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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泥《她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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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泥《她丟了》

又丟了

星光商場的大廳里搭了圓臺,幾個姑娘現(xiàn)出肚臍眼,揮送綢帶,盤轉搖擺,在上面跳舞。臺前邊角上,站著三四位身穿紅色旗袍的女子,手里拿了一沓沓紅色的紙單,不時彎腰散出一份、兩份……下頭的人擠來擠去,爭的搶的,笑的鬧的,囔囔的,推打的,拍手的。圍觀者眾,堵到了門邊。后面的大個兒都要踮腳,伸長腦袋,小孩子也得騎在大人肩上,不然看不見。

這分明是搞活動,做推銷。怎么沒擺到外頭的廣場上?這叫人怎么過去?

蘇爾守被前面的人墻擋住去路,猶豫起來。

就只好從人縫里穿了!鞋子、衣服會不會擠臟?顧不得啦。

他伸開手掌,支了胳膊,分撥一條道,一路拼搏,引得這里那里驚叫連連。

穿越過半時,突然琴音悠揚,清亮如月,照臨世界,吸去了所有的目光和聲音,鼎沸的現(xiàn)場漸漸靜下來,人都停住腳,朝向一個地方張望,期待,驚喜,帶著緊張和不安。

一定是哪位大歌星駕臨,有人在伴奏!

蘇爾守放眼一瞥,高高低低的腦袋和長長短短的脖子后面,并無什么歌星、舞女之后,卻是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琴邊端坐一位佳人,讓他的心忽地一跳,怎會是她?

——是她,的確是她!她怎么會在這里,改了行,學了音樂?!

那女子頭隨身走,移動兩段白臂,十根纖秀的手指,左右滑飛,上下點擊,流出動人的旋律。

他不能被這美妙樂音凈化,反倒是口渴煩躁,心跳加快。

經(jīng)年尋訪,費去多少心血,得來如此輕易,讓他難以置信。

說不出她彈的是一首什么曲子,音樂里含了綿延的苦味,甜蜜的向往,就像他對她的思念,水一般光潔柔媚,觸碰心弦。

他很快拿起手機來錄像,冥冥中仿佛有愛神在招引。

聽完一節(jié),他有了一種想哭又哭不出的魔幻般的美感,莊嚴、圣潔,他微微有點醉了,眼睛里濕濕的。

一曲演罷,她移開凳子,側對他斜斜立站,隨著跳舞的姑娘們鞠躬。前排的帶動大家鼓掌起哄,要她再來一個。她微笑著,飛了一下頭發(fā),姿勢正和當年一模一樣。

怎能不是她!她終于也來了北京!這次絕不可放過!一定要帶上她離開!

他攥緊拳頭,吞下一口氣,忍住沒喊出她的名字。

他尚有困惑:這一定就是她嗎?不會搞錯吧?萬一認錯人怎么辦?

他躊躇著皺起眉頭。

眼前的女子,畢竟和他失散五六年,真要是她,也已經(jīng)大大不同。他只有一張遠遠偷拍的照片,留下她的側影,做了電腦的桌面背景,打開電腦就可以每天問候,時時傻笑,也有心痛得想對她哭泣的時候。可是她又在哪里?

女大十八變,照片以外的記憶全已含含糊糊,眼見的更如幻象。貿(mào)然上前相認,指不定要鬧個天大的笑話。別人會罵他沒安好心。并且思念一個人太久太久,哪怕是稍微有點像她的,都不能平靜,其實那是一種暗示或情結。差不多每一次都錯認了人。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這一回,他寧肯相信是真的。他要犯一回傻,不能放過眼前的女子。

那女子翻動曲本,接著彈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他家邊上的飯店、咖啡館,經(jīng)常播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這支名曲,他問了人,才知道它的來歷和背后的故事。自己買了盤,晚上回家,或者休息的時候,品一杯咖啡,泡一壺茶,聽這首曲子,他含淚微笑,心靈經(jīng)受洗滌。仿佛它訴說的正是他的悲戀,讓他無法釋懷,對她徒增思情。他癡迷其中,不能自拔。

現(xiàn)在彈奏的人卻是她。它與剛才那首陌生的曲子,有著異曲同工的地方,要說差別,大概前一首哀婉的情緒更加濃密、更為深沉,揉搓心靈的力度也更加強烈吧。

他眼前模糊,終于流出淚來。一手舉手機,一手揉眼睛。揉著揉著,眼睛就隱隱脹疼起來,淚水越來越多,竟至于疼得他都睜不開了。

他只得閉上眼睛,回身擠出去,瞇巴著去找洗手間,好不容易問出一個,溜進去,拿清水擦洗。

眼睛舒服了,能夠睜開了。他要趕緊回到她身邊,探明底細。剛出洗手間,手機就響了。之后他又回了一個未接電話。感覺時間不長,可是再回轉,圍觀、舞蹈的人散了,女郎不在,拆著架子、臺子的人,誰都說不清她去了哪里。

這怎么可能?才多大一會兒?

他多想抽自己幾個大大的耳刮子!

他焦急地上下樓掃蕩,連女廁所都一間間看了、問了,就是沒找著。

他垮了,什么都不能做了,住進旁邊的酒店,只要商場一開門,他就在里面盤桓,帶著悵悵的悔意,四處搜尋。

其實,她這樣的女子,身邊怎能缺少男人?他即使僥幸再遇到她,大概也是個遲到者!

他頑固地相信,現(xiàn)在找漂亮養(yǎng)眼的女人容易,難的是貼心和養(yǎng)心。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包含了深刻的智慧。中國女人在已有的路上,非但不需向前,而且該“倒退”。她們在家充滿戰(zhàn)斗性,這絕非河東獅吼般的喜劇,而是折磨心靈、精神、靈魂的磨石,讓他對多少年輕的女性敬而遠之。唯對當初感動過、投注過真情的人,念念不已,她是他心靈神殿里供奉的唯一女神。

她小他六歲,掐指算來,她要不早早成家,他就仍還有機會。

第一次邂逅,他尚念書,大四學生?;乩霞?,他想打探蘇州的行市,來到母校邊的書店,看見一個動人的身影走進去,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她正念高三,買了幾本閑書,原版的莎士比亞戲劇《終成眷屬》《皆大歡喜》《仲夏夜之夢》《無事生非》。他看不懂太深的英文,好奇地打聽她是不是買給自己的。她笑得那樣甜,點點頭,說是預備假期間瀏覽。他無限敬佩。

書店門邊養(yǎng)著一缸紅紅黃黃的小金魚,她彎下腰,在魚缸上畫出一道道的圓圈,撅起櫻桃小嘴,輕輕地吁氣。從窗口透來的陽光,將她幻成一道燦爛的亮影,讓他不能逼視。

他移過去,看清她的唇,邊上有淺淺的毫毛,如絲如絨,身上帶了淡淡的處女的香。

他知道自己愛上她了——他還未真去愛什么人,從不下力氣追找女生。即便同學們成雙結對了一大半。

看多了房子,對各式女白領推銷,談判桌上交鋒過多少出色的女士,他的心界眼界不同于純粹的學生,難得看上什么女性了。

也曾動過心,卻見女子的身旁轉出了男人,親密無間的樣子。在他們轉身而去的剎那,他的心如同玻璃,重重地摔碎,滿地上都是閃閃的淚花。

這一朵名葩,初開于人間,還沒有來得及挪植大花園,不到廣受注目的時候,就被他發(fā)現(xiàn)。哪甘放棄?

他跑到門邊,猶豫著找什么借口接近她。她剛好停下了,裹著她的卡其色韓版棉服,不對稱的娃娃領,荷葉邊的下擺,配了精紡彈力打底褲,很是健美。

她蹲下去,看地上一個很臟的小男孩。那孩子的鼻涕和著淚,揮舞黑溜溜的小手,哭得正歡。一把清涕拉到了唇邊,又吸回去,吸回去再拉下去。

她很意外地掏出手帕,把書插在大腿和腹間,給那男孩子擦起來,把黏糊糊、黑黝黝的臟污折進去。她問他為什么哭,怎么不回家。小弟弟很乖哦,地上冷,會肚子疼。

那男孩被她哄得不再哭,伸過手來拉她,她接住他的手,將他扶起來。

來往的行人匆匆而過,大聲說話,車子就在一步開外鳴響喇叭。旁邊的店里突然沖出一個女的,急促地大喊:你在干什么?勇啊——

男孩的哭聲竟更大,張開小手臂,媽媽媽媽地叫起來,卻不往前跑,聽任女生在拍打他的屁股。

女生專注于他的臟,并沒有留意。那女的氣呼呼沖過來,猛拉兒子,把那女生狠狠搡出去。女生無所防備,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書也撒了??纯磥砣?,看看孩子,她反應過來,依然在笑,說道:阿姨,你誤會了!

小男孩默不作聲,黑手指含到嘴里。那女的不聽辯,打開兒子的手,對他罵罵咧咧:你跑魂?。∠胝宜绬??街上多少人販子,你知道不?

女生笑笑地聽著,不以為怪,爬起來。

蘇爾守從沒見過脾氣如此好,又這樣清純的姑娘,生出更多好感,為她抱不平,譴責那女人,說真是好心沒好報,怎么可以隨便栽贓好人。

女生反倒勸起他:不怪阿姨,誤會也就誤會了,我們沒做虧心事。

他看著她善意的目光,不平之氣便消了,對她更覺好奇和驚訝。圍觀的紛紛散去,帶了莫大的失望。只有他守著她,等她揀起地上的書,他和她同路,去的是學校,他查問她在哪里念書,喜歡什么書。她說愛看一些喜劇,自己開心,所有人開心。最愛看的還是喜劇電影,艾迪墨菲的《肥佬教授》《追夢女孩》,還有《神探飛機頭》《楚門的世界》《穿越巴黎》《虎口脫險》都不錯,只是不大喜歡《憨豆先生》,感覺那個太搞。但周星馳的搞笑能接受,不算多么出格。

她邊說邊笑,格外感人。他脫口道:你將來可以當笑星,喜劇演員。

女生的臉上永遠帶著甜甜的笑,稱那只是一個夢想,她最想做外交官、旅游節(jié)目主持人,周游世界,把快樂分給大家。

他記住了她,感覺找太太就該找這樣的。和她一起長大,待她考上大學就和她交往,在她讀書的城市經(jīng)營買賣。剩下的日子,他會時常來看她,呵護她。

下學年畢業(yè)前的實習,他托人介紹,來了她的中學,做課外輔導。

她是位少年天才,個兒不低,也才十六歲,在高三一班。這班都是尖子生,她是尖子里的尖子,輕松拿高分,時間富裕,課外閱讀量大。隔壁是五班,都是差生,念書吃勁,他被指定去五班上輔課,每天三小時,一對一給學生補習,解疑答難。

備戰(zhàn)高考的學生,靜穆、神圣,不容有任何分心,他只能悄悄關注她,制造各種能夠看見她的機會,盡量接近她,那就心滿意足。

但他所待的時間越長,越會暴露心上的秘密,也越是覺得他們相隔之遠。

她看著還是個小姑娘,他不好意思離著她太近,每一回接近,他都覺得是一種褻瀆,他的居心加強了這樣的感受,而且越來越強烈。

三個月實習期很快過去,他講授之余,最下功夫的便是炒房子賺錢,兩三年來,連輟學的想法都曾有過,發(fā)現(xiàn)應付考試還不難,也就得過且過下來。生意重要,文憑同樣重要,它是進入社會的認證,不可以丟。

他的生意越做越順,越做越大,占去一多半時間和精力,最后兩周他偃旗收兵,高考前一天才回來,她卻是人去桌空,連班主任和同學都沒有太多的消息。

一定出了很大的事故,她和誰都來不及聯(lián)系就離開了!

他焦躁不安,拜托多少人打聽,只知道她請的是病假,根本沒有參加高考。

什么病會讓一個尖子生放棄高考?學校派人去探望,她卻中斷了所有的消息。

兩年后他又聽說,她托人回過學校,補領高中文憑,之后再無消息。

不料在這里看見她,她做了鋼琴家!

找她找得太辛苦!

蹊蹺的是,她剛露了面,就再次神不知鬼不覺人間蒸發(fā),誰都說不清她的來歷,重演了數(shù)年前的悲劇!他怎能不痛悔?

連著在星光商場里逡巡半個來月,慢慢耗去了熱情和信心,他落魂似的歸家,一遍遍播放她的演奏錄像。

他知道了她那天所彈的曲目,《You Raise Me Up》,一首獻給上帝的經(jīng)典名作。

在他心目中,這其實就是他獻給她的歌??!

她是自己的女神,與上帝無二!

