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詩人“明悉獵”
《吐蕃詩人“明悉獵”》
唐代文化的繁盛原因至今還是那樣讓人著迷,人們從很多方面找出許多的答案,但唐王朝包容并蓄的文化態度無疑是其文化繁盛的一個重要因素。大唐文化對周邊國家來說具有很強的吸引力,據正史記載,當時大唐周邊的新羅、日本、吐蕃等紛紛派遣人員來長安學習。而在諸多的遣唐使中,日本的學習無疑是非常成功和明顯的,后世關于日本遣唐使的研究也最為充分。唐代,唐蕃關系密切,吐蕃仰慕唐文化,也曾如日本、新羅一樣派遣人員到長安進行學習。而有關吐蕃到長安學習的使者中,這些人員是如何在長安進行學習以及他們回到吐蕃后又是如何將所學運用到日后生活中的,相關文獻記載則較為模糊。所幸在《全唐詩》中有一位來到長安的使者的一句詩歌,讓我們對吐蕃使者進而對當時吐蕃對唐詩的學習大致有了一點了解。
唐中宗李顯景龍四年(710)正月五日與群臣唱和柏梁體詩《景龍四年正月五日移仗蓬萊宮御大明殿會吐蕃騎馬之戲因重為柏梁體聯句》(《全唐詩》卷二,中華書局,1960,24-25頁)記載了當時的這次詩壇盛會:
大明御宇臨萬方(帝),顧慚內政翊陶唐(皇后)。鸞鳴鳳舞向平陽(長寧公主),秦樓魯館沐恩光(安樂公主)。無心為子輒求郎(太平公主),雄才七步謝陳王(溫王重茂)。當熊讓輦愧前芳(上官昭容),再司銓管恩可忘(吏部侍郎崔湜)。文江學海思濟航(著作郎鄭愔),萬邦考績臣所詳(考功員外郎武平一)。著作不休出中腸(著作郎閻朝隱),權豪屏跡肅嚴霜(御史大夫竇從一)。鑄鼎開岳造明堂(將作大匠宗晉卿),玉醴由來獻壽觴(吐蕃舍人明悉獵)。
《唐詩紀事》云:“時上疑竇從一、宗晉卿素不屬文,未即令續。二人固請,許之。吐蕃舍人明悉獵請令授筆,與之。悉獵云云。上大悅。賜與衣服。”初唐時仍沿襲六朝文學,宮廷文學盛行,與會者多為當時之君臣名流。君臣上下在歡娛之際,風雅地以詩句接龍,聯為柏梁體,誠為當日文學之盛會。從《全唐詩》中所載此詩詩題,亦可見當時之流風馀韻。而這首柏梁體自然與唐詩中李、杜、韓、柳等大家之作無可比之處,藝術上亦無多少特色。唯其中最后一句,乃當時吐蕃入唐晉見之使者,且參與當日中宗君臣詩歌酬唱,而這些是當時史書及文學不曾記載的,因此有較多可申述者。
唐中宗李顯
唐中宗前后兩次即位:第一次于弘道元年(683),母親武則天臨朝稱制。次年,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并先后遷于均州、房州等地。圣歷二年(699)又被召還洛陽,復立為皇太子。第二次為神龍元年(705)九月,宰相張柬之等發動政變,殺死張易之、張昌宗等,擁立中宗復位,廢周為唐。即位后,中宗放宮女三千馀人出宮,但朝政實際上仍為韋皇后、武三思等人所左右。武、韋勾結,將張柬之等人排擠出朝。景龍元年(707),太子李重俊發兵誅武三思等人,事敗被殺。中宗在位期間,努力恢復唐朝舊制,免除租賦,設十道巡察使,置修文館學士,發展與吐蕃的經濟、文化交往,實行和親政策,將金城公主嫁給吐蕃贊普,保證了邊疆地區的穩定。唐中宗前后兩次當政,共在位五年多,景龍四年(710)六月,被妻子韋后和女兒安樂公主毒害,終年五十五歲,葬于定陵(今陜西富平西北15里的鳳凰山)。
