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漸遠漸近》王宗仁散文賞析
楊沫的名字,伴隨著長篇小說《青春之歌》家喻戶曉。下面我要講的與楊沫有關的事,它在歲月深處潛藏了30多年,卻鮮為人知。時間像風晃草叢,一浪一浪枯黃著,去了季節的遠方。這是一個孤獨的故事,尋找孤獨我們使之不再孤獨。解讀這個故事,我們從楊沫身上看到的是成功者的淡定,大校的作為則告訴我們,年輕蓬勃的活力是走向明天的希望。在這個喧鬧、浮躁的高淘汰社會中,他們堅持灑掃庭除,成為為數不多的站立者之一。
大校是一位記者,叫聶中林,我們是近30年的老戰友。當初,我在總后勤部從事新聞工作,他在解放軍報社分管后勤報道。業務上的頻繁聯系和互相幫求,使我們彼此較為知底。但是,這世界足夠遼闊,各人的所為十分多變,飽含著無數外人暫時不知道的大的小的攢集。有一天,聶中林把軍事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他創作的《楊沫之路》送給我,著實讓我驚喜了好久。據我所知,他是不涉足文壇的,怎么會給楊沫寫書?我讀過《楊沫之路》后,細細沉思,可以品味到,在融為一體的資料與文字中,作者一直通過真實的情節傳達真切的情感,感染、張揚著楊沫的勤奮和智慧。聶中林告訴我,有了為她寫書的沖動后,他便忘我地投入進去了。創作之前,他一再提醒自己,要追求一種自由寫作:既要走出長期形成的新聞寫作框式,又要充分發揮記者敏銳捕捉事物的特長。就是說,這種自由寫作是在規則的長度之內,這才是真實的自由。所以,他在寫楊沫時沒有端起寫“史”的架勢,更不拘泥于時間的順序呆板地記流水賬,而是從瑣碎的敘述中抽離出來,將資料、新聞和文學這三點融為一體。做到天衣無縫自然很難,但他絕不放棄這個目標。他采用訪問記、印象記、特寫、散文諸種兼而有之的寫作手法,攝取最能表現楊沫走向成功并繼續求索新成功的故事、場景和語言,展現其個性。
浩然生前為《楊沫之路》作序,序言中有這樣一段他和楊沫彼此呼應,表達他們相近又相遠的文字:“我和楊沫先是朋友,后是戰友,現在成了老友。我們一起走過一段榮辱與共、生死關聯的人生路程。這路程的每一步,都是蘸著血的一筆,書寫在我們的心靈上,永世不可泯滅。因而應該說,我和楊沫是了解的。但追蹤著聶中林的筆觸所到的角落,有些我卻不甚了解,或者了解得不那么具體。比如,對楊沫在藝術創作方面的勤奮、嚴肅、執著的探索精神我了解;她胸懷坦蕩,性格豁達,從不會輕蔑和嫉妒他人的品德,我也了解;可是,像《探索·突破·真藝術》一文中所記述的,在‘文革’后,楊沫因為一時未能突破原有的創作水平線,而感到‘困頓、懊惱和惶恐’的情形,是我所不了解的。已是古稀之年的她,仍像往昔那樣虛心而熱情地向新一輩作家學習新穎的思想和新的藝術表現手法,從而使自己更上一層樓的事情,尤其是我不了解的。聶中林的文章不僅增加了我對老朋友的了解,更多的收獲是給了我啟迪和鞭策。這組文稿基本上勾畫出一個楊沫的輪廓,為年輕讀者提供了有益的學習課文,為史學家提供了真實的研究資料,也豐富了我們社會主義文學創作經驗的寶庫?!?/p>
漸行漸遠,漸遠漸近。
如果說聶中林的文字讓人們清晰地看到了楊沫在遠路上跋涉的身影,那么浩然的一番言說則讓我們看到這位跋涉者一直朝著她熱愛的人群走來。方向不變,心則安居。
其實,最初并不是聶中林要寫楊沫,而是楊沫提出要寫寫聶中林。隱藏在創作這本書背后的故事尤其芳香鮮艷……
八十年代初,嚴重的關節炎折磨得楊沫苦不堪言。走路只能輕緩地挪步,爬樓梯要有人攙扶。當時長篇小說《英華之歌》創作正在酣戰。創作的關鍵時刻病魔纏身,實屬不幸。忘掉不幸的最好辦法,就是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在創作中求樂。她輾轉好幾個醫院一面求醫一面寫作,均沒有明顯療效。就在這時候,她在臨潼陸軍療養院療養時,與解放軍報社副社長畢永暢相識,得知軍報記者聶中林曾拜師中醫名家,學到用針灸治療腰腿疾病的絕技,義務治病,手到病除,當時已經有30多名疑難病患者的痛苦從他的銀針尖消失。畢副社長對楊沫說:“聶中林同志是我們報社很優秀的記者,我搭橋牽線,讓他給你治療關節炎?!睏钅笾坏茫欀辛謽范鵀橹?。
