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圖序》鑒賞
作者: 吳小如
白居易
荔枝生巴峽間,樹形團團如帷蓋(1)。葉如桂,冬青;華如桔(2),春榮(3);實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4),膜如紫綃(5),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元和十五年夏(6),南賓守樂天(7),命工吏圖而書之,蓋為不識者與識而不及一二日者云。
多少年來,我一直堅持這樣一種看法,即文學作品的魅力,是其它藝術品種絕對無法代替的。晚近科學發達,藝術殿堂也日新月異。繪畫雕塑不必說了;就連戲劇、電影也逐漸被電視、錄相所取代。不過這些藝術形式雖有色有聲,卻不能給人以香和味的感受。盡管有些立體藝術可以展示過去和未來,然而對眼前事物則無法由表及里,剖析到內核的精微處。文字作品雖僅用語言文字表達,但它是并訴之于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縱不能使人直接感受到色聲香味,卻能根據每個人的感性認識,通過思考和聯想,感受并體察到一切存在于現實生活中的客觀事物,且能觸及其內在的實質。這就是文學作品的魅力。
我從十幾歲時,每次讀白居易的《荔枝圖序》,都能較深切地認識和體察到這篇文章中所具體描繪的荔枝形象。這要比看繪畫、照片甚至看荔枝實物的印象都更來得生動、親切。
就拿白居易筆下的荔枝樹及其花、葉、果實等來說吧,作者不僅用極簡潔的文字描繪出荔枝的整體,而且通過文字的敘述竟然同時橫跨過春、夏、冬三個季度。盡管序文是為一幅靜止的圖畫而撰寫的,但繪畫畢竟是平面的,從畫面上不僅不能看到“核如枇杷”、“膜如紫綃”這些包在荔枝殼內的東西,更無從體驗其瓤肉的色與味。在作者筆下,盡管他一連打了十個比方(“如帷蓋”、“如桂”、“如紫綃”、“如桔”、“如丹”、“如葡萄”、“如枇杷”、“如紅繒”、“如冰雪”、“如醴酪”)可是我們讀后立即對荔枝的色、形、香、味各個方面都有了具體感受。這魅力還小么!何況作者還怕只設譬喻不足以窮其色、形、香、味之美,又加上了兩句:“大略如彼,其實過之。”緊接著作者進一步闡明摹繪荔枝圖和寫序的目的:原來荔枝之為物十分嬌氣,果實如離本枝,不出三五日便“色香味盡去”。為了讓荔枝永葆其鮮麗佳美的本來面目,在沒有攝影、錄相技術的千載以前,作者只能利用平面而靜止的繪畫來補救于萬一。前人或謂白居易撰此文是“特為荔枝立傳”(清人王符曾《古文小品咀華》評語),我以為,作為一位詩人和有正義感的士大夫,雖然遭到遠謫巴蜀的厄運,但他之所以要人作畫和親自撰文,主要還是為了體現出他那愛自然、愛生活的本性,懷著一顆推己及人的熱誠的心,把出產在當時尚屬于窮鄉僻壤的新鮮荔枝介紹給中原和后世的人們。作者明白表示,他是為了許許多多“不識者,與識而不及一二日者”才這樣做的。從而可以看出,這時身在貶所的白居易,依然保持著當年寫《秦中吟》時期的那種仁民愛物的高尚人品。因此,這篇看似平易淺顯而實屬精心結撰的小文就不僅是為了記錄自然、玩味生活的閑適之作了。我更進一步揣測,作者是否有以荔枝自擬的涵義,為了引起和提醒當政者和廣大的士大夫階層的重視,希望不被人遺忘,更不希望等到“色香味盡去”時,把那鮮美甘甜的佳品當成過時的無用之物而等閑棄置,才寫成這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文章呢!
另外,從作者駕馭文字的能力方面看,這篇序文也大有值得欣賞借鑒的地方。作者對荔枝的描繪有六朝小賦的遺韻,卻不露堆砌羅列的痕跡。這是由于文章把對偶句式融會于參差錯落的排比句式之中,然后又把整齊劃一的排比句式同參錯差落的散體句式有意無意地交織到一起,于是自然而然給人以空靈活潑而不是纖佻細碎的感覺。讀起來只感到生機盎然、情趣洋溢。只有通過這樣的描述,才能起到因小見大、寓莊于諧、既堂堂正正而又美不勝收的良好效果。從詩人的文章里使我們毫無意外感覺地獲得了一次詩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