驚夢

大老板帶著人,左看右看,臨到吃飯,又轉回一號館,站在她的展臺下,傳發(fā)指令:比來比去,還是這妞兒好,就是她了!車也要,人也要,你去問問,五百萬夠不夠。

聽到問話,她臉上著了火似的發(fā)燙、發(fā)紅,怒起雙頰,風一吹都能迸出火星。

她眼大,斜斜瞪了大老板一眼。那是一張灰暗虛胖的臉,眼袋深垂,恰似垂掛了兩扇緊閉的大門,或者是王爺府的照壁,曾經(jīng)做過的噩夢。

她羞辱難抑,大眼一勒,如兩枚燙滾滾的地雷,裹挾巨大的能量,轟開說客的腦殼,足夠炸死任何邪念與企圖。她強咽憤怒,背過身去。

她是個模特兒,新近出道,做事賣力。這份工作得來不易,她對它滿懷憧憬——在這個圈里混出好口碑,她就有機會接廣告、做主持、當演員,星途燦爛,離著明星夢也就很近很近了。她確信,有了這樣的身份地位,就可以保全自己。

她不曾想到,回絕那個大流氓以后,公司老總也第一次找了她喝茶,同事們看她的眼神都變了,熱而亮,幾個要好的姐妹有點不正常地獻殷勤,就像她被皇上老兒選中,不日當娘娘,要入主紫禁城。

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女子,甚少盲動,每日便提心吊膽。

她想到跳槽,挪換地方。讓人鬧心的是,剛剛搬家,左右鄰居也跟著換了人。他們探頭探腦,從她的門前來去。好幾次腳步聲就在門邊停下了,顯然在窺視、偷聽,好比薄薄的墻壁受到機關槍的掃射,身上穿出無數(shù)的洞眼,她的家透明了、裸露了,再無隱私。

她只有拉布簾、熄燈,讓房里漆黑一片,像是落到了深深的地窖,頓時被一股不安的情緒罩緊,手心捏出汗,氣都吸不動了。

外面的蠢貨卻無懼打草驚蛇,存心要讓她知情,自然無所獲,又噔噔噔退開。

那些鄰居卻不能輕易饒她,每次她出門,都有什么人,碰巧跟在身后,有時去購物,有時去跑步,有時去坐車,有時去喝咖啡、做頭護發(fā)。

單位附近呢?她好像同樣發(fā)現(xiàn)過他們的蹤跡,只是距離稍遠,不十分確定。

現(xiàn)在從外歸來,走進住所那個大院子,她就疑心重重,總覺得身后有著窸窸窣窣的響音,如喘息,如輕風,如呢喃,如細雨,又像幾只不安的小鳥兒,鬧鬧的,嘰嘰喳喳的。

她神經(jīng)了,格外精明與警惕:究竟是誰尾隨自己?什么人指使?想干嗎?

猛然回頭,什么鬼鬼祟祟都在剎那間消失。

這些人大概就是那些暗哨吧?

她知道自己捅壞了一角天。

流氓的意識中是沒有底線的,得罪了小人,小人惱羞成怒,設下計策、圈套,跟蹤、埋伏、劫持,威逼利誘,上下其手,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不敢干的。

再搬一次家嗎?再要往哪里搬呢?

如此多的賊眼,搬到哪里不是他們的天下?

在她看來,小家只是一個臥宿之地,沒有約會的時候,或者早早收了工,實在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又或者身心勞累,她洗完澡,便躺在床上聽音樂、看書。可由于不透氣,不見光,憋悶,她很不愿意待在家中。

她有一股強迫癥,一個場接一個場瘋忙,不僅為著生計奔波,也為了盡量多出業(yè)績。被跟蹤以后,她現(xiàn)在的回家還意味著要和潛伏在各個死角上的特務、匪徒、殺手周旋與玩命。

她比較困惑——對于間或的偷聽,要不要打出去?光天化日,不偷不搶,憑什么躲他們、怕他們?他們是誰?

不過,愛情是打掩護和埋伏的幌子啊。所有愛情都是冒犯的、蠻不講理的。窈窕淑女,男人追求,巧妙地邂逅、不擇手段地豪取,極其平常。不要說,搶女人從古就有。

她模糊地感覺,那些人花如此代價,恐怕遠不是要搶她,要和她過不去,為何偏偏挑中了她?

她最終說服了自己,該怎的怎的,天塌了也不怕!

她是“北漂”,從南方到了京城打工,懷揣夢想、期待和理想,而今有一點迷失、迷茫。

京城大,對于謀稻粱的凡男俗女而言,能有多少機遇呢?

她務實又務實,生命接近于獸狀,剩下唯有一張嘴了。說不清這個城市有多少和自己一樣的漂泊者,她毫無來由地發(fā)著狠,明天就回南方。可是一再推延,不能下最后的決心。

她在堅守,她在等待。

她是個尋常的女子,能夠接近她的同齡人并不多,她難得看上什么人。

眼見得綠了黃了,日子在飛,外面上風平浪靜,無所起色。她安然待之。

凡事不能急,都要是三兩天就換地兒跳槽,能干出什么名堂?她在積累經(jīng)驗、人脈,將來自己做老板。

她認識的老板不多,過去她單位里的總裁從不把屬下當人。

那是個老怪物,五十多歲的玩貨,搓麻將、打紙牌、抽雪茄,走路都像侉子,歪斜著腦袋,看人有一個坡度。

明明加了不少牌友的微信,常在開會時露口,哪天是什么場合,和誰在微信里“約炮”——他對“摜蛋”的戲謔叫法。

偶爾有一次,她隨口提出要加他,總裁當即說“算了”,讓她無地自容,就像她是那種成心勾搭老板,想和老板“約炮”的狐貍精。

她這樣的小嘍啰,本是可有可無的。

唯有的那次茶敘,也是居高臨下的口氣,問她有沒有男朋友,為什么不約會,要不要他安排,讓她難堪。只得撒了謊,逃之夭夭。

此后,她到了新地方,謹言慎行,不和無關緊要的人說話,不加單位所有人的微信、微話,她擔心行蹤被泄。幾個嚷著喊著要加她的人,她一律說里面太吵,浪費時間。

處得來的姐妹,慢慢少了聯(lián)系。

躲不開的是面試過她的總監(jiān),和藹、富態(tài),肥肥嫩嫩,長得就像是一團暖融融的肉包子,總愛關照問詢,圓乎乎的臉上擠滿了笑,更像是裂開口子的肉包子了。

有一回他竟闖來她的夢中,那臉上層層聳立的笑,被一只大手抹下去,落片沙沙如雪,哈哈哈發(fā)出尖利的聲響。讓她從夢里驚醒,出了一頭汗。

他留給她暮沉沉的印象。她心里排斥這樣的人。

她靠能耐吃飯,本分出場、出活。

百變女模

陽光灑照,無遮無攔,人受著烤,皮膚在血肉上分剝,發(fā)出咝咝的微音,身上就有了肉香味,帶了一股股焦煳氣。蘇爾守聞著這股香,竟有了餓的感覺。

上午,他從家里出來,就直接奔新車來了,預備哪一天找上自己心愛的女人,丟下一切,開上新車,去極地遠游。

左前方就是展廳,氣球懸在空中,飄掛彩帶、剪紙和綢布,紅幅翻抖,獵獵作響。廣場上停滿車。所有的空處都有賣吃賣喝賣玩的攤位。支了遮陽傘,人在吆喝,喇叭在唱。

他快步來到近處的冷飲攤前,要了一聽冰鎮(zhèn)王老吉,咕咚咚喝下大半瓶。

第一家展的是寶馬,款式新,流線似水,特別搶眼。他為之心動,上前比畫道:這車怎么賣?

人家見他一副邋遢相,遠遠瞟一眼,愛答不理,有聲無氣地報說兩百五十萬,隨即扭過頭。他傻笑起來,不覺別人傷了他的自尊。每遇到這樣的情形,他從不往心里去。感覺這家伙刁難人,報價虛高,應該是戲耍人。仔細一看原來是跑車。

很快他留意到車的奇形怪狀,模特兒的千嬌百媚。

骨子里,蘇爾守偏愛傳統(tǒng),對于時尚女郎,心里惴惴不安。當然,恰如他在市場里滾打時領略過的浮華與喧囂一樣,他雖不喜歡,卻也在適應。只不過在選太太時,那就不同了。他所要的女人須是寧靜、自然、溫馨的,遠離嘈雜和鬧哄,可以安放靈魂,多多地修養(yǎng)、休息。他照著“她”留下的痕跡,在度量所有的女郎。

他看車看人兩不誤,因了衣著簡單,并不顯山露水,越來越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心中有點后悔跑這里來了。真不如上官網(wǎng)去瀏覽。

突然,掠過一個身影,縹緲地粘在他的腦幕上,定影放大,重重地磕擊心房,嗡嗡作響。

是“她”?

他就要走過去了,對于旁邊的紅色捷豹車本無好感,是一個影子、一點光在腦海里搖晃,模模糊糊,又帶了數(shù)份清晰,把他截住,拖拉回來。

他定睛一看,燈光下,臺子上,女子渾身發(fā)光,半伏在捷豹的前蓋上,露齒微笑。柔柔的發(fā)絲灑肩,光膀子、光背,素手纖纖,揮揮送送。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對大眼睛,如兩只小鈴鐺,又像是會說話的喇叭,在車頂輻射,播放一圈圈眩暈的光,讓心懷鬼胎的人不可逼視。

美腿修長細膩,屁股上緊緊繃住一條短褲,一半是黃豹點花紋,一半是灰豹點花紋。狼性而嫵媚,風騷入骨。

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她嗎,怎么她在這里?

比對星光大廈里的那個人,蘇爾守驚駭、意外,簡直有點無地自容,漸漸就看呆了。

不可思議!真的是她!差點就錯過去!

天啦,原來神靈在冥冥中指引,到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的地方,她做了這樣的打扮,讓他震驚無語。

不會錯吧?或者是做夢?真的是她?她就是那位一直埋在夢境深處的初戀?那位珍藏著不忍觸碰的人兒?

上一次彈琴,她融化在旋律里,何等美妙、舒暢、靈氣飛揚;這一刻她性感妖嬈,流彩綻放。完全是上天入地。

卻原來她是職業(yè)的模特兒!

蘇爾守恢復了感知與判斷力,不由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動、興奮和欣喜之情。

找到就好!

他激活自己,不由得逡巡起來,像是回到自己出道那會兒,拿著房地產(chǎn)廣告,往復穿梭在稠密的人群里,喊啞了嗓子,大汗淋漓地派發(fā),過來的人有搖手的,有拿去看了就隨手扔掉的,多半像躲避瘟疫似的繞開走。比起來,她還是體面得多。

他應該以時尚的目光感受她,那樣大概便容易接受,也容易接近了。

他轉來轉去,忘記自己是一個買車人。琢磨該如何上前,如何答話,怎樣應對,她還記不記得他。

好幾次他對她招手,引來她并未放電的目光——顯然她不認得他了。

大學期間、創(chuàng)業(yè)之時,他很拼,每天的睡眠僅僅五六個小時,伙食差,不定時,整個人瘦成了竹竿子,掄起來可以去夠打樹上的紅棗兒,不像這幾年,雖然也辛苦,但是吃得好、養(yǎng)得好,見過世面和場面,氣度、聲勢不覺都起來了,加之臉不刮,走了樣。她認不出在情在理。

圍著她的攤位轉了一圈又一圈,他把她看得越來越清楚,確信她的確是那天的鋼琴手,一直想念的正是這個人。雖說她的模樣大大改變,豐滿了胸脯,生猛野性了一些,少了穿著盛裝時的典雅、莊重和專注之美,但不失清純。

他太熟悉她的某些特征,是這些飄忽的因子,幽靈般從他的目光前一閃而過,印證了他心上的留影,讓他一怔之下,回眸發(fā)現(xiàn)了她,要不然她依然會淹沒在茫茫人海,浮不出,或?qū)⒂肋h錯失。

他再也不可以放過她了。他一定要等著她從臺上下來,幫她恢復記憶。

他顧不上什么臉皮不臉皮了,面對她轉動,感到了她的關注和熱情。

起碼她對自己沒有太壞的印象!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頭就跑。

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奔馳車就停在一塊樹蔭之下。他回車取了包,讓助理在附近尋一家吃飯的地方,頂豪華,頂干凈,還要有特色。找到后訂上最大的包間,把行車路線發(fā)給他,他晚上款待貴賓。

他取出包里的iPad,快速翻看,點開以前寫好的一封信,飛快瀏覽。

那是他見過又錯過之后,想她很苦時寫下的,記載了自己的頹廢、不幸。

他挎上包,轉回來,喘著氣,想把信交給她。

她哪里還在?

不會吧?天,老天!開什么玩笑!她走了?又一次錯過了?哪有這樣的事情?!

他站在臺前,錘胸頓足,差點放聲號哭,腿都顫起來了,就像展廳高闊處壓下來陣陣寒流,他打起了擺子。

他要在這里扎根,生長下去,晚上打地鋪,一直等到她回來!這次她肯定要回來。

他嘴里心里很苦,想到了煙,便將包放在地上。

剛剛歪腦袋,準備拿家伙,后背上被什么人猛然一拍。扭頭看去,一段藕臂伸出,跟著拋出一件女人的內(nèi)衣,剛好打落了剛剛叼在嘴上的雪茄。

傳來女人的聲音:別走,拿著!給你小費。

他嗯哼著摸上去,一雙長長的絲襪甩出來,在他前探的脖子上繞了兩個圈,冰涼柔滑,如一根上吊繩,又像是盤出一條長長的水蛇,嚇得他哇哇尖叫,抬手打開。

他勾脖子,看見里面是一張女人的臉,正對了自己。他一聲驚叫,差點暈過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換裝的竟是他的女郎!

他的嘴唇在抖,手也在抖,熱潮澎湃,大喜過望,他多想抱住她,大哭一場?。?/p>

沒丟!這次沒把她弄丟!不會再讓她丟了!