聶中林激動,幸福,更多的是責任。這是給大家喜愛尊敬的《青春之歌》的作者楊沫治??!當初他讀這部小說和看由小說改編的電影時,主人公林道靜的形象激蕩起他心帆,躍躍欲試向理想境界挺飛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使聶中林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出現在他面前的楊沫竟是這樣質樸,老北京人常穿的對襟衫子,使她顯得格外平民化,再配上一雙平絨圓口布鞋,更覺得平易近人。這種別具不借其光的民間謙和之美,一下子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盡管她的腿腳不靈便,可還是站起來迎上前說:“麻煩你了,小聶同志!”聶中林給她的有關穴位埋上針后,十多分鐘,她站起來說:“喲,我的腿一下子變得輕松了!”隨后她不要人扶試著自己下樓,腿上也有了勁。她轉過身握起聶中林的手說:“真謝謝小聶,我遇到神醫了!”聶中林說:“我只是在工作之余為大家治病,能為你服務我真的很高興!”那天,楊沫從報社回去也不坐車了,一直步行了兩個多小時。到了家門口,她伸伸胳膊,彎彎腰,轉轉頸,再來幾個深深的呼吸,才進了家?!岸摺绷私荒甑慕罟?,這一刻開始舒展。只是在睡覺前她感到腿有些脹痛,便按照聶中林的囑咐,用手敲打了幾下埋針處,脹痛消失,安安穩穩睡到天亮。后來,楊沫多次給人講過,聶中林給她治病的那天,是她那些日子少有的最高興的一天。
時間穿過了一個酷夏走進了秋天。在差不多四個月里,聶中林再沒有讓楊沫跑路,都是他如約送醫上門,風雨不避,不留空白。楊沫臉上綻放的越來越多的笑容對他是最幸福的回報。不久前,他們還是陌路人,珍惜生命的真誠友情使他們互相信賴,彼此尊重,共同分享著許多難忘的長久瞬間。針灸治療了5個療程后,楊沫走路、上樓,腿腳不疼了,夜間常被疼醒的現象逐漸減少,直至不發生了。如果偶爾犯疼,聶中林只需給她補一針,就能很長時間不犯病。1988年4月,楊沫因膀胱炎住院,引發了腰腿疼,她寫信向聶中林求救。她出院的當天,聶中林就跟腳趕到,連著埋了兩次針,疼痛便控制住了。久病成醫。楊沫在接受針灸治療的數月里,她也有意讓小聶教她埋針療法,漸漸地她就差不多掌握了基本要領。1990年初,她到珠海療養、寫作,隨身帶著幾包針,舊病復發,她自己埋針解決了“燃眉之急”。她開玩笑說:這銀針就是小聶,我的隨身保健醫生!
期間,楊沫的小保姆因家中有事,請假回南方去了。她托聶中林找一個保姆。聶中林馬上想到自己的母親,從農村來給他照看孩子,現在兒女都上學了,母親在家閑著,便對楊沫說:“你不用找保姆了,讓我媽過來幫你干點家務,反正個把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楊沫見小聶是真心幫忙,就答應了。聶母出身農家,手腳勤快,干活麻利,來到楊家啥活都干,買菜做飯,洗衣拖地,整理房間,有時連楊沫的衣被也疊得四方四正。楊沫很受感動,從母親進家那天起就叫她“大姐”,其實她比母親還大七八歲。母親也不見外,叫她“老妹子”。楊沫不愿意讓“大姐”太勞累,有些家務活自己就悄悄干了。很快,一個多月時間就從母親勤快的腳步聲中過去了,她要離開楊沫了。這時楊沫拿出高于保姆一倍的錢感謝母親,母親說:“我給別人幫忙從來沒收過錢,你是我的‘老妹子’,收下你的錢,我這個‘大姐’心里不安呀!”
好母親養育了一個優秀兒子,全讓楊沫遇上了。終于有一天,老作家按捺不住心頭對聶中林的感激之情,說:“小聶,我要寫寫你,寫母親給予你的那純凈安靜的心靈和行動,我說的是心里話。當時,疾病折磨得我幾乎看不到眼下,也望不見未來。這時你來了,從你身上,我感受到了軍人的正氣和大愛之魂,我體驗到了人性的溫暖力量!真的,我要寫你!”
聶中林惶恐萬狀,忙說:“不,不!楊沫老師,我真的沒什么可寫的。倒是您,我要好好寫。這半年來,我給您治病的同時,從您身上我看到學到太多的好品質。我要采訪您,寫您!”
