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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凡《年的末日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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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凡《年的末日陽光》

有一雙眼睛從理工樓的第四層,由打北邊數第三面,掛著紅絨布窗簾的大玻璃窗子里面朝外窺看的時候,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末日倆字,當時的青年詩人,當今的著名文藝評論家絕然先生注釋為最后一日。而我自己的本意則是大學之路即將走到盡頭,在詞義上,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絕然地存在著分歧。但現在顯然不是進行學術討論的時候。那是一個我們應該喜歡但卻又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似乎是被塞滿了雞毛,每個人都是滿腔的煩躁與不安,但還要裝作極其平靜。盡管陽光軟軟的像女孩子一樣,脖子上裹著毛茸茸的花圍巾,朝大家微笑著,在平日里總是人擠人,現在卻十分寂寥的籃球場充當著迷人的看客。

那雙眼睛就在那個時候朝下看著。

下面是零零散散的幾個人,自然都是男生。很慵懶地拍球,投籃。不著邊際的噼噼啪啪的聲音,讓裹著花圍巾的女孩子聽起來細碎單調且散亂,很乏味。于是她的興致就低落了下來。無趣地,姍姍地走了,朝西。寒意便立即襲了上來。

那雙眼睛朝著一個從外貌上看由于自幼沒喝過牛奶的緣故而細瘦的男孩。他那年剛好24歲冒頭,盡管因為營養不良而造成了雄性激素不足,下巴一直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但已經不再樂意別人稱呼他男孩兒了,在跟同齡的女朋友手拽著手散步時,忽然心血來潮神情激蕩地大喊了一聲,咱們的生命都已經度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

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

那雙眼睛注視著他。很明顯的,跟他的年齡無關。

一股很亮的光,極其短暫地灼了他一下。比流星劃過天空的時間還要短暫!

公元2015年4月的一天,他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是位女士。她用比男人還要嚴厲的,官氣十足的口吻自上而下地問他,你是金子英嗎?他趕緊回答說是。他已經習慣了人們用這樣的口吻和他講話,自下而上謹小慎微地問,請問您是……我是區人才,因為你快退休了,我們正在整理你的檔案。你的檔案里有個疑點。疑點顯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但又絕對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他趕緊問什么疑點?要緊嗎?廢話!當然要緊!不要緊給你打電話?

從那一刻,他慌了起來!

下課鈴聲響過之后,他率先從后排的座位上起身,沖出了教室。每次他都這樣,幾乎是第一個沖出去,懷里抱著籃球。這應該是他的招牌形象:白球鞋、運動衫、短發,外加一張黝黑的臉。剛入學時,好些人誤以為他是體育系的,到理工樓里來,不是泡女生就是找女朋友。理工樓里,盡管女生不多,跟文史樓里的不在一個級別上,但是比起讓紫外線撫摸得過頭了,嗓子眼兒里混合進了荷爾蒙味道的體育系的女生來說,都是美女,都相當耀眼。人們都猜測他是來找熊貓的。她剛一入學,身后的男生就排起了長隊。這其中有理工樓里的,也有樓外的,其他系的。當然,本系的就更具優勢,上大課時,在階梯教室里爭著給她占座兒,幾乎就成了當時的一道風景。有一回在入座之前,她忽然問你們誰能給我換一下零錢?結果無數人都擁擠過來,一只手做著掏錢包的動作,一只手高舉起來說我能,我能!其聲音比回答老師的提問要洪亮無數個立方分貝。但是誰也沒想到她是要用零錢換整錢,用鋼镚換毛票兒,結果掏出零錢的人就都傻了眼,只有京濱一個人理解了她的意思。都是生活在小胡同里的人,自然彼此心照不宣。他掏出來的是整錢,十塊的,當時錢的最大面值。于是,眾人眼巴巴地看著熊貓從他手里拈走了那張“大團結”(十元鈔票當時被成為“大團結”)。她的三個手指頭在他手心里短暫的觸碰,讓所有人心里都承受不了了,酸溜溜的難忍!于是整堂課,上面是老師的講課聲,很輕,嚶嚶的,下面是男生們的打嗝聲,鋼炮一樣,轟轟的。他當時好像是也在打嗝的男生之列。

剛鳳蘭在教室門口截住了他。

看樣子是特意等在了那里。教室門一開,她立即朝里面張望。

你跟我來。她用很小的聲音說,同時給了他一個很嚴肅的眼神兒。

他慌了。其實當時由于吵鬧聲很大,他并沒有聽清她跟他說了什么,可是那眼神兒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包含了很重要的內容。

他趕緊跟在了她身后。同時教室里凡是看見這一幕的人,心里都開始了翻騰。一時間教室里忽然鴉雀無聲了。大家的眼睛尾隨著他倆的身影在心里做著各式各樣的猜測和臆想。

他跟著她走進了辦公室。

關上了門。

教室里有了輕微的議論聲。

末日了,分配在即。辦公室顯然會關著許多秘密,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派遣的權力就攥在她手里,而金子英跟著她進去了!并且還是她在教室門口等著他,然后把他叫進去的!用現在人的話說,靠,什么情況?

