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遇到拜倫》郭保林散文賞析
公園里的拜倫
在宙斯神殿廢墟的對面,有一片林木蔥蘢的地方,這就是希臘的國家公園。很樸素,卻有歐洲園林的風格,連簡易的售貨亭都散發著洛可可味。公園里有高大的松樹、橡樹,草地上有成群的銀灰色鴿子,或覓食,或散步,或躍躍欲飛狀,撲騰著翅膀,咕咕地叫著。公園里很靜,彌漫著醉人的樹色和花香,游人很少,幾個老人坐在連椅上,悠閑地享受著陽光、風和花香,他們安詳地和大自然融在一起。
令人注目的是草地上有一尊巍峨的雕像,潔白的大理石已失去原始的光澤,歷經百年的風剝雨蝕,顯得蒼老,有水痕劃過,像衣褶似的流暢,但雕像依然閃耀出異樣的光輝。導游說這是拜倫。拜倫?不就是高高的鼻梁、吐著藍焰的大眼睛、面色呈現女性式的白皙、一頭棕色卷發的小伙子嗎?他是美男子,愛做惡作劇、愛出風頭、愛打彈弓、愛喝酒、愛吹牛,也愛追女孩,腿有點跛的家伙!他是貴族的后裔,侯爵,怎么在希臘會遇到他?我仔細打量雕像,他身材纖瘦、挺拔,五官端正,薄薄的嘴唇,目光閃爍著詩人的激情和熱烈的光芒,一副天使般的不染世塵的貴族詩人的風采!那份瀟灑,那份孤傲,嘴角上的線條倔強剛毅,整個雕像淋漓盡致地彰顯出詩人優雅的氣質,活脫脫的一副浪漫主義英雄模樣。
我忽然想起徐志摩曾見過這座雕像,稱之“最純粹、光凈的白石雕”, 還說他“是一個美麗的惡魔,一個光榮的叛兒”。 木心先生說他“其實是搗蛋鬼、皮大王,搗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韌,愈發光輝燦爛”。
他手里拿著一卷詩書,是他的《恰爾德·哈爾德游記》,還是他的未完稿《唐璜》?
西斜的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將一抹溫暖罩在他身上。
拜倫出身于英國的一個貴族家族,由于叔祖父和嗣子的早逝,按照世襲制的規定,10歲的拜倫成了這個家族第六代勛爵。拜倫有一副悅耳的富有磁性的嗓音,他言談,像彈奏美妙的小夜曲,娓娓動人,高聲演講時,又像鋼琴奏鳴曲,激昂慷慨,撼人心魄。學生時代同學們愛聽他說話,愛和他玩,劍橋大學的同學們叫他“好嗓子紳士”。
他自幼喜歡讀書,吃飯時讀,在床上讀,5歲時,他便讀完家藏所有的讀物,特別是希臘神話故事,那宙斯大神、戰神阿瑞斯、英雄普羅米修斯、指揮特洛伊戰爭的阿喀琉斯……他天生就向往英雄、崇拜英雄,小小心靈里萌生了一種拯救世界、拯救人類的孤膽英雄的意識。他的靈魂整天在古代神靈、天國、地獄里飛翔。
《恰爾德·哈爾德游記》使拜倫一夜暴得大名,成為“詩壇上的拿破侖”。哈爾德就是這樣的人物,不滿現狀,反抗社會,孤軍奮戰,但又找不到出路,情緒苦悶、憂郁、孤獨、悲觀,他脫離群眾,我行我素。哈爾德這個富有叛逆性格的藝術形象,當時曾轟動歐洲,為捍衛個人權利而奮起與社會對抗,他們熱烈地追求自由,個性鮮明,大都具有孤僻高傲、剛愎自用、憤世嫉俗、蔑視庸眾的個人英雄主義的特征。在這部長詩中經常出現的是流浪漢、流放者、強盜、叛徒、造反者,他們都是個人復仇主義者,又是社會的犧牲品。
他有一顆強傲的靈魂,奔放不羈的天才,為這天才,他一生痛苦到底。他和雪萊相聚于阿爾卑斯山下的萊蒙湖畔,這是一幕美麗的舞臺。萊蒙湖的翠波,猶勒諸峰的風景,草場上的樹木郁郁蒼蒼。湖邊有農家宅舍,他們盡情享受大自然,陽光如注,清風如水。他們討論文學、詩,討論自然、人生。他們很自傲,以無神論者自狂。宇宙是美的,美被發現在人的調和中。為了善與美,戰斗便是人生。
年輕時,我崇拜拜倫,背誦他的充滿激情的詩句,全身的血液都洶涌著,向往激情和浪漫,為崇高的理想而獻身,我們吶喊,我們造反,我們戰斗,每個人都是一團烈火,血是熱的,心是熱的,語言熱得發燙,燃燒啊燃燒,我們要焚滅一個舊世界,鍛造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結局:我的青春成為“文革”的殉葬品。