1984年夏天,聶中林的筆輕輕走向楊沫。斷斷續續兩年的業余時間,采訪、寫作、修改,她的身世、她的遭遇、她的創作、她的人品……人生70年來的經歷,曲折、經驗、教訓、歡樂、彷徨……一次次點燃他心中的激情,從筆尖“蹦”了出來。難忘第一次他把寫的5篇專訪遞給楊沫后的那忐忑期盼交織的心情。多么希望她笑著認可,又那么急切地等待她提出進一步修改的意見。楊沫沒點頭也沒搖頭,她只是微笑著對聶中林說:“我給你打70分。”
聶中林心里一塊石頭落地,說:“您能打70分,對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我肯定還要聽您的意見進一步修改。”
楊沫談了她的意見:“《‘彩線’與‘花朵’》一文,我覺得后面有的地方走了題,本來是談生活與寫作的關系,你卻說到改造世界觀與技巧上。我看這些要刪去?!?/p>
接著,聶中林大膽地提出了一個想法:“在這些專訪中,還沒有涉及到您的愛情生活,有的同志給我提示過,這個內容不要漏掉?!?/p>
她回答得很誠懇:“還是不寫為好。因為你是軍人,有些情節在軍人筆下描寫出來,就與身份不符了。這個方面還是由我來寫吧,我會把自己完全交給讀者的?!?/p>
接下來,楊沫給聶中林談了自己創作長篇小說《東方欲曉》的慘痛教訓。她說:“文學創作一定要堅持走自己的路子,在任何時候都要彈自己的‘音調’。千萬不要風來隨風雨來就雨。我當時受‘四人幫’的‘三突出’影響,在《東方欲曉》中把主要人物寫得像‘神’一樣高不可攀。教訓呀,慘痛!”
最后,楊沫建議聶中林,除了寫成的這5篇,在其它方面再考慮一些題目。她愿意一起再商討。生活中總有一些突變使人始料不及,就在聶中林按照楊沫指出的方向自得其樂地寫作時,可敬可愛的老人與世長辭了。她從不在春光中衰老,可是在這年的春風拂拂中她到另一個世界去看冬雪。她要寫聶中林的計劃未能兌現,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時刻還為沒做成這件事而遺憾。文章未曾動筆寫,卻遲遲無法徹底結束。楊沫帶著“欠債”的寂寞告別了聶中林,這使小聶異常不安、感動。他始終覺得自己確實沒有值得楊沫可寫的東西,倒是楊沫留給他的15封親筆信,一直成為他珍藏著的寶貴的精神財富。在這些信中,楊沫把他當成家里人,談兒女情長的心里話。比如,在1985年6月6日寫給聶中林的信中,她為兒子失禮的行為給他道歉。事出有因:
楊沫的小兒子在內蒙古兵團插隊,一去八年。當初兒子并無怨言,那么多學生到邊疆去鍛煉,自己也應該經風雨見世面。問題是后來他看到同去的學生通過各種關系回城,母親也沒有過問他的事。直到周圍同來的學生都回去了,他還留在兵團。兒子有意見了,他告訴母親他年齡不小了,要回城找媳婦。母親還是沒動心。楊沫的寫作任務太重,無暇顧及孩子的事,再者她總覺得兒子年紀輕輕的,多在艱苦的地方鍛煉幾年有什么不好!浩然說過,楊沫提起寫作,“六親不認”。兒子并不完全領媽媽這份深情,結怨于母。聶中林在一篇題為《跳出感情的牢籠》的文章里引用了這件事,自然是贊賞楊沫“六親不認”。兒子又遷怒于聶中林,找到解放軍報社與聶中林辯論了一番,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人們對于同一件事或同一個人,有時會有不同的結論,應該說這屬正常。楊沫處理兒子回城這件事,認為是虧欠兒子也好、愛護后代也罷,畢竟是回來了,只是時間遲早問題。今天回頭看楊沫,可以說包括兒子在內,恐怕看到的不全是黑暗,還有光明。不僅不會責怪她的“另類”,也許還會給她看似“酷”的形象添加一縷人間炊煙的味道。關于此事,聶中林當時給兒子做了工作,事情也就平息了??墒菞钅弥耸潞?,批評了兒子不消說,還特地給聶中林寫了一封道歉信,信中寫道:
“中林同志:打電話找你,總打不通,你的腰疼好點了嗎?念念。我兒子對我說,他找你說了幾句讓你不高興的話,我當時就批評了他,不該這樣做。他當時因為同事看了你的文章,有人譏笑他,他才火了。這個孩子性情魯莽,不懂事,希望你不要見怪他。請你原諒他。千萬不要把這點事放在心上。我是把你當家里人的,我們的友誼不會因為這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而受損的。”
每每讀楊沫的信,他心里除了親切,還有一種知足。人和人相處的前提是尊重,有任何目的和條件的來往都是沒有根基的危房,一旦房倒屋塌,砸傷的是房內兩個人。人呀,撇開生活中那些繁雜的忙碌與鬧心的傷悲不提,只留下一種恰到好處的念想,不去聲張,不曾忘卻。心里暖暖就好!
不能不提到“大姐”她對楊沫的念想。
那年,聶中林回鄉探親,告訴母親,楊沫“老妹”已經離世。母親聽了,啥也沒說,轉身點燃三炷香,插進香爐。
母靜立,任憑風吹雨打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