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輝·緩步微行，匍匐前進

旭輝

他是一個記者，為了寫一篇一家很大的公司壓榨本地農民的報道，出差到廣西。這家公司名聲很大，實力也很強，有人勸他別捋虎須，可他就是想捋一捋，最好能拔下一根兩根的。

到了當地，他走訪許多農民，農民告訴他，這家公司經常收了他們的作物不給錢，只肯打白條，還壓低作物等級，拼命降價。農民想把作物運出去賣，公司又扣他們的車。農民看著他的眼神熱切而懇切，希望他能替他們主持一下公道。

他聯系了這家公司，公司說這些事有的是真的，有的不是真的，不過他們會好好處理的，讓他放心好了。還有，最好不要報道，不然對誰都不好。

他想，憑什么？于是馬不停蹄地回到報社，立即開始寫，內容很公允、很客觀，把農民和公司兩個方面的意見都寫了出來，而且還就此事上升到中國所有公司存在的質量問題進行深度探討。

總編很滿意，大筆一揮，準予刊登。

這篇報道引起轟動，很多媒體都趕到當地了解究竟，其中還有很多大媒體參與，大到他們這個小媒體只能夠望其項背。農民給他打來電話，說公司還了他們的車，還提高了他們的作物價格。他很高興。

可是沒過幾天，所有媒體上刊登的有關這家公司的報道全被撤下，而且，更有影響的幾家媒體開始撰文說他的報道失實，因為他收了農民的錢，又向這家公司索要好處費，不過被拒絕。他想：我有點冤。因為他在農民家連一口水都沒喝過。

——虎須沒捋到，被虎爪子拍臉上了。

他不是要故意和大老虎對著干的，只不過想還世人一個真相。誰知道真相這么微不足道。

而且，他被解雇了，不過沒有給他書面的辭退書，只是讓他收拾行李走人就好，要不然，“對你的前途不好”。總編很無奈也很好心地說。

拎著行李走在街上，他想，下面該怎么辦呢？找一份老老實實的工作，掙一份踏踏實實的小錢，過一份安安穩穩的小日子？如果是這樣，那這篇報道，就是他寫的最后一篇新聞稿。

也是，不做也罷。做這種新聞太危險了，被罵、被打、被拒之門外、被砸相機的事情太多。正這么想著，一個同行打來電話，說：“有沒有興趣到我們的小報社來干啊？繼續負責社會新聞的采訪和報道。”他甚至連一秒鐘的考慮都沒有，輕快地回答：“好啊。”

——他真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而且這樣的人不止他一個。要不是有那么多人抱持著同樣的新聞理想，想要給這個世界傳達真相，大家早都逃之夭夭，又不是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活。

曾經有一個叫邱啟明的記者從央視離職，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專訪時，他說央視給了自己名和利，所以要摸著良心回報一些正的東西。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社會擔當的人，但面對體制不能硬碰硬，只能匍匐前進。“匍匐前進”，這四個字用得好。

邱啟明推崇白巖松和柴靜——他們也都是央視記者。他說：他們是有智慧的人，匍匐著，迂回著做成了很多事情。相比之下，他是有些沖動了，不過，沖動總比不做要好。白巖松則就邱啟明離職央視這件事說：“啟明可以學學巖松老大哥，去年我多次被辭職被自殺，最后我都‘厚著臉皮’，既沒辭職也沒自殺。守土有責，我們做的事情有比恩怨情感更大的目標。”

好一個守土有責。

因為守土有責，所以哪怕只能匍匐，也要前進。

一直以來，我都是寫一些小文章，有時候會收到一些稿費，就覺得理虧，因為寫的都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像一條小魚或一只小蝦子只看到周遭的一些小小的魚蝦水草，看不到廣袤深邃的大海，但是也能快樂地吐吐泡泡。

是的，日子總不那么如意，能將陽光和熱力透過文字一絲絲輸送進人的心里去，也是好的。

所以，很多時候，面對很多事情，我知道自己不能力拔山兮氣蓋世，做不到挽狂瀾于既倒，只能大家都吐口水的時候，自己不吐口水，大家都狂熱地笑罵的時候，自己冷靜仔細地看著，然后根據真相，悄悄站穩文字的立場。

那么，其實，我也是在緩步微行，匍匐前進。哪怕身處泥濘，也愿仰望星空，傳遞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