他試圖再往下看,眼前卻旋出金色的、斑斕的小星星,仿佛回到八九年前,以翻倍的價格賣出第一套房子時的瘋癲狀態(tài)。

她的身上滿是香氣,置于一個小小的隔斷里,對著他的鼻尖無法動彈。叫他讓開點,她換衣服。演員換裝,沒見過嗎?

她根本不清楚他是誰,在臺上留意過他,對他比較放心,不怕他控制不住,沖進來撕碎自己。

匆匆卸完妝,她要他把衣服遞回來。

他卻留下了她的長襪子,把它扎在褲腰上,笑稱丟了,給什么人撿走了。

她竟相信,上下抹平,挑開簾子,地上攤著她裝衣服的背包,剛才就踩在腳下。她走出來,挎著包,手搭在他肩上,翻轉腳踝,赤腳套上鞋。

她的腿粉白柔嫩,如一節(jié)藕,腳板堅挺,像在起舞。吹氣如蘭,讓他微醉。

她雙腳著了地,娉婷、自如、輕松、陽光。個子能有一米七○,看上去比他還要高。

多少錢?五毛?她取出皮夾子。找出一張票子來,夾在指間,揮出一個的弧度,遞給他。他給弄糊涂了。

這么近距離地細察,感受她身上微小的差異,和初戀的情人還是有許多不同,必須設法問問她的出身、來歷。

她的鈔票已經(jīng)在眼皮底下扇動,是一塊錢,表明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和陌生化。

她可以忘記他,他如何忘得掉她呢?

等明白她的意思,他笑了,接過錢,彎腰取包,從里面拿出一個東西,反手揚立,一只iPad推到她的下巴前:喏,送你的!

什么?

來而不往非禮也。

她大感詫異,放回錢包,把小挎包在肩上移了移,打量他一眼,目光尖尖,里面的珠子圓溜溜的,似是荷葉上亂滾的雨滴。

我們見過嗎?她愕然相顧。

他蹺手點著屏說:“信,給你的信”。

什么呀?她將信將疑,接過來,拉開默讀。

寫的是他的經(jīng)歷,和她如何認識,因何來到她身邊,她突然消失,他苦苦尋找,如何想念。再見時丟失。真是百轉千回,命運耍得他滴溜溜轉。

我們會在哪里再遇呢?你的一切都好嗎?

信寫得有點煽情,到這里戛然而止,很像一首詩。

閱讀時,她的姿影是柔靜的,面色卻越見紅白,頭也越來越低,手腕微微地顫動,腦袋幾乎要伏上去。到中間某個地方,她一動不動,停了許久,可能是驚呆了,也可能在思索,或者是淚光模糊了視線,讓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側身蹲下去,拔拔鞋,擤擤鼻子,拿手帕擦了擦,順便在眼睛上揉了揉。做完這些,她轉過身,抬了頭,深深地瞥他一眼,目光里含了一點灼燒的火,燙在他的心上,但它稍縱即逝,很快波平浪靜,甚至到了淡遠的程度,再也看不見任何燃燒的東西,讓人疑心剛剛是不是眼花。

她的手指又在屏上拉開,亂翻那封信。倒回去重讀了兩小節(jié),最后臉上有了紅紅的圓暈,如霞光翻動水波,金沙浮晃。

這封信在他是蓄謀已久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傾心追述。

他留意她的反應,問自己:眼前的她是我熟悉的嗎?我了解嗎?萬一她不是那個人呢?這世上有貿(mào)然接受的愛嗎?她會疑心嗎?會懷疑自己或許充當什么掮客,編造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哪里來的如此大的膽呢?這究竟是缺心眼呢,還是二傻子行為?她命里注定就是那個人?

一定是的!

蘇爾守跳過一切,抓住了最初那點火花,仿佛破解了她內(nèi)心的密碼,滿懷期待和感動,紳士地微笑,一只手扣在包帶上,靜靜地等著她回話。

她總算不看了,抬頭,收起iPad,還給他。

你的信我讀了兩遍,藏在心里了。寫得真好,故事感人。可惜不是我,大叔,你認錯人了。你是誰???難道不是巡邏的保安?

她真是一個外人?!

蘇爾守難以置信——如果她是外人,那開始就不會出現(xiàn)星火。她的眼神已經(jīng)泄密,卻為何抵賴?是要把他的信心和全部希望打死,讓他直墜深淵?

他盯著她,她那樣坦然,不像在騙他。

遲鈍期過去,他疼得嘶啞著嗓子,喉結咕嘟,要喊出來,卻是喊不出。他想說的是“不可能”。

他并不知道女人的心該有多狠。當她想要回避一個男人時,很懂措辭,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絕情到了極致。

他想道一聲對不起,然后轉身離開。只是奄奄一息的那點微火,并不要死得那樣決絕。

他強作鎮(zhèn)定,盡力想笑,橫步左移,腳底一歪,自己絆倒了自己,啪的一跤下去,他后腳踢起,十指抓天,趔趄欲倒,很快挺起來,沖到她跟前,她伸手抓住他,喊出了“啊”,聲音中有感激、有不安、有驚異,臉上還似乎露出了疼痛后悔的神色。

他道過謝,接住iPad,傻笑道:我那么老嗎?——你喊我大叔?

那叫您大哥?她變回了客氣。掀起簾子,彎身取了小背包,又掀開展位靠里角落上的紅地毯,把背包平鋪開來,用地毯蓋住,在凸起的地方踩了踩,讓它盡量平整。

她們的道具都放在這里!

蘇爾守看著心酸,從包里拿出一瓶水,遞給她。她卻不受他人的惠利,尤其是來歷不明的飲料。轉身往外走。他跟上前,她笑道:剛剛你在這里轉來轉去,我把你當保安了!

蘇爾守勉強一笑,鎮(zhèn)定不少,說:這年頭,保安也讓人刮目。清華、北大的保安,蹭課考上大學的都好幾百了。現(xiàn)在清華的畢業(yè)生,不也有當保安的嗎?

剛剛夠得上做一個保安大哥!她笑彎了腰。說自己突然想起一個人,真正的博士、少將軍,肥肥胖胖的,歪戴著帽子,把一身的將軍服,穿出了保安的味道。她要他交代,接近自己的目的、動機,她可是餓壞了。

他不知道她嘴中的博士說的誰,感覺在她身上,有著越來越多的那個人的影子。說自己剛巧也想吃飯呢。請吧。介紹他是做技術支持的,這些天都在弄一個模塊,整整30天沒出門,沒下樓,現(xiàn)在想起來就要吐,看見辦公室心就慌,恐怕是患上了“怕坐班綜合征”。出來散散心,順便看看新上市的車。好久沒聞到魚肉的香味,很饞。

她哈哈笑開,笑聲清脆,說怪道他一臉的大胡子,頭發(fā)亂蓬蓬的,就像中國股民調(diào)戲的美國總統(tǒng),光著上身,下身套一條又破又臟的褲衩子,輸?shù)镁夤獾?,坐在地上要飯,屁股邊寫一句“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

蘇爾守笑了,像回到了學生年代,把包斜挎在身上,搶前大半步,靠著她的肩,把頭歪在她耳邊:冒昧請教,芳名。

客氣。師媛媛。

哦!真不是她!不是她的名字,連姓都不一樣!

哪里人?

杭州。你呢?

杭州——嗯。更不對。蘇州與杭州,還是有距離。她沒騙自己,她的確不是那一位!

為著她和她的像,好好請人家吃一餐飯,而后分手吧!

她那邊對他,似乎沒有任何的敵意和不信任,他說什么,她都不以為怪。

看來她對他有好印象,沒準會以為這個人有點傻氣,老大不小,做事沖動。

她問他:哎,大叔,你這么嘔心瀝血,老板該有加薪吧?

他狡猾地笑笑:哪能呢?老板沒有不摳門的。都想不給工錢,底下人還能拼命……

來到門外,他請她去吃正餐,慰勞一下自己的腸胃,她拒絕了,說太餓。不想跑,就前面。

他無可無不可,把訂餐的事都忘了,陪著她進了邊上一家小店,要了一盤熱燙的果茶和點心。

人不多,小店這時還比較靜。她喝著茶,說他真會伺候人,不像技工,問他在哪里發(fā)財。他打圓場,說自己什么都做,就是個打雜的,技工是一方面,忙的時候干干,沒有活兒了,就干別的。吃了上頓忙下頓。

蘇爾守是繞著說的,預備撤退,把最后一點留戀掐滅。一邊感受女人的眼波與微笑,想從那里找到更多情人的身影,像一個受傷的人在尋找寬慰。

師媛媛輕輕一樂,說:廚師??!你和我一樣,敢情也是個模特兒命……

呵……算不上。剛剛我兜風,順便給人開車。

司機?師媛媛吃了塊點心。

嗨,這段時間大概我會一直當司機吧!你怎么做了模特兒呢?你不是可以演奏鋼琴嗎?眾目睽睽下,安全嗎?辛苦吧?

這是蘇爾守最大的困惑,想知道上次丟失的人是不是她。他接連問話,發(fā)覺師媛媛面上熱情,眼光卻變了,當他是一個可以自由發(fā)泄的、吐真話的垃圾桶了:嚇死我了,知道嗎?剛才來了幾個流氓,和我說人也要,車也要,開個價,被我轟跑。

有這事?

可不!剛做半年,我就遇見七八次,躲哪兒都不靈。問的話一樣,口氣一樣,連交涉的模式都一模一樣。我都快瘋了。有點臭錢就嘚瑟!你說,他們是一伙的嗎?

不做模特行不行?他的目光關切而悲憫。

她橫他一眼。他如何知道,那里有自己的夢,并不單為賺錢。

當然,它確實風光,有一種當明星的錯覺。一個人進去了,很難舍。多數(shù)就被包養(yǎng)了。大方的舍得砸錢,把情人包裝成明星。

他從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滿與恨。

她果然哼了一聲,說:這行當看著光鮮,其實就和你們當司機、開出租的師傅一樣,不是人干的。沒有人捧,誰會站在那地方,一站幾個小時,連著站多少天嗎?剛開始還能折騰,表情豐富,擺各種造型,回答問題,有人拍照了甚至會興奮好一陣,感覺多美,多高貴,就和當主持、做演員一樣。腳踝都腫了,要趴在車篷上,或者坐在地上……

蘇爾守不以為意,想她究竟是愛這個行當,還是詛咒它,如此清晰的問題,她為何不丟下呢?大概是干一行怨一行吧?便笑問她成家沒有,這樣年輕,太累可以改行啊。

他講的話不那么直接,她應該會聽進去。師媛媛卻說:老了。誰要???一行有一行的累。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固定的單位。一邊做一邊看。

她上過大學?哪一年考的?

蘇爾守仍把她作為一個影子,在探秘、比對,他手摁心口,如同打了一劑強心針,很疼的樣子,說:來我們公司試試吧……

師媛媛一愣,大眼睛一翻:你們公司……做什么的?

桌子上的手機跳起來,微信來了。蘇爾守掃一眼,恍然似的,問:你還登臺嗎?

還有一次。

幾點?

三點五十。

蘇爾守放下手機,笑道:算了,這活兒不適合你。

師媛媛拿餐巾紙擦手、擦臉,收拾小包,說道:廢話,不適合我,難道適合你?快找你的下一頓去吧。

蘇爾守很詭秘的樣子,話趕話就出來了:我的下一頓要請一位美女作陪,你能賞光嗎?你做模特真的不合適。

你怎么知道?師媛媛警惕起來,有點不耐煩,瞪著他。

蘇爾守故意刺激她:我看其他人都在叉腰、招搖顧盼、拉攬客戶,就你不一樣。

師媛媛掃了掃頭發(fā),翻了他一眼,笑道:你就別跟著我了。

說完,站起來往外走。

蘇爾守不禁好奇——她什么意思?怕人黏?剛剛不是很友好嗎?

他不聽話地追上前問:你不想去我們公司看看?

別逗了,你能做主?就一司機!什么皮包公司?

要是我開的公司呢?

你?就你?她回頭一笑,你能開公司,蛤蟆都可以開飛機……

她顯出個性,不再理他,急步而去。

蘇爾守不知道是不是哪句話得罪她了,還是穿戴粗放,引起她的戒備,便喂喂著一路喊她,喊出十多米,師媛媛生氣地扭過身:干嗎?

蘇爾守倒過指頭,點著胸口說:我就是那只開飛機的蛤蟆。

師媛媛叉著手臂,先是咧開嘴裝笑,說“我信”,跟著把那笑奮力一撕,捏住拳頭,憤然道:你滾不滾?癩皮狗……

好男不跟女斗。蘇爾守見有不少人看著自己,趕緊豎了掌,退在一旁,遙遙地跟著她。

師媛媛停在陽光下,瞇上眼,光線有點強,晃得人身上的熱氣很快上來了,衣服黏濕,口干舌燥。廣場上臨時支了許多白篷,賣吃賣喝賣報紙和雜志。

也有一輛流動餐車,賣的是盒飯。師媛媛竟上前去買盒飯。蘇爾守趁機向她靠攏。

你想干嗎?師媛媛發(fā)現(xiàn)了他,如一只貓,弓起身子,無比的警覺,丟開要買的盒飯。

我不是壞家伙吧?我也是有尊嚴、愛面子,痛恨丑惡與下作的。喏,我的車就停在那邊的樹蔭下,送送你吧?