“拜倫是運動著的詩人。”他厭惡英國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奢華生活,他抨擊貴族們的虛偽、狡詐,他批評貴族階級的貪婪、自私,他是貴族階級的叛徒,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污,他自我放逐,四處流浪,他心里充滿了追求真理、自由、平等、博愛的愿望。他同情被壓迫民族和人民,但又未找到真正的出路,無所依托的個人,錘煉著自己的孤獨和夢想,他穿著美麗的精致的個人主義的緊身衣,孤獨地開始在大地上游蕩和悲鳴,他的動力源于自己的信仰。
海灘上的拜倫
拜倫病故于希臘愛琴海邊小鎮米索朗基昴。米索朗基昴位于雅典西南七十公里處,面海背山,我要了出租車,由希臘導游小胡陪同拜謁拜倫墓冢,也就是當年徐志摩去過的拜倫陵園。小胡是福建人,留學希臘,專業是神學,畢業后回國難以就業,又返回希臘,做起了導游,專門接待來自中國的旅游團隊和個人。他對希臘神話故事了如指掌,談起來滔滔不絕,如數家珍。他告訴我,米索朗基昴鎮,早在19世紀初期,還是個荒涼小漁村,拜倫同情和支持希臘人民反對土耳其的侵略,變賣家產,購買軍火和醫藥,雇了一艘“海克拉斯”號戰艦,運到這個小小漁港。拜倫在這里籌措軍費、組建軍隊,訓練新兵,提供藥品和軍糧,他自任遠征軍總司令,率希臘軍阻擊土耳其的進攻。
從雅典到米索朗基昴,是砂石公路,但平闊,兩旁的山野是一色的橄欖林,漫無邊際,五月的陽光白花花傾瀉在山野上,到處呈現出干旱亢燥的氣氛。在希臘旅游,感受最深是陽光和蔚藍的海水、大理石,希臘的大理石質地優良,紋理細密,色澤純凈、光亮,是雕塑建筑和造型藝術最佳材質。
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來到這美麗的海濱小鎮。這簡直是一幅童話,藍藍的海水,起伏的山崗,白凈的沙灘,陽光普照小鎮的房屋,隱約在綠濤般的樹林里。小胡說不遠處的山上有座神殿,雖然已化為廢墟,依然是游覽勝地。海神波塞冬和雅典娜爭奪雅典城邦領導權而失敗。他不服氣便經常激起大海的怒嘯,駕著一輛金馬車在海面上四處狂奔,使大海狂濤洶涌,濤聲澎湃。米索朗基昴民眾對海神十分崇拜,在薩羅海灣的山崗上修建海神殿。小胡告訴我,米索朗基昴是英雄的土地,1826年4月10日,希臘守軍彈盡糧絕,他們引燃了殘存的火藥,與敵人同歸于盡。在這片英雄的土地曾誕生了5位希臘總理和大批將領。這個海濱小城只有2萬人,坐落在愛琴海的衣襟上。
拜倫的墓冢在海灘公園里。這里景色優美,海風徐徐,鷗鳥飛翔,陽光照耀金色的海灘,海面上游艇來回穿梭。公園里有一尊最“純粹、光凈的”大理石雕像,這就是拜倫身著希臘民族服裝的英雄雕像。他神色微露憂郁,眼睛卻依然閃爍著詩人的浪漫和激情, 高傲的頭顱像一面飛揚的旗幟。正像徐志摩所描寫的:“像阿博洛,給人類光明的大神,凡人沒有這樣莊嚴的‘天庭’,這是不可侵犯的眉宇……” 實際上是受難者普羅米修斯式悲劇形象。
所謂希臘的世界是由小亞半島沿岸、愛琴海地區、希臘半島、地中海中部、黑海沿岸,以及三千多個島嶼組成的。陽光、海水、沙灘、還有石頭,這美麗的神話般的土地怎允許侵略者鐵蹄踐踏?古希臘燦爛文明、宏偉華美的古代建筑,怎容忍強盜任意蹂躪?他站在海灘上,海風吹拂他的戎衣,一縷卷發飛揚起來,他想起古希臘的榮光,“雅典的文章,斯巴達的勇武”,“哲學王”的睿智,蘇格拉底的天才……燦爛的晚霞怎能讓陰霾遮蔽?美麗的海灘不能讓獸跡玷污!他反思自己人到中年,三十六個春秋的人生,他走遍大半個歐洲,水城威尼斯的波光,阿爾卑斯山的風雪,瑞士琉森湖的月色,巴黎都市的風光。他痛恨世俗的齷齪,上流社會的腐惡,社會的黑暗,蒼生的苦難。他追逐,他奔波,他吶喊,他呼嘯,他的愛和恨,他的怨和怒,他的得意和屈辱,他的理想與幻滅,他的激昂和憂郁,飛揚的文字,如火的詩心,英雄的熱淚,失敗者的沮喪……這一切折磨著、困擾著他。
拜倫忍受著肉體殘廢的痛苦,奔波在荒山野嶺,山野上鐫刻著他攀爬的足跡,海灘上躍動著他的身影,心血和汗水都灑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
戎馬倥傯中,他仍不放棄如火的詩筆,他號召希臘人民勇敢地投入民族解放戰爭。他的詩句像燃燒的火炬:
看,刀劍軍旗,遼闊的戰場,
榮譽和希臘,就在周身沸騰!
