火場就是戰(zhàn)場，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黨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連長的號令，也是每一個兵團戰(zhàn)士心底的呼聲。大家四下抓撓救火的工具，有人拖了掃帚，有人扛上鐵鍬，有人端著臉盆，有人拎了麻袋、拽了床單，還有人赤手空拳，向火場突奔。
副指導員杜恒昌一馬當先，沖鋒在前，來到火邊，呼哧帶喘，他不顧煙嗆火灼，揮動鐵锨，揚土滅火，后面，一個又一個戰(zhàn)士跟了上來，一個女戰(zhàn)士竟然奮不顧身沖入了火堆，身上的棉衣棉襖燃燒了起來，身影在煙霧中忽隱忽現(xiàn)，突然，她一頭栽倒在地，杜恒昌對身邊紅了眼了的戰(zhàn)士大聲喝令：“后撤，趕緊后撤！”，自己卻躍進火海將倒地的女兵拖出火線。杜恒昌似乎意識到這樣魯莽下去的嚴重后果，他再次下令后撤，但沒有人聽他的，他發(fā)現(xiàn)又有兩名戰(zhàn)士被火舌吞沒，他再次闖進火海，當他踉蹌著把一名男戰(zhàn)士拖拽出來，自己也撲通栽倒，人事不省了。有兩個女戰(zhàn)士見狀，回身來救杜恒昌，一左一右將他架起，不料沒走幾步，火勢隨風一轉(zhuǎn)，蔓延過來，三人同時被火舌吞沒。隨后，排長王占祥倒在火堆里了，班長胡同立倒在火堆里了，炊事員王愛民倒在火堆里了，會計尹國茹倒在火堆里了，高志新，唐亞志，舒寶利，王鳳英……有情的人與無情的火、血肉的身軀與暴烈的火焰就這樣死死地糾纏在一起。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一個荒誕的舞臺上演出著一幕燃燒自我、驚神泣鬼的大戲！
火情突至時，匆匆吃過午飯的敖敦正在宿舍一隅擦身凈體，盡管春夏之交氣溫還低，干了半天農(nóng)活身上還是汗津津的。敖敦是個特別愛干凈講衛(wèi)生的姑娘，飯可以馬虎吃，身不能不潔凈。火災(zāi)發(fā)生，戰(zhàn)友閃電行動，她手忙腳亂地穿起衣褲，步調(diào)遲了一些。她滿屋搜尋，一時找不到應(yīng)手的工具，就拎起了剩有一半水的鐵皮水桶，朝著煙霧彌漫的方向奔去。由于行動慢了半拍，又有水桶的拖累，她遠遠地落在戰(zhàn)友們的后面，敖敦心中無比急切，火情到來正是檢驗自己對黨對毛主席赤膽忠心的絕好時機，是體現(xiàn)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豪情的關(guān)鍵時刻，烈火之中見真情，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心越急，步子越拉不開，跑了七八百米，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桶翻了，水撒了，腳崴了，喘了一會兒，抬頭前望，和戰(zhàn)友們的距離更遠了，她爬起身，索性棄了水桶，赤手空拳往前沖，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頭看了一眼，是因腰傷一直臥床的戰(zhàn)友何麗華一搖一晃攆上來，兩人一同奔向火場。
火勢迅猛蔓延，敖敦分明瞅見大火燎燒過的一片草地上橫躺豎臥著七八個沒有了知覺的戰(zhàn)友，有人衣褲全部燒盡，赤祼的身體滋滋地冒著油煙，敖敦意識到了巨大的危險，但她沒有停下腳步。前方，踉踉蹌蹌閃出一個人，是連長。連長紅著眼睛，氣息微弱地沖她叫道：“后退，后退……”她聽清了連長的口令，但沒有遵命，敖敦不是懦夫、不做逃兵，她要用自己的行動向世人證明什么叫無私無畏、什么叫視死如歸！她繼續(xù)向前，脫下棉衣，作為工具，激昂地與火舌搏斗，棉衣瞬間化為煙火，一個年輕的生命也頃刻被烈焰吞沒。
三
寶日格斯臺牧場的人火之戰(zhàn)漸漸進入尾聲，師團其他兄弟連隊的戰(zhàn)士在遠方鏟出寬闊的無草帶，這是阻隔烈火蔓延的最好辦法。
四十三團四連的一百三十多名勇士，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經(jīng)歷了一場赴湯蹈火的惡戰(zhàn)，死傷慘重。
