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文林

【作家簡介】莫拉那·賈拉勒丁·穆罕默德·莫拉維(即魯米，1207—1273)是中世紀(jì)伊朗著名詩人，伊斯蘭蘇菲教派的宗教家。

莫拉維生于巴爾赫(現(xiàn)屬阿富汗境內(nèi))，父親巴哈烏金是宗教學(xué)者，信奉蘇菲主義。詩人14歲時