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嫂攤上了窮親戚
顧大嫂攤上了窮親戚
顧大嫂是孫新的太太。顧大嫂有一個很唬人的綽號:母大蟲。無論古代與當代,有這樣綽號的女子都是讓男人們望而生畏的。大蟲是什么?就是老虎那樣的兇猛動物啊。可見此女子甚是不好招惹的。想必孫新也是一個“妻管嚴”類的男人。還不得讓老婆管得服服帖帖的,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夫妻之間,自古就是對手,就是兩個人的戰爭,你強我弱。你弱我強。誰強誰就管家,誰就說了算,誰就是戶主。誰就管著存折,管著股票和債券,管著家庭開支。如此而已。
按照書上所寫,顧大嫂和丈夫孫新是開買賣的商人。他們家里的生意還不小,應該算是大生意人。他們開著酒店,開著屠宰場,開著賭坊,種種。這兩口子雖然不似孫二娘兩口子那樣直接殺人越貨,可是談歌相信,讀者也一定感覺不好,他們絕不會是做什么正經生意的。按照現在的說法,開得大概都是黑生意。黑生意的利潤率古今中外都不會錯。政府當然不會許可。可是只要他們成了氣候,誰還會追究他們第一桶金的來歷呢?誰還會追究他們的有沒有偷稅漏稅的原罪呢?當代的專家們不是一個勁兒在媒體上呼吁:不要追究企業家們的原罪嗎。理由都講了一大堆。這是一種不講道理地嚷嚷,原罪就是罪,不論當事者活著還是死了,有罪就是有罪。講句到底的話,如果當代的某位企業家,當年是靠人室搶劫這樣的犯罪手段,“掘得了第一桶金”,也不能追究了嗎?可是現在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就是這樣呼吁。唉,自古以來,成了氣候的有錢人,總會有人幫腔啊。誰知道當代這些有頭有臉的專家們,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處呢?否則,怎么會如此賣力氣地一再呼吁呢?天良何在?
閑話,打住。接著說顧大嫂。
顧大嫂為什么能夠開黑店,這里邊有一個讀者都心知肚明的道理。自古以來,黑店不是人人都可以開的。說到底,你沒人不行。這個“人”,當然不會是一般的“人”,一定是有身份的“人”(不僅僅是有身份證的人)。你說你認識幾個蹬三輪車的,或者你認識幾個賣大白菜的,或者你還認識幾個炸油條賣豆腐腦的,這統統不行!他們只是有身份證的人,而不是有身份的人。這個有身份的人,還得是頂事兒的人!不僅是有名字,有名片,還得有名氣,得是政府里說話算數的名人,得是撐得起“保護傘”的名人。顧大嫂和孫新敢于開黑生意,是因為家里有后臺!有保護傘!沒有后臺你能做黑生意?你正經生意都做不好,一天來兩個牛二式的人物你都惹不起。顧大嫂的大伯子是她家的后臺。別說牛二了,就是牛二他爸爸牛魔王也不敢來這里惹是生非。
顧大嫂的大伯子孫立當然很厲害。他應該是地方軍界里的一個主要領導,司令員一級的人物。這樣一個大頭頭兒,跟地方上的官員一定是經常來來往往,吃吃喝喝了,搓麻跳舞了,洗澡按摩了,唱卡拉OK了,當然熟悉得很。孫立說了,“咱們可都是朋友啊,我兄弟孫新在你們的地面上開著生意呢,哥幾個得照顧照顧。”人家肯定得說,“孫司令啊,您就放心吧,小事一樁嘛。您弟弟有什么事兒,讓他給我們打個電話。”有了這樣的政治上的保護傘,顧大嫂的生意上便不會有什么人來找麻煩的。什么衛生許可證了,什么稅務登記證了,什么工商管理證了,種種,肯定齊全。就是不齊全也是齊全。什么工商的、城管的、稅務的、衛生的、公安的,等等。都絕對不會來找麻煩,誰敢來找麻煩?