《全唐詩》卷二收錄了中宗皇帝存詩及聯句詩七首,而《全唐詩》記載的景龍四年元月五日事,在新、舊《唐書》沒有記載。當然,因為只是一件君臣間詩文唱和之事,在記載軍國大事的正史中沒有記載也好理解。在《舊唐書·中宗本紀》僅記載有:“(景龍三年十一月)吐蕃贊普遣其大臣尚贊吐來逆女。”“(景龍)四年春正月乙卯,于化度寺門設無遮大齋。丙寅上元夜,帝與皇后微行觀燈,因幸中書令蕭至忠之第。是夜,放宮女數千人看燈,因此多有亡逸者。丁卯夜,又微行看燈。丁丑,命左驍衛大將軍、河源軍使楊矩為送金城公主入吐蕃使。己卯,幸始平,送金城公主歸吐蕃。”
在《舊唐書·吐蕃列傳》中,有與此較為關聯的記載:“景龍三年(709)十一月,(吐蕃)又遣其大臣尚贊吐等來迎女,中宗宴之于苑內球場,命駙馬都尉楊慎交與吐蕃使打球,中宗率侍臣觀之。”于景龍四年正月下制送金城公主入藏。《新唐書·中宗本紀》對此記載至簡,未提及相關事宜。《新唐書·吐蕃列傳》于景龍二年則記載有:“明年,吐蕃更遣使者納貢,祖母可敦又遣宗俄請昏。帝以雍王守禮女為金城公主妻之,吐蕃遣尚贊咄名悉臘等逆公主。帝念主幼,賜錦繒別數萬,雜伎諸工悉從,給龜茲樂。詔左衛大將軍楊矩持節送。帝為幸始平,帳飲,引群臣及虜使者宴,酒所,帝悲涕歔欷,為赦始平縣,罪死皆免,賜民繇賦一年,改縣為金城,鄉曰鳳池,里曰愴別。”司馬光《資治通鑒》對此事記載更為簡單,與此詩相關的也沒有記載。
我們從這些正史文獻的記載再回到《全唐詩》,可以得知此事實在景龍四年正月五日,中宗李顯在春節過年之際興致頗高,不僅參加了寺院的無遮大會,還賞花燈,觀賞臣下騎馬打球之戲,玩得不亦樂乎!而在游賞之馀,君臣一起聯唱,則是初唐宮廷文學發生之實際。在與群臣的柏梁聯句中,不論是中宗皇帝,還是韋后、太平公主、上官昭容,以及吏部侍郎崔湜、著作郎鄭愔、考功員外郎武平一、著作郎閻朝隱、御史大夫竇從一,均乃當時社會顯貴名流,都能從自己的身份與職責出發,當場吟誦出非常符合各自身份的詩句,因此在后世計有功的《唐詩紀事》中還補充了這次柏梁體聯唱中的小插曲:中宗起初對這次參與唱和聯句的竇從一、宗晉卿二人的詩歌水平不以為然,甚至擔心二人在眾人唱和之中可能會出丑,因此起初并沒有要求二人參與這次賡和,但二人在這樣一個熱烈的詩歌氛圍中怎可不參與?因此二人積極要求參加唱和,中宗也就答應了二人的參與。沒想到二人的聯句亦合乎各自身份和職責,詩歌水平也得到了中宗的賞識。可以說整個詩歌唱和活動非常圓滿。從帝王、皇后到貴戚重臣,都很好地運用了當時流行的七律,于陶陶雍容中謳歌了當時祥和的社會,可以說是初唐社會和詩歌的代表。
唐代馬球圖 1971年出土于陜西省乾縣章懷太子李賢墓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而整個聯句的最后一句的作者明悉獵,又載為名悉臘、名悉獵,為吐蕃舍人,從正史記載我們可以得知此人乃吐蕃派往長安迎娶金城公主的迎親之人,他也有幸參加了中宗君臣春節的聯唱活動,在柏梁聯句中曰:“玉醴由來獻壽觴。”此句顯得非常得體,既符合內地春節過年喜慶的時節,又表達了吐蕃贊普對唐中宗的敬意,因此,明悉獵的聯句寫得相當好!而根據前引新、舊《唐書》記載,此次迎娶金城公主的大使乃尚贊吐,并非明悉獵。而《唐詩紀事》記載明悉獵職位為吐蕃舍人。另,此次迎娶金城公主這件大事中,吐蕃的大使乃尚贊吐,明悉獵明顯是一個隨從使者。但通過《全唐詩》中宗君臣此次唱和活動的以詩證史,也可以讓我們對明悉獵刮目相看,對其詩歌水平和詩歌技藝頗為驚訝。
