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樓賦》鑒賞
作者: 王立群
王粲
登茲樓以四望兮(1),聊暇日以銷憂(2)。覽斯宇之所處兮(3),實顯敞而寡仇(4)。挾清漳之通浦兮(5),倚曲沮之長洲(6)。背墳衍之廣陸兮(7),臨皋隰之沃流(8)。北彌陶牧(9),西接昭邱(10)。華實蔽野(11),黍稷盈疇(12)。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13),漫逾紀以迄今(14)。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15)。路逶迤而修迥兮(16),川既漾而濟深(17)。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18)。鐘儀幽而楚奏兮(19),莊舃顯而越吟(20)。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21),俟河清其未極(22)。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23)。懼匏瓜之徒懸兮(24),畏井渫之莫食(25)。步棲遲以徙倚兮(26),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27),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衢惻(28)。循階除而下降兮(29),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30),帳盤桓以反側。
思鄉,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之一。《詩經》的親緣惋嘆,屈賦中不忍離鄉與遠游求索的劇烈沖突,肇始了中國古代文學中綿延不絕的思鄉文學。而登高望遠,則是思鄉諸作中最常見的原型意象。登高遠望,打破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外現格局,使抒情主體自身的心胸為之開闊,精神為之震動,長期壓抑在內心深層的思鄉情思隨之奔涌勃發,形諸文字,見諸歌詠,成為最能令人心驚骨折的文學珪寶。在這前后相繼的思鄉文學中,“王粲登樓”幾乎成為文人思鄉懷歸的同義語,不僅王粲的《登樓賦》為人激賞,而且據此敷衍而成的雜劇《王粲登樓》也為人們所熟知喜愛。
細讀《登樓賦》,讓人擊節嘆賞的不僅是其深摯纏綿的鄉情,而且是作者表達鄉情的高超手法,尤其是情景關系的巧妙處理。
睹美景而愉悅,見衰景而悲愁,乃人之常情;但是,王粲此賦卻一反常則。首段登樓望遠,一派繁花似錦之景歷歷在目,作者卻以“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二句陡轉,花團錦簇之景反搖出無限繾綣的思鄉之情。唯其景與情之反差極大,故其震懾人心的力量越顯得強大,下文的懷土思歸也才有了依托。
這種筆法,并非王粲故弄玄思,而是和王粲的經歷息息相關的。王粲生逢漢末,適遇董卓之亂,一遷長安,再遷荊州。依其初衷,南下荊州當是為了與劉表之女完婚,做個乘龍快婿。未料劉表嫌其家道敗落,否決婚事,只得滯留荊州,打發歲月。未得展才的郁憤,加劇了懷土思歸的鄉情。雖說“人情同于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畢竟,得志者的思鄉與落魄者的懷歸給詩人的感受并非一樣。王粲既不得志于世事,其內心之凄愴哀傷可想而知,一但目睹異鄉美景,思鄉懷歸之情便油然而生,汩汩而出,一發而不可收。
《登樓賦》的末尾再次寫景,但這里已不再是情景相悖,而是情景相諧了。蕭瑟之秋風,慘淡之天色,狂顧求群之獸,舉翼相鳴之鳥,交織成一幅悲涼的秋景圖。悲秋之景與詩人思鄉懷歸、壯志難酬之情,相互生發,彼此映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