師媛媛看著他單純又可憐巴巴的樣子,竟笑了:你的臉皮好厚??!你真是什么司機?

蘇爾守開心一笑,點頭道:對對,都對。不過我今兒沒帶老板,老板出國了,我閑了。萬一你需要司機,記得喊我。待會兒有人請我,一道去吧!

不方便。

不過拿雙筷子啊,能吃掉你嗎?我是那種人嗎?

師媛媛抖擻起來,說:姑奶奶不是嚇大的!剛剛那些要買我的,我都不怕——對了,會不會是你?。靠茨阋膊幌衲欠N下流坯子……

榮幸之至!請吧。

吃就吃!去哪?

蘇爾守引路,帶她到了車邊,給她拉開車門:你請,師同學!

師媛媛多遠就在審看那輛車,像在鑒定一件文物,露出職業(yè)人的素養(yǎng),見識到車主的檔次與品位,點點頭,神色和緩不少。

她系好安全帶,說:咱們先去美發(fā)店,好好兒修修你自己,這么去赴宴,服務員都會笑話。我順便也護護頭發(fā)。

蘇爾守右手打在太陽穴上,臉歪對她,鏗鏘喊道:緊跟師同學,迷人風采——帥!

師媛媛噗地笑了,打下他的手,說:太貧了!咦,我怎么老忘,你是誰呢?

蘇爾守一拍腦袋,笑了:瞧我這記性,以為自己是奧巴馬,全世界人民都熟悉。

他從車盒里翻出一只名片盒,排出一張,夾送出去:這是我老板的,你先將就將就。

師媛媛接過名片,念出聲:孟小星,括號,董事長。——乖乖,不是你?——哦,原來你給董事長開車……董事長是女的?

蘇爾守點了兩次頭。

難怪啊,帥哥!你是老板的“鴨”?

蘇爾守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承認自己是鴨,活脫脫的大老鴨——拔光羽毛、掛上爐膛,腹背臨火的北京烤鴨!

二人齊笑。他拿紙巾擦擦眼睛,把車開上馬路,請她唱那首《You Raise Me Up》。她說很累,唱不動。這就等于承認自己就是在星光大廈里彈琴的女子了。

他問她平時忙什么。她說那就多了,除了當模特以外,還給舞蹈、畫畫、滑冰、鋼琴班當助教。

他吃驚不小。

那你太全能了。兼這么多職,哪有休息的工夫?

還好。我都是臨時工。學校和公司指派,今天這里一節(jié)課,明天那里一節(jié)課,不受拘束,養(yǎng)活自己。她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你呢?

蘇爾守的心動了動。他大概真的認錯人了,他的“她”丟了,否則師媛媛怎會到現(xiàn)在都想不起過去?如果是另一個人,那么她可以代替“她”嗎?多年以后,除非出現(xiàn)奇跡,哪可能再次碰上“她”?即使再現(xiàn),那時“她”也早成家啦……

一切漂泊,讓人捉摸不定。他有了絲絲的傷感與不快。

眼前這一位,只要品性不錯,考驗合格,完全可以視作婚配的對象。

他多了心,想考驗考驗她的成色,便干澀一笑:吃飯的時候告訴你吧。我的事跡很簡單,三五句話就能說清楚。

她那里卻是不能確定,究竟他本人相中了自己,還是他背后那位董事長。董事長怎么會是女的?他們不是情人關系?

連著碰見好幾樁怪事,他可能就是那幫流氓的同伙。譬如,想買自己的大老板指使來的!只不過現(xiàn)在變了方式,查了她的過去,她的出生地,在哪里念書,家庭背景和人脈。再找一個人來,編出大體的經(jīng)歷,剛好能夠套她,讓她迷失在溫情的世界。

那該花多大的心力!值得嗎?

她不由得想起一條新聞,是說一個女生放假回去,誤把他人的私車當成接自己的,上錯了,后被司機謀害。

她冷靜地從包里拿出手機,悄悄錄過像,把視頻發(fā)在一個電子郵箱里,還在QQ中給姐妹留了言。

再怎樣感動,也不能失去理智。

她做得無聲無息,蘇爾守自然不會想到她在防備自己。

他的心未曾死干凈,懷了微弱不明的希望,想找一個機會,帶她回蘇州,去現(xiàn)場點撥確認,或許她就是那一位,只有重入現(xiàn)場,才能回憶一切。

既然她是突然消失的,當年的高考都不能參加,那就是出了很大的變故。

天底下不可能有這么相像的兩個人,她的形象如此深深地嵌在他的心壁上,玉石雕塑,風雨不滅。

他認為,只要她出現(xiàn),他就絕不會認錯。但在時間和現(xiàn)實面前,他不得不動搖了。

但內(nèi)心深處,他是不甘放棄的。

火燒火燎

師媛媛看到路邊有一家美容美發(fā)店,豪華亮堂,想到了脫身之法,讓他停車,就這里了。蘇爾守很聽話,把車擦著馬路牙子停下。

他自行去理發(fā),刮凈胡子,露出本來的樣貌,精干、磊落,年輕了10歲。

師媛媛眉眼傳神,看著他一點點在變,心上一層層泛出漣漪。做著按摩,幾乎忘了她還有出臺那檔子事,忘記了危險。

她不是天然的絕緣物,來不了電,蘇爾守對于一個女生矢志不移的感情,怎不讓她觸動、依戀?

不關乎他開什么車,有多少錢。身外之物易取,一點精神難求。這樣的男人,能壞到哪里?

她不該折騰他,對他嚴防死守。認識這樣的男人,她應該主動示好。查一下他真正的來歷。

她先出門,站在車邊拍照,微信傳給在老家當交警的閨蜜,說自己可能再次碰見了麻煩,這個車牌號,請查查車主的身份,是不是黑社會,有無危險。一旦有危險,她不能擺脫的話,請閨蜜報警,同時隔一會兒發(fā)一條信息,直到她報告平安,虎口脫險。

這等于讓蘇爾守受到了警方的監(jiān)控。

他來得真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幾個二流子前腳剛走,他后腳就到,不能脫嫌。讓她不敢掉以輕心。即使一時誤會了他,冤枉他,和女人的安危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誰讓這世界有太多的混賬呢?人生遭際讓她學會了自衛(wèi)。

有同學擔保,等于吃了定心丸,她愿意等等他,摸出鏡子來左看右看,補了妝,別是一番意味。

他在買單。信用卡刷了好幾回,就是讀不進。人家問他有沒有現(xiàn)金。他說一定可以刷,別急,慢慢來。說時,他的頭上、脖后奇癢難當。

反應早有了,開始他的注意力沒放在那里。他伸手搓了搓,搓起一層細細的疙瘩,不由得大驚失色,要了鏡子照起來,看不清楚。又要一面鏡子,轉成斜角,相互投射,折過后腦勺,看清是紅紅的一塊。

他問店員:這怎么回事。

女店員少見多怪地吹吹,又撓撓,笑道:先生,你的皮膚真像小姑娘一樣細細嫩嫩!該是過敏吧?一會兒就沒事啦……

蘇爾守輕易不動氣,女店員的話提醒了他,他的皮膚確實精致,不會用次的化妝品,修剪發(fā)須一年也就三五回,但幾年來他都是在千色佳人連鎖店,品牌經(jīng)營,檔次高。恰如一個人長期吃特供,偶爾去街頭包子店吃一次,回家拉肚子,那都是特供慣出來的。

他拿了給自己洗發(fā)用的瓶子在看,上面的字跡都磨空了,不知道反復用過多少回。

扔下瓶子,那片疙瘩火燒火燎,反應愈發(fā)厲害,他不敢抓,不敢捏。逐個瓶子看過去,一式的水貨。

要不是陪著師媛媛,他怎會來這種表面光的路邊野店?

這幫人有點小瞧他了。他加重語氣,問道:你們的洗發(fā)水、護發(fā)素,是什么劣質(zhì)產(chǎn)品?

女店員自然不肯說自家的貨有問題,和他辯起來,連比帶畫:先生,也有一種人,雖然比較少,但他們對某一類品牌的化妝品過敏,化妝品越高級,過敏越明顯。好比離婚的男人、女人,并不都是惡人,婚姻本身是好的,脾氣、性情、品位對不上,個人再好,照樣沒法過。

我花錢買罪受,活該?

老板,不是這么說。好人被婚姻折磨,難道就不結婚了?天底下的人還是千方百計想要幸福的婚姻,至于能不能,看緣分、看天意。對吧?下次你來,我們給老板換其他的牌子……

看來你是結了離,離了結,結婚、離婚好多次吧?哪來這么多感慨?結婚要嫁妝,離婚要賠償,哪有下次?

他這話比較傷人,倒和他的穿著一致。女店員自以為口才絕佳,一席話對付了多少刺頭兒,不想這一位如此反擊,把她繞進去。她尚未成婚,哪里受得了?眼淚奪眶而出,掩著面跑了。

蘇爾守后悔了,想結賬走人。來了另一個女人,渾身的肉直晃,好像是管事的,從里屋嘟嘟嘟跑出來,一路打招呼:哥哥,你別急,叫妹子瞅瞅……

她繞著他轉了一圈,摸摸他的后腦勺,油汪汪的臉上和藹照人,微笑說:親愛的,你的皮膚像我,偏油性,一點點過敏。拿清水再沖沖,就沒事了。來來,妹子給你弄弄……

她把他朝著套間里拉,蘇爾守可就慌神了,佯裝鎮(zhèn)定,皺眉頭,好像那里面埋著挺深的陷阱,或許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專供打炮設局用的,會有敲詐、勒索。掙扎了一番,忙說:哎哎,不去……

他歪歪站開,正在難解難分,師媛媛回來了,喊起來,那女人一臉的驚詫,趕忙松開手,潮紅了臉,蘇爾守也有點尷尬。

師媛媛問是不是錢不夠。蘇爾守說:不是,我皮膚過敏。師媛媛吃驚地問:哪兒呢?

他把傷處指給她看,她看后不由得笑起來,對女人說:這像什么呀,大姐?

雞屁股……剛進來的一個不知輕重的二愣子,跟著嚷嚷。

撲哧,師媛媛樂呵呵說道:還真是!你們的材料也太次了吧?咱拿上樣品,去質(zhì)檢所化驗化驗……

是您先生的皮膚過敏,我們的材料都是超市里買的,正宗貨——要不這么著,這次就不收您先生的費用了,好啦吧?

女人看師媛媛笑里藏刀,不好糊弄,便自找臺階。

師媛媛的大眼睛轉起來,給蘇爾守打一個暗語,問他怎么辦。蘇爾守不好意思當著心愛女人的面斤斤計較,就這么點小事,警告過,他們得了教訓就行吧。興師動眾,很費時間,本來的好心情都給整壞了。便說:就這樣吧。

敢情他還是個窮鬼!

他要單付師媛媛做頭的錢,問多少。

嘀的一聲,師媛媛的手機上一片紅,她一直通著微信,抬手掃了一眼,掩飾不住地白下臉,一手扶腦袋,極力鎮(zhèn)定下來。

對方已經(jīng)接過蘇爾守遞上的兩百塊,她連忙上前擋下去,說:我的八折!

她掏了錢包,店家女人哪肯答應,反悔似的解釋:您先生免單,太太您的就不能打折了。

誰是太太!師媛媛紅了臉,怒氣里隱含不安。女人看情勢,直覺到師媛媛是個無法通融,難以溝通的主,便轉向蘇爾守哀求老板,我們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啊!請您和……高抬貴手!我們多不容易啊……

誰容易???師媛媛?lián)屵^話,數(shù)出一百一十塊錢,那是打折后的價。

蘇爾守不能攔她,心軟意軟地勸起來:媛媛,咱不計較。

師媛媛變色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又不認識,他們給我的是八折!

說完,她的氣消了不少,讓女人把錢還給蘇爾守。

對方以為師媛媛撒這個謊,就圖省那幾十塊錢,便恨恨地退錢,來接她的錢。蘇爾守不能不勸阻她了,接過錢,交給師媛媛,說:你這錢給我吧。

他一手給她兩百,另一手來拿她的錢,她緊緊一捏,竟把一百元的票子撕開一道來。他道歉撒手,掏出一只棕黑色的錢夾子。

理發(fā)店女人眼尖,看上面有個淡淡的“LV”字樣,兩眼不由帶了彩,橫著身子插在師媛媛前面,想擋住她的視線。

師媛媛是看到女人的眼色有異后,才轉開身去留意那只錢包的,真是一只巴黎Louis Vuitton牌子的包包,散發(fā)出天然皮革的清香。

蘇爾守從里面抽出兩張一百塊,是要賠償她。她更來氣。他只好將它先給了理發(fā)店的女人,自作主張地說:就這樣吧,多余算小費。

女人像個叫花子,卷起鈔票,連連鞠躬唱喏,興奮地喊:謝謝老板,謝謝老板……

蘇爾守一擺手,把錢包和手上的票子都放進了褲袋,手一抄,攏住師媛媛的腰,說:咱走,餓了。

師媛媛刺了他一眼,怎么看這人都像是黑社會,不然哪來這樣的出手?

閨蜜在微信上,剛剛用紅色的圖片警示她,透露車主的身份:已婚老男人,無業(yè),有不良記錄。兩次拘留、保釋。闖過幾十次紅燈,常被罰款。

由此推斷,這個人很可能是混子、油條。

這讓她絕望、心死。

一刀兩斷!

