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沈從文
談到沈從文,很多人總是說他當年掃廁所時受到的委屈,說者心生同情,聽者感慨唏噓。其實沈從文對待苦難的態度十分瀟灑。有人一邊上廁所一邊吹笛子,他說:“弦歌之聲不絕于耳!”有一次和黃永玉胡同迎面相遇,裝著沒看到,擦身而過一瞬間,沈從文頭都不歪地說了四個字:“要從容啊!”
黃永玉是沈從文的表侄,很多年后,黃先生感慨:“好像是家鄉土地通過他的嘴巴對我們兩代人的關照,叮嚀,鼓勵。”后來沈從文去了湖北咸寧干校,境況凄苦,給黃永玉寫信說:“這里周圍都是荷花,燦爛極了,你若來……”
十年浩劫,時間漫長,幾乎所有知識分子都下去走了一遭。說倒苦水,誰都有一缸又一缸,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說完。田漢、阿英、趙樹理、柳青、周立波、何其芳、鄭伯奇、郭小川這些人遭迫害致死;老舍、楊朔、李廣田、熊十力、鄧拓他們實在熬不過,自殺身亡。不少夫妻雙雙赴難,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一起自殺;劉綬松和夫人張繼芳將一張單人床豎起,在兩個床腳上自縊而亡。沈從文到底豁達,一路磕磕絆絆總算挺過來了。
沈從文十四歲高小畢業后入伍,十五歲時隨軍外出,曾做過上士,后來以書記名義在邊境剿匪,又當過城區屠宰稅務員,看盡人世黑暗。經歷是財富,但也要看這個經歷發生在誰的身上,發生在祥林嫂身上,只能是悲慘世界,只有被魯迅知道了,才能創造出《祝福》。
沈從文的作品處處是人間悲劇。
丈夫滿心歡喜來看望妻子,卻連句貼心話都來不及說。靠年輕妻子出賣肉體而維持一家生活的丈夫,眼巴巴看著妻子被霸占而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捂著眼睛哭……(《丈夫》)
十二歲的蕭蕭“什么事也不知道”,被送給人家做童養媳,被誘奸懷孕,自殺不成,差點被賣掉,卻生了個“團頭大眼,聲響洪亮”的兒子。兒子十歲時,與小丈夫圓房。小說結尾,蕭蕭的兒子娶親,娶的也是一個童養媳,同蕭蕭一樣的命運將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蕭蕭》)
三三對城里少爺萌生出淡淡的情愫,然而蒼白的城里少爺的突然死去,讓三三剛剛綻放的情懷無處寄托……(《三三》)
讀沈從文的小說,能體會到文字背后的隱忍。他寫悲劇,即便是那種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的攸關大事也只是淡淡地一帶而過。將人間哀樂表現得悄無聲息,這是一份功力。
沈從文很會寫人,繾綣低語式的敘述,字里行間讓人迷醉不已。他筆下的少男少女處處顯出人情之美,這一點前無古人。讀《湘行散記》,驚訝于沈從文在狹窄的船艙里把湘江沅水寫得這般浩浩蕩蕩,水手、吊腳樓里的婦人,多少命運沉浮在世事風云中。
沈從文筆下有克制的憂傷和哀愁,隱忍的情緒與傷悲的絮語,用孩童般的謹慎和害羞的手法表現出來,非常迷人。
沈從文小說最動人處,是他創作出美又毀滅掉美。很多人說沈從文的小說是田園牧歌,依我看,應該是田園挽歌才對。(沈從文聽到一九八四年意大利民歌演唱家文圖里尼來北京演出的錄音帶,十分喜歡,一邊聽一邊掉眼淚。沈從文晚年一聽到湘西的民歌和有民歌風味的歌曲都很激動。)
《邊城》的結尾,夜里下了大雨,夾雜著嚇人的雷聲,爺爺和翠翠默默地躺在床上聽那雨聲雷聲,第二天起來發現船已被沖走,屋后的白塔也沖塌了,老人已在雷聲將息時死去了……翠翠終是以渡船為生,等待著儺送歸來。沈從文更為狠心的是,寫了這樣讓人傷懷的句子: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讀過好幾回《邊城》,每次感受不同。初讀是看景色,再看品味的是氛圍,續讀能體會到寫作的諸多文理。二十一節的小說,一節節打開,仿佛翻閱一本瓜果花鳥冊頁,一方面是藝術享受,一方面能聞到大自然的清香。
《邊城》是沈從文創作中期的小說,也是代表作。沈從文早期行文生澀,下筆缺乏節制,后期又過于晦澀,雕琢精細,都不如《邊城》恰到好處。
汪曾祺說《邊城》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這個比喻很有新意,說出了特色。《邊城》是一個作家尚未成熟時期突然達到的幾乎不可超越的孤峰,是神來之筆。
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作家的風格成為一個派系,那是他的悲哀。現代文學史上出現過“山藥蛋”“荷花淀”等不同文學流派,這是因為別人能模仿。沈從文的小說影響和打動了幾代讀者,卻不能形成流派,誰也模仿不了他。世界上真正的好作家都是這樣,有自己的特點,不會形成什么派系,就像魯迅的作品一樣,只有他能寫。
汪曾祺作為沈從文的弟子,也不能繼承沈派。當然,汪曾祺眼界高,想必不樂意繼承他的老師。汪曾祺的文章是在沈從文的作品上成長的另一個東西,是沈從文這棵樹上的木耳,是沈從文這片草叢里的蘑菇。
