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乃英

【作家簡介】見《果園》。《薔薇園》，水建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出版。

【作品節選】

第一卷 記帝王言行

6

有一位波斯國王，橫征暴斂，殘民以逞。人民在他的暴政壓迫之下，貧窮困苦，紛紛逃亡。人口日漸減少，稅收沒有著落，國庫也日漸空虛，四境的敵人都在伺機入侵。

誰若想在困厄時得到援助，

就應在平日待人以寬，

否則你將失去你的奴隸，

盡管他平日戴著耳環。

你若想使外人傾心歸附，

就應以恩禮使他心服。

有一天，臣下為他誦讀“列王記”，讀到扎哈克王朝衰微，法里東繼位。宰相問國王說：“法里東，一無財寶，二無國土，三無軍隊，何以竟能據有天下呢?”國王回答說：“你不會不知道：人民擁戴他，肯為他出力，他才得了天下。”宰相說道：“陛下，既然天下的得失在于民心的向背，為什么你要使人民逃散呢?莫非你不想當國王了嗎?”

既然君主倚靠軍隊統治國家，

君主啊!你應盡心體恤部下。

國王問他說：“怎樣才能使軍民傾歸心附呢?”宰相回答說：“國王若能大公無私，人心自然歸附，國王若能仁慈寬厚，人民就能在他的庇護下安居樂業；這兩件事，陛下都未做到。”

暴君決不可以為王，

豺狼決不可以牧羊。

國王對人民任意榨取，

正是削弱國家的根基。

宰相的諍諫，不合國王心意，他命人將他捆綁起來，下在獄里。不久，國王的幾個堂兄弟起兵作亂，向他要還他們父親的領土。過去從他的暴政下逃亡出去的人民，紛紛投奔他們，為他們出力，從他手上奪取了天下。

假如帝王欺壓人民，

在危難中就會眾叛親離。

你若時時體念人民，

在戰爭時才能無所畏懼。

因為君主如果英明有為，

全國人民便是軍隊。

11

有一位圣徒，他的祈禱最有靈驗。一次他來到巴格達。人們告知哈志·賓·優素福，他派人將他請去，說道：“請為我作一次最好的祝愿。”圣徒說：“主啊!取走他的生命吧。”他問道：“天哪!這算最好的祝愿嗎?”圣徒說：“對于你和對于全體穆斯林，這個祝愿就是最好不過了。”

暴君，暴君，你是人民的災難，

你應立即關閉你的市廛!

王權對你有害無益，

你的死勝于你的暴力。

12

有一位暴君問一位圣徒：“怎樣的修行才最有價值?”他回答說：“你最好每天睡午覺。因為這樣你就不會危害人類了。”

有個無道昏君正在午睡，

我說：“愿他永遠如此；

因為他是天下最大的惡人，

醒不如睡，生不如死。”

19

有一次努什旺王出外狩獵，仆人為他烹調一只野味，找不到鹽。他們正要派一個仆人到村子里去取的時候，努什旺王說道：“你拿百姓家的鹽，不要忘了付錢，假如壞了規矩，這座村子就要破產了。”他們說道：“討一點鹽有什么要緊呢?”他說道：“一切的罪惡最初都是微不足道，由于相習成風，最后便不可收拾了。”

國王如果在一個百姓的園子里

取一只蘋果，臣屬就會砍走一棵果樹；

蘇丹如果放縱了自己，

拿走五個雞蛋；他的臣屬

就會殺死百姓家里的一千只母雞。

暴君的壽命雖然有限，

他的惡名卻將永遠流傳。

20

我聽說，有一個稅吏為了充實蘇丹的府庫，不惜使百姓家破人亡。他不曾想到圣人所說的話：“準若欺壓真主的百姓以討好一人，真主將發動百姓，將他誅滅。”

烈火焚燒柴木，一時不會燒光，

人民痛恨暴君，轉眼叫他滅亡。

第八卷 論交往之道

3

有兩種人徒勞無功。一種人得到財富不肯享用，一種人得到學問不肯實踐。

無論你腹中有多少知識，

假如不用便是一無所知。

牲口雖然馱著無數經卷，

也算不得聰明飽學的圣賢；

驢子雖然馱著重重的口袋，

哪知道里面是書還是木柴?

