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娘的殼》落花無言散文賞析
小巷是靜的,腳踏在青石板上,我想,那是多少徽娘走過的路呀。墻不再白,紅燈籠依舊高掛,歲月之下,褪去鮮艷的色彩,卻依然,無聲地守護這高墻。黑洞洞的兩盞小窗,是屋的眼,無聲地張望。
漫步而行,是我們這些游人碎碎的腳步,敲擊在青青的石板上。長長的小巷,一戶有一戶的寂寞。
陽光自顧自地,安詳地挪移,卻照不到每一個角落。再美的女子,也是要嫁人的。再俊的后生,也是要出發的!
天大地大,好男兒,志在四方。說歸說,可是,作為徽州的男人,何其不幸,洞房紅燭才消停不久,卻要離開新婚的妻子,在外流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士農工商,不經商,錢從哪里來?可是,不努力怎么成? “學而優則仕”!
要改變命運,卻被命運之手推著,向外走!
在這“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的地區,群峰豎立,高峰陡絕,開發艱難。即使勉力墾辟,種上農作物,收成也很難保障。不出去討生活,怎么養家糊口?他們何嘗不像沙漠中的駱駝?活得累,活得苦!忠、孝、節、義下,“三朝元老”、“ 父子尚書”、“尚書坊”……徽州的一大批牌坊都在表揚他們的英雄事跡。可是,這些“老朝奉”們每三年方能探親一次。他們身后那些女人呢?日日穿行在這古巷中,除了頻頻回首,除了傾聽古巷的腳步聲,還能等到什么呢?
那些外出經商的呢?何嘗不是與父輩一樣,半生奔波,回到家鄉,一樣砌著青磚黛瓦馬頭墻,一樣圍成青石板的巷道?村莊,在他們的手中得到了延伸、擴展;宅院,在這里翻新、加固、壯大。這時的女人,是女人,是妻子,是配偶!隨著嬰兒新鮮的啼哭,或者,那些哭聲還沒有到來,而他們,還要繼續,在路上。
夜色濃,山風緊,這些高高矮矮的宅子,在黑夜里,現出道道馬頭墻,青的青,白的白。
送別的戲,就不說了。縱有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丟下嬌妻幼子,那些個男人遠去了。怎么辦?還能怎么辦?一場場告別,然后是無盡的守候。
時光那么長,下有對兒女的養育,上有對公婆的照顧,心上人遠在他鄉。
桃花年年開,春雨年年落,這石板路,年年不動聲色。
沒工夫做深鎖閨閣的詩中怨女,脫去鮮艷的新娘裝,穿起粗麻布衣,頭巾裹住額前碎發。
再美,美給誰看?
再抱怨,抱怨給誰聽?
擦干思念的淚珠,農田等著耕種,衣衫等著縫補,飯菜等著下鍋,孩子等著教育,公婆等著伺候。
而那當年的嬌娘,雙手粗糙干裂、布滿大大小小的繭子,臉龐也被太陽曬得黑亮。
這還算是幸運的吧!這些女子,畢竟有夫可候、有子可育。
那些未能相見的男女呢?若遇男子隕命,女子待嫁,怎么辦?守吧,“望門寡”。這個望呀,對愛情、對人生,還有什么想法嗎?
那還年幼的童養媳呢?若出了什么意外,男孩不再,女孩還有明天嗎?有呀,活著,繼續活著,為丈夫披麻戴孝,為丈夫守節終身!
《禮記·禮運》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兼治儒墨之道”的告子說:“食色,性也。”
《禮記》為儒家經典,告子可以說代表了一般人的看法,兩者都是承認人欲的,允許人們追求人欲的。
可是,徽娘們卻堅守著,堅守著“女不踐二庭,婦不再移天”、“寧凍如寒蠅,寧餓如饑鳶”,也決不改嫁!
