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經典《死亡》作品賞析|導讀
死亡
我有個鄉鄰,他是個年輕的地主,愛好打獵。七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騎馬去他家,約他一起打松雞,他同意了?!安贿^,”他說,“我們走我的小叢林去組沙吧,能順道看一下恰普勒吉諾。你知道這個橡樹林的,他正在那兒伐木呢?!薄皼]問題?!彼腥藶轳R備好鞍,穿上一件釘著銅紐扣的綠大衣,紐扣上印著野豬頭像,掛上一只毛線繡花捕獵袋,一個銀色水壺,肩上扛了支嶄新的法國獵槍,不無得意地在鏡子前轉了幾圈,喚上他的獵狗,愛斯彼朗斯,這狗是他的表姐送給他的,那個心地極為善良,頭發都掉光了的老處女表姐。我們出發了。我的這位鄉鄰還帶著兩個人:甲長阿爾赫普,他是個又矮又胖的農民,四方臉,高顴骨,另一個是最近從波羅的海沿海某省雇來的管家戈特里勃·封·德爾·科克先生,他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瘦瘦的,亞麻色頭發,近視,肩膀下垂,脖子長長的。
我的鄉鄰也是最近才掌管這塊領地的,這是從他伯母那里繼承來的遺產,他伯母是五等文官夫人卡爾東·卡塔耶娃,是個極為肥胖的女人,就算躺到了床上,也老是在嘆息呻吟。我們進了那片叢林?!澳銈冊谶@塊空地上等我?!卑栠_里翁·米海勒奇(就是我那位鄉鄰)對他的同伴們說。那個德國管家鞠了個躬,下了馬,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我想是約翰·叔本華的小說——坐到了灌木林底下。阿爾赫普還留在太陽下,而且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一動也沒動。我們在叢林里到處轉悠,一只鳥也沒遇上,一個鳥巢也沒有看到。阿爾達里翁·米海勒奇想要去那片橡樹林,因為我對那天的運氣有點不抱希望,所以便也閑逛似的跟著他去了。我們回到那塊空地。德國人記下書的頁碼,站起身來,把書放進口袋,費勁地爬上了他那匹蹩腳的短尾巴母馬,這馬略微一碰就亂叫亂踢。阿爾赫普抖擻抖擻了精神,把兩邊的韁繩同時猛地一扯,兩腿晃蕩了幾下,終于成功地讓他那匹懶散沮喪的老馬跑了起來。我們再次出發了。
從兒時起我就熟悉阿爾達里翁·米海勒奇的這片樹林。當年我經常和我的法國家庭教師德奇雷·弗勒利先生(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兒,只是每晚讓我喝列魯阿藥水,幾乎毀了我一生的健康)去恰普勒吉諾閑逛。整片樹林有兩三百棵巨大的橡樹和梣樹。它們雄偉有力的樹干在榛樹和花楸樹泛著金色的透明綠葉的映襯下,黑郁郁的,很是壯觀;粗壯的打結的枝條向高處伸展,像帳篷一般覆蓋在頭頂,這些枝條在晴朗的碧空下映出優雅的線條,很是美麗;蒼鷹、青鷹和茶隼從一動不動的樹冠下嗖嗖飛過,五顏六色的啄木鳥啄著結實的樹皮,發出響亮的聲音;厚厚的樹葉間傳來黃鸝婉轉悠揚的叫聲,接著是黑鳥像鈴鐺一樣清脆的啼鳴;底下的灌木叢里知更鳥、金翅雀和柳鶯啁啾歌唱,相互應和;燕雀沿著小道迅速奔跑,歡快地跳起了舞蹈;一只雪兔沿著樹林邊緣潛行,小心翼翼地停停走走,不斷地觀察周圍的環境;一只紅褐色松鼠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忽然又坐下不動,尾巴翹得高過頭頂。
