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關于生命與死亡的贊歌——評馬金蓮的中篇小說《長河》
一首關于生命與死亡的贊歌——評馬金蓮的中篇小說《長河》
◎賀彬
小說是一個國度、一個民族、一種文化折射出的靈魂深處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與客觀反映。優秀的小說是一首唯美的詩、一幅畫、一曲歌,其中所蘊含的內容、主題、哲理、意境、地域特色、風土人情、文化元素是十分豐富的,由此帶給讀者的教育、審美和欣賞功能是不可估量的。徜徉在優秀小說的殿堂并陶醉其中,心靈升華,德馨流芳。可以說,馬金蓮的中篇小說《長河》無疑是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壇最受讀者喜愛的優秀中篇小說之一。這篇小說最早被《民族文學》2013年第9期發表。小說一經發表,立刻引起廣大讀者好評,并獲得2013《民族文學》年度獎、第五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等多個獎項。
這篇小說由四個獨立的小故事組成,分別寫了青年伊哈、少女素福葉、壯年的母親、暮年的穆薩爺爺四位主人公的無常。這四個小故事既可相對獨立成篇,又是整篇小說不可或缺的故事鏈,使得小說的結構顯得非常完整。大西北的黃土高原就這樣一年年一天天地在歲月的長河中迎送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這些來過、活過、愛過、恨過的親人,曾經在熟悉而又親切的泥土里辛勤勞作了一生,最后仍在泥土中安然入睡,他們沉靜、安穩、內斂,以一種寧靜大美的心態面對死亡,由此使死亡顯示出它靜潔而崇高的品質。
小說努力地打破了傳統敘事方法的樊籠,開拓性地創造出了一種全新而又獨特的文學寫作視角,即“童年”視角,這樣寫的好處就在于使得整篇作品少了許多慣有的勢利、世故、圓滑和老成。隨之而來的是純潔、干凈、率真和無邪,像一泓山間緩緩流淌的清泉,清新、活潑、自然地流進了讀者的心田,其散發出的迷人、恒久的藝術魅力令讀者耳目一新,怦然心動,彰顯了一個作家應有的社會責任感和良好的職業素養。
小說不以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背景場面和紛繁復雜、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取勝,而是以對普通的小人物在某個特殊歷史環境下的日常生活節點和自身命運給予深切關照為核心敘事基調,將筆觸伸向社會底層,伸向百姓生活,溫暖而深情,真摯而感動地抒懷了生命的美好,直面死亡的崇高,也把廣大讀者帶入了更為久遠、更為遼闊的遠方藝術天地。
文藝理論家謝有順說過,文學所寫的生死,該是道義之生、道義之死。沒有經過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沒有道義成分的人生,我想也不值得小說家去寫。文明與道義,一方面是保存在傳統的典籍里,另一方面也保存在世俗和日常生活里。小說所寫的,更多的就是日常生活所傳承下來的生命義理,而作者描述的這種生命義理,讓讀者強烈感受到人間的真情大愛。正是有了人間的真情大愛,人類才無懼于任何艱難險阻,世界美麗的城堡才會更宏偉、更堅固。《長河》的文學價值就在于作者懷有一顆悲憫之心,堅守固有的信仰和精神力量,能夠站在生命哲學的高度,運用描寫、抒情、議論等多種寫作手法,把生命與死亡描寫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讓讀者看到了生命的純真與美好,死亡的寧靜與崇高。一個人只要活著,不管他活得多么卑微,哪怕卑微得如塵世間的一粒微塵;不管他活得多么偉大,哪怕偉大得像神一樣遙不可及,其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都是平等的。人最寶貴的東西就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生命是不存在高低貴賤之分的。第一個小故事中的伊哈,僅僅只活了二十九歲。為了改變家庭的生存環境,為了能使全家人都過上幸福的小日子,他和老婆在自家后院挖水井時,不料井繩子斷了,砸死了在井底作業的伊哈。隨后,改嫁他鄉的妻子也在一場意外中撒手人寰,撇下了年邁的父母和三個年幼的孩子。伊哈生前是個孝順的人,我們僅僅以伊哈為了自家人吃水方便去打井而在中途命歸西天這個狹隘的觀點來理解他的死亡是遠遠不夠的??