可是,麻煩還是出了,麻煩還不小呢。為什么引出了麻煩?是因為顧大嫂的親戚里有人出了事兒。顧大嫂是個熱心腸啊,依照顧大嫂的這種性格,她是肯定要插手的。而且一定要管到底,還要管出一個結果來。
由此看,顧大嫂是一個護家的人。
顧大嫂的什么親戚出了什么事兒?是她的表弟解珍解寶哥倆出事兒了。他們哥倆是獵戶,他們出什么事兒了?正確地說,他們惹了事兒了。他們招惹了他們根本就惹不起的人。其實,也不是他們二位惹事兒,他們為了獵獲一只老虎,跟當地的大戶毛太公發生了矛盾,爭吵幾句,毛太公一怒之下,就把他們哥倆送局子里去了。
《水滸傳》里描寫殺虎,共有三處,一是武松,打虎是為了活命;二是李逵,殺虎是為了報仇;解家哥倆殺這只老虎,是為了向上級交差。
這件事兒咱們從頭兒說。
解珍解寶上山捕獵老虎,絕不是搞副業,他們出的是公差。因為薊州境內的山上出了老虎,常常出來傷人。一來二去,大概就弄得周邊幾個縣的投資環境不好了,估計各縣的旅游業也受到了嚴重影響。你們這里不把老虎鎖進動物園,放出來咬人,誰還敢來啊。旅游收入肯定低于往年。客商也不來投資了,市場肯定蕭條。古今中外,發展經濟都是硬道理,州里的領導肯定都急眼了,經濟上不去,就是沒政績啊。于是,就把任務交到了各縣。各縣的領導們也都著急了,完不成任務,臉上無光不算,頭上的烏紗帽也保不住啊。于是,各自就緊急集合各自縣里的獵戶來開會!解珍解寶當然也要參加了。縣里領導指示他們,“你們要努力完成獵捕老虎的任務。這已經是縣里最大的政治了。”如果猜一猜,縣領導也許還會拍著解家兄弟的肩膀,親切地說:“兩位啊,這項艱巨的任務可就交給你們了。你們要為咱們縣里爭光啊。可別讓外縣搶了這頭份兒功勞啊。”解家哥倆肯定會受寵若驚,會當場表示:“請領導放心。我們一定會拿出陽谷縣武松打虎的精神來,努力完成任務。”
解珍解寶兄弟,就是兩個普通的獵戶,用現在的說法,也就是農民身份。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會攤上這樣一件公差,又有獎金,又有補助,又有領導鼓勵,美差啊!自然會出死力來做。工作成績大抵不會錯。如果捕獲了老虎,大概也能弄點虎骨頭泡點虎骨酒。怎么想怎么是件肥差啊。可是,他們偏偏遇到了毛太公。毛太公是什么人?了得?是莊里的首富。不光有錢,而且有勢力,他兒子毛仲義先生就在縣衙門里混事兒呢,當然是國家公務員了,有錢有勢,這就橫了。也該著解家哥倆倒霉,虎是被射中了,可是偏偏跌落下山,又偏偏掉到了毛太公家的后院里。于是,解家哥倆便去討要。這本來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毛太公把虎還給他們就完事了。可是偏偏毛太公是個貪小便宜的人,賴了這只虎。大概毛太公想過了,一只老虎怎么也能賣些銀子,一只虎皮也值幾個銀子了。就是不賣,毛太公做一條虎皮褥子,冬天鋪著也暖和吧。唉,天下的有錢人,大都有這個毛病,貪小便宜,為富不仁啊。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愛貪便宜,這有錢人便是沒錢了。于是,毛太公死活不肯承認老虎落進了他家的院子。毛太公還反咬一口,說解家哥倆不好好上山打老虎,反而跑到我家里來鬧事,你們這是私闖民宅啊。來人啊!得,就把解家兩兄弟扭送到衙門里去了。毛太公的兒子毛仲義先生不是在縣里工作嗎。找警察局長說說,抓兩個鬧事兒的農民不跟玩似的啊。至少也得弄你們一個拘留十五天啊。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應該畫上句號了。如果沒有顧大嫂出場,或許也就沒什么大事了。解珍解寶就認倒霉吧,被關押上些日子,再托托人,再送點錢,也就提前釋放了(也有叫“提錢釋放”的)。猜測毛太公的初衷,他也沒想那么多。欺侮兩個農民,賴了一只老虎,也算是發了一筆小財,意外收獲啊,他還挺得意呢。可是誰知道誰有什么親戚呢?人托人,摸著天。這解家哥倆,竟然有一個表姐。要是一般的表姐也就沒事兒了,比如這位表姐是個賣烤鴨的,頂多,知道了情況之后,趕緊上看守所送上幾頓飯。陪著他們哥倆嘆嘆氣,落幾滴眼淚,“算了吧,兩個傻兄弟啊,毛太公是什么人啊,咱們惹不起啊。認倒霉吧。你們啊,也別想著請律師了,就是請了律師這官司也打不贏,白花冤枉錢。毛仲義的同學就在法院當院長呢。”