他心里惴惴地跟著她進了辦公室,看著她很謹慎地關了門。班里已經有兩個同學先行消失了,座位空了好幾天了,據說已經到某科工委報到去了。絕好的工作!上層建筑!他期盼著自己的座位也早日空下來。這會兒或許就是得到好消息的時候。他想她讓他來,最起碼不應該是壞消息。

她讓他坐。

他說謝謝剛老師。

她用眼睛翻看了他幾下。

他心里一陣慌亂。有鼓在心里敲得怦怦響,點子混亂,沒有章法。害怕她聽見或是看見,就干咽了幾口唾沫,很生澀,吞剩了一個禮拜的干饅頭似的。

她繼續翻看他。

他心里就開始發毛了。鼓點催著他,手腳哆嗦了起來。這樣的眼神似乎不像是要告訴他什么好消息。

你應該認識胡仙子吧?化學系的。她開始說話了,坐在了他的近前。

他點頭,和哆嗦差不太多。認識。

你覺得京濱怎么樣?她話題切換得過快,一下子讓他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京濱?他先是疑惑了一下。這一疑惑,純屬小時候家里沒錢讓他喝牛奶的緣故。

我想了解一下他。她說。

他怯怯地跟她對視了一下。之后在本應該想京濱的時候,不知怎的,腦子里卻先浮現出了一個跟自己同樣黝黑,總是跟在籃球隊后面充當啦啦隊,撿球員,送水員和記分員的那個身材貌似水桶樣的女孩。這個女孩是她的侄女兒。

豁然開朗了,即便是小時候喝的是漿糊。原來一直以為胡仙子圍著他們看籃球,看訓練,看比賽是在看他,看他超然飄逸的投籃和上籃。他還曾經有意識地在她面前賣弄,把動作做得很夸張,還大呼小叫。真可笑,她竟然是在看京濱!

京濱人不錯。他心里放松了一些。

你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學習、品德、德智體吧!

有沒有缺點?

缺點?他做出了若有所思的樣子。他覺得必須要做這么一個樣子,否則會讓她覺得不是很真實,不是很認真。他的家庭應該是稍微差了一點。

怎么講?她往他跟前拽了拽椅子。

都是工人。他爸、媽、姐。啊,對了,他家就這樣一個男孩兒。他說。態度,表情都站在了她的一邊。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可能會有一點嬌生慣養。

嗷。她把表情放松了下來,不再那么嚴肅了。這倒沒什么,工人家庭沒什么,更好,簡單、淳樸。一個男孩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不是缺點。另外,他有女朋友嗎?

他的心里轟然地震動了一下。她的目的顯然已經很明確了,而他要怎么回答呢她呢?這會兒他是真的需要思索了,但又絕不能做出思索狀。

你跟他是好朋友,你應該最了解他。她問,聽說他跟那個叫李安茹的關系不錯?

他遲疑的時間略長了一些。因為營養不良的原因,他的思考速度遠慢于其他人。李安茹也就是熊貓和京濱的關系他當然知道。可是他覺得事情應該穩一下,再穩一下。他想到了以后的很多事情。派遣,分配。這或許是一個機遇,所以一定要穩。有生以來,在他的腦子里第一次晃蕩起了利益的天平。

他,他,怎么說呢?他皺著眉說,其實誰都喜歡漂亮女生,連我也在內。您,別笑話。她身后頭一堆男生呢,京濱跟她不可能。他覺得這樣回答她,會讓以后事情的發展伸縮自如。

嗯,嗯。我覺得也是,他跟她不是一路人,不大可能,或說可能性不大。你再幫助分析一下,胡仙子要是跟京濱怎么樣呢?合適嗎?有沒有可能?

他就又做出了思索的狀態。他還是覺得有必要這樣做一下,要讓她覺得自己是很認真地在想,替她在想。應該,應該合適,很合適,年齡也相當。后面又綴了一句因為小時候沒喝過牛奶緣故的廢話:您覺得呢?

他在電話里問對方:請問您貴姓?對方說你沒必要知道,我只負責跟你落實那個問題、疑點。他說那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了,怎么會有這么怪異的事?怎么會有那么個疑點?他想了想又說,要么我去您那一趟,咱們當面說。另外,檔案能讓我自己看看嗎?你自己想看檔案?他說嗯。她說開什么國際玩笑?他想問她什么叫國際玩笑?世界上哪個國家還有這樣的檔案和這么龐大的人事機構嗎?可是咔嗒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他的耳朵被震了一下,心里就更加慌亂了起來。

他答應了她的絕對保密的要求后,就趕緊去找京濱。按照她的意思,為了穩妥起見,還是要落實一下京濱到底是不是有女朋友,他跟熊貓到底有沒有關系。京濱到底跟熊貓有沒有關系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去問。他們倆人每天天黑之后躲在青年湖公園的松墻下面纏綿的細節,京濱跟他敘述過無數遍了,以至于她胸前那兩樣東西的大小,模樣,柔軟程度他早已跟看過摸過相差無幾了。