35

事業常成于堅忍，毀于急躁。

我在沙漠中曾親眼看見

匆忙的旅人落在從容的后邊；

疾馳的駿馬落在后頭，

緩步的駱駝繼續向前。

40

有了知識而不運用，如同一個農民耕耘而不播種。

103

所有的人的牙齒都怕酸的，法官的牙齒卻是最受不得甜的。

你把五條胡爪送給法官，

他會判給你十處爪田。

104

妓女衰老以后，巡官退休以后，還能怎樣呢?前者只能發誓不再賣淫；后者只能發誓不再橫暴。

年輕時作修士才可稱贊，

若到老年，本來已不能作樂尋歡。

【作品鑒賞】《薔薇園》共有8卷：1．記帝王言行，2．記僧侶言行，3．論知足常樂，4．論寡言，5．論青春與愛情，6．論老年昏愚，7．論教育的功效，8．論交往之道。前7卷包括171個故事和若干首詩，后1卷收入106條格言。

《薔薇園》的藝術形式頗具特色。它雖屬于教誨性的作品，但卻不是干巴巴的說教，而是采用形象生動的形式闡述道理。即如薩迪所說的：“我用美麗詞彩的長線串著箴言的明珠，我用歡笑的蜜糖調著忠言的苦藥，免得枯燥無味，使人錯過了從中獲益的機會。”首先是它的文體別致。它既不是純粹的散文，又不是純粹的韻文，而是散文和韻文的結合。詩人往往先用散文描述一個生動有趣的故事，刻畫一些栩栩如生的形象，然后再以寓意深刻的短詩作為結束。故事和短詩互相配合，既可以說故事是為了細致入微地說明短詩的，也可以說短詩是為了簡明扼要地注解故事的。例如，第7卷第13節的故事說，有一個人眼睛害病，不去找醫生，卻去找獸醫，上了治療牲口眼病的藥，結果眼睛瞎了。他去告狀，法官認為他不能得到賠償，“因為，”法官說：“這個人如果不是驢子，決不會去找獸醫。”這故事的題詩是：“那人若是聰明謹慎，／決不會把重任交給庸人；／他若知道某人編制草席，／決不托他紡織綢衣。”其次是它的筆法淺易而多變化。薩迪的語言十分樸實、自然，好像日常說話一般；但又極其簡練、深刻，決非輕易可以寫出。他的文筆富于變化。有的是絕妙無比的諷刺。如第2卷第22節，諷刺貪吃的圣徒。故事說，有一個圣徒，一夜之間要吃3斤糧食，到早晨才把《古蘭經》念完一遍。另有一個圣徒聽見這件事，說道：“他只吃半個饅頭，多睡些覺，要比這好得多。”這個故事的題詩是：“假如你把肚子填得太飽，／真主的光輝怎能見到?／假如你的食物滿到鼻孔，／你的頭腦怎能運用?”有的是機智驚人的妙語。如第5卷第2節的故事說，有一天晚上，薩迪的一位心愛的友人走進房里來，薩迪急于歡迎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袖子把燈盞撲滅了。友人坐下來以后，便責問薩迪說：“你看見我進來，為什么要把燈盞撲滅呢?”薩迪回答道：“我以為太陽進來了。”此外，短小精悍、言簡意賅的格言就更不勝枚舉了。總之，《薔薇園》在藝術表現方面的成功，充分顯示了薩迪的創造力。他自己說過：“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像一般詩人那樣襲取前人的章句。與其借用別人的服裝，不如縫補自己的舊裳。”如此豐富、優美的章句，他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一方面，他從人民中間吸取養分。他比當時其他伊朗詩人更加重視人民口頭創作和人民口頭語言。從各地人民群眾的嘴里，他聽到了許多生動有趣的民謠、民歌、諺語、格言和故事。另一方面，他又從書本上吸取養料，尤其是從《古蘭經》里吸取養料。他把這一切融化在自己聰慧的頭腦里，創造出了光照千古的作品。