然后,這位表姐再買點貴重的禮物提著,再弄兩只上好的烤鴨提著,上門給毛太公道歉,“實在對不起了,毛大爺,您就消消氣兒,我那兩兄弟實在不懂事兒啊,就是兩個農民嘛,他們能見過什么世面呢?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那天是喝多了,冒犯了您老人家了。他們有什么不是您就大人大量多擔待了吧。這點東西不算什么,您就收下吧。這兩只烤鴨是我的手藝,您嘗嘗。您要吃著上口,我以后還給您送。”毛太公就會消了氣兒。然后,表姐再花點兒錢托個人,把解家表弟保出來就是了。窮人嘛,除了賠禮道歉加上賠錢,還能有什么招數呢?可偏偏解家哥倆的表姐是顧大嫂。顧大嫂什么人啊,她可是不是賣烤鴨的,她是天天吃烤鴨的人物。她能讓親戚吃虧嗎?她自己臉上也不掛色兒啊,傳揚出去也不好聽啊。“好啊,你這個毛太公,你竟敢欺侮我們老顧家親戚的頭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吧。”這樣一來,毛太公可就引來了殺身之禍。寫到這里,談歌奉勸世上喜歡貪小便宜的富人,千萬不要走毛太公的老路啊,你們別欺侮窮人軟弱,窮人被逼急了眼,也能翻箱倒柜找出硬邦邦的親戚來。你知道哪位窮人后邊站著顧大嫂呢?
具體分析,顧大嫂之所以橫。有兩個原因,第一,她和孫新是做生意的,也是賺了錢的生意人。有了錢的生意人,腰就粗了,當然說話就氣兒粗了。我顧大嫂也是縣里的名人了,我家也是縣里利稅大戶啊。我們家的客廳里就掛著跟高級領導的合影呢!縣長還來我們家喝過酒呢。你毛家欺侮我們家的親戚,就是欺侮我顧大嫂。這事兒沒完。第二,我家里也有做官的親戚。你毛太公不就是仗著你的兒子在縣里工作嗎?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公務員嗎?一個唾沫官兒么。我們家的親戚比你毛仲義可厲害哩。比你毛仲義官大多了。咱們比比?
這就引出了孫新的哥哥孫立。
剛剛說過了,孫立是一個前途很大的干部,綽號病尉遲。他是州里的兵馬提轄,地方軍事長官。相當于現在市里的警備區司令吧。有能力、有水平、有權力、有前途而且無量。他此時也許正在挖空心思鉆營門路,準備再被提拔一級呢。可是他萬沒有想到,他會被顧大嫂這門親戚壞了事兒,毀了前程。說到這里,這件事兒有點繞彎子了。顧大嫂有點小題大做了。其實顧大嫂完全可以讓孫新代表孫立出面,把毛太公教訓一頓,“姓毛的,你算個什么東西?敢欺侮我老婆的表弟!你知道我哥哥是誰嗎?說出名字來嚇得你能翻三個跟頭。你們別找不自在啊。趕緊著,放人!怎么?你們不相信?”孫新就能當著毛太公的面兒,給市長或者縣長打電話,“喂,我是孫新,孫司令的弟弟。對,我有個事兒跟您說一聲,縣里有個毛太公總欺侮我們。你們看著辦吧。”如果這樣,毛太公還不得嚇得當場尿了褲子啊?解珍解寶當下就得放出來,毛太公還得親自上門兒,給這哥倆磕頭作揖賠禮道歉,“哎呀,你們二位怎么不早說呢,敢情您二位跟孫司令還是親戚啊,我真該死啊,真是有眼不認識泰山啊。行了,我得表示表示。”這樣,毛太公就得給解家兄弟弄點精神賠償,弄點誤工費、營養費、醫療費。老虎也得趕緊送回來(如果毛太公還沒有出手。出了手就賠錢。簡單),也就算完事兒了。前邊說了,孫立當了多年地方的軍事領導,地方上肯定有一個關系網,縣長市長當然都認識他。辦這點小事兒應該不成問題。可是偏偏趕上了顧大嫂這么個主兒,一定要動硬的。話講到這里,真有些替孫立這類為官者擔心。你們知道你們能攤上什么樣的親戚啊?要是總有幾個不安分的親戚,比如像顧大嫂這樣的親戚,遇到事情,不是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條朋友多條路。總是為了出一口氣,非得把一點兒屁大的事兒弄出驚天動地的熱鬧來。那么保不齊把你的官位也連累得弄丟了。往下讀就動靜更大了,顧大嫂裝病把孫立喊到家里來,把門關起來,飯桌上她把刀也亮出來了,寒光閃閃之下,一定逼著孫立去劫獄,還要殺毛太公一家,刀都要架到脖子上了,孫立當然知道兄弟媳婦是個什么毛驢脾氣了,他只好答應了。
顧大嫂胸中的窩囊氣最后是出了,把毛太公一家也屠了門。事情的開端,不就是為一只老虎嗎?尋思一下,那時候也沒有珍貴動物保護法,再打一只不也就完了嗎。何必弄到殺人放火這一步啊。一只老虎能值幾個錢啊。孫立一年的薪水,值多少啊?顧大嫂的買賣,一年下來能掙多少錢啊?這豈不是為逮只虱子燒了件皮襖嗎?這一下,全完嘍!