可是,他還是急急火火地去找了京濱。

不過,是去商量另一件事情。

京濱叼著煙,使勁兒地嘬。一團一團煙霧,在京濱的嘴上化開,然后在眉宇間迂回,盤旋著繞過頭頂,再順著風,朝他飄過去。

他們都不說話。

他已經很委婉地給京濱暗示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遇,而男女朋友的關系也沒有一個嚴格的界定。不過,他話并沒有那么去說,沒帶出一個露骨的字來。只說了胡仙兒喜歡他,想跟他交朋友,問他樂意不樂意。他覺得,再往深處里的話就不能說了,京濱可以那么理解,但是絕不能從他嘴里說出來。那是口實。萬一要是將來事情不成,敗露了,那樣的話傳到了剛鳳蘭的耳朵里,會讓她覺得金子英在玩陰謀,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不過,在那樣一個面臨分配的敏感時期,人的神經都變得異常敏銳,京濱當然也不會例外。他立即便懂了,他一開口他就懂了,畢竟他是喝牛奶長大的。并且,曾麒麟,他們班長,不僅在前不久入了黨,還早早地被派遣到了某科工委報到。這其中的緣由,也就是從本學期開始就利用自己家優越的條件——超前使用著千家萬戶因為電費的困擾,因為高昂的價格和剩菜剩飯之間性價比的糾結,尚不敢問津的冰箱——源源不斷地給剛鳳蘭家送凍豆腐的這件事情,還是京濱跟他說的。

不過,京濱很猶豫。

沉默了許久,說這樣會心里不安。

他以為京濱說的是熊貓,便說這是善意的謊言,善意的欺騙。事情過了,你可以加倍地償還。再說她不希望你將來有個好前程嗎?你要是真被分配在了外地,你們倆還能在一起嗎?

京濱卻說他指的是胡仙兒。她給過我暗示,每回我從球場上下來休息,她都遞給我一茶缸子水。我一喝是甜的,糖水!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歡她。她越是給我糖水,我越是不喜歡她。

他覺得有必要往深層次說一下了,就說,不能忍一下嗎?他強調了忍字。

京濱聽明白了。扔了煙屁股,再點上一支,嘬了幾口。風很有耐心地在他嘴邊等待著,等煙冒出來,把它撕扯成碎片。

煙被吹到了空中,兩個人不由自主地都咳了幾聲。

可是,將來還會對不起胡仙兒。籃球隊的人,是一貫管胡仙子叫胡仙兒的。京濱再次猶豫,那樣會更傷她!

他說,其實,這也不應該叫對不起,沒有誰對不起誰的事兒。換個角度想,難不成戀愛就非得一談一個準兒嗎?也不排除接觸之后,人家胡仙兒還對你不感冒了呢!把你傷了呢!

京濱像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著他的話,煙從他嘴里一絲絲地被吐了出來。

最后京濱說,操,無毒不丈夫!冒一次險!

見事已至此,他反倒猶豫了。你再想想。

想什么?

如果你決定了,可就是騎在老虎背上了,對你我來說都是。他問,你懂嗎?他把京濱嘴上的煙拿過來,放在自己嘴上嘬了兩口。要想下來,就難了!

他著急忙慌地迅速趕到了區人才。一路上那輛在風里雨里跟著他輾轉了十幾年的破舊自行車掉了兩回鏈子,弄得他手上滿是油泥,就連指甲縫里也讓油垢給填滿了,這個樣子就像他淪落到給一家貧困潦倒但又自命不凡的雜志社打工一樣狼狽。他有些不好意思邁進區人才的大門,檔案就在面前放著。不肯告訴他貴姓的女人把雙手搭在上面,她有胸牌,叫李克珍,他就跟她叫了李老師。他也希望她回敬他一個金老師,可是她沒有。說哎,哎,你曾經入伍過嗎?入伍?他覺得這個詞很生疏,連忙搖頭,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須也跟著晃。那東西長出來的很晚,像是欠了肥且欠了陽光和水的植物。她說這是你檔案里的一大問題,是個疑點,這個疑點很麻煩,會影響到你退休之后的養老金!

他在悄悄地準備著自己結婚用的東西。那個年代結婚時興三開門兒的大衣柜,左右兩扇門用于開關,中間一扇是固定的,上面鑲一面大鏡子,叫穿衣鏡。大衣柜頂上要擺放一只大皮箱,紅色的。那天他和女友通過朋友關系買到了那樣一只大皮箱,提著它剛走到女友家樓下,卻不料和剛鳳蘭不期而遇。她正在不遠處站著,身邊陪伴著的是胡仙子。他很吃驚,那一瞬想躲。因為學校當時有規定,學生在上學期間不許結婚。同學們結婚都是在暗地里進行的。

剛鳳蘭遠遠地迎了過來,眼睛滴溜亂轉地在他女友身上掃視。胡仙子離他稍遠一些,眼睛也在不住地往他女友身上瞟。他慌忙做了介紹,呼吸有些急促,有些語無倫次,心里發虛,手里提著的像是剛偷來的贓物。好在是鄰居,似曾相識。剛鳳蘭不僅沒說什么,反而還很客氣地請他們去她家做客。他這才逐漸地恢復了平靜,說改日,改日一定拜訪。

寒暄了幾句之后,剛鳳蘭悄悄地把他拽到了一旁,問他京濱對仙子的印象。

他忙說挺好。

她問怎么個好法兒?

他頓了一下說,人好,心眼兒好。想再說個什么好出來,可是一時沒編出來。

她似乎并沒有發覺他在編,說當然了,找到我家仙子是他的福氣。誰找我家仙子誰有福氣!這可不是我自己吹!

他趕緊說那是那是,京濱這小子就是傻小子睡涼炕,傻人傻福氣。

她說他可不就是傻人傻福氣嗎?她扭頭瞅了胡仙子一眼,又悄聲說,仙子剛跟我說,京濱可是不怎么主動啊。每次約會,都是我們仙子約他。他怎么搞的?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他能有什么意思?他趕緊說,他昨天還跟我說越來越喜歡仙子了呢。

真的?

真的!