《薔薇園》不僅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而且生動地描繪了13世紀伊朗以及中亞、西亞和北非伊斯蘭教國家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強烈地表現出嫌惡和憎恨殘暴的壓迫者，同情和熱愛弱小的受難者的思想感情，此外還有許多有益的生活教訓，因之深受讀者歡迎。

在中古時代，帝王具有無上的權威，他們大多專橫殘暴。本書第1卷記載了帝王的言行。在薩迪的筆下，絕大多數帝王是禍國殃民的暴君，他們的性格特點是自私、高傲、貪婪、兇殘好戰、喜怒無常，歸根到底則是殘酷壓迫人民。薩迪指出，這樣的帝王必將遭到覆滅的下場。第6節借用一個帝王的經歷闡明了這個不可抗拒的規律。故事說：有個伊朗國王，橫征暴斂，殘民以逞。人民在他的暴政壓迫之下，貧窮困苦，紛紛逃亡。宰相告訴他說，天下的得失在于民心的向背，國王應當大公無私、仁慈寬厚。然而宰相的諍諫，不合國王心意。他命人將宰相捆綁起來，下在獄里。不久，國王的幾個堂兄弟起兵作亂，人民紛紛投奔他們，為他們出力，從他手上奪取了天下。這個故事的題詩說得很明確：

暴君決不可以為王，

豺狼決不可以牧羊。

國王對人民任意榨取，

正是削弱國家的根基。

對于這種危害人民的暴君，薩迪是萬分痛恨的。他稱暴君是“國家的敵人”、“天下最大的惡人”，主張對他們不可心慈手軟，因為“你對毒蛇如果憐憫惋惜，就是對亞當的子孫殘暴”。這真可謂憎愛分明了。第20節的題詩說得最為干脆：

烈火焚燒柴木，一時不會燒光。

人民痛恨暴君，轉眼叫他滅亡。

這些例子足以說明，薩迪對于暴君是否定的，他有時諷刺，有時挖苦，有時則加以攻擊，情緒是激烈的。不過，薩迪雖否定暴君，卻并不徹底否定王權。他認為帝王還是要有的，但帝王和人民的關系應當是保護和被保護的關系，而不應當是壓迫和被壓迫的關系。既然如此，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理想帝王的身上。雖然他也知道這樣的帝王是極為罕見的，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是不存在的；可是他還不甘心，現實社會上沒有，就到歷史傳說中去尋找，后來終于發現一個努什旺王，于是便不厭其煩地對他加以頌揚，以便寄托自己的理想。他筆下的努什旺王是仁慈寬厚、關心人民的。第19節的故事說：有一次努什旺王出外狩獵，從仆為他烹調一只野味，可是找不到鹽。他們正要到村子里去取時，努什旺王說道：“你拿百姓家的鹽，不要忘了付錢，假如壞了規矩，這座村子就要破產了。”由此可見，薩迪主要是以對待人民的態度為尺度去評判帝王的。暴君有許多壞品質，歸根結底是欺壓人民；明君有許多好品質，歸根結底是不欺壓人民。他否定前者，肯定后者，并且想用二者的對照，來給當代帝王指出一條正路。

在本書第8卷里，薩迪記載了許多有關認識問題和待人處世方面的經驗教訓。這是他吸取別人的智慧，加上自身的體會，并且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其中有不少是真理，直到今天仍然可以加以利用。有的提倡堅忍、謙虛等優良品德和作風，如“事業常成于堅忍，毀于急躁”(第35節)，“凡是你不知道的事，都應向人請教”(第77節)。有的講知識和實踐的關系，如“有了知識而不運用，如同一個農民耕耘而不播種”(第40節)。有的談正確的思想方法，如“并不是每一個外表美好的人都有完美的心靈；因為品德在于內心，不在于外表”(第44節)。但是，其中也有一些錯誤的東西，今天不能搬來照用。有的宣揚消極的宿命論，如“不是命中注定的，不會到手；若是命中注定的，我們逃不掉”(第67節)。有的誣蔑婦女，如“和女人打商量最壞事，對惡人寬容便是犯罪”(第53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