在新、舊《唐書》及《資治通鑒》中,明悉獵的出現并不僅限于這次金城公主迎娶事上,在關乎軍國大事的開元年間又有出現。《舊唐書·玄宗本紀》:“(開元十八年)冬十月,吐蕃遣其大臣名悉獵獻方物,請降,許之。”《舊唐書·吐蕃列傳》載:“(開元十七年)上(玄宗皇帝)然其言,因令惟明及內侍張元方充使往問吐蕃。惟明、元方等至吐蕃,既見贊普及公主,具宣上意。贊普等欣然請和,盡出貞觀以來前后敕書以示惟明等,令其重臣名悉獵隨惟明等入朝。”“十八年十月,名悉獵等至京師,上御宣政殿,列羽林仗以見之。悉獵頗曉書記,先曾迎金城公主至長安,當時朝廷皆稱其才辯。及是上引入內宴,與語,甚禮之。賜紫袍金帶及魚袋,并時服、繒彩、銀盤、胡瓶,仍于別館供擬甚厚。悉獵受袍帶器物而卻進魚袋,辭曰:‘本國無此章服,不敢當殊異之賞。’上嘉而許之。”《資治通鑒·唐紀二十九》載:“(開元十八年)冬,十月,遣其大臣論名悉獵隨惟明入貢,表稱:‘甥世尚公主,義同一家。中間張玄表等先興兵寇鈔,遂使二境交惡。甥深識尊卑,安敢失禮!正為邊將交構,致獲罪于舅;屢遣使者入朝,皆為邊將所遏。今蒙遠降使臣,來視公主,甥不勝喜荷。倘使復修舊好,死無所恨!’自是吐蕃復款附。”讓我們對明悉獵的身份及內在之文雅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唐蕃會盟碑(又稱甥舅會盟碑)
正史中記載的名悉獵即為《全唐詩》中的明悉獵。而此人之身份則從景龍四年(710)的迎親隨從人員變為開元十八年(730)的吐蕃重臣,前后二十年時間,明悉獵的地位身份發生了巨變,從“吐蕃舍人”升職為吐蕃“論”(相當于唐之宰相)。據陳尚君老師考證:名悉獵在唐中宗景龍二年任吐蕃御史,隨宰相尚欽藏使唐。次年為舍人,迎請金城公主歸藏。玄宗開元年間,官至吐蕃重臣,又多次使唐。名悉獵略通華文,頗曉書記,有才辨,對促成唐與吐蕃之和好頗有功績。事跡散見新、舊《唐書·吐蕃傳》與《冊府元龜》卷一一〇、九七四、九七九、九八一(參周勛初主編《唐詩大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113頁)。而史書由于記載重心的要求,著重記載了他作為吐蕃重臣在處理唐蕃之間在河西沖突中的智慧和個人魅力。據《舊唐書》記載,在此之前的開元十五(727)、十六年,唐蕃在河西戰爭頻繁,且吐蕃在河西戰爭中失利頗多。因此,明悉獵此次出使大唐,更多的是出于政治目的,到唐王朝請和。而明悉獵本人對于漢文化頗為嫻熟,因此在這次請和中,也因個人魅力再次得到玄宗皇帝的嘉許。其實,我們聯系明悉獵本人在景龍四年與中宗君臣的柏梁唱和中,就已經顯示出他個人嫻雅的漢文化素養,而在此后二十年,他在求和這件外交大事上得到玄宗的嘉許也就很好理解了。他的身份從“舍人”明悉獵到“論”名悉獵,從史書對他的職位變化的記載可以看出,在職官的升遷的同時,明悉獵的漢文化水平歷經二十年的砥礪更是爐火純青,但很可惜這次沒有像上次那樣參與皇帝的詩會,而是與正值開元盛世的玄宗皇帝在廟堂進行外交活動,再沒有留下詩文佳句。
在大唐時期,吐蕃積極向唐文化學習,不僅派人去長安求取漢地經典,還派遣人員專門到長安學習。而長安是當時唐詩創作的中心,吐蕃使者到長安學習,不可能不受到當時流行的唐詩文化的熏染,而他們是如何學習唐詩的,今天遺留下來的典籍中雖沒有明文記載,但在中宗皇帝景龍四年正月五日的這次柏梁體聯唱中吐蕃使者明悉獵的這一句賡和就明確告訴我們:吐蕃人是認真學習過唐詩,并能嫻熟地運用唐詩文化進行創作的!
(作者單位: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