那就怪了。她說,喜歡她,怎么又不主動約她呢?莫不是他真傻?

他說男孩子,沒經過這種事都這樣,都犯傻。我當時也這樣,也是她主動地給我寫過好幾封信。

要么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呢。她點了他腦門兒一下,說,看你交的那朋友,倆人傻一塊兒去了!

第二天,他趕緊去找京濱,想讓他對胡仙子稍微主動一些,要么怕穿幫了。

而京濱也在找他。

京濱說子英,我不想演戲了。

他問怎么了?是不是熊貓知道了?

京濱說不是,熊貓根本就不知道。是他覺得太難受。

他問怎么個難受法?同時找好幾個女朋友的有的是,咱們學校也有,杠子不就是一個嗎?插隊時候一個,上學后一個,校外還有一個,我怎么沒聽他說難受啊?你聽說了嗎?他說過難受嗎?

京濱說你不懂我說的難受。緩了一下他又說,胡仙兒老想要。

沒想到她個頭不大,勁頭不小。他想,該怎么辦。忽然說,這樣,你只白天跟她見面。你主動點兒,約她。

京濱說這個法子我也想了,不行,她拉著我去電影院,一關燈她就要。

在那地方怎么要?他不解。

京濱說親她。

他笑了,說嚇死我了!天吶!不就是親親嗎?讓你親你就裝模作樣地親兩口,至于難受嗎?

京濱說我沒感覺。

他說沒感覺也親,把她當成一根木頭。在木頭上親兩口損失不了你什么。

京濱說要是木頭就好了,可我無法把她當成木頭或是其他什么東西。

他問那你把她當了什么?

男人!京濱說,男人!要不你試試,讓你摟著個男人,你親不親?

他立即感到了一陣惡心。

京濱繼續抽煙,一支接著一支。這支快燒盡了,他就從兜里抽出另一只,在拇指上磕兩下,把松散的煙絲磕瓷實了,煙頭上有了空隙,再把燃燒著的煙頭往那空隙上一擰,兩支煙便對接在了一起。

他伸出手去,把兩只對接好了的煙拿過來看了看,又還了回去。

他嘬了嘬槽牙,之后跟京濱說了馬上就會有某國家級研究機構來招人的事。這是他拿著禮品去剛鳳蘭家拜訪時,她親口說的。她許諾說要推薦他和京濱。她說這可絕不是走后門兒。她有理由這么說。你倆完全符合條件:第一年齡合適,第二政治條件合適,第三身高在175公分以上,身材合適。他當時問了她一句,怎么還挑身材?她說當然了,軍隊嘛,穿上軍裝總要有個氣派吧?總要有個軍威吧?窩窩囊囊的怎么成?她還說,雖然這不是走后門兒,我也有充足的推薦理由,但是你要知道理工樓里符合條件的也絕不止你們兩個。所以,你們倆要好好表現,懂了嗎?

他問京濱,你懂了嗎?

京濱聽了就把眼睛放在他臉上,一副很可憐,很無奈的樣子。懂了,真像你說的,騎虎難下!

他知道京濱此時的心情,自己喜歡的人不能觸碰,反而要去和一個沒有感覺的人纏綿,去假裝著陶醉,興奮,高潮,那種滋味應該比用刀子捅他的心窩子好受不了多少。

為了減輕刀子捅在他心窩子里的疼痛感,他把手指頭扳起來給他算了天數。從現在開始到畢業也就是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是四周,你一周和胡仙兒見一次面一共只需見四次。而這四次付出,得到的回報將是留在這個城市,并且進那樣規模的一家研究機構!將來設計航天器,飛向太空,你想想那是什么勁頭兒?

京濱輕聲說知道。從小喝牛奶長大,他肯定不會比他傻,但是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什么也沒有表示。

他開始擔心了起來,怕他會做出相悖的抉擇。四次雖然不多,但是說說容易,真要讓自己做起來,摟著男人親吻,談何容易。不過事已至此又不能沒有他。因為所有的構想,包括他的,都要在他的地基上去施工和建筑。他在心里期盼著,京濱不能抽身,否則所有的構建將會轟然垮塌!夢想,將毀于一旦!

輪到他用可憐的眼神去看著京濱了。

京濱也感覺到了。他的眼睛可憐巴巴地在他臉上爬,他終于點了頭,點頭的同時緊咬著牙!

他松了口氣,并對京濱表示了感謝。

一切都很順利。

他果真主動地約了她,倆人手牽著手去了影院。京濱甚至還主動地摟了她,主動地親了她。她示意他把手伸進衣服里,他也很順從地做了,他捏了她,她輕聲地叫了一聲,把舌頭伸進了他嘴里。他立即要嘔吐,舌頭上掛著的唾液,再一次讓他想起了男人。但是他沒把手扯出來,應該是那個美好的憧憬和未來在內心里用強大的力量支撐著他。

兩天之后,他和京濱同時被剛鳳蘭叫到了辦公室里。三名校級軍銜的軍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把他倆好一番打量之后,很滿意地點頭。剛鳳蘭又介紹了情況,特意強調了京濱父母和姐姐都是工人,產業工人以及他倆都是籃球隊員。我可給你們推薦的是學校最棒的小伙子!對方再次點頭。朝他倆伸出了熱情的雙手。

事情基本上就定了下來。

他們填了表格。

然后又接到通知,去那個研究機構的醫院,進行了很嚴格很專業的體檢。

他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待。公文在那家研究機構里要經過上報,討論、圈閱、批復,下發,從機要渠道寄出等很復雜的程序。

