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林語堂
魯迅去世四天后,林語堂說:“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軒輊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這番話說得磊落,十足大家風度。
humor一詞的翻譯,王國維始譯“歐穆亞”,李青崖意譯為“語妙”,陳望道譯為“油滑”,易培基譯為“優罵”,唐桐侯譯為“諧稽”。林語堂譯為“幽默”,并解釋道:“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諧趣必愈幽隱。而善于鑒賞幽默的人,其欣賞尤在于內心靜默的理會,大有不可與外人道之滋味。與粗鄙的笑話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林語堂后來寫幽默文章,辦幽默雜志,也被稱作“幽默大師”。
林語堂以中國文化研究蜚聲海外。當年美國人講究效率,民眾求名求利。林語堂在書中把中國人的傳統生活以及蘊藏在平淡生活中的人生哲學娓娓道來,引導人們如何品味和享受生活,一時風靡紙貴。《吾國吾民》譯成西班牙文后,他在南美的知名度也非常高。當時巴西有位貴婦,欽慕林語堂,有人贈名馬一匹,故取名為林語堂。此馬參加馬賽,巴西各報以大幅標題登出“林語堂參加競賽”。比賽結束,這匹馬沒有得名次,報紙標題就成了“林語堂名落孫山”,而奪標的馬倒沒有消息。消息傳到美國,有人以此事告之,林語堂微微一笑道:“并不幽默。”
林語堂骨子里實尖刻,給錢玄同信中說,今日談國事所最令人作嘔者,即無人肯承認今日中國人是根本敗類的民族,無人肯承認吾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八日,林語堂做《關于讀書之意見》演講:“人生在世,幼時認為什么都不懂,大學時以為什么都懂,畢業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林語堂就是林語堂,這樣率直這樣淵博這樣通透。
林語堂寫小說用英文(據說小說他只能用英文寫)。有人說林的中文好到無法譯成英文,英文也好到無法譯成中文。林語堂英文作品大出風頭,張愛玲十分羨慕,寫信給朋友說要比林語堂還要出風頭,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張愛玲妒忌林語堂,因為覺得他不配,他中文比英文好。香港的劉紹銘道破天機:“林語堂名成利就,羨煞了愛玲小姐。如果她是拿林語堂在《論語》或《人間世》發表的文字來衡量他的中文,再以此為根據論證他的中文比英文好,那真不知從何說起。林語堂的英文暢順如流水行云,開承轉合隨心所欲,到家極了。”
讀過林語堂原版小說的朋友告訴我說,林先生的英文真好,寫得謹慎。謹慎是對的,林語堂的中文也謹慎。謹慎中不脫風行水上的瀟灑。
林語堂寫過八部長篇小說,我讀過《京華煙云》《紅牡丹》《風聲鶴唳》三本。這些小說讓人想起中國世情一路,從《金瓶梅》《紅樓夢》到張恨水。因為林語堂的小說原是用英文寫的,讀來難免有某種異域風情,好像西人穿漢服講漢語,時常有怪異處。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林語堂的隨筆,文風汪洋恣肆,天馬行空,放蕩放松,有大荒中自由自在的探險之樂,像在天空中放飛的風箏,空茫無際的感覺給人無窮無盡的想象,文章寫到他那樣肆意,不妨自滿。
民國一代作家,林語堂和郁達夫為文最放肆。郁達夫的放肆是文人無忌,林語堂則亦莊亦諧,不顧一切,俗極而雅。林語堂以風雅做底子寫世俗文章,文化底蘊厚實了,俗語俚語也有士風。
林語堂的文章好,寫得漂亮,有山高月小之美,像冷色調的畫。林語堂好像從來不在意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他的淵博是他的洞明,他的世故是他的練達。當年郭沫若指責林語堂叫青年讀古書,他自己連《易經》也讀不懂。非但中文不好,連英文也不見得好。林反駁說:“我的英語好不好,得讓英國人或美國人,總之是懂英語的人去批評。你郭沫若沒有資格批評我的英語。至于《易經》,郭沫若也是讀的,我林語堂也是讀的。我林語堂讀了不敢說懂,郭沫若讀了卻偏說懂,我與他的區別就在這里。”他還說:“欲探測一個中國人的脾氣,其最容易的方法,莫過于問他喜歡林黛玉還是薛寶釵。假如他喜歡黛玉,那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假如他贊成寶釵,那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有的喜歡晴雯,那他也許是未來的大作家。有的喜歡史湘云,他應該同樣愛好李白的詩。”
林語堂寫文章講靈氣講學問之外,還有一點邪氣。這是旁人不及處,邪氣最不好把握,重了走火入魔,輕了油腔滑調。斯諾當年請魯迅寫出中國當代最好的雜文家五名,魯迅寫下林語堂的姓名,次序在自己前面。
林語堂骨子里有中國魏晉文人那種不與世俗茍同的做派。郁達夫、廢名也具邪氣,但不似林語堂刁鉆尖刻。夏志清曾說,有些人只懂西文,中國文化毫無所知,文章寫不好。有些人國學根底深厚,西洋學問白紙一張,寫的文章也難令人心服。像林語堂這種人,應該是他心中的完美人選吧。
林語堂文章好,言談也風趣。有一次,紐約某林氏宗親會邀請他演講,希望借此宣揚林氏祖先的光榮事跡。這種演講吃力不討好,不夸贊祖先,同宗失望,太過吹噓,失了學人準則。林語堂上臺后,不慌不忙地說:“我們姓林的始祖,據說是有商朝的比干,這在《封神榜》里提到過。英勇的有《水滸傳》里的林沖,旅行家有《鏡花緣》里的林之洋,才女有《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另外還有美國大總統林肯,獨自駕飛機越大西洋的林白,可說人才輩出。”
林語堂晚年從美國返臺灣定居,自己設計房子,用幾根西方螺旋圓柱,頂著一彎回廊,繞著的卻是一個東方式的天井。他把在臺北陽明山家中的書房,命名為“有不為齋”。他受儒家“有為”思想的影響,也欣賞道家的“無為”。生活態度是以“有為”為中心,但也往往有“不為”的事。并自撰對聯曰:“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那時候的林語堂,作文進入流水行云境地。一生閱人多,游歷多,人世滄桑,晚年寫《無所不談集》,真真絕妙好文。
看林語堂的照片,一生好風儀。年輕時目光炯炯,有謙遜有溫情也有狡黠有桀驁。中年后戴一副黑色圓框眼鏡,眼神里多了迷離,也多了落拓不羈。至老頭發一絲不亂,穿著長衫手握煙斗坐在凳子上一團和氣。老民國的風流才子,沒得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