在可愛的鋸齒狀的歐洲蕨柔的陰影下,高高的蟻山中間的草地上,開著紫羅蘭和鈴蘭花,還長著赤褐色、黃色、棕色、紅色和鮮紅色的菌類,綿延不斷的灌木叢里的小塊草地上,還能找到鮮紅的草莓……啊,還有那林中的樹陰!正午最悶熱的時候,林中就像是在夜晚:寧靜,芬芳,清爽……我在恰普勒吉諾森林度過的那些日子很開心,因此,老實說,現在進入這片熟悉的樹林讓我不免產生了傷感之情。一八八四年那個沒有下雪的災難性的冬天,我的老朋友們,那些橡樹和梣樹也沒能幸免于難,它們枯萎了,掉樹皮了,稀稀拉拉長著些病懨懨的樹葉,在新生的樹木之上悲哀地掙扎著,聳立著,那些新生的樹林“取而代之,卻遠不如昔”。
一八八四年下了幾次嚴霜,但到十二月底還沒有下雪,秧苗都凍死了,許多極好的橡樹林被這個無情的冬天毀滅了。想恢復原狀很困難,因為那片土地的生產力明顯下降了。在那塊“禁區”(曾經捧著圣像列隊繞行)的空地上,沒有了以前的參天大樹,只有些樺樹和白楊在那自生自滅。(我們當時確實還沒有植樹造林的意識?!髡咦ⅲ?/p>
有些樹的下部仍長著葉子,它們在沒有生機的、折斷了的樹枝上高高矗立著,帶著凄慘,帶著絕望,悲壯地生長著;有些樹的葉子已經不像以前那么郁郁蔥蔥,但仍然很稠密,稠密的葉子中間伸出粗壯干枯的死枝;還有一些樹倒在了地上,風吹日曬,像尸體一樣腐爛著。在前幾天誰能夠想象到這幅景象?——到處都沒了樹陰——在恰普勒吉諾再也找不到任何樹陰了!“啊,”我看著這些垂死的樹,心想,“對你們來說一定是羞恥又痛苦的吧?……”我回想起了柯爾卓夫的詩:
這趾高氣揚的聲音,
傲慢的態度,
帝王的氣派,
都已去到何方?
那一片繁茂的綠呀,
如今也不知去向!
……
“怎么,阿爾達里翁·米海勒奇,”我開口問,“為什么去年不砍這些樹呢?現在都賣不到去年價錢的十分之一了?!?/p>
他只是聳了聳肩膀。
“關于這件事你該問我伯母。事實上,木材商人來過的,還帶了錢來,纏著要買?!?/p>
“我的天??!我的天?。 狈狻さ聽枴た瓶嗣孔咭徊?,就喊叫一聲,“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什么可笑?”我的這位鄉鄰微笑著說。
“我的意思是,多么可惜!”
尤其讓他遺憾的是那些倒在地上的橡樹——許多磨坊主確實都會出高價買走它們。但甲長阿爾赫普仍然氣定神閑,沒有陷入悲嘆,沒有后悔,相反,他好像還帶著點滿足感,在這些樹上跳過來跳過去,用鞭子抽打著它們。
我們朝他們砍樹的地方走去,越走越近。突然間我們聽到一棵樹轟然倒下,接著是一聲尖利的喊叫,接著傳來一陣慌忙說話的聲音。一會兒,一個臉色煞白、頭發蓬亂的年輕農民,沖出灌木叢向我們跑過來。
“出什么事了?你這是要跑到哪里去?”阿爾達里翁問。
他立刻停了下來。
“啊,阿爾達里翁老爺,出事了!”
“怎么了?”
“是馬克西姆,老爺,他被樹壓到了。”
“怎么發生的?……馬克西姆,那個包工頭?”
“是那個包工頭,老爺。我們當時正開始砍一棵梣樹,他就站在旁邊看著……他在那站了一會,然后去井邊打一些水——好像他想喝點水——這時那棵梣樹突然吱嘎吱嘎響起來,然后就向著他倒下去了。我們對他喊:‘跑,跑,快跑!’……他往旁邊跑就好了,但他卻站起來向前跑……他當然是嚇壞了。那棵樹的樹梢砸到他了。但這樹怎么會倒得這么快,天曉得!……可能樹心已經爛了?!?/p>
“所以就把馬克西姆砸到了?”
“是的,老爺?!?/p>
“他死了嗎?”