在期盼著派遣證的等待中,又迎來了一個周末。這是他給京濱扳著手指頭算的倒數第二周,倒數第二次見面日。

他和京濱就沒有到操場上去打籃球。

京濱約了胡仙兒。

他準備回家。他和女友準備結婚登記,可是他的介紹信卻出了問題。女友單位只給女友開了證明,卻不同意給他開。理由顯而易見,他不是她單位的員工。

他有些急。婚禮的日期都確定了,12月26日,陰歷陽歷都是雙日子。

他和京濱一同從宿舍走了出來。兩個人的心境都差不多,此時都很復雜,都不是很愉快。

樓下仿佛有些亂。具體怎么個亂法一時半會兒又說不大出來,只是感覺上亂。從天空到地面,從樓上到樓下,從樓里到樓外。

他和京濱的目光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吸引了過去,是熊貓正朝著他們的方向跑過來。他怕她要找京濱,便立即用身子擋住了他。可是熊貓卻看也沒看他們,也好似是看了幾眼但又沒有特別在意。她帶著一陣風從他倆眼前跑了過去,徑直地跑進了理工樓。

京濱先是很奇怪。

他繼而也很奇怪。

京濱奇怪她的跑步樣子。

他奇怪她跑到理工樓里干什么?好長時間都沒課了,樓里甚至都沒了學生。回家的回家了,沒回家的在宿舍里,極個別沒有完成論文的也都泡在閱覽室里,她去理工樓里干什么呢?找誰呢?剛鳳蘭?

奇怪。

還那么快地跑。這樣的動作,除了在籃球場上,沒見她在其他地方做出過。

為了以防萬一,他決定讓京濱先出校門,他在約會的地點等胡仙兒。

他走到了籃球場上,有心沒心地隨意扔著籃球。籃球砸在籃板上,又反彈回了地面。空曠的操場上,一陣孤寂的吧嗒吧嗒的響聲。

胡仙兒沒來。他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周邊掃視著。

奇怪。他心里這么念叨著。

金子英!這時他聽到了喊聲,有人叫他。他四處張望。

金子英!他的視線被吸引到了空中。剛鳳蘭把理工樓四層,由打北邊數第三面,掛著大紅絨布窗簾的大玻璃窗子很吃力地推開,在朝他喊。

他迅速跑到了她的辦公室。

他見到了她桌子上堆著的一摞派遣證。白色的,巴掌般大小,右上角上貼著照片。仿佛最上面的一張,照片是熊貓。額頭上的劉海兒齊著眉毛,大大的眼睛里一片汪洋。

他很想看看有沒有他的,有沒有京濱的。他興奮著!

她很嚴肅地把臉轉向了他。

兩只眼睛很兇狠地將他注視了一番,那樣子他像是一只玉米,在吃之前,她要把他的外皮扒掉。

他不再敢看那摞派遣證了。

金子英,我想再向你證實件事情。她示意他靠近一些。

他內心又有鼓開始在敲,鼓點雜亂無章。

他說您說。心里怦怦的。

孫京濱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她兇狠的眼光繼續延伸,直刺進他的心窩。

心里又加進了一面鑼,當地猛敲了一下!

他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又問起了京濱,問起了最早的那個問題。

鼓和鑼敲得就更響了,咕咚咣當的,每一下都震得他心驚膽戰。

他感覺有些呼吸急促,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這一問是福是禍!

他謝了李老師,因為她終于準許他看檔案了,不過僅限于那一頁紙,就是那份入伍通知書。發黃的紙上,用鋼筆很工整地在入伍人一欄里填寫著他的名字:金子英。字跡很清楚。他看了看通知的填發日期是1982年12月16日。他看了看公章的單位,是某研究機構。這確確實實是個疑點。他問李老師,它怎么會跑到他的檔案里來了?他申辯根本就沒入伍過,他是曾經有望進這家單位,他都體檢了,都被找談話了,可是他最終沒能得到他們的通知。后來他去問過輔導員,被告知研究機構要非婚的學生,而他結婚了。李老師回答說,你跟我申辯這些都沒用。按照我們的常規理解,你應該入伍了,因為有這份入伍通知書,而相應的,你就應該有另一份證明文件,證明你又退伍了。這是程序,組織程序、人事程序、勞資程序。但是我翻遍了你的檔案,里面卻沒有,這樣你就有麻煩了,有頭沒尾。你面臨的是將來沒法給你計算工齡,沒法計算工齡,就沒法給你計算退休工資。他這才知道那個疑點的厲害,一腦門的虛汗立即冒了出來!

他覺得事到如今只能堅持到底了,死扛著,不能松嘴。況且女朋友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標準,于是就說沒有。

剛鳳蘭追問,你敢肯定?

他說肯定。京濱絕沒有女朋友。他要是有,我當時也絕不建議讓胡仙子和他來往。我不會做那樣沒有道德的事。我敢用人格擔保!

你發誓?

我發誓!他舉起了右手,攥成了拳頭。他特意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臉,沒有發熱、沒有發涼、沒有發麻。應該是很正常的表情。

她臉上的兇狠收了,瞇起眼睛來似笑非笑地動了下嘴唇,沒再說話。

晚上,他和女友買了禮品去她家串門。她一團和氣地給他們沏茶倒水削水果,沒再談京濱的事情,也沒再談胡仙子的事情。他有幾次想往上面引,找補找補,可是都被她岔開了,給他手里塞了水,或是糖,或是水果。

她好像是知道他晚上一定會去,已經給他準備下了一個信封。她遞給了他,他打開,里面是婚姻登記需要的介紹信。在他看介紹信的同時,她說這事你可得為我嚴守秘密,開這樣的介紹信是要犯錯誤的!