來到門外,沒有其他人時,她爆發(fā)了,瞪著他尖聲吼起來:你燒包啊,就你大款,對吧?

蘇爾守哪曾受過這樣的待遇?他的心一動活,融在她責怪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幸福,對她適才的舉動頗多好感。

他想去拉她,她推開了。他賠笑說:我不對,媛媛。其實,我只是……扮一回酷,咱不能讓人小瞧,是這道理吧?

師媛媛罵道:滾你的吧!

他不聽話,她跑了。沖到馬路邊,一輛出租車恰好從對面過來,她抬手招呼,穿了過去,拉開后門,鉆進去。

一杯美酒

師媛媛在出租車里和閨蜜微信對談。人家問她:現(xiàn)在怎樣?她回:剛跑。甩了。一條紅尾巴狐?出租車。往回趕。

閨蜜傳來一支玫瑰花,又蹺起大拇指。她微微一笑,回了三朵花。

心里有點不忍,她感覺蘇爾守非比尋常,要么大有來頭,要么為人效命,加進了陰謀化的集團,也是那個窩里的虎狼。他背后的董事長,大概就是要買自己的大老板之一。

至今她有過不少的機會,一次次由于自己的小心和忐忑,不敢放松戒備,一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磨去多少優(yōu)秀男人的耐性。雖說眼下這男人并無吸引她的特色,但何以躁動不安,有一種依戀之感呢?

蘇爾守自然不明白她真實的心思。女人的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他沒有追她,而是跑向自己的車。她上車后,他深深看一眼,記下了出租車的牌子,很快進車、倒車,不顧好不好掉頭,拼著扣掉12分,連過三個紅燈,追出去三四公里,看見那輛車。

他眼疾手快地拍照,鎖定了它。

一直進到市區(qū),市中心,來到她所住的小區(qū),一個半新不舊的院子前,有著鐵欄桿,圍成一道高墻。師媛媛下車,并不知道他能跟上。她去了院子旁的超市,蘇爾守找到了超市的出口,便上車,戴上墨鏡,謀算如何找到她的住所。想起后備廂里的紙袋子。袋中有一套男女混穿的西裝,一頂長長的假發(fā)和一頂粉色迷彩棒球帽。

這一套武裝,過去他常用來假扮過路的行人,或者偽裝時尚的淑女,冒充售樓的小姐、買樓的托兒,刺探線路,哄抬樓價,傳遞售樓消息,套問潛在客戶的真實想法。不料今天卻成了尾隨師媛媛的道具。

他從車里出來,長發(fā)披肩,儼然一位妙齡女郎。壓上棒球帽,他坐在道旁花店的門前,那里花粉刺鼻,香氣盈人,讓他連打幾個噴嚏。

他一邊留意,一邊詢問各樣品色都派什么用場,請店家?guī)椭x出十一支荷蘭白雪公主玫瑰花,配上米蘭和滿天星。又要了一只包裝好的巧克力大禮籃,插在紅衣主教、薩曼莎、達拉斯、超級紅、貝拉米的邊上,點綴藍色妖姬和紫皇后、紫精靈,外配海芋和沙巴葉。

蘇爾守付了錢,不多一會,看到師媛媛提著一袋東西出來,他忙叫店家等電話送貨,便拿了票,匆匆追去,扭捏著走進她家的院子。

她住在塔樓的三號二單元。

這樣漂亮的小姐,條件又好,哪能沒有男友、缺少男人呢?她說沒有就沒有嗎?

蘇爾守一邊走,心里竟有些煩起來,不安起來。

看來推銷樓盤和拿下一個女人,用心與手法是接近的,感受上不一樣。樓賣不出起碼還在自己名下,女人攻不了她的心,所有努力就落空了,還提心吊膽,怕被她認出來。

師媛媛轉過身,在靜靜地看他,看另外一男一女跟進了電梯,她并不認真地看人,惆悵的樣子,目光散散的,沒有聚焦,根本認不出他了。

她是去八層,摁過后,其他人忘記動手,似乎全是去同一層似的。她沒感到有何異常與不對,蘇爾守卻有了異樣的感覺,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男一女很是莫名其妙,他們相對而立,面無表情,余光在看他,很像是特工。

難道師媛媛被另一撥人惦記?還是自己被什么人盯上了?

他微微側身,裝著玩手機,倒轉鏡頭,無聲地錄了像。

電梯很快來到第八層。她出電梯,去了左邊。另兩位絡繹而出。電梯不上不下,他等了等,應該出去了,他點一下鍵,走出來,電梯關閉,樓道里暗黑,頭上有一盞燈,朦朦朧朧地晃了一下,很快就熄了。

暗影里,剛才兩位尚在樓道上鬼鬼祟祟,見他貿(mào)然而出,連忙驚慌地抱在一起。同時轉身對著他,留意他的動向。

他即刻右轉,若無其事地走開。他的心跳卻急迫得很,虛而且亂,掌心里汗?jié)駶竦摹?/p>

到了樓梯口,通往樓梯的門半開著,他推出響,再拉上,傳出關門聲。他停住不動,靜聽那兩位的消息。他們似乎在低語。有著細微的聲音,那聲音漸遠漸淡,仿佛是從波心衍射而去的浪圈圈,寫在水上,漸寫漸沒。

他的耳力奇佳,捕捉到最后那點若有若無的音息,去了一個稍遠的地方。他脫下鞋,提在手上,摸到樓角邊探視。

影影綽綽,早先的兩個人小跑著回來,躲在角落里朝那邊的走廊探頭探腦。

他們或?qū)⒉焕趲熸骆?,并非在跟蹤他?/p>

他查獲到二者的居心,滿腹狐疑,不清楚他們因何要對付師媛媛這樣的小女人。怪道她總受驚嚇,的確有許多想要收買她的老板?他們有錢,有閑,派出大批眼線,等在周邊、樓下,她必經(jīng)的路上,步步緊逼。

既然剛才又有人說要買她,那就是加緊了攻勢。

她那里毫無知覺,在電梯里那么平靜、鎮(zhèn)定。有三雙眼睛在監(jiān)視她,再遲鈍的人也能感到不妙。有多粗心的姑娘!

得幫幫她,大張旗鼓地求愛,把所有的惡棍都攆跑!

他很快有了主意,輕輕轉回樓道,扶著護欄,小心地下去。

下了兩層,又回到電梯口,電梯停在第十二層,他呼氣,摁電梯,雙掌單擊,拍開燈光,那光混濁、渾然,略顯陰森。

兩邊的墻皮一層層剝開,卷起來,地上污糟糟的。他快步去了右側的走廊,看了看里面,一邊有五六家,廊道很長,讓人憋悶。

電梯到了,他很快下去,見著了陽光,一顆高遠的心隨之光亮、闊大起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出院子,意識到自己多么的下作、卑鄙,為網(wǎng)羅自己心儀的女子,他竟在說謊、欺騙、作偽、暗算,無所不用其極!而這些舉措與那些想買她的流氓,以及一幫還在盯梢她的歹徒,有何分別?

如果他們真有目的,真是在對她,那么反證了師媛媛確實是單身女郎!

出手吧,以本來的樣貌出現(xiàn)和進攻,顯示誠意,震懾壞蛋!她需要幫忙!

蘇爾守換下偽裝,再進花店,店家這次沒有認出他。他把條子還給了店家,請她們找?guī)讉€吹拉彈唱的人,帶上樂器,最好有小提琴、笛子、薩克斯管、鑼鼓等等,送貨上門。送花時一定得鑼鼓喧天、招搖過市,向全世界宣告師媛媛名花有主,其他不相干的自然會退縮。

她是值得他興師動眾的女子!

他懷著浪漫和理想,在街頭時裝店換掉身上的臟衣服,要了一款白色的短袖襯衫,袖口是藍白豎型條紋,配了米白色休閑褲、英倫休閑鞋,打扮得清新、帥氣!

花店那邊也準備齊了,向不遠處的一家婚慶公司,要來五名器樂手。

蘇爾守集合隊伍,請花店一名女士舉一面“媛媛,我愛你”的紅牌牌引路,兩名禮儀小姐提了禮品盒,兩名攙著禮籃隨后,自己心情好、臉皮厚,抱住“白雪公主”居中,五人樂隊殿后,吹吹打打,拉拉唱唱,演奏的是民歌《一杯美酒》。

明快、喜慶、甜氣,剛好表達了請人接受愛情的愿望。

這幫人奇形怪狀,鬧得歡快熱烈,跑來許多圍觀的,一路哄笑。幾個孩子穿進穿出,嘻嘻哈哈,又蹦又跳。

一行人來到樓底下,蘇爾守瞥見人群外的車子旁,那對鬼鬼祟祟的男女還在,正給另外一男一女數(shù)著錢,幾個人的眼睛這時都很忙,被點著的票子勾住,顧不上朝這邊看。

蘇爾守釋然。敢情人家不是探子,不是臥底,而是另有生意。

進了樓,來到電梯旁。這么多人一次裝不下,蘇爾守作了分派,交代會齊后的銜接,就和花店的女子們先行上去了。

女人在嘰嘰喳喳,廊道里的燈都紛紛受驚似的放出了光。她們分不清東南西北,齊聲喊:師媛媛——快遞!

她們?yōu)橹粋€男人的真情感染,紅著臉,尖起嗓子,直把八層上能叫開的門都叫開,也沒見有什么師媛媛迎駕。

姑娘們只好扯高嗓門子,繼續(xù)喊叫。

有一個竟知道師媛媛,拍一扇門,師媛媛這才聽見,從里面答應,身穿淺紅色睡衣,倒屣而出,閃過腦袋,吃驚地問:誰?。?/p>

她的手搭在門框邊,腕子上戴了女士佛珠,18顆,繞成兩匝。佛珠手串在暗黃的燈光下,發(fā)出玻璃般的光澤。

你是師媛媛?

我是。

姑娘們大笑,一個把她拉出來,送上紅牌子,其他人挎著花籃,將她圍在核心。

詫異間,咚咚咚、嚓嚓嚓,鑼鼓齊鳴,震得人的耳膜都快脹裂了。姑娘們躲在她身后,嘻嘻哈哈看熱鬧。

鑼鼓聲息,切入排簫、手鼓和笛子,一道細長的小提琴聲刺穿狹長的天空,悠揚、飄忽,好一杯美酒!

師媛媛沉浸在惶亂、期待而莫名的激動里。

司機煥然一新,從角落里現(xiàn)身,手捧一束銀白的玫瑰花,唱著歌向她走來。

她立時花容失色——這,這,這個冤大頭,追命鬼!放了多久多長的哨,怎么找來了這里?他真是臥底、混蛋,一切的幕后指使者!

多少天的驚恐、受怕,全因他!色膽包天的流氓!送上門了——報警!

鼓樂聲卻讓她報不成。她想溜,丟了那塊表露心跡的牌子,姑娘們又在身后堵住了。

花香逼人,空氣不得流通,微覺暈眩。她快要倒下了。

蘇爾守借著那點光,單腿下跪,獻上潔白的鮮花,喊道:媛媛,我愛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樂隊跳起來、吹起來,重復唱起了“心上人請你把它接受”。

震撼、感人。

師媛媛再如何反感他、惡嫌他,內(nèi)心怎不感動?她捧著花,升起一股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沖動,她在盡力克制,隱忍不發(fā)。

樂聲飄蕩,人心浮晃,她感動得淚水滾下來,漸漸兒被音樂和花香里的誠意融化。

一曲奏完,擠滿了人,他要去她的家,朝著外人揮手,樂師和花工想給她搬花籃,她拿“白雪公主”擋住前方的路,不放他們過去。

蘇爾守趕緊封了兩個大紅包,遣散他們。圍觀的也讓他勸得紛紛都散了。

蘇爾守提起花籃,笑道:回去吧,外面空氣不好。

師媛媛靜下來,格外冷淡:你也走吧,別讓我攆你!

蘇爾守哪里聽得進,請她回屋里再說。

那你等著,我進去換衣服。

她關了大門,將蘇爾守留在外面。

他心里寬和不少,趁著她回去,把花籃和禮品擺在她家門的外側。正想去哪里洗手,卻見一男一女,打開媛媛家的門,說著話。

好美的花呀——真香,嗯……

兩個人伸長腦袋,深深地吸氣,扭過頭,見到了蘇爾守,盤問起來。

蘇爾守感覺他們面熟,在哪里見過——樓下,這兩位可不是剛才在樓下數(shù)錢的男女嗎?他記得他們的樣子和穿戴。

他以為他們是媛媛的親人,或者走錯了地方,認錯了門,便微笑敷衍,說自己在等人。

二人有點失落,進屋后,又把門關上了。

許久,師媛媛輕悄悄出來,換下睡衣,除掉佛珠,穿上飄飄的長裙子,仙子臨世,潔白無瑕,越見得楚楚動人。

蘇爾守莞爾一笑,把一盒巧克力單獨遞給她:可以進去嗎?

她并不答話,搖搖手。他提起花籃,踏進她的家。

怎么回事?過道這么長!——原來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家!