一本民國《歙縣志》,16本書中有4大本被烈女占據,清光緒年間歙縣新南街的那座“孝貞節烈坊”一次就集體表彰六萬多名節烈女。
韶華逝去,活在哪里?沒有愛,沒有情,沒有溫,沒有暖。有的夜夜手指糾纏的“九連環”;有的是,一枚枚銅錢,搜尋,撿起,散開,再撿起;有的是,漫漫長夜孤燈獨坐。可有人聽到她們的哭泣?
敢追求自己的愛、自己新的人生嗎?敢沖破這扼制人性的深院,給自己一個新的活法嗎?敢嗎?
“節勁三冬”、“一庭冰雪”、“脈承一線”、“ 扶孤守節”……這些何止是牌坊?這是一座座“雷峰塔”,這是一道道咒符!
最本原的、最初始的人的本性還有嗎?人之為人的道理還有嗎?春潮洶涌,欲睡不能之時,多少女人,就這樣,拿出一盒銅錢,整夜整夜地數,數到天明……那一枚枚光亮的銅錢呀,光亮得讓人不忍注目。
幾十年的守寡生涯給她們留下的是什么?是錢篋單薄、門戶凄涼、天寒無衣、饑時無糧。如果不去追問、不去思索,看在眼里的古鎮,多么美,多么靜,多么庭院深深深幾許,多么詩情畫意。可是,在徽州深巷里走走,往歷史深處看看,隨時,我的心,會在這些歷史里,沉沉浮浮,悲之嘆之恨之無奈之。
那些斑駁的兩面高墻,那些窄小幽長的古巷,圍著,圍著,圍著城池,圍著歲月,圍著女人的終身,圍著的到底是什么呢?故事不是故事,故事,就是現實。那是過去的現實。從來都存在著!
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月光,不同的落葉,到頭來卻改不了一樣的結局。
那些個歲月,那些個女人,日日享受著陽光,卻不見陽光。陽光照著她們,卻照不透她們心底的那層涼!
一輩子扎根故里、把緘默的背影留給世人的,是浸染歲月風霜的徽娘。
她們身上,有的是寬恕、是承擔,唯獨,沒有了自己!
我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我慶幸,所有的陰霾都會過去!我慶幸,現在的女人也有自己的一方天!
可是,那時的徽州女人,就算丈夫死了,就算有了意中人,又能如何?遠遠離開故鄉,以私奔的方式,一世不要回來,也算好的。那些沉河的,那些投井的,那些為尋求生路而被唾棄至死的,有多少呀!
我把自己繞進去了,繞進了歷史,我甚至完全懂得,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她們的無奈、她們的怨恨。可是,那些道德標準,那些壓迫之下,除了活著,以堅守為活著的代價,以忠貞為人性的本能,她們,除了承受,還是承受!
這樣的女人,可方可圓,這樣的品性,可稱可贊!
要這樣活?不要這樣活?你選哪樣?
看看漫山遍野的花朵吧,連花朵也不及的女人,看著那些花朵,那么自然而然地開放、凋謝,而那些女人,甚至從來沒有開放過,就萎謝了!
徽娘的殼,厚厚的一層,在那高高的院墻,在那深深的庭院,在那一座座牌坊,在那一道道目光,在那紅口白牙的道德中,一層一層地結著,一層一層地厚著,一層一層地,將自己埋葬在日日新陽里!
可是,徽娘,以她們獨特的方式,讓人間有了不同———
別處的陽光,是柔和的,溫暖的,是唐詩宋詞里的婉約;
徽娘的陽光,是冰涼的,有著荒涼的意味。
別處的陽光,是鮮明燦爛的,春波暖,夕陽紅;
徽娘的陽光,是沉沉的古井中那一世的等候,刻在牌坊上的閃灼金光的大字!
更是后人對當年徽娘的嘆與敬,更是當下女子對當下幸福生活的珍與惜!
(作者單位:江蘇省宿遷市泗洪縣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