他和女友感動得立即給她鞠了躬,眼含熱淚地從肚子里掏空了儲存著的所有感激的話。她則趕緊上前攥住他倆的手,說外道了不是?俗話怎么說的來著?遠親不如近鄰,對吧?你們的大婚日期臨近,卻被一張小小的介紹信為難著,這事無論從做鄰居的角度還是做師長的角度,我都理當鼎力相助。她說,要是不嫌棄的話,我還想給你們當證婚人,不知我有沒有那份榮幸?

從剛鳳蘭家出來后,他心里難受了好幾天,女朋友也譴責了他好幾天。她罵他沒有良心,剛老師對咱們那么好,你怎么能和京濱合起伙來欺騙她!欺騙胡仙子!

在她的譴責下,他一時竟有了要去找剛鳳蘭坦白的沖動。女友攔住了他,在他屁股上狠掐了一把。她說你傻啊?小時候沒喝過牛奶也不至于這么傻吧?

接下來,12月26日的腳步就走近了。他們便結婚了。因為怕給剛鳳蘭找麻煩,也怕給自己找麻煩,他們結婚沒有聲張,只借了一輛上海牌轎車去接了趟新娘,當時公車私用查的正嚴,因此他們在車上都沒敢穿著禮服,只披了件軍大衣。他還很幽默地說,媳婦你以后就是軍屬了!

他結婚后回到學校才知道,早在十天之前,那家研究機構的公文便批下來了,但是他和京濱卻都沒得到派遣證。為此,他倆急火火地跑到辦公室去找剛鳳蘭,而她卻早已預備好了同情的目光。還沒容他倆開口,她便說事情有變,金子英你是已婚,劉京濱后來經查有個直系親屬在香港,這樣你倆都不符合那家研究機構的要求。嘖嘖,很遺憾!

他急忙申辯,我結婚是在他們的公文批下來之后!這您知道!

京濱摟不住了,嚷道怎么叫經查我有直系親屬在香港?我跟胡仙子去你家,給你送了英國的禮品,你不就已經知道我有香港的親戚了嗎?啊!怎么叫后來經查?你學過邏輯沒有?

他也說對呀,不符合邏輯啊。

剛鳳蘭沒有回答,她不再說話,用冷漠宣判了他倆的失敗,示意他們可以走了,之后請關上門。他們只得離開,他沒有碰那門,可是它卻在他們走出去幾步遠后,使勁兒地響了一聲,震得走廊上的玻璃簌簌地顫,發出了嗡嗡的響聲。

回到宿舍他倆都像是獅子一樣暴怒著。

兩個人都認為是走漏了消息。剛鳳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在報復他倆。

京濱開始質問是不是他。

他說絕對不是,不可能。

他又反過來質問京濱,是不是他。

京濱發誓不是,他戲一直演得好好兒的。

那就奇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京濱忽然想到了胡仙兒。上次約她,她爽約了,她那時就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熊貓。她那天那個樣子在樓下跑,帶著風跑進了理工樓。她一定是跑去找了剛鳳蘭,她告密了!證據是他在剛鳳蘭的辦公桌上看到了她的派遣證,她為此得到了回報!

暴怒過后他開始害怕,說剛才不應該跟她嚷。

京濱開始后悔,當初就不應該聽他的。

兩個人就開始了各自的心思,都害怕遭到更嚴重的報復。

他說出去一下,到傳達室給老婆打個電話。就抽身出來,去了剛鳳蘭辦公室,說要檢討自己的錯誤。

剛鳳蘭說你現在已經畢業了,不再歸我輔導員管了。要有什么錯誤,等將來有了單位,跟單位領導檢討吧。

他趕緊說現在還在校,還愿意接受輔導員的管理,剛老師,我就跟您檢討。

她就端坐了。說吧,你犯什么錯誤了?

他說我失察,可我沒成心騙您,我是真不知道京濱有女朋友。您知道,這樣的事大家一般都瞞著,所以我不知道。您讓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沒有,我就信以為真了。所以,我犯了失察的錯誤,給您和胡仙子造成了麻煩,我檢討,我給您和胡仙子賠不是。對不起!

他給她鞠了躬。九十度。

她把眼皮眨了眨,長舒出一口氣來。這還像話,她說,往后接受教訓吧!

他說哎,您教育的是!見她眉開目展了,就想就勢問問她那家研究機構的事,還有沒有余地。他還沒開口,她便拿出了他的派遣證,他接過來一看,心里頓感冰涼。嚴冬里,被扒光了,放在屋檐兒底下被風嗖著的刺骨冰涼!

她看出來了。就指著派遣證說,我可是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和小馬兒的,念在鄰居的份兒上,一直照應著你們。你看這家學校,雖然只是個窮單位,可就在你家門口。俗話怎么說的來著?丑妻近地破棉襖,這是家中的三件寶。明年你們或許就要有孩子,單位離家近,照顧起來方便。趕緊去報到!