蘇爾守恍然大悟,有點進退不是了。

她走入中間那道門,領他進了逼仄的臥室,聽憑他折回去,把物件禮品一個個搬進小屋。

蘇爾守搬運時察看了里外,弄清楚房子的構造。

開門進屋,是一條過道,混雜霉味、汗味、尿臊味和玫瑰花香,五味雜陳,如同春天里施過大糞的田野,盎然著勃勃的生氣,可是田野上的生氣有著原始的清新,怎么聞都不夠,這里更多的是味兒,人群雜處的郁悶氣息。

過道上黑黝黝的。中間頂端,裝一盞昏黃的燈泡。燈下兩排木頭墻,安著一道道門,分隔切割,同居了六戶人家,左三家、右三家,門都關著。剛從外頭回來的男女,住在左邊最里面那間。

大屋的左前角上,有一個小廚房,右角是衛(wèi)生間。廚房和衛(wèi)生間六家人共用。

媛媛的房間居左邊中間,是隔出來的,墻上高處,有一個小小的通風口,拉上了布簾子,布置得就像那里有一扇大窗戶。

從天到地,一張挨一張,墻上糊的是彩色的《音樂時報》。

兩面夾墻之間,加了一塊板兒床,剛剛能擺滿。緊里面,床上扯了繩子,掛著媛媛的衣服。

床前有一張缺掉一條腿的短桌子,拿碼高的報紙和雜志撐起來。桌子上方的墻上,掛一臺平板小電視,桌子底下塞一只皮箱。旁邊地上則是凳子、椅子、水桶、電爐、高壓鍋、水挑子、塑料盆、不銹鋼盆、淘米籮、熱水瓶、拖把、風扇和洗臉架。橫放的紙箱子上,放了兩塊木板,碼了米面油鹽,連冰箱都不能放,她都是現(xiàn)買現(xiàn)做現(xiàn)吃。

就這點東西,已足夠把房子里所有的空間填上。來人她只能坐在床上。

師媛媛俯身過來,豎一指在嘴上,輕輕說:隔壁,壞家伙!

她伸手指了指,蘇爾守知道了,她說的是他看見的那對男女。

剛才他們以為我不在家,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什么話?蘇爾守問。

對不起,我誤會你了。師媛媛語氣中帶了凄涼的冷氣,輕聲道:你也看見了,這下安心吧?我就住在這么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確實,師媛媛落腳在這種地方,讓他意外之至。但還不算過分。出道那會兒,他也曾艱難,只是處境比她稍稍好一點。

他的魯莽,他的興師動眾,轟轟烈烈,是羞辱,也是對她現(xiàn)實處境的嘲弄!

她擋住了花店、樂隊和看熱鬧的那些人,是對鄰居的尊重,也是為守密,守住了尊嚴。否則看到這些,媛媛和鄰居的臉,可往哪兒擱呀?雖然這不是什么錯,但張揚便差矣。

原以為師媛媛和父母移民北京,住在一起,有一個溫馨的家,過著美滿的生活,無憂無慮地成長,他要有杰出的表現(xiàn),讓她和親人動情,全天下都知道他在愛她,同情他支持他,怎么料到中心城市里、整潔園區(qū)中,還藏著蝸居、貧民窟,有一群蟻族在頑強地存活呢?

她的難超乎想象!不怪她古怪絕情,丟棄了早先的清純!

那么多大人物惦記,欺負的竟是一個落難女子!

蘇爾守心疼起她來,暗暗責怪適才的莽撞和想當然,這時候根本就不該摸到這里來。

此時,師媛媛既有忘情的滿足,更多的則是委屈,還有對于黑道人士的憎嫌,鄰居適才的話,更讓她隱隱不快。

她分明聽見鄰居家的男人進門就大罵:隔壁的婊子不在嗎?肯定有名堂?,F(xiàn)在有多少人訂購我們的情報啦?六個!而且一個個都是牛逼哄哄的大老板!他媽的太有錢了!跟蹤這婊子,沒想到能發(fā)這么一筆橫財!外頭那男的,我看很有錢,我點撥了一下,他都不開竅,花癡吧?還真的迷上了那婊子……

女人罵道:你就不能小點聲,讓人聽見?

怎可能?外頭那個不是還在等她回來嗎?

話是這么說,他還是壓低了聲音,后面說了什么,師媛媛就聽不見了,讓她本在猶豫要不要報警的念想斷裂了——這么說,我冤枉了好人!

她在房里待了片刻,躡手躡腳出來,開門。回去時重重踩出了聲音,好叫做了臥底的芳鄰曉得,她是從外面回來了,進入他們的監(jiān)控區(qū)。但感覺多么丟人,讓蘇爾守為自己揪心。

既然他是給董事長開車,那就見過不少世面,無所謂了。

骨子里她瞧不上他,覺得他和自己在一個層級,起碼狀況不比她好多少,她不愿和這樣的人再有瓜葛交情——要是連司機都可以門當戶對,都能夠追,那她所有的努力白搭,委實就是那種便宜處理的大路貨了。

也只有他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敢憑著血勇,登門求愛。

愛情無罪無過。雖然他拉下了她精心裝扮的高貴,她已沒有太多瞧不起他的本錢,不過她的內(nèi)心依然驕傲。

師媛媛感覺之好,有著強大的自信心。

女人的身材、容貌、才華,一定能給她帶來數(shù)不盡的好運。外面有著炫目的光,可以展現(xiàn)她的美。光線與舞臺甚至將她無形地拔高。

在家里,她和所有的明星一樣,剝除油彩,屈辱甚至無助,時刻要面對赤裸裸的殘忍的現(xiàn)實,但在他面前,她的里子、面子都還有光,對于他的殷勤,她雖說感動,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歉退。

她咕咕嚕嚕地說話,神經(jīng)似的。蘇爾守不為所動,勸說一番,哄著她,帶她出了門,來到院子里,沿著林間小道往里走。

夕陽西去,晚霞如綢。他們快步穿過去,來到一條小湖邊。他們在長椅上坐落。陽光正好,溫馨的風含著甜絲絲的消息,在耳語呢喃。

紅光鋪面,環(huán)境幽靜迷人。蘇爾守幻想在這里他有一套臨湖的房子,推開陽臺的門,正與師媛媛依偎在藤椅上聊天。

你往后別來找我吧!

這句話并不響亮,卻足夠把他驚醒。

他看看師媛媛,發(fā)現(xiàn)她仍是滯留在一股頹敗的狀態(tài)里。仿佛他在攀她的高枝兒,她不會給他任何的機會與借口。她以為這是十分明朗的事。

蘇爾守被她的決絕炸得一陣暈,懵懂遲鈍之間,意識不到自己多么的愚蠢。不自在地伸手來拉她,她避開,移到了椅子的盡頭。

咱們吃飯去吧?

師媛媛說:求你了,別來了,好吧?我已經(jīng)給足你面子。你們男人最要面子。剛剛我想報警,把你推出門去。你這樣的男人,不是我的菜,真的,沒有任何的感覺。乖乖聽話,你體面,我也體面。將來還能做朋友。我上去了。

這些話說出來大氣,真切,體貼,也得體,是在求得他同意,幾乎沒有任何的不妥,卻句句致命。

男人都是賤鬼投的胎。她越是躲避,他越覺找對了人,她就是想象里的那個最美的形象。

可是愛情畢竟需要兩個人呵護,他不能一廂情愿,這就有了坎坷。他知道多數(shù)的愛情開始無不如此。

他怎能為這些放棄?他不肯把她當作另一個人。她是自己失而復得的情人!

她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給他任何希望,正正經(jīng)經(jīng)說道:你這個人吧,品性還是不錯的,找一個適合的女朋友容易,我留心給你介紹。好吧?

她這樣堅持,讓他的心涼得飛快,像是落進了寒冷的海水中,覺到了無邊無際的空洞,生命的毫無價值。

他還要講講他們的過去,講她是個高中生的時候自己對于她的感受,講他的事業(yè),為了誰拼搏,看來還不到時候,她根本在否認,或者是逃避。她有著什么難言的遭遇。

既然這樣,僵持下去適得其反,蘇爾守便輕輕點頭,沒想把自己的身份交代清楚,只簡單說他從江南水鄉(xiāng)考出來,念的大學,學的專業(yè)很一般。財務自由,代管一家公司,夏天到期,還給主人后,他會云游世界……

他不能一下子端出所有,把她嚇壞。他在慢慢改變她的印象。他相信靠錢砸來的女人最便宜。

情人是靈魂上的交合,也是品性里的投契。她有著不能言說的苦衷,曾經(jīng)壓倒了一切,他得慢慢感化她,橫穿兩千多個日夜,從南往北,壓進一個黃昏里,一步走不到她的心靈,生根發(fā)芽,春意融融。但春天還是會來的。

她呢?已經(jīng)將他當作此生最受感動的男人。既然他不在黑幫,那么先前對于他的誤會,就不必橫亙其間,擋住一個男人美好的情誼了。

她還說不清這個男人的話有幾句可信。他是保安,是司機,又是工程師,現(xiàn)在看還是個經(jīng)商的。

真亂!變化也快。他究竟是誰?

他給她翻看微信,那里有他參加活動的照片,他的朋友、同事和客戶。他加了她的微信,選出一些圖片發(fā)給她。

她瀏覽那些圖片,他的確有職業(yè),在做珠寶生意。親自站臺,給客人做推銷。那是比較辛苦的,不容易的。

她問起他開的那輛車,車主怎么會拘留、罰款。他恍然大悟,原來她調(diào)查了自己。忙說回去問一問,那輛車可不是他的。

她壓在心上的最后一塊石頭落地。

只要不是來歷不明,他就可以做朋友,否則連朋友都沒得做。她做人有底線,絕不和黑社會有任何交情。這一點她早有防備,閨蜜中結識了警察,可以隨時幫忙調(diào)查一些奇怪客人的身份。

他說今后如果餓了或者是不開心、煩惱,那就剝一顆巧克力,含在嘴里,就會愉悅愉快,那是他的經(jīng)驗。

師媛媛無心聽他講話,他的體驗她不感興趣,想來他是在變著花樣取得她的好感。

他不管不顧,把寫給她的信傳到她微信里,介紹說自己前十年太累,沒有生活,今后想開了,起碼要玩?zhèn)€三五年再說。請教她可有什么好玩而不至于玩物喪志的東西。她笑了:找一個女朋友啊……

蘇爾守大樂,復問:除此以外呢?你再推薦推薦。

師媛媛不把他的話當真,這人又不是老板,又不是富豪,年紀輕輕的,就宣稱財務自由,坐吃山空吧?將來怎樣死的恐怕都不知道!但經(jīng)他一問,她轉轉大眼睛,機靈地回了話:最好回大學念書嘛。如果沒有考試壓力的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和誰玩就和誰玩。身邊有好多漂亮的女生。青春啊,未知啊。保管你玩得忘了自己是誰。經(jīng)濟上既然寬裕,那簡直是太上皇的禮遇……

蘇爾守忙問:什么學校能沒有考試……

師媛媛驚異,滿以為他會知難而退,哪知道他在順桿子爬。隨他吧!她輕輕一笑,說:那就多了!商學院的EMBA,我最向往的地方。

哦,聽說過。EMBA,好像一些過氣的明星削尖腦袋往里鉆,看中的不是學到什么,而是可以結識同學里的老板,給他們做二奶、小三。

師媛媛罵他眼里容不得光。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做小三那也是特例。多數(shù)還是奔著學本事去的。

蘇爾守笑笑說:媛媛同學,我敢打賭,EMBA這種班肯定都是偷雞摸狗的?;ㄥX買圈子,買到了資源、信息、人脈、美女和帥男,一鍋大雜燴,就和上流社會的俱樂部一樣。

師媛媛頓時熱辣起來,說她將來就想辦一所類似的學校,只是成本太高啦,遙遠,渺茫,簡直如夢。但為了這個夢,她會努力攢錢,起碼先去讀一個EMBA,實地體驗和感受一把,得到一些扶持、贊助,為姐妹們搭建大平臺。

哪一天夢想成真,你說這是“偷雞摸狗”嗎?圈子有它正面的價值。有能夠花錢買到的圈子,有多少錢都買不到的圈子。能在社會上功成名就,哪一個不是珍珠?這一顆顆的珍珠,被各種圈子聯(lián)起來,就是一串串貴重無價的項鏈。因此,每一顆珍珠都是機會。再要是年輕人,那得是多大的夜明珠啊!

她摸著手腕子上的佛珠,靈感勃發(fā),說出了至理名言。蘇爾守更對她刮目相看。過去“她”在他心里,做了提升自己內(nèi)功的引子,讓他練成了“珍珠”。眼前這個女人,想到搭建與整合,推銷“項鏈”。自己有責任幫她,卻不能說得太滿。

他笑道:模特有人認為是夕陽產(chǎn)業(yè)。無論怎樣,我佩服你的勇氣!你的努力一定會有豐厚的回報!我老啦,羨慕你的激情。我走著反向的路,是那種想要從里面掙脫出來的老男人……

掙脫?呵呵……太搞笑了!為啥呢?因為累嗎?你才多大呀?歇手以后靠什么生活?

蘇爾守拍拍手,說:我賺的錢夠花。你真想念什么EMBA,我陪著你讀。

不要。師媛媛條件反射般拒絕。心想這人快瘋了,他以為是上大學呢,每年只需三五萬塊。那可是一百萬,十幾年不吃不喝的薪酬!她現(xiàn)下連十萬都拿不出。他是打腫臉充胖子的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實在無法對話!