那由盾牌抬回的斯巴達克人,
何曾有過這種馳騁。
醒來,我的靈魂!想一想
你的心血所來自的湖泊,
還不刺進敵人的胸膛!
我看過一幅油畫,描繪拜倫騎著戰馬,揮舞長劍,率著士兵吶喊沖鋒,他頭頂飛舞著戰旗,身邊戰士執戈沖殺,那是一種悲壯慘烈的場面。
“拜倫是天性的反抗。”
站在這尊巨大的雕像前我眼前總幻化出巨蛇與蒼鷹的搏斗,悲壯慘烈的兩敗俱傷,蒼鷹逃回天外,巨蛇跌落海中——善與惡的兩種力量的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搏斗。
這就是愛琴海,海水清澈透明,海濱有幾尊“羅米歐”(礁石),有幾只水鳥落在礁石頂上。這些礁石集藍天、山巖、海水的靈性于一身,或峻峭、挺拔,或渾圓、敦實。海灘上,那些男男女女、胖胖瘦瘦的游客滿臉寫著假期,寫著忘記,寫著消閑和浪漫。一個男子從水果攤上買了一瓶黑啤酒,走幾步,仰脖飲一口,膚色健壯黝黑,泛著光澤,絡腮胡子上蘸著酒的泡沫。他們并不理睬身后的拜倫。
拜倫高高地站在基座上,癡癡地望著大海。
美麗的愛琴海、空曠的海灘,海空里有成群的鷗鳥在飛翔,時而貼著海水盤旋,時而鉆入海空,一片蒼茫的海景!
廣場上的拜倫
這是石頭的絕唱。
潔白的大理石,歲月不敢玷污它,邪惡不敢侮辱它。
在雅典古城市廣場上,有一尊令人矚目難忘的雕像——雅典娜女神抱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喬治·戈登·拜倫,那形象極似米開朗基羅的雕像杰作——圣母瑪麗亞抱著死去的耶穌。希臘的雕塑家秉承米氏的遺風,創造了這副悲劇的形象。
雅典娜的神色憂戚、悲哀,拜倫的神色安詳,眼閉著,像熟睡了似的,那削瘦的臉頰,白皙寬闊的額頭,雙唇緊攏,那烈火般詩的語言熄滅了,開闊的視野和深邃的筆觸鋪展開來的時代畫卷,此時已畫上句號,豪情萬丈的詩人緘默了。
拜倫來到希臘因為長時間的操勞過度而患病,1824年4月9日在行軍途中遇風雨,病情加重,一度昏迷至4月18日,他自知自己將不久人世,說:“不幸的人們,不幸的希臘,為了她,我付出了我的時間、我的財產、我的健康,現在又加上我的性命,此處,我還能做什么?”夜間,他在昏迷中囈語:“前進——前進——要勇敢!”4月19日去世。
他是死在進軍路上。
他是獻身于希臘的民族解放事業。
他逝世的那天被希臘獨立戰士們宣布為國哀日。
這是詩人生命的絕唱。
拜倫是這樣的英雄,他熱愛生活,追求自由和幸福,有狂熱的激情、強烈的愛情、非凡的個性,敢于挑戰現存社會制度,嘲諷上流社會的虛偽、狡詐、陰險,是罪惡社會的反抗者和復仇者。他又傲世獨立,好走極端,詩人的浪漫主義激情和俠客之風源于他的個人主義思想。《恰爾德·哈爾德游記》中的主人公就是詩人自己,看到希臘人已忘記祖國過去的偉大,忍受土耳其人的殘酷迫害、蹂躪,他悲憤填膺,以詩人烈火的激情、子彈呼嘯般的語言,號召希臘人民站立起來,反抗土耳其,爭取民族的解放。他預言自由在未來的勝利。
詩人雪萊稱贊道:“他那熱烈如火的詩筆震撼了十九世紀初期的歐洲。”
應了他早年寫的詩《雅典的少女》:“雅典的少女啊,在我離別之前/請你,請你把我的心交還!/或者,在它離開我的胸膛后,/由你把它收留,并給它足夠的休息!”
這是不幸的讖言。
拜倫死后,英國人要將他的尸體運回祖國,希臘人民熱愛拜倫,堅持將拜倫的心臟安葬在希臘,他的靈柩和遺骸運回英國。英國統治集團反對拜倫的遺體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那里有“詩人之角”。他被埋葬在另一教堂附近的墓地中。拜倫的死給希臘人民帶來悲痛,給土耳其人民帶來歡喜,給英國統治者帶來興奮,而人民感到惋惜。
我站在雕像前,一陣默哀,拜倫是詩人,更是一位戰士。他的靈魂在整個歐洲昂首闊步。一縷陽光穿過薄云和樹影,照在拜倫臉上,看不見悲傷,看不見高興,看不見哀怨,看不見迷惘。我仿佛聽到他在彌留時還喊叫:
“沖鋒!沖鋒!跟我來!”
這是大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