他離開了剛鳳蘭辦公室,京濱又悄悄地走了進去。

她不理他,視如無物。

京濱清了清嗓子,支吾了幾聲,然后叫了聲剛老師,又叫了聲姨媽。

她拍了桌子,說誰是你姨媽?別用你罪惡骯臟的臭嘴來侮辱我干凈純潔的耳朵!

京濱連忙解釋說,罪惡的根源本不在我,在金子英。是他用利益誘惑我,我才欺騙您和仙子的。剛老師,姨媽,我承認我以前有女朋友,承認我不道德,但是我還是愛仙子的,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悔過,我改過,我痛改前非!京濱說著,就要張手扇自己的嘴巴。

她的手斬釘截鐵地朝他揮了一下。打住,打住!即使你再無辜,再悔過我也不會原諒你。我問你,你都對我家仙子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沒,沒做什么。

胡說!

真沒做什么。

你不老實!她再次拍了桌子。做了沒有?你是不是要了她?

京濱顫栗了一下,搗蒜一樣地點頭,說是,是要了,她。是她讓我要,要的。

胡說八道!她罵道,滿嘴胡說八道!跟金子英你就學不了好!我家書香門第,我家仙子從小受孔孟的熏陶,不像你這樣的胡同串子!是你強行要了她,不然她怎么會……你出去,滾,我再不想見到你!

那天京濱沒有得到派遣證,即便是被派遣到一個犄角旮旯的單位。并且,再之后的幾周里,他都沒得到。學校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操場上空空蕩蕩的,理工樓里的教室甚至都被封了門。同學們紛紛離去了,都得到了一張屬于自己的派遣證,唯獨京濱沒有。他一個人留在宿舍里,滿屋子的煙攪和著失落、惆悵、恐慌在身邊纏繞著他。

春節在即。鞭炮聲開始在空中炸響。喜慶的氣氛愈加濃烈了起來,可京濱家卻籠罩在一片陰云里。為他的工作,一家人急得團團轉。

后來聽說是他們家急了。一大家子人,他爸,他媽,他姐和他妹,全家人買了一斤面條,一天都沒吃下去。

還聽說他媽扭著小腳兒到學校去找剛鳳蘭,見了她便一頭跪倒在地。

他連續的對李老師的尊重到底是撼動了對方的惻隱之心,她的眉宇之間略微掠過了一絲憐憫。她告訴他趕緊找那份證明文件,若是實在找不到,就想辦法補。他問怎么找,怎么補?她說證明文件肯定要經過你們輔導員的手,你應該去找她。他說這么多年了,我怕找不到她。她點頭,說或許人都不在了,這有可能,但是單位不會不在。你就找你原先的學校,找那家研究機構。總之,只要你努力,就會找到的。他說我努力!我努力!為了你的退休工資你必須努力!跟他告別時,她說。

他沒能找到剛鳳蘭。

學校的老師們誰都不記得曾經有這么個人,盡管他引導著他們進行各種各樣的回憶,可是都搖頭,說在學校里從未聽說過這么個輔導員。按說她這個姓氏很特殊,要是有這么個老師,誰都會記得。

他又去了學校的人事部門,負責人翻了所有的花名冊,還是沒找到她的名字。負責人解釋說這也在情理當中,因為現在的退休方式比較多,有在校退休的,有退休后把關系轉到住家附近街道的,不一而足。

他轉而又去了那家研究機構,則更像是在大海里撈取一根針。一個曾經在那里體檢過一次,跟三個說不上姓名的校級軍官握過手的小男孩兒,誰會記得?要是有誰會記得,那才是可笑。

他把最后的努力放在了尋找她家上。其實他早已知道,那里二十幾年前就拆遷了,但他還是去了一趟。可是除了自行車掉了三回鏈子之外,一無所獲。

這樣,他的希望就渺茫了起來。

不過,他仍舊不能放棄。李老師說了,為了你的退休工資你必須努力!

自行車的確是老了,跟他的人一樣,老了。路上又掉了一次鏈子。好在他學的精明了,手法嫻熟了。他撿起路邊上隨手可得的一個塑料袋,用它裹住鏈條,把它安了上去。車鏈安好之后,他為尋找了一個垃圾箱,把塑料袋扔進去費了老大的勁兒。他由此發出了慨嘆,這座城市當前的狀況簡直是骯臟不堪了,垃圾遍布,狗屎遍布,不像是從前。他小的時候有次老師讓每個同學上學交十只蒼蠅,于是他們像執行將軍的命令一樣四處去拍打蒼蠅。可是,即便是在公共廁所里,也很難見到一兩只。他們誰也沒完成任務。

他推著車,做著慨嘆,慢慢前行。他準備去學校的檔案館,那里說不定會有那份證明文件。

手機響了。

一開始他懶得去接。他認定準是騷擾,投資理財啦,貸款啦,銀行卡出問題啦,總之不會有什么好事找他。后來電話不響了,又來了短信他才去看,一看他簡直是震驚了。

來電話的竟然是胡仙子,這讓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覺得簡直就人像在做夢。

他慌忙把電話回撥了。高聲叫到胡,胡,胡仙子,同學的胡仙子,是你嗎?

胡仙子高喊是我,是我,你是金子英嗎?

他喊我是,我是!

我在,我在到處找你!

我在,我在到處找剛老師!鎮靜下來之后他問剛老師在哪兒,我需要她的幫助。

胡仙子問什么幫助?

他說一份證明文件,證明我從部隊復員的文件。

她聽不懂,說見面再說。還要求他一件事,京濱還能聯系上嗎?