“還沒,先生,他還活著——但和死差不多。他的兩條胳膊和腿都被壓碎了。我正跑去請謝里維爾斯特奇,那個醫生?!?/p>
阿爾達里翁讓甲長騎馬飛奔去村里請謝里維爾斯特奇,他自己則騎馬快步跑去那塊林中空地,我跟在他后面。
我們看見可憐的馬克西姆躺在地上。農民們圍著他站著。我們倆下了馬。他幾乎不再呻吟,只是時不時睜大了眼睛看著四周,好像很驚訝,還咬著發青的嘴唇……他的下巴抽搐著,頭發粘在額頭上,胸膛不均勻地起伏著:他快死了。一株小椴樹淡淡的陰影在他臉上輕輕掠過。
我們向他彎下腰。他認出了阿爾達里翁·米海勒奇。
“老爺,”他對阿爾達里翁說,聲音幾乎聽不清楚,“您叫人……去請牧師來……上帝懲罰了我……胳膊,腿都砸斷了……今天……是星期天……可是我……我……卻……沒讓弟兄們休……休息?!?/p>
他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請把我的錢……給我老婆……扣掉……喏,奧尼西姆知道……我欠誰錢?!?/p>
“我們已經派人去叫醫生了,馬克西姆,”我的鄉鄰說,“你不一定會死的。”
他努力睜開眼睛,使勁抬起眉毛和眼瞼。
“不,我要死了。瞧……它來了……來了……原諒我吧,弟兄們,如果有什么……”
“上帝會寬恕你的,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農民們用粗重的聲音異口同聲說,他們摘下了帽子,“愿你寬恕我們!”
他突然絕望地搖了下頭,胸膛掙扎著挺起來,又低了下去。
“我們不能讓他躺在這兒死去。”阿爾達里翁說,“弟兄們,從車上拿條席子來,送他去醫院。”
有兩個人向車那邊跑過去了。
“昨天我……在塞喬夫村的葉菲姆那兒……”垂死之人含糊不清地說,“付了定金……所以馬是我的了……把它……給我老婆……”
他們開始把他抬到車里的席子上……他像只中了槍的鳥一樣渾身顫抖起來,接著就挺直了……
“他死了?!鞭r民們小聲說。
我們默默上了馬,離開了。
可憐的馬克西姆的死讓我陷入了沉思。這個俄國農民死得多么奇怪呀,面臨死亡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冷漠或麻木,而好像是在舉行一個莊重的儀式,平靜而簡潔。
幾年以前在我的另一位鄉鄰的村子里,有個農民在放谷物的烘干房被火燒傷了(他本可能被燒死在里面,但一個路過的小販把他拉了出來,那時他已經是半死不活,小販先跳進一大桶水里浸濕全身,然后跑去撞開了燃燒著的屋檐下的那扇門)。我去他住的小屋看他。屋里很黑很悶,煙氣又大。我問:“病人在哪?”“在那兒,老爺,在炕上。”難過的農婦用拖長了聲音回答我。我走上前去,看見那個農民躺著,身上蓋了件皮襖,沉重地喘著氣?!澳愀杏X怎么樣?”病人在炕上蠕動著,想坐起來,他全身都被燒傷了,眼看著快死了?!疤芍?,躺著,躺著……怎么樣呢,嗯?”
“當然很難受。”他說?!澳闾蹎幔俊彼麤]吭聲。“你需要什么嗎?”——他還是沒回答。“要不要給你拿點茶來,或其他什么?”“不用了。”我離開他,坐到了凳子上。我坐了一刻鐘或者是半個小時——屋子里安靜得像是在墳墓。角落里,圣像底下桌子的后面,躲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在吃一塊面包。她媽媽不時威嚇她。
前室里有人來來回回走動,還有嘈雜聲、說話聲,那是弟媳婦在切白菜?!昂?,阿克西尼婭?!辈∪私K于開口了?!案陕??”“給我拿些克瓦斯來。”阿克西尼婭拿了些克瓦斯給他。接著又一片寂靜。我低聲問她:“你們給他行過圣餐禮了嗎?”“行過了?!比绱丝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正在等死。我受不了了,走出門去……
我又回想起有次我去紅山村的醫院看我朋友,醫生卡比東,他也熱衷于打獵。
這醫院原來是地主宅邸的廂房,宅邸的女主人親自建了醫院,就是說,她叫人在門上釘了塊藍色木板,上面寫上白色的字“紅山醫院”,又親手交給卡比東一個紅色記事本,用來記下病人的名字。在記事本第一頁上,這位慷慨女地主的一個善于奉承的食客題了如下的幾行詩句:
在歡樂籠罩的妙境里,
美人親自建造了這座殿堂。
紅山村幸福的居民們,贊美吧,
贊美你們女主人的慷慨善良!