走吧。

他們站起來,輕輕地走,都在感知著對方的輕。蹊蹺的是,她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一些改變,覺得這個人缺點一大把,但起碼算仗義,夠誠實,愿意付出一切,是那種關鍵時候能夠搭搭手的有用的人。

手機在響,她接了電話,說自己有急事,再見了。

蘇爾守送她到樓下,爽快地揚手。心里有點堵,卻不得不分開。今后她也許不會再給他機會。該如何延續(xù)故事,來博取這位虛榮、要強、上進的小女人的好感呢?

地動山搖

遠方的閨蜜按約定來了電話,讓師媛媛有借口逃跑。

回家后,屋子里花粉密布,濃得就像品了釅釅的凍頂烏龍茶,人都醉了,情緒在亢奮中,無法入眠。

她臥室左右,那兩對年輕的男女這時都在。只要他們在,就經(jīng)常有爭執(zhí)、斗嘴、摔東西,然后是女人輕輕的哭,打罵最激烈的時候,連她的門都拍過,她不明就里地接待。自從懷疑對方是臥底以后,她就不開門了。但她越是不開,他們越是明目張膽地貼著她的門偷聽動靜。

今天這些人特別老實,放著肥皂劇,仿佛也被熱烈的愛情氛圍感染。

她看不起他們,卻也同情人家。一個人活得不要臉,才去當臥底。不要臉的人,都有可憐之處。

右邊那家的女人,一個小潑婦,愛欺負人、占人便宜,每天都會響起嘣嘣嘣的抓撓格斗聲,夫妻倆偷偷兒打架,弄得上氣不接下氣,恰似一群老鼠在緊張地搬運糧食,朦朧里咬嚙著師媛媛的神經(jīng),她的睡夢擋不住,呼啦一跳,就給咬醒了。

一般而言,她更不喜歡左邊那家。男人暴烈,三兩天打一回女人。女人呢?也是個焦躁貨色,不長記性,總是沒事找事惹男人,氣男人,像個炮筒子,前生氣死鬼投的胎,睜眼就罵人,罵到黑,樂此不疲。對著人吼,哪怕是洗臉,也是訓斥與喝罵,聲音嘹亮,刺耳錐心,天底下很難找得見這樣的活寶來,不怕生活在一起的,神情緊張,得病早死。

以暴對暴,打起來就驚天動地了。女人吃不消,四處躲,經(jīng)常往外跑,號哭數(shù)落。不跑的時候,那就一直哼唧到后半夜。

更多是肉搏戰(zhàn),呵呵叫,咻咻喘,屏息不住的快活,從板的罅隙、洞眼、裂縫里灌進來。師媛媛無處可逃,只好戴上耳機,歪在床上,看電腦里下載的美國大片,感受那堵木板墻傳來的聲音,把自己的床震得一晃一跳。這使她對婚姻懷了深深的畏懼。

師媛媛收拾起來,取木盆,先去接水,還想把蘇爾守送的巧克力放到冰箱里。拉開冰箱的門,卻見自己昨天打包帶回來的一盒卡布奇諾布丁不翼而飛。這里人多,冰箱大,師媛媛上下都只分到一層的半格,便四處找起來。

沒找著。本來心情不錯的師媛媛,像被誰摑了一掌。看一看手里的巧克力,這個目標更大,放在冰箱里更是不安全。

她并非多么小氣的人,然而近幾天好像有人在刻意尋事,讓她接連丟失東西。

昨天新買的布丁怎么就沒了呢?

師媛媛把巧克力重新拿回臥室。趁著花香,出門往右,敲起鄰居的門,男的喊進來,她一使力,竟然沒鎖,給推開了。

里面的空間比較大,面積是媛媛家的三四倍。擺了電視柜、布沙發(fā)以及速裝折疊雙拉鏈無紡布大衣柜。右面墻上開了扇小窗,墻腳橫七豎八,堆了幾十個啤酒瓶。

還不到肉搏的時間,男人光了上身,坐在床上看電視,女人盤在沙發(fā)里,腿上鋪報紙,攤著一堆瓜子在嗑。

見是從不串門的師媛媛,二人一驚。那男的站起來,匆匆拿了件背心套上。女的拍拍手,一拔一挺下了地,親熱地喊:妹子,快進來,進來坐!我們都為你高興啊!

師媛媛?lián)u搖頭。女人就以為師媛媛是來分享今天的喜事的,露出了向往與巴結的神色,贊嘆:哎喲喂,剛剛那場面,我們在樓下都看到了,鑼鼓隊,紅牌子,格外精神,回去一路敲打,老神氣了!叫人好激動好激動!

師媛媛把女人的恭維當成是做賊心虛,她也就不進去了,歪在門口不停地笑,聽他們說完話,問:裴姐,你看到我擱在冰箱里的布丁了嗎?

男人頓時不高興,拉下臉說:沒看見。

裴姐也破了臉,撣撣腹前的衣服,回身說:布???不曉得。

師媛媛不過是來提醒他們往后注意,沒想著會把什么布丁問出來、要回來。正要退出去,卻見他們的床頭柜上,放了個布丁盒子,不是自己的還能是誰的?

她指著那盒子:那是什么?

男人回頭看見了盒子,急匆匆拿身子擋住,說:剛剛我在廚房垃圾桶里看見這盒子,丟了可惜,就洗了洗,裝了東西。

什么東西?師媛媛問,我的布丁吧?

是個空盒子。哪來的布——布啥?不怕你笑話,這輩子我都是頭一回聽說。那是個啥東西?干嗎的?男人生氣地吼起來,腔調(diào)里帶著威脅與不耐煩。

師媛媛哪顧得聽他說,要看看,便走進去,要去抓它,男人的臉頓時紅鮮鮮的,一把搶過盒子,藏在身后,說:不能看,不能看——這是你不能看的!

還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師媛媛更懷疑她的布丁還在,這次人贓俱獲,便給他定性:你一個大老爺們兒,說謊也不怕天打雷劈,偷了我的布丁,還不讓我看!

一旁的裴姐不答應了,跳過來,歪著嘴:嘖嘖,你眼里我們倒成了小偷?會來偷你的什么布釘鐵釘?!

誰偷就不是人養(yǎng)的!男人火了,漲紅了臉,紅里帶紫,發(fā)狠說。

這是什么?你怎么不敢讓我看!

師媛媛尖叫起來,很少生氣的她這時氣極了,很不服的樣子。

哪呢,哪呢?男人氣呼呼地伸出手,翻開盒子,倒出里面的家伙,落在柜子上、地上,竟是幾只壓在一起的,用過、洗凈的避孕套。

看,看看,瞪大你的眼睛看看,是釘子嗎?他氣急敗壞,盒子抵在她下巴前,恨不得要她一口吞下去。

她憑著猜測跑進來,孤身入虎穴,一旦較起真,還能不能完整地出去、會不會受到下流的摧殘,都不好說。她的眼淚嘩地流出來,憤憤地扭頭就跑,甩了這邊的門,又乓地關上自家的門。依然聽見隔壁的裴姐在破口大罵:晦氣啊!哪有這樣子冤枉人的,不知道從哪塊冒出來的爛貨,你不要說,還挺吃香!

功夫好!萬人迷!

男人這一說,就有了比較,似乎自己老婆的功夫不好。裴姐果然罵將起來:好什么好?

兩個人一遞一送,詛咒似的罵,挖苦,對師媛媛的根根底底顯然是一清二楚。她在這邊依稀能聽幾句,零零碎碎,不成意思。

哎,警告過便罷,今后多加小心,少買點,這房里都是上頓不保下頓的主,饞人的少往冰箱里擱。她一個女子,一張?zhí)幣淖彀?,如何應付得了一對漚得發(fā)酸的臭烘烘的咸菜缸?

她莫名地傷心,想著蘇爾守的殷勤,他信里的尖叫——“她丟了,她再一次丟了!我真笨,多么愚蠢的家伙,怎么不表白,多少次啦,就讓莫名其妙地她丟了!”她流下熱淚。

窮人們,像她的左鄰右舍一樣,無不恐慌地度日子。自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卻在和他們?yōu)槲???恐约旱牧α?,看來真不行。她對蘇爾守未免絕情。他的溫暖與矢志不移,值得一個女人珍惜。如今哪還有這樣的男人!

但她不想再要噩夢般的日子,男人只有愛是不夠的,還得有能力,有實力。

望著那些花,上前理一理,聞一聞,她放松了心情。

感覺雖累,可毫無困意,她坐在椅子上,讀了他發(fā)來的信,忍不住看了蘇爾守的所有微信,越來越興奮、驚異,這里就可以確定他的身份——這家伙推銷的都是大買賣,難怪說財務自由。也許他并沒有騙自己。

慚愧!冤枉他了!她內(nèi)疚起來,暗怪自己可怕的多疑。感謝高科技——要沒有微信,她如何能迅速確認這一切,對他該有多深的誤會!

僅僅因為原先他沒有身份嗎?還是她不放心?對于自己,對于男人,她都不能放心。為什么呢?

她情不自禁地生了氣。對于蘇爾守的不爽快,也懷了微微的恨。一腔子的哭笑不得,讓她發(fā)了一回呆。

一時,所有的屋子都靜了。

對面的幾家據(jù)說是攤商,起早摸黑,把這里當睡房,子夜回來,叮叮咚咚收拾、洗漱,五點多就出門,和她很難照面。平常就只有這邊的三家在出出進進。她圖的是人多安全。

今天,她左邊的那家睡得快,早已熄燈,把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不敢出聲不敢動。女人在男人的耳邊咬嘴:死鬼,你憋著點,那騷貨敢情在查那個鬧事情!待會兒別開門。敲門就說睡下了。你這個饞鬼,我怕你穩(wěn)不住場面!不能讓她看出是咱們吃的!

她扔下手機,收拾起來,將花籃擺在床頭。

這些花真正香,看著也喜慶,讓她振奮,慢慢忘去了不快。

拿鏡子看了衣領子,再看看后腰,都還完好。

她除下佛珠,揭開紅色水桶的蓋子,拿木頭舀子舀了小半盆水,洗過手,坐到鏡子前,梳理頭發(fā),拿手帕蘸上水,擦開了嘴唇。

那臉上帶有微微的羞怒。

人說三十歲之前的臉蛋是爹媽給的,三十歲以后就靠自己保養(yǎng)了。一個人的性情都寫在臉上。慈悲、愛笑的臉,必然越老越有魅力。因為善念會分泌讓細胞健康的神經(jīng)傳導物,使免疫系統(tǒng)活躍,身強體健。人在入靜后,大腦回復至兒童時代的腦電波狀態(tài),可以延緩衰老。一臉的兇相,是不祥,表露了心跡,惡意在生理上引發(fā)化學物質(zhì)變化,體液內(nèi)生長毒素,破壞身體機能的良性循環(huán)。傷己以外,與人為仇,看誰都是壞家伙,都要罵,都要爭,都要斗,雞飛狗跳家不安,活著有什么意思?

她不能讓自己生氣,再多的打擊她都能很快調(diào)整過來。

她對著自己笑了,即使還有些不自然,看著也是好多了。

腦子盡在想男人,想著那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老司機。

他肯定會糾纏下去。她像在預習,好能明天看見蘇爾守,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開花。

她體味出花的姿容,如同女人的臉面,一樣是千姿百態(tài),各個不同的。她也當笑靨如花。

臨睡,她滿懷感激和渴望,給花籃里的花灑了水。碎珠子晶瑩閃光,花瓣兒鮮美嬌艷,如同睫毛上沾了露水的小女孩,格外動人。

屋子里沒有能當花瓶用的東西,她是把那束白雪公主插在洗臉的盆里,擺在高處,鼻子埋進去,深長地吸氣,滿腹的香,讓她神怡心安。瞇上了眼睛,就像聞著了他魂里的香氣。

腿肚子隱隱地發(fā)脹發(fā)酸,大概是用力太大太猛了,或者是磕到了哪里,白天又站了好半天,洗漱后,在腳盆里倒了熱水。燙燙的毛巾捂在腿肚子上,輕輕按摩。感覺好多了。擦干上床,洗腳水不用倒,就讓它留在房子里加濕,和花粉一起凈化空氣。

困了。明天還要做工。

擦干手,她從包里取出一只香囊。香囊是圓的,正面繡荷花,上方有五色絲線纏成的吊扣,下方是淺紅色流蘇穗子。她拿出一塊綢布,盤起佛珠,開始了睡前的功課。

珠子帶了強烈的反光,盤起來呱嗒呱嗒地響。

往常安寧,很快就做完了,今天她總不能歸心,老在胡思亂想,想到隔壁的惡人,更想蘇爾守。

她雙掌相合,默默唱喏:菩薩,保佑那些饑渴的饞鬼餓鬼小氣鬼吧!

這佛珠是媽媽從五臺山請回來,送給她的,高僧開了光,極具靈性。除非有演出,都是隨身佩戴。晚上就壓在枕頭之下,異香襲人。

登臺亮相和游泳沐浴不能戴的話,她都放在香囊里。不為避邪,不為擋災,不求福貴,不求財運,要的是健康、甜蜜和美妙的感情。她的本性里有著許多的天真和夢想。

打過了哈欠,是該睡覺了。她鬼使神差地把香囊裝回小包里。

抱上毛茸茸的玩具狗,她也是第一次頭朝左,橫躺在床,身上蓋一條淡色的花被子。

剛剛迷糊了一會,右邊突然傳出嗨嗨喲喲的激情聲,把她從飄忽的夢里拖出來,激靈著醒了。

是那對狗男女!