他說分配的時候,我倆成了仇人,之后再沒了聯系。

她說嗷,抱歉。那你和小馬兒,你愛人來吧,我姨媽想見你們。

他說小馬兒也不在了,我倆分開了。

她又說了嗷,抱歉!

他和胡仙子在一家茶館里見了面。他覺得她老了倒比從前耐看了許多,或許是她有了閱歷,亦或是他有了閱歷。看著她,他沒有京濱說的那種見到男人般的感覺,反而覺得很有些吸引力。他們喝著茶,好久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總應該說些什么。他這么想,她也這么想,結果兩個人同時說了對不起三個字。

她就笑了。

他也就笑了。

嘻嘻嘻。

嘿嘿嘿。

話題就算是打開了。

她說你先說。

他就說,對不起。那時候真的不是成心想傷害你,只是想通過你有份好工作。不過的確是很卑鄙。

她說都不純潔,我當時也是想利用我姨媽手里的權力,得到京濱。我其實也知道他有女朋友,也是因為我,才拆散的他和熊貓。

他跟她碰了下杯子,說你真坦率。

她說一路走過來,風風雨雨的,酸性的堿性的,把頭發都漂白了,還有什么可不坦率的呢?

他們笑。他問剛老師是怎么知道的?

她說是王秀娥去告的密。她是農村人,沒有門路,為了得到我姨媽的青睞,只能出此下策。不過,這也好像并不是什么錯誤。就像你、我、京濱一樣,咱們都沒錯誤。

這樣,話就說回到了畢業,說回到了剛鳳蘭。

剛鳳蘭病了,臥床,長期昏迷,偶爾醒來一次。前不久醒來,她說想見他和小馬兒,想見京濱。她大概在昏睡的時候總是夢見過去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即便是沒昏睡,他也常常會夢見過去的事情。

他記得幾十年前去她家,她家里總擺著許多鮮花。胡仙子說,她姨媽就喜歡花,于是前去看望剛鳳蘭時,他就買了一大把康乃馨,紅色的。

他把它擺放在了她病床邊的床頭柜上。站在她面前時,他心里充斥著那個念頭,盼著她醒過來,告訴他那份證明文件的下落。

他站在她面前,等著,等著。

她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又一下。他的心,在隨著那抖動逐漸地興奮。他覺得,距離他獲知那份證明文件的下落甚至是得到它或許不遠了。

嗷嗷——嗷嗷。她嘴里忽然發出了聲音。

他扭過頭去問胡仙子,她在說什么?

她搖頭。說她自從昏迷了之后,經常這樣喊。誰也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

她又喊。還是嗷嗷——嗷嗷——

他側耳細聽,心里忽然就震了一下。我要——我要——不是嗎?她說的不是這兩個字嗎?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京濱和胡仙子,她要。電影院的燈一關,她就要。她要他摟,她要他親,她期盼著愛情。

每個人都會有所期盼。

我要——我要——剛鳳蘭在孤寂的人生末日或許感到很寒冷,或許感到很恐懼。所以她要,她要。所以她期盼!

看著她慘白的面容,他心里一陣寒顫。她再不是那個煮熟了一大鍋掛面,在教室里等待著他們贏了籃球比賽回來加餐的輔導員了。她再不是考試的時候,敲著黑板提示他們題目的答案曾經寫在某一部位的剛老師了。歲月把她研磨成了一個遲暮的老人,她躺在這張床上正在與這個美好的世界做最后的握別。

他的眼睛發熱了,濕潤了。

他迅速地脫了外衣,挽起袖子來,俯下身子。剛老師,剛老師,我是金子英,我來看您了,幾十年不見了,讓我抱抱您可以嗎?

他感覺剛鳳蘭聽見了,聽懂了。他感覺她的雙臂在向他移動。

她真的就醒了,醒了。她認出了他,金子英。她眨巴著從前總是很嚴厲的眼睛看他,你頭發都快掉光了?

他笑了,笑出了眼淚,擦了一把。說,剛老師,小馬兒和京濱有事沒來。不過他們委托我擁抱您一下,可以嗎?

她笑了,用很微弱的聲音說當然,之后就努力地張開了雙臂。

他撲進了她懷里,像是小時候撲進媽媽懷里一樣。他說剛老師,這一下是我家小馬兒的,這一下是京濱的,這一下是我的。他在她的臉頰上一邊輕吻了一下,額頭上輕吻了一下。

親吻過后,胡仙子在他身后捅了他一下,見他沒反應,就趕緊走過來說姨媽,金子英有件事……

他趕緊起身把胡仙子的嘴捂住。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用過往的事刺激她,他寧愿不要那份證明文件了。

這樣,笑容就隨著那三個親吻,永久地停留在了剛鳳蘭的臉上。那樣子讓人們覺得她很幸福,很幸福。

過了段時間,他接到了胡仙子的電話。她說子英,對不起,我沒在我姨媽家里找到那份證明文件。

他說沒有嗎?他很失望。

她說還有,還有,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他說你說。

她說子英,子英,我吧,我這個人吧,不大會計劃,一高興,買了好多菜,一個人吃不了,你,你來我家吃飯吧。

他說不行。

她問為什么?

他說沒錢,退休了就更沒錢。我很可能沒有工齡。

她說你真笨。我家不是飯館,所以不用付款。哦明白了,你小時候沒喝過牛奶,對吧?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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