另外一位紳士在下面又添了一句:
我也愛大自然!
伊凡·科貝略特尼科夫
醫生自己花錢買了六張床,便懷著感激的心態開始為上帝的子民們治病了。除了他,醫院還有兩個人:雕刻師巴維爾,他患有精神病,還有一個一只手殘廢了的農婦梅利基特里薩,她負責煮飯。他們兩人調制藥劑,晾干或浸濕藥草,他們兩人還負責控制住熱病發作的人。那個有精神病的雕刻師外表陰郁,話也很少,不善言談,到了夜里他會唱上一支關于“美麗的維納斯”的歌,見到人就會請求別人,請求別人準許自己娶一個叫馬拉尼婭的姑娘,這姑娘已經去世很久了。一只手殘疾的女人常常打他,打發他去照看火雞。有一次,我在卡比東那,剛談論著最近一次的打獵情況,突然一輛馬車開進了院子,車子由一匹分外健壯的瓦灰色馬拉著,這樣的馬只有磨坊主才有。
車里坐著一個健壯的農民,穿了件新的厚大衣,留著花白胡子?!鞍。呶骼铩さ旅滋乩锲?,”卡比東朝窗外叫著,“歡迎……是留波夫希諾的磨坊主?!彼÷暩嬖V我。這個農民呻吟著爬出了車子,進了醫生的屋子,找到圣像,畫了十字,鞠了躬?!霸趺?,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有什么新聞嗎?……你一定是病了,看起來臉色不大好?!薄笆堑?,卡比東·季莫菲奇,我有些不對勁。”“你怎么了?”“是這樣的,卡比東·季莫菲奇。前些天我在鎮上買了幾塊磨石,把它們運回家,從馬車上卸下來的時候,大概太用勁了,只覺得腰部一扭,好像斷了什么東西,之后就一直不舒服。到今天感覺更糟了?!?/p>
“嗯,”卡比東應著,聞了聞鼻煙,“一定是疝氣。你這樣有多久了?”“到今天第十天了。”“十天了?”醫生長長地倒抽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白屛規湍銠z查一下。唉,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最后開口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啊,你這事不妙啊,你病得很嚴重,住我這里吧,我這方便,我一定會盡全力的,但也不能保證治好?!?/p>
“有那么糟嗎?”吃驚的農民喃喃地說。“是的,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很嚴重,如果你早來這一兩天,這病就沒什么,可以立刻幫你治好,但現在已經發炎了,眼看不久就要變成壞疽了?!薄斑@不可能,卡比東·季莫菲奇?!薄拔腋嬖V你的是實情?!薄暗趺磿兀恳驗檫@點小毛病,我就要死嗎?”醫生聳了聳肩膀,“我沒這樣說……只是你必須留在這。”這農民想了又想,眼睛盯著地上,然后又朝我們望望,撓撓頭,拿起了帽子。
“你去哪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去哪?當然是回家,都病成這樣了。既然這樣,總要回去安排一下家里的事?!薄斑@樣你就自己害自己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得了吧,就這樣我都奇怪你是怎么來這的,你必須得留下來?!薄安?,老兄,卡比東·季莫菲奇,要死我也得死在家里,為什么死在這兒?我有家,天曉得家里會出些什么事呢?!薄笆虑樵趺礃?,瓦西里·德米特里奇,還不能確定……當然,這病有危險,很大的危險。毫無疑問……所以你應當留下來?!鞭r民搖了搖頭?!安?,卡比東·季莫菲奇,我不會留下來的……也許你可以給我開個藥方。”“光吃藥沒有用?!薄拔艺f了,我不會留下的?!薄澳且仓缓秒S你了……以后可別怪我。”