師團的領(lǐng)導們緊急應(yīng)對著這突如其來的重大事件。醫(yī)護人員全部調(diào)動，汽車、拖拉機、馬車載著救援人員馳往現(xiàn)場。草木灰中的一具具身焦體黑、沒有了知覺和意識的知青戰(zhàn)士或蜷伏，或仰臥，或平趴僵凝在那里，有氣息尚存的戰(zhàn)士被抬上車火速送往師、團衛(wèi)生院，沒有了生命體征的遺體拉到四連駐地。
四連駐地。各單位前來救援的人員和醫(yī)生護士們緊張急切地忙碌著。前方，晃晃悠悠走來一個渾身灰黑面目皆非的人。戰(zhàn)士們迎了上去，來人一頭撲倒在戰(zhàn)友的懷抱。有人問，你是誰？此人答，金雙來。
金雙來，四連七班戰(zhàn)士，1955年出生，三年前來兵團時剛滿14歲，是全連年齡最小的戰(zhàn)士。此時，他雙眼緊閉，干焦的嘴唇微微顫動，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一陣強烈的喘息后，暈厥了過去。醫(yī)生給他號脈，脈搏輕浮微弱。注射了一針強心劑，他蘇醒了過來，喚著“水，水”，一位戰(zhàn)士舀了半茶缸水，抬起他的上身，金雙來雙手接過茶缸，將杯中水一飲而盡，他的眼睛眨動了幾下，眸中有一束微光發(fā)射出來，說了句：“我，我沒事，告訴我媽，我挺好的，年底，有了探，探親假期，就回去看她……”他胸脯急劇起伏，張嘴大口呼吸，突然喊了聲：“尿尿，尿尿?！笨伤灸虿怀鰜?，一分鐘后，他身子一挺、頭一歪，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太陽漸漸西沉，大火過后的草原天空飄蕩著如血的晚霞。四連連長拖著傷痕累累的肢體召集起殘存的部下，清點了人數(shù)。重殘的指導員被運走了，副指導員犧牲了，一排應(yīng)到三十二人，實到八人，二排應(yīng)到三十一人，實到六人，三排應(yīng)到——，炊事班應(yīng)到——，133人的連隊，在場人數(shù)不足三十，其余非死即傷……事后準確數(shù)字，共有69名干部戰(zhàn)士喪命火海。多么酷烈的一幅人生慘景！連長擂胸頓足，萬箭穿心，上午還活蹦亂跳生氣勃勃的戰(zhàn)友們突然之間就陰陽兩隔，怎么向他們的父母交待，怎么向全國人民交待??！
消息傳到了北京，深夜，周恩來總理親自打來電話，自治區(qū)領(lǐng)導、兵團領(lǐng)導連夜部署善后事宜，直升機飛過來了，將重傷號運往包頭、自治區(qū)首府的大醫(yī)院，兄弟團隊抽調(diào)力量準備木料、趕制棺槨。四連幸存的官兵在哀泣聲中為逝去的戰(zhàn)友們守靈。
天亮了，69具遺體在草原明媚陽光的照耀下，整齊地排列在連部門前的小操場上，四連戰(zhàn)士仔細辨認著尸骨的姓氏名稱。認出一個，就在一塊白膠布上寫下名字，貼在死者身上。副指導員杜恒昌的尸身毀得十分厲害，人們是從他戴在左腕上的一塊英格手表認出他的。恒昌是四連知青中唯一佩戴手表的人，他的父親是軍隊干部，家庭經(jīng)濟條件較好，表是他來兵團時父親所贈……臨終的敖敦，一條長長的大辮子死死地壓在身下，沒有被火燒掉，這美麗的大辮子不知引得多少男青年心旌搖動。敖敦好美，雖然長辮在勞動時會有所不便，但她始終沒有下決心將它剪掉。此刻，這條被烈火舔過、略有枯黃的大辮靜靜地躺臥在她的身旁……有的死難者由于軍帽緊箍在頭，腦際留下一圈毛發(fā)；有的難友衣褲雖被燒光，腰帶仍在，腰上留下一道白痕……
戰(zhàn)友們?yōu)樗离y的兄弟姐妹清洗身體，有的尸身滿是水泡，輕輕一碰，汁液流淌，有的戰(zhàn)友看上去皮膚完好，輕輕一擦，皮開肉綻。大家手不停地抖，淚不斷地流，心痙攣著痛。清凈好一具尸體，用白布纏裹緊致，有的難友身體已經(jīng)僵硬，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將胳膊腿兒抻直，裹好后為他們穿上軍裝戴上軍帽……