嗉滋煜碌摹拔骱9獭保欢缺皇澜缏摵蠂炭莆慕M織認為是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方,但事實并非如此,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并沒有因為自然生存環境的惡劣而氣餒,并沒有因為生活的貧苦而埋怨,而硬是挺起生命的脊梁與命運抗爭,與環境抗爭。從這個角度來看,伊哈死得其所,他的死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正如小說中所說:“似乎每一個生命的結束都在提醒活著的人,這樣的過程每一個人都得經歷,這條路,是每一個人都要走的……在這條路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孔子說過:未知生,焉知死。只有懂得生命真諦的人,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把平凡而又真實的日子過得富有意義。生生死死是自然界的基本法則。既然死者無法復生,那我們活著的人就沒有理由去悲觀失望,就沒有理由去坐享其成,因為美好的生活是靠勤勞打拼出來的,是靠奮斗和努力得來的。有時,我們或許真的無法決定人生的長度,但在活著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憑著覺悟來拓寬人生的厚度和寬度。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長河》的每一個文字都充滿了神性,對生活在寧南山區底層百姓的仁厚和悲憫可見一斑。小說以樸素、細膩、傳神的洞察力努力挖掘出底層百姓身上所閃爍出的微光,讓讀者清晰地看到了人性深處的柔軟和光澤。
大概上帝在創造天地、萬物和人之前是懷有慈悲之心的,想著要善待每一個生命,對每一個生命公平對待才是合情合理的選擇。平等作為人類追求的一個遠方理想,體現在經濟、政治、文化、法律和道德等各個領域,推動著人類文明向前發展。在生死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在人格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長河》雖說是中篇小說,但作者一改傳統寫故事的套路,寫“我”所見,寫“我”所想,寫“我”所思,極力挖掘和展現生活中美的事物,采用散文化的筆調,聚焦生命與死亡的焦點,找到合適的敘事方式,找準行文的邏輯順序和故事內在的必然聯系,用極具溫馨、感人的語言來展露人物的尊貴感和人性的光芒,使得平等意識貫穿于小說的始終。悲傷、惋惜、淚水、疼痛過后,依然能夠讓讀者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以及人類為改變這個世界而從內心所迸發出的無窮大的精神力量。印度偉大作家泰戈爾的《飛鳥集》里有這樣一句話:世界以疼吻我,要我報之以歌。也就是說,不管生活是怎樣的一種情景,我們都要以足夠的勇氣去改變那些能夠改變的,要拿出一種大境界大胸懷去接受那些不能改變的。第二個小故事中的素福葉是位純潔美麗、天真無邪、性格文靜的小女孩,她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劇烈運動,當別的小孩子瘋玩的時候,她只能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落寞而孤獨,最終素福葉的心臟病犯了,離開了人世。對此,《長河》給出的答案是:“我忽然覺得我們從前對死亡的認識太過片面,存在著誤解,死亡的內容不僅僅是疼痛和恐懼,一定包含了更多我們沒有認識的內容,比如高貴,美好,還有寧靜?!笔澜缡敲篮玫模敲篮玫?,生活也是美好的。人人都有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感知和評價的權利,素福葉何嘗不是如此呢?盡管她不到十二歲,但她以自己的心靈、視角和感官來享受著這個美好的世界。是啊,素福葉就像一朵雍容富貴的牡丹花,曾經給這個溫暖的世界帶來過芳香和美麗,像夜空中一顆最為璀璨的流星,即便輕輕劃過星空,那也給蒼茫浩瀚的宇宙留下過瞬間的光輝。素福葉是多么熱愛生活和留戀這個美好的世界??!可上蒼卻偏偏無情地奪去了她年幼的生命?!八砩嫌幸环N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小小的清瘦的臉上兩灣兒眉毛細溜溜的,下面是一對明亮羞怯的眼睛。這雙眼多么像清涼的月牙兒啊,閃著清澈透底的光……她站在那里,兩只手背在身后向著我們看,迎上誰的目光,就對著誰淺淺一笑……她穿的是紫花襯衫粉色褲子,都很新?!彼馗H~仿佛是一朵開在荒僻小路畔的馬蘭花,盡管隨風飄走,消失在生活的塵埃里,可她的美霞光萬丈、魅力四射,深深地震撼了讀者的心靈。素福葉的離去,并沒有讓讀者看到更多的傷感與疼痛,而是讓讀者深深理解到了死亡更高層的含義——干干凈凈地來,又干干凈凈地去,這樣的人生同樣能給人以寧靜致遠、蕩氣回腸的精神力量。