醫生從記事本上撕了張紙,寫了個方子,還給他提了些建議,告訴他該做些什么。農民收下那張紙,給了卡比東半個盧布,走出屋子,坐回到了車上?!澳敲?,再見吧,卡比東·季莫菲奇,請別記著我的不是,萬一有個什么,還請多多關照下我的孩子們……”“咳,還是留下吧,瓦西里?!边@農民只是搖了搖頭,用韁繩鞭打了一下馬兒,大車就駛出了院子。道路泥濘崎嶇,坑坑洼洼;磨坊主小心翼翼、不慌不忙地駕著車,熟練地控制著馬匹,還不時同路上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三天之后他就死了。
總的來說,俄羅斯人死得很是奇怪。許多死者現在又重回到我的記憶里。我想起了你,我的老朋友,沒有畢業就離開了大學的阿維尼爾·索羅科烏莫夫,最崇高最善良的人!我又一次看到了你發了肺病的青臉;你稀疏的褐色長發;你溫柔的微笑;你熱烈狂喜的眼神;你修長的四肢。我又似乎聽到你微弱而溫柔的嗓音。你那時住在大俄羅斯的地主古爾·克魯比雅尼科夫家,教他的孩子弗琺和焦奇婭學俄語文法、地理和歷史;耐心地忍受著主人古爾沉悶的玩笑話,管家不禮貌的對待,壞心眼的頑童們的惡作劇;你帶著苦笑毫無怨言地接受無聊的女主人刁鉆苛刻的要求。但到了晚上吃完晚飯以后,那是一段多么寧靜愉悅的時光,你終于履行完一切責任,坐在窗戶邊若有所思地抽起了煙斗,或者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帶著油污、殘破不全的厚雜志,這是一個土地測量員從鎮上帶來給你的——他同你一樣,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苦命的人!
你喜歡各種詩歌和小說,你的眼睛經常涌出淚花,你笑起來多么開心,你純潔年輕的心靈充滿了多少對他人誠摯的愛,對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憧憬。說實話,你并不是因為過人的才智才出類拔萃的。你既沒有天賦的超常記憶力,也不是生來就勤奮。在學校的時候你被大家認為是最差勁的學生。上課的時候你睡覺,考試的時候你不動筆,但誰因為朋友的成功和勝利而高興得眼睛炯炯發光,激動得喘不過氣?誰對朋友們崇高的使命有著盲目的信仰?誰帶著驕傲贊美他們?誰拼命維護他們?誰既不嫉妒,又不虛榮?誰愿意無私地做出自我犧牲?誰情愿聽命于那些連給自己解靴帶都不配的人?……是你,都是你呀,我們善良的阿維尼爾!
我記得你離開大家去村里做家庭教師的時候有多么傷心,你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的確,在村里你的命運是悲慘的,在這里你沒法帶著崇敬的心情聽別人講話,沒有人可崇拜,沒有人值得你去愛……那些鄉鄰——草原上那些粗魯的居民和受過教育的地主——對待你就像對待一般的家庭教師一樣,有的粗暴,有的冷酷。再加上你看著又不討人喜歡,你怕羞,容易臉紅冒汗,說起話來結結巴巴……鄉村的新鮮空氣也沒能使你的病情好轉,你像支蠟燭一樣慢慢消耗著,可憐的人!的確,你的房間向著花園,稠李樹、蘋果樹和歐椴樹輕盈的花朵飄落在你桌子上、墨水瓶上、書上,墻上掛著一只藍色的時鐘墊子,這是一位善良多情的德國籍家庭女教師臨別時送給你的禮物,她長著亞麻色的卷發,有一雙藍藍的眼睛。有時候老朋友從莫斯科來看你,帶來別人寫的或者是自己寫的詩篇,每每閱讀你總是欣喜若狂。可是,哦,那種孤獨,家庭教師不堪忍受的奴隸般的命運,脫身的無望,無盡的秋天和冬天,還有不斷惡化的疾病!……可憐啊,可憐的阿維尼爾!