沈從文除了眾人皆知的對服飾有研究外,對玉器也有心得。讀過一本叫《從文賞玉》的書,該書以圖文并茂的形式介紹了玉器的基本知識,是沈從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授課的講稿。書寫得淺顯,只能作入門書籍,但見識是好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很多人對沈從文放棄小說創作憤憤不平。在那樣惡劣的大環境下,沈從文再從事文藝創作,只能給自己藝術生涯減分。實在沒必要寫太多,有了《邊城》《蕭蕭》《長河》這些佳作,多一部少一部,無關緊要。倒是對名物的研究更有意義。回過頭看,那個時代還有幾部作品可以媲美《中國服飾研究》和錢鍾書的《管錐編》?像沈從文和錢鍾書這些人,他們知道外部環境不允許無所顧忌地創作,索性埋頭書堆,發掘太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物之本質,其中自有心緒可尋。
畢竟是學生,汪曾祺最懂得沈從文,知道沈先生年輕時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后來又喜歡絲綢、刺繡、木雕、漆器……沈從文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制品,從中發現人的創造性。他為那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嘆,是對人的驚嘆。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汪曾祺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
沈從文生活不講究,在昆明的時候,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誰也不知道,那個悠然而食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沈從文。
沈從文的人生調子,低于魯迅,也低于茅盾、巴金等很多同時代作家。恰恰是這種低,使沈從文有了孩子般的目光,從人性和生命底部窺探,寫出了一篇篇風俗畫般的小說。
沈從文杰出之處,是用極富意味的細節,講述一個又一個令人難忘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一系列鮮明的藝術形象。他極具自然情懷,是那個時代作家中的異類。此后文學界很多有才華的小說家,遇見了沈從文,總會表現出格外的尊敬與重視,心甘情愿低下頭顱。
有個現象很奇怪,對其他民國作家,很多人或不習慣魯迅的冷、周作人的柔、廢名的奇,對老舍、郭沫若、巴金他們,更因為思想觀念與文筆有異,后人多有臧否取舍。沈從文從來例外,很少有人不喜歡他寫的那種故事,很少有人不喜歡他與山水民俗融為一體的文化精神。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性高于政治,文學高于哲學。
有些作家用文字干預社會,沈從文則著迷自然。在沈從文看來,少談那么多想法,把文章寫好再說。沈從文以自己的獨特語言展示了鮮明的文學主張,以無法為大法,拋開所謂有法可依的文學架勢,以自己面容出現,呈現出一套屬于自己的文學系統,色彩祥和平靜,卻刺激得人睜不開眼。沈從文創造了一種以“自然”為標幟的作品境界,寫出了自己的文學理想。
現代文學史上那批作家各有癖好——胡適喜歡寫日記,魯迅有信必回,沈從文熱衷自述。沈從文的一生寫過很多自述,這里面還是有大孤獨與大寂寞,希望別人借此來了解他。
讀沈從文的文章,能觸摸到一顆善良的心,如水一般的性格,對每一個卑微的生命滿懷悲憫與呵護,原宥任何不善之事。他曾自語道:“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為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就像他的人生,那樣坎坷不平,他也能坦然平靜地對待。
沈從文逝世后,傅漢思、張充和夫婦從美國電傳來一副嵌字格挽詞——“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真是一個貼切的評價。
晚年沈從文長著一張極具文化分量的臉,那時候他的樣子比他的文字更加打動我。黑白色的老照片中,略顯豐腴的面頰,線條柔和,有著木刻的凝重,有驕傲,有克制,有大風大浪之后的安靜,有從從容容的漫不經心,有淡然處之的無所謂。老先生坐在那里微笑,盡管戴了老花鏡,透過厚厚的鏡片卻能看到眼神充滿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那眼神不尖銳,但有一股望穿一切的力量。一個老人,歷經幾十年的艱難滄桑,呈現那樣安詳清寂的面容,讓人不得不相信文化的分量。
我喜歡沈從文的作品,更喜歡沈從文這個人。生活永遠比書本精彩。一個只讀過小學的人,積累出那么多的學問,成了一個大作家,這是奇跡。
沈從文逝世后,汪曾祺寫文章懷念他的老師:“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著。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很多年之后我讀到這樣的句子,猶自覺得難過。如今,汪曾祺也過世多年。他們那樣漂亮的白話文啊,從此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