師媛媛再無睡意,心里有什么東西在膨脹,那東西越來越偉岸高大,讓她吸不動氣,想捂上耳朵,那聲音更大,好像今天特別存了心。

她想到了那些干巴巴的避孕套,丑陋,尖刻,蠻狠。她有一種受到強奸的感覺,欲望蓬勃地脹大,掀開她的胸腔,無法無能,快要爆炸了,她便快速坐起來。

誰知道左邊也有了啊啊的尖叫聲。

以往兩邊行好事,都還小心翼翼,床離著中間的墻也比較遠,她很難聽見,今天像在調(diào)戲她,左右開弓,同時云里雨里,搞出無比大的動靜。

或許時間已晚,或者受了白天鑼鼓的刺激,還是花香熏誘之故,他們不再顧忌,放肆,欺人,把她這邊的兩面五合板墻,撞得吭吭作響,師媛媛的床擺得就像是浪里的船。

師媛媛的頭腦和眼睛脹裂了似的,面紅耳赤,一聲尖叫,抱著玩具狗跳起來,床在腳下吱吱嘎嘎,兩邊都安靜了一會兒,跟著再起波瀾,越發(fā)險惡。

師媛媛也像是瘋了,跳到床的左邊,雙腳岔開跳,用力跺腳,跳散了頭發(fā),在那只玩具狗身上啪啪啪地熱吻,呵呵喘氣,嗨嗨有聲,那床嘎嘎嘎,富有節(jié)奏和規(guī)模地撞打左右兩邊的墻,勢頭超過了對方。兩邊反而都被鎮(zhèn)壓下去了。

右邊的裴姐低聲罵道:這婊子,被男人戳翻了吧?弄出這么大的聲音,也不怕塌!

男的說:別想那騷貨。

女人喝道:狗日的,你弄著我,就別想她!快點,磨磨蹭蹭!我困!

左邊的男人則在小聲罵:今天那男的留下了?——這妖精多他媽爽啊!

穆姐趕緊喝斷他:沒聽見。要是帶了男的,剛才她打架怎就一個人呢?

男人道:把她騷的,剛剛叫來的鴨吧?新情況,是不是現(xiàn)在就匯報?

她是憋不住了……

嗯啦,地動山搖!人嘛……

你快點!

師媛媛加快了節(jié)奏,哼哼著、呵呵著、哦哦著,擺動她的狗,左邊跳幾下,右邊跳幾下,往復來去,寶貝寶貝地呢喃。

每跳一下,那床都“咚”的一聲,在墻上狠狠地撞一下,連著撞擊,房子如在地震,實在是太刺激了。

怕了吧?服了吧?不需要你們這些臭男人,我也能制造高潮吧?折騰你們!讓你們饞!讓你們偷!

現(xiàn)在卻在發(fā)起瘋狂的攻擊,聽著的人無不驚駭失色。

穆姐最先忍不住,喘呼著爬起來,說要交涉交涉,剛剛拿了人家的票子哩,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吧,把她捆走算了。

她將一張尖長的臉貼在墻上,聽對面的響動,是不是兩個人。卻是貼不住,那墻在晃,撞著臉頰。

她敲敲墻,高聲喊話:哎,墻要塌了!

她離開墻,小聲道:往后要天天這樣,還怎么住啊?

男人上前去抱她,紅著臉說:哪能呢,哦,我又想那個了!

穆姐無話,和男人繼續(xù)肉戰(zhàn),卻是有心無力,便羨慕、妒忌著隔壁越來越威猛的火力。她想打擊士氣,邊戰(zhàn)邊拍墻:嘿,墻塌了!墻塌了!驚天動地了!

木板墻一直在搖晃,現(xiàn)在加了兩邊的力,更其劇烈了。

兩邊的鄰居裴姐和穆姐一向處得很不錯,她們剛在微信里約好,要同時玩一把大的,調(diào)戲調(diào)戲師媛媛,讓她在他們凌厲的夾攻下化為灰燼,便把床都挪過去,貼在師媛媛這一頭,起歡、嗷叫,讓她噩夢纏繞,尋求外援,引蛇出洞。不想師媛媛早就埋下炸彈,藏了情人,瘋起來比他們猶有過之。

嶄新的發(fā)現(xiàn)!

繼續(xù)較量吧!

三道力集中,基礎卻不牢,咔嚓,左邊那堵膠合板墻竟被穿破了,撞出一個不小的洞來。

師媛媛的床戳偏了軌道,右邊的床腿子斷了,床在穿墻的瞬間,整個兒塌陷,滑下了地。上方掛衣服的繩子“砰”的一聲崩斷,衣服撒地,幾件罩在師媛媛頭上。

她心呼不好,大喊一聲,手忙腳亂地掀開衣服,已是立足不穩(wěn),揮著她的狗,咣咚,踩著了床沿。她用力一蹬,整個身子摔在右邊的木墻上,雙肘一磕,胳膊一頂,兩臂抵著的木板吃不住了,咔哧飛開,空中一分為二,一塊砸向?qū)叴采夏腥说哪?,一塊直切他的襠胯,打得他和裴姐“媽呀呀”哭爹喊娘,以為地震,人仰馬翻地滾在地上。

男人的一條腿擱上了凳子,裴姐跨著踩過去,男人殺豬般哭叫,裴姐慌得撲向了角落,當啷啷——媽呀,她摔在墻腳的幾只啤酒瓶上,扎破了胳膊,劃著了臉,差點就戳到眼睛,鮮血汩汩而出。

師媛媛倒下時,是她的玩具狗救了她,它恰好被她壓在斷開的五合板上,要不也會扭傷她的腰。

她練過舞、溜過冰,功底扎實,反應極快,也就是剛剛要翻過去的一剎那,她挺身起來,在洞口處一擰,屁股一撐,光腳跳下地,不想踩翻了地上的水盆,水流遍地,灌了她一腳水。她慌不擇路地跳出來,腳底下滑溜溜的,把不住了,她直撲出去,雙手在裝了“白雪公主”的臉盆上摁住,臉盆抵在墻上,再次讓她有驚無險。

但她披頭散發(fā),摁在臉盆上的姿勢,狼狽之極,活像摁倒了一個小流氓,失血的臉在抖動。

左邊的穆姐夫婦更為遭殃。

穆姐跑下床時,一個面磕地,磕斷了門牙,灑下一攤血水;她男人滾下床時,肋骨被柜子角撞傷,倒吸一口氣,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不出話。

穆姐的嘴上全是血,不顧疼,也沒看到男人受了傷,等發(fā)現(xiàn)時,問她男人怎么樣,男人捂著腰,哼了一聲,疼得齜牙咧嘴,脫水似的,臉上毫無人色。她忙彎著腰,倒了半盆子熱水,擰干了毛巾,給他捂在傷口處,又忙著翻找狗皮膏藥。

師媛媛跑了。

無意中惹下大禍,那兩家定會興師問罪,實難再待下去。趁著他們自顧不暇,她很快卷起一個包,裝了要緊物件,挎上肩。套了佛珠,腳上還在滴水,襪子也不穿,套了鞋,抓起外衣,抽出桌子下的一只小皮箱,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花、地上的水,拉上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是那些花給了她逃跑的靈感和勇氣。她當時就想起了蘇爾守,是他給了她逃跑的膽氣,要不然這時節(jié)一個女孩子,能跑哪里去?誰肯為她奮不顧身?

突破

隱約有人追上來了,師媛媛顧不得辨向,看見一輛空車駛來,忙沖到馬路中間,大聲哭喊,司機先聽見后看見,把車停在路邊。她又一次橫穿馬路,提著大包小包,氣喘吁吁連人帶包塞進車,讓司機快走,去三環(huán),她遇上了劫匪,快甩掉后面那些人。

叮囑沒完,車子開動,她吁一口氣,匆促間給蘇爾守打去電話,喘道:大叔……你在哪里呢?快來幫幫我!我無家可歸!見面說!

蘇爾守爽朗一笑,說:別急,我這就接你。

師媛媛聽著陌生,突然覺到了尷尬。剛剛還說不和人家談情說愛,這會兒就送上門去!

是他的付出讓她心動,買來那么多鮮花,搞出那樣大動靜,登門求愛。單憑這一點,他就不是一般的人物。

其他人徒有羨慕。鄰居家的娘們,不知何時竟弄到她的手機號碼,能量超大。但在這個問題上看得極準,說的話不會錯,她應該抓住他。

媽媽的話猶在耳邊——要找對你好的,一心一意想娶你的,對于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要格外警惕,摸清他的人品?!八緳C”應該沒有其他的埋伏和見不得人的勾當。他激情、可靠,推銷生意,推銷自己,都很有一套,讓人好奇,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能幫她度過眼前危機的,莫過于他!

她說:我剛打上車,哦,到了惠安橋。

蘇爾守叫她直接來八大王。有一家全美咖啡店,牌子很大。他就在那附近。

師媛媛擱下電話,盤起佛珠,問司機有沒有人跟上來,司機說天這樣黑,有人也跟不住。問她是什么樣的打劫的,怎么不報警。還問她在哪里發(fā)財。師媛媛無心說話,指揮他快點開,多轉幾道彎,不怕繞,往遠處繞。

司機明白其意,大大地繞起來,繞了好遠的路,確信后面無人在追,這才穩(wěn)穩(wěn)去了八大王。

夜已深。行人稀落。

師媛媛拖著皮箱子下車,捏緊了手機。

人影車聲、風響草動,都讓她緊張,不時回頭,擔心黑社會和鄰居的能量大,能定位自己的手機,悄悄摸上來。

看見蘇爾守正在門外,她如釋重負,忍不住流下眼淚,拿手絹擦了擦,淚水沾到佛珠上。她搖起手臂,喊著往前跑,就像奔赴月亮的嫦娥,揮灑如水的輝光,輕飄飄浮揚而上。

在這個星球之上,現(xiàn)在他是她唯一信賴的男人,她要向他訴說一切——她是他丟失的女生。自己是私生女,媽媽是“二奶”,高考前做著高官的爸爸得罪了黑社會,被舉報,爸爸提前獲取情報,畏罪自殺。死前留給她們兩百萬,讓她和媽媽帶走一臺筆記本電腦,從蘇州躲到了杭州,要她隱姓埋名,連高考都放棄,25歲以后,再看他的電腦,電腦的密碼就是她陰歷的生日。

媽媽大病一場,把那兩百萬用得差不多了,師媛媛年輕時學的一身本事派上用場,找了幾家藝術學校打工。后來騷擾者眾,她留下媽媽在杭州,自己帶上電腦,到了北京,繼續(xù)賺錢養(yǎng)家,帶著夢,帶著希望,一直在拼搏。

25歲那天,她輸入密碼,查看了爸爸的電腦,發(fā)現(xiàn)爸爸的秘密——他在香港的匯豐銀行保險柜里,藏了一掛108顆越南芽莊白奇楠沉香手串,一掛由高僧之骨制作而成的佛珠,佛母佛帽均為嘎巴拉,可伏魔克邪,通死生陰陽。價值連城。她可以和丈夫一起去香港,賣給珠寶商。保險柜的密碼是她的陰歷生日。

他以為自己的妻女隱藏很好,不會被發(fā)現(xiàn),誰知妻子病發(fā),黑社會很快追查到下落。但是查無所獲,對于一臺普普通通的電腦,未去留意,她們便受到了全天候的監(jiān)視。

好幾年過去,相安無事,師媛媛有意結識了幾個當警察的閨蜜,等到監(jiān)視有所懈怠,她悄然離開杭州,帶出電腦,解讀全部,消除了引起關注的一切痕跡,把它們用暗語上網(wǎng),傳到保密信箱里。

她這才知道,多年來自己和媽媽的確收留了兩件無價之寶!

而那幫賊子沒有放過她,很快追過來,進行布控。

他們惦記的并非她本人,也非要她性命,單單是她,沒那么值錢。

她一次次搬家,最后故意搬到那個促窄之地,好讓跟蹤者受不了,無可遁形,趕緊離開自己,誰知他們不即不離,輪流值守,不怕受蝸居之累。

她只有更加努力,告訴這些人,自己是憑本事吃飯,沒有飛來的橫財!

她輕易不敢去香港,不去接受那筆遺產(chǎn),實際上它們并不屬于她。

她想好了,以后全部捐獻出去,獻給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當年高考她一心要報考的大學。

她在等候一位有緣可靠的人,來全心全意幫她。蘇爾守恰在生命攸關時出現(xiàn),也就成了她所等來的男人。

在她逃難奔亡的生涯中,她從未想起他,早把這個人忘了。假如時光回流,還原一切,她仍是那個普通的女生,可是她回不去了,那個她早已丟在了蘇州,丟在了路途。

是他的執(zhí)著與堅持,摧毀了她牢固的防線,讓她漸次回憶出舊日的情誼,尤其是他給她寫的信、送的花,讓她心潮澎湃。

車上盤弄佛珠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需要他了。

她似乎注定要跟著他,向著他亮開鮮蕊,盡情怒放,一如滿天的星星,打開幽邃的胸膛,閃爍,發(fā)光,含滿燦爛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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