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提到香港，總覺得那是塊文化沙漠。是的，金庸、古龍都在香港，但那是武狹小說。我們還是比電影，我們有張藝謀、陳凱歌。但看了《花樣年華》后，大有“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一部《花樣年華》是偶然的，但又出來部《臥虎藏龍》，那還不得不承認真的是臥虎藏龍，藏龍臥虎。

《花樣年華》是香港電影，導演、演員都是香港的。《臥虎藏龍》的導演李安在臺灣出生，美國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畢業。但三位主要演員中兩位是香港的，周潤發和楊紫瓊都是香港影壇的宿將。

《臥虎藏龍》電影海報

周、楊二人已不再是風華正茂之年，面對艷光四射的章子怡，卻仍然有上乘的表現，確實是要有不凡的功力。周潤發舉手投足都透露著從容。古樹潭影，粉墻黑瓦，李慕白出場時以明、清民居為背景，牽一匹坐騎，徐徐步入畫面，長裳輕擺，書生劍俠，有老莊哲學的飄逸，還有古老民族的幾分蒼涼。這才是足以與西部牛仔、日本武士、十字軍騎士抗衡的形象。那些在電影上把日本武士、俄國力士打翻在地的愛國武術高手，只能騙騙自己，自欺欺人。自欺欺人沒有藝術可言，沖出亞洲只能是癡人說夢。

我不喜歡武打片，覺得太假。但《臥虎藏龍》的武打動作設計得很漂亮，你也不必去計較他們的真假。最漂亮的一幕是在竹林中打斗。翠綠的竹海布滿了整個背景，英雄、美女，你來我往，或上或下。這是京劇亮相的優美造型，但又進了一步，加入了動感。演員在竹林上上下起伏，像是在跳板上就要騰空而起的跳水運動員。這是需要些想象力的。除了演員的亮相造型之外，影片中還有不少京劇的痕跡。例如，武打場面配上輕輕敲擊的京劇鼓點，增添了不少韻律。

一部力作應該有廣泛的吸引力，吸引不同年齡、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臥虎藏龍》就是這樣一部影片。兒童就很喜歡，因為里面有的是打打鬧鬧。《臥虎藏龍》還有點兒像迪士尼影片，好人、壞人，愛憎分明。“碧眼狐貍”就是狼外婆的角色。小朋友就關心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美國一位11歲的神童，專門在自己的網頁上大談自己對此片的感想。成千、成百的孩子聞訊而來，追蹤點擊此網頁。

你想要來些深沉的嗎？那也有。請看李慕白、女鏢俠和九門提督千金之間的三角戀愛，雖說是很朦朧的三角戀愛。這個法國人愛看。高干子女既與強盜有約，又與俠客有“柏拉圖”式的戀愛。這本身就是很好的故事。

但這段三角戀愛在電影里是隱隱約約的，得法國人來看。千金為什么要投河自盡——她又不是屈原，而且已經與自己的“強盜愛人”圓了房。就是與李慕白有點兒說不清楚；千金對李大俠客神交已久，李慕白束手待斃，她也不忍下手。李慕白更是刀下留情，非要收下這位女弟子。

美國的女權主義也很喜歡這部影片，因為兩位女主角的形象不錯，很合她們的意思，都是“新的女性，在斗爭中挺起胸，沖出牢籠，要砸碎千年的枷鎖”。《臥虎藏龍》還有眾多的“友情演出”。馬友友這位本身就有號召力的琴師親自操琴上陣；作曲者也是頂尖高手。

好作品必須有個好故事。電影也不例外。好故事應該動人，至少是得有懸念。《花樣年華》有懸念，就是那對男女主角會不會越過雷池，從精神戀愛跨越到肌膚之親。再有一個懸念，就是《臥虎藏龍》里的那柄古劍的下落。還有三角戀愛，到底鹿死誰手？

張藝謀、陳凱歌曾經是世界影視圈中最燦爛的兩顆中國導演明星。李安、王家衛的升起，使得張、陳二人多少有些失色。我有點兒難過，因為我一直以張藝謀而感到驕傲，但我也感到高興，因為李、王二人的勝利說明文化也不能壟斷，文化也必須競爭，否則死路一條。

藝術的成就與否，取決于其是否感人。這點張藝謀、李安的作品都做到了，但前者是沖擊和震撼，后者是微風漣漪，是淡淡的哀思，一種含蓄的意思，更是雋永的美。張藝謀是宣泄和哭訴，是苦大仇深者的悲劇，是受壓迫者在沉默中死亡的寫照。而李安、王家衛所揭示的悲劇則是平常人的悲劇，更加普通，更加普遍。

“張、陳、李、王”四人唱的是同一首歌——歌頌巍巍的大中華。不過，張藝謀的《紅高粱》是金蛇狂舞，是秧歌舞，而李安的《臥虎藏龍》則是越劇清唱，是優美的芭蕾。

《臥虎藏龍》張藝謀是拍不出來的，張大師每到拍城市題材就有些力不從心。這并不是大師水平不行，也不是大師不會表現美。大師表達的是一種不同的美，一種樸實的美。大師比現階段的“黃段子”文化、“黃段子”藝術已經超前了不少。但大師少了些什么？少了小資產階級情調。

有比較才有鑒別。看了王家衛、李安的電影，你才知道張藝謀其實是位無產階級藝術家。從“文革”時代走過來的人，誰又不是無產階級的？“每個人都生活在階級社會中，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張藝謀形成世界觀的年代正是火紅的歲月，到處是觸及靈魂的革命。

可是國內有人硬說張藝謀是無產階級壞思想，是賣國主義。冤不冤啊？我從來都覺得張藝謀是愛國主義，不是賣國主義，而且是在刻意美化國人。《紅高粱》中的好漢我們身邊還有嗎？張藝謀的人物用餐端大碗，端海碗。這種“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意境《水滸傳》里才有。還有，張藝謀出來拍奧運宣傳片了，跑上跑下，忙前忙后，真讓人心疼啊。

不過，“張、陳、李、王”四人，我同樣為之喝彩。他們的勝利是文化對科技的勝利。在基因人妖顛倒、網絡革命落花流水的時候，華語大片的輝煌讓人耳目一新。五個華裔諾貝爾科學獎得主加在一起，其影響力也抵不上一個張藝謀，抵不上一個李安。五位科學泰斗的大名除了我們自己如數家珍，國外普通民眾有誰知道？有誰在乎？諾貝爾科學獎得主多了去，活著的就數以百計。而張、李這樣的人，一百年只出幾個。藝術比科學家更加輝煌——因為藝術就是人本身，只有藝術“一燈能除千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