索羅科烏莫夫死前不久,我去看望了他。當時他幾乎不能走路了。地主古爾·克魯比雅尼科夫還沒把他從家里趕出去,但是已經不發給他工資了,還替焦奇婭另找了一個家庭教師。弗琺被送去一個中等武備學校,阿維尼爾坐在靠窗的一張伏爾泰式舊安樂椅上。外面,一排深棕色落光了葉子的椴樹上方,秋日晴朗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明藍,秋高氣爽。樹上有些地方,還有最后幾張發著金光的葉子在微微抖動,簌簌作響。地上結了一層霜,在陽光的照耀下正漸漸溶化成水珠,紅色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蒼白的草葉上,空氣中響著微弱的噼啪聲,花園里傳來干活的人們清晰可辨的交談聲,天氣看起來很好。
阿維尼爾穿著一條破舊的布哈拉長袍,一條綠色圍巾在他可怕的下陷的臉上顯露出一種死氣沉沉的色調。他見到我很是高興,也很激動,伸出手,想和我交談,卻又立刻咳嗽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喘不過氣來,臉瞬間憋得通紅,我感覺到他活著的痛苦。我連忙過去,叫他別出聲,坐到他身邊。阿維尼爾的膝蓋上放著一冊抄寫得很工整的柯爾卓夫的詩集。他微笑著在詩集上拍了拍,嘖嘖稱贊:“這才叫詩人呢。”他抑制住咳嗽,盡力平靜下來,還是掩飾不住氣喘吁吁,他含糊不清地說,接著就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誦讀起來:
難道雄鷹的翅膀,
已被縛住?
難道它的道路,
全被堵?。?/p>
我制止了他,醫生禁止他說話,他不能太激動,也不能有太多的表達。我知道怎樣能讓他高興。索羅科烏莫夫從來沒有,像人們說的,“追蹤”過科學的發展,但他總是熱切地想知道當今偉大的思想家們已經取得了怎樣的成就。有時候他會叫上一個老朋友到角落去,向他問長問短,仔細打聽,他聽著,一邊感到驚詫,朋友說什么他就信什么,之后就把這些話重復著對其他人說。他對德國哲學特別感興趣。我開始和他談起黑格爾(可以想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維尼爾晃著腦袋表示同意,揚起了眉毛,微笑著,低聲說:“我明白!我明白!啊,那好極了!好極了!”……我得說,這可憐的垂死的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孩童般的求知欲讓我感動得淚流滿面。還要說的是阿維尼爾和大多數肺癆病人不一樣,關于自己的疾病他從不自欺欺人,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也敢于面對,沒有抱怨,沒有害怕……但那又怎么樣呢?——他不嘆息,不悲傷,甚至從來沒提起過自己的情況……
他提起精神,開始談起莫斯科、那些老朋友們;談起普希金、戲劇和俄國文學;他回想起我們的晚宴,我們圈子里的熱烈爭論;還帶著遺憾的口吻提到了兩三個已經去世了的朋友的名字,唏噓一陣子……
“你記得達莎嗎?”他繼續說著,“她有金子一般的心??!多么純潔的姑娘,她是那么的愛我呀!……她現在怎么樣了?恐怕是消瘦了,憔悴了吧,這可憐的人兒呀!”