兄弟單位趕制的棺材運到了，薄薄的木板刨得平平整整。爾后，把一具具的尸身安放進去，棺蓋則久久不肯閉闔。陸陸續(xù)續(xù)，69位兄弟姐妹全都入棺，在要蓋棺上釘?shù)臅r候，全場爆發(fā)起悲慟的哭聲、嚎啕的哭聲、淚飛傾盆的哭聲，他們?nèi)绾紊岬盟妥哌@些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手足般親密的兄弟姐妹呀！鐵錘敲釘?shù)亩６．敭?，一聲比一聲沉重，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哀婉，根根鐵釘扎在了生命依在的戰(zhàn)友們的心尖上，血滴成河。墓址已經(jīng)選好，區(qū)域位于團部西南大約一公里的地方，這里草肥水美、日照充足，突擊隊的同志們開始了挖掘墓穴的工作。廣袤的塞北大地，冷月幽幽，星光暗淡，鋼鎬飛揚，鐵鏟翻動，每挖好一個墓坑大家都要仔仔細細把邊角削齊，把坑底墊平，再用掃帚打掃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縷浮塵。天光大亮，69座墓穴完成，69具棺材運到，每六人分成一組，抬棺，下葬，堆土。沒有石料作碑，在一座座墳塋上，人們插上木牌，上面寫著逝者的名字。
四
兩天后，死難者的親屬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
團部安排專人負責家屬的接待工作。到達的親屬在招待所稍作安頓，就來到墓園，尋到自己親人的墳丘，或跪伏痛哭，或泣淚默語，向長眠的親人盡表哀思。回到住地，大家相視無語，以淚洗面。炊事班送來了飯菜，沒有人端碗，沒有人拾筷。團長親自來勸，安慰家屬們說：“我們的親人是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壯烈犧牲的，團部會盡快上報，為他們評功授獎，為他們申報烈士稱號，他們死得光榮，重于泰山?！?/p>
敖敦的父親也趕了來。夜幕籠罩著這片詭秘而陰慘的土地。父親伏在墳上，呼喚著女兒的名字，說：“爸爸來看你了，爸爸來看你了?！备赣H用手指在墳土上刨出一個小坑，將五枚熟雞蛋排列著放在坑里，再小心翼翼覆上泥土，父親顫顫地說：“敦兒，餓了就吃吧，吃飽了做個好夢，在夢里看一看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想你呀！”六年前，小敖敦風塵仆仆到兩百里外那間雜亂的坯屋去看望被造反派關(guān)押在那里瘦骨嶙峋的父親，偷偷地塞給父親幾只煮雞蛋，父親不接，說：“你跑了這么遠的路，你餓，你吃?！卑蕉貏冮_蛋皮，把煮蛋塞給父親，父親又遞給女兒，父女倆相擁而泣。
父親在墳邊呆了好久好久，一旁跟隨的女戰(zhàn)士提醒他說：“起風了，天涼了，回去吧?！备赣H說：“讓我和孩子多呆一會吧，這輩子我們再也見不上了，再也見不上了呀。”他舍不得離開女兒，舍不得，舍不得！對于世界來說，女兒只是隨風而去的一粒塵沙，而在父母心中，她就是整個世界呀！
晨曦東現(xiàn)，父親來到了四連駐地。在女兒曾經(jīng)的宿舍里，目睹著女兒的遺物，他用手帕將那只亮晶晶的口琴包裹好，放進衣袋；枕下，有一份“五四”那晚寫就的入團志愿書，和寫給自己的一封信，父親展開信箋，一紙娟秀的小字映入眼簾：“……爸爸，我最最擔心的是您的身體，您一定要多加保重，下次見面的時候，我要給您一個驚喜……”，這個驚喜會是什么呢？
寶日格斯臺草原的這場大火將69條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這片云淡風輕、水草肥美的天地之間，我那69位戰(zhàn)友的滿腔熱血染紅了知青史的濃烈一頁。報紙、電臺紛紛以《一曲壯麗的人生凱歌》、《烈火中的青春》、《在毛澤東的旗幟下》等標題，對這次事件做了輝煌的報道。死難者分別被追記了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敖敦被追認為共青團員。
每年五月五日，中國知青史上這最為悲壯、最為慘烈的一幕都會久久地翻騰在我的腦海，映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令我百感交集，仰天長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