《長河》發表后,馬金蓮在談到創作感受與動機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思念村莊里那些活著和亡故的人,從孩童到中年到老年,從男人到女人,我發現死亡是每一個生命都要面對的課題,區別只在于時間的早遲。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生命的個體就是一粒粒微小的塵埃。我想做的是,通過書寫,挖掘出這些塵埃在消失瞬間閃現出的光澤。死亡是生命的消失,但忠誠、堅貞的靈魂永遠不會消失。人是一種生物體,任何一個人都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無論是接受還是不接受,死亡都會在某時某刻到來。既然如此,我們必須正確對待死亡,必須正視死亡。法國著名哲學家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對死亡是這樣描述的:“突然地死就是它絲毫不能預料,因為它是未確定的,人們不能在任何一個確定的日期上等待它,事實上人們總是在一個所等待的日子之前突然死去?!笔篱g萬事萬物都會是這樣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從哲學的角度來看,生與死本來就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沒有生,哪來的死?沒有死,哪來的生?生活充滿了矛盾,沒有矛盾就沒有生活。一個人赤裸裸地從自然中而來,必然要赤裸裸地回歸到自然中而去,這就是所謂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道理。當然,一個個體生命的長與短,其因素是多方面的,預測和控制是不能奏效的。宋代李清照也有詩曰: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因此,活著時的那份感動與幸福,死亡時的那份潔凈與美好,恰恰就是豐富多彩人生經歷的真實寫照。第三個小故事中的母親因為有病,常年癱瘓在床,且病情越來越嚴重,她不時和父親吵架、和好,又不時無端地給父親挑毛病、找茬,令家里的幾個孩子莫名其妙。母親去世了,家里頓時空蕩蕩的,“我”幻想能像素福葉一樣靜靜地躺在母親身邊守候母親。這個小故事平凡而又真實,于細微深處深深地打動著無數讀者的心,讓人回味無窮?!拔覀冎荒軕{著那一個個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個我們的親人在世上來過,墳堆是他留給世界的唯一憑證……在這個世上,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母親,可是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再能看到母親的臉面和一臉慈祥的微笑呢?”這就是生活給予我們的滿滿正能量,這就是母愛的芳香給予我們前行的動力。雖然母親帶著病魔離我們而去,但她的音容笑貌、品行仁德卻久久地駐留在記憶的深處,成為我們永久的思念。古今中外許許多多的文人騷客描寫母親的詩文佳句數不勝數,但都沒有馬金蓮寫得純樸、真實,馬金蓮筆下的母親平凡而又尊貴,崇高而又偉大。無需贅言了吧,母親的所有恩情都體現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
著名作家周國平在《有所敬畏》一文中說過:“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總有一些東西屬于做人的根本,是褻瀆不得的。不相信神圣的人,必被世上一切神圣的事務所拋棄?!蔽沂菓阎\和敬畏之心讀完《長河》的,而且是認認真真讀了三遍的。泰戈爾曾經說過:我們只有獻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生命需要文字的點綴,文字離不開生命的浸染;生命離不開文字,文字需要生命。文字是表現生命、美化和歌頌生活的一種文化載體。徜徉在文字的歷史長河中,心靈深處卷起的朵朵浪花會讓生命更加多姿多彩,會讓生活更加精彩紛呈。因為我敬畏生命,敬畏文字,敬畏那些用生命和熱血鑄造而成的有溫度有質感的文字。好文字能靜心養氣,好文字能滋潤心田,好文字能給人以愛心與勇氣,好文字能給人以信心和力量?!堕L河》里的文字就是這樣的,靈氣飄香四溢,純凈輕盈飛舞。