我不忍心讓病人失望。確實他也不必知道他的達莎現在已經胖得滾圓,成天和商人們——康達奇科夫兄弟混在一起,又抹粉又上胭脂,又會撒嬌,又會咒罵,和他心目中純潔的姑娘已經判若兩人了。我不想欺騙他,更不想傷害他。
“但是,”我看著他那張憔悴的臉,想著,“難道不能把他從這帶出去嗎?可能還有健康的可能?!钡前⒕S尼爾打斷了我的提議,拒絕了我。
“不,老兄,謝謝你,”他說,“死在哪里沒什么兩樣。我活不過冬天的,你明白……為什么還要白費力氣呢?我習慣了這間屋子。不錯,這家人是……”
“他們都很壞吧,嗯?”我插嘴說。
“不,不壞!他們只是有些愚蠢,當然我不能責怪他們。有個鄰居,地主卡薩特金有個女兒,有教養,不傲慢,善良,迷人……”
索羅科烏莫夫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那樣子看起來很痛苦,但他努力在我面前掩藏起痛苦。
“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他喘了口氣,接著說,“只要他們讓我抽口煙,我不會就這樣死去的,我煙還沒抽夠!”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補充了一句,“謝天謝地,我活得足夠了值得了,我認識了這么多好人。”他陷入了無限的想念之中。
“但你至少也應該給親戚們寫封信。”我打斷了他的話。
“干嘛寫給他們呢?他們又幫不上忙,我死了他們就自然會知道。何必談這些呢……最好請你給我說說你在國外都看見了些什么。”
我于是對他談起了我的見聞。他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著。到了晚上我離開了,十天后我收到克魯比雅尼科夫先生下面的這封信:
敬請閣下知悉:貴友阿維尼爾·索羅科烏莫夫先生,即居住舍下之大學生,于三日前午后二時逝世,由鄙人出資,于今日安葬在本教區禮拜堂內。貴友囑鄙人轉交書籍手冊,隨函寄奉。彼尚有款項二十二盧布又半,已隨其他物件交與其親戚。貴友臨終神志清明,可謂安然,即與舍下全家訣別之時,亦無任何憾恨之意。內人克列奧巴特拉·亞力山大羅芙娜向閣下致以問候。貴友之死,內子亦為之傷懷;至于鄙人,承天庇佑,尚且安健。敬請大安。
古爾·克魯比雅尼科夫頓首
還有許多類似的例子浮現在我腦際,不能一一盡述。只再說一例。
一位年老的女地主臨終之時,我正站在她床前。牧師開始為她念誦臨終祈禱,忽然發現病人真的要斷氣了,他匆忙拿來十字架給她親吻。女地主不滿意地把身子挪開些?!澳闾募绷?,神父,”她用僵硬的舌頭說,“太心急了。”……她親吻了十字架,剛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便斷了氣。枕頭下面放著一個銀盧布,這是她打算為自己的臨終祈禱付給神父的酬勞。
是的,俄羅斯人死得可真是奇怪。
【導讀】
死亡的時刻就是靈魂升華之時
文章不厭其煩地敘述了五位俄羅斯人的死亡,盡管敘述有詳有略,但都令獵人感到奇怪。其實,這并不奇怪。這死亡之時表現出了最本真的人性,甚至升華了人的本質。第一位死亡者叫馬克西姆,一位包工頭,不幸被樹砸中,臨死之時,他想到的是自己給別人帶來了麻煩和自己欠誰的錢,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他死得沒有恐懼,只有平靜?!懊媾R死亡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冷漠或麻木,而好像是在舉行一個莊重的儀式,平靜而簡潔?!彼瞰C人陷入了沉思。
第二位死亡的農民是因為被火燒傷而死的,他在臨死前,要一些克瓦斯來喝,他同樣也很平靜。而且家人也給他行過圣餐禮了,他在平靜地等死,好像一切都是那樣自然。
第三位死亡的也是一位農民,這位農民很健壯,他親自趕著馬車到醫院來,然而醫生卻判了他的死刑。這時的農民卻不愿留在醫院里,而是選擇要死也得死在家里,他擔心的是家里會出些什么事。
第四位是獵人的老朋友,沒有畢業就離開了大學的阿維尼爾·索羅科烏莫夫,最崇高最善良的人!他發了肺病,在臨死之前,他止不住地咳嗽起來,那樣子看起來很痛苦,但他努力在獵人面前掩藏起痛苦。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說:“謝天謝地,我活得足夠了值得了,我認識了這么多好人?!彼膊辉敢獍炎约簩⒁劳龅南⒏嬖V親戚,因為他怕自己給家人帶來麻煩。
第五位是一位年老的女地主,臨終之時,“我正站在她床前。”牧師開始為她念誦臨終祈禱,她親吻了十字架,剛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便斷了氣。枕頭下面放著一個銀盧布,這是她打算為自己的臨終祈禱付給神父的酬勞。
這五位死者,既有普通農民,也有知識分子,也有地主。盡管他們的地位不同,但在人生彌留之際,表現出的卻是人性的善良,他們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伙伴、家人。他們面對死亡不是恐懼,而是平靜和坦然。他們面對死亡,不是索取,而是應有的感恩。死亡彰顯了人的最本真的品質。這是俄羅斯人最可寶貴的品質,也是俄羅斯民族的希望。這些人的表現帶給了獵人深思,深情地表達了作者對普通俄羅斯人的熱愛和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