讀到這一回時,很有些血熱膽壯。很是感覺顧大嫂不是一般的家庭婦女,這種女人有戰斗力,更有號召力,她能把孫立哄騙出來,在酒桌上逼著孫立就范,然后就帶人劫牢,然后就殺了毛太公一家,然后把縣衙門也砸了,再然后就上梁山了。這一步一步的計劃安排,真是需要點膽識。自己的買賣也豁出去不要了。為置一口氣,豁出去當土匪了。這是個什么脾氣的娘們兒啊?說句笑話,您佩服歸佩服,羨慕歸羨慕,借您一個膽兒,您敢娶這樣一個娘們兒回家當老婆嗎?
有人讀到這里,十分感慨,解珍解寶若是兩個普通的獵戶,如果跟顧大嫂也沒有親戚關系,這事還得重新說。是啊,誰攤上這樣一門好親戚,也是福氣啊。可話說回來,也得是顧大嫂這樣的親戚。你要是遇到勢利眼的親戚,你也真不如沒有,你就是死皮賴臉地找上門兒去,人家不答理你啊,還得把你轟出去,“快走!快走!憑什么讓我為你們去得罪毛太公啊?我們可都是工商聯的委員呢,我們還在一起吃過飯呢,我們跟毛仲義還是朋友呢。”顧大嫂真行,別看是表親,表親也是親。我也得為這事兒出頭。解珍解寶攤上這樣一個表姐,應該算是福分大了去了。現實生活中,大都是富人不認窮親戚。這顧大嫂富裕了不忘窮表親,真是難得了。這是一種說法,其實還應該有另一種說法,或許顧大嫂跟毛太公一家早就有過節,一直擺不平,比如兩家都在城里開買賣,難免有些生意上的爭斗。如果這樣議論,話題就回到最初,這一場對抗性矛盾的實質是顧大嫂和毛太公歷史矛盾的公開化,是兩個富戶在解家兄弟的問題上的斗氣。顧大嫂不過是利用了解珍解寶被人冤枉的這一個偶然的突發事件,向毛太公發難罷了。寫到這里,想起來前些天看電視節目,講東北某城市,有兩個平常關系緊張的富人在歌廳里遭遇了,兩個人因為點歌,鬧開了矛盾,雙方為了一個舞廳小姐大打出手,還動了刀子。一個當場就死了,另一個進了班房。談歌相信,這兩個富人絕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角色,他們也絕不會同時對這位小姐產生了美好的愛情,才動武的。而是兩個富人斗氣兒,拿這位小姐說事由兒,才釀成了殺身之禍。顧大嫂是不是這樣?書上沒寫,談歌不好亂猜。
顧大嫂算是出了口惡氣。可想來想去,也就是孫立實在有些不值了。幫了兄弟媳婦一把,把官職也丟了,前程或者“錢”程也都沒有了,還成了官府通緝的要犯。昨天還抓別人呢,今天就讓別人抓,真是白云蒼狗啊。可誰讓你攤上了這么一個兄弟媳婦呢?認倒霉吧。在這里奉勸當代一些官員們,如果你們也有顧大嫂這樣不大安分守己的親戚,你們可得小心點,他們可是真敢給你們捅婁子喲。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你們這樣的后臺,他們也不至于為人太兇橫了。試想,如果顧大嫂沒有孫立這樣一個當大官兒的大伯子,她能夠有那樣大的火氣嗎?說殺人就殺人?她也得掂量掂量啊。退一步講,她的買賣或許根本就開不起來,她也走不進富人的行列。
梁山上的英雄們最后死了一大半,顧大嫂算是幸運,征方臘戰役結束,她竟然和丈夫孫新全須全尾活著回來了,她還被朝廷封了一個某縣的縣君(類似縣級巡視員的職務),不敢想象,顧大嫂會怎么樣當好這個縣級巡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