薩特說過:“每個人都是對自我的絕對選擇,從在存在中涌現起時,我就把世界的重量放在我一個人身上,而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能夠減輕這重量?!闭f到底,人的關系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薩特的話中,也可清晰地看到,每個人不但具有生物體所有的活動能力的生理屬性,而且具有在一切社會關系中自己所擔負起的那份社會屬性,換言之就是生命意識、社會責任、愛的信仰、認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第四個小故事中的穆薩老爺爺活著的時候對周圍鄰里的小孩子和藹可親,非常慈祥。穆薩爺爺年輕時做過這樣一件義舉:“四清”運動時期,村里的大阿訇遭批斗慘死荒洞,無人敢為其收尸,連他的家人也不敢,怕受牽連。他為感念恩情,聯合村里的三個小伙子,冒著被殺頭的危險餓著肚子偷偷抬回大阿訇的尸體當晚下葬。因為缺糧,村里餓死了不少人,穆薩偷來糧食接濟大阿訇的孤兒寡婦。日子漸漸好轉,大阿訇的孫子主動上門還糧報恩。在穆薩爺爺的主持下,他的小女兒嫁給了大阿訇的孫子,生活幸福美滿。穆薩爺爺是壽終正寢的,他走得很安詳。穆薩爺爺是善良與智慧的化身,是愛心與責任的化身,是希望與溫暖的化身。他就像黑夜里的一束煙花,從同一個地方出發走向不同的軌跡,照亮了星空下遠方人們回家的路。穆薩爺爺年輕時的壯舉和晚年的安詳離世揭示出天地之間生命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本質,激發起人內心蓬勃向上的生命力,為整部悲傷、暗淡的故事增添了最燦爛的一束光亮,有力地升華了小說關于生命與死亡的主題。穆薩爺爺的離去,讓作者對死亡有了新的認識,也把整篇小說推向了高潮。正如小說在結尾所說的那樣:“我們來到世上,最后不管以何種方式離開世界,其意義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死亡。村里的人,以一種寧靜大美的心態迎接著死亡。死亡是潔凈,崇高的?!逼鋵?,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另一種生的開始。德國著名哲學家尼采說過:“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生命?!睉騽≡u論家童道明在紀念作家馮至110周年誕辰的座談會上,也說過這樣的話:“人的死亡,可以是美麗的。歌德將死時,讓人把所有的窗戶打開;契訶夫垂危時,喝了一瓶香檳酒。馮至臨終時,說他想寫一首關于死亡的詩,這是最美的遺囑,也是最美的死亡?!焙晌饕馔馍硗龊螅从^,她在一間冰冷的房間里,緊緊拉住荷西的手說:“荷西,人死后會經過長長的黑暗,你不要怕,我在這里陪著你。走過黑暗會有光明,那里就是天堂。”三毛說:“一塊手帕。擦我的淚,你的血。”已故著名詩人顧城曾說過,在靈魂安靜之后,血液還會流過許多年代。死亡并不是上蒼對我們人類的懲罰,而是生命之神對我們的鐘愛。我們需要生命,也同樣需要死亡,正是死亡的寧靜與黑暗才烘托出生命的璀璨光彩,所以死亡并不可怕,無非是生命的長眠。
綜上所述,馬金蓮的中篇小說《長河》生動、具體、形象地描寫了“西海固”地區的風土人情和各種回族人物的生活場景,追憶了童年生活的美好與溫馨,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于生命與死亡問題的哲理性思考。馬金蓮對“西海固”農村生活的描寫是成熟而又深刻的,她以溫暖而神性的筆觸,抒情詩般的哀婉風格,輕盈而靈動的文筆,敘寫了深愛著的家鄉熱土和在這片熱土上祖祖輩輩生活著的人們,讓讀者清晰地看到了此岸的生命無常到彼岸的靈魂安寧,此岸的悲歡離合到彼岸的大美凈潔,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命運的不公,去感慨歲月的無情?馬金蓮的小說側重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細膩挖掘和描寫,以人物內心世界審美化為主要特征來縷陳自己所熟知的故事內容,使得人物的認知、感受、想象、幻覺、閃念、感受和思想符合人物身份和人物性格,記憶與期待,悲傷與喜悅,生命與死亡,潔凈與崇高渾然陳雜,表現得淋漓盡致。
《長河》是一縷清新自在的風,讓人舒暢;是一抹燦爛奪目的霞,給人希望。愿人世間的每個人干凈、清爽地出生,在歲月的長河中,真實、高貴、美好而灑脫地活著,純潔、寧靜、崇高而優雅地死去,化作泥土中的一粒微塵,永遠長眠于地下,去傾聽大地深處的回響。
賀彬,寧夏作協會員、寧夏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銀川市作協會員,在《寧夏日報》《新消息報》《銀川日報》《銀川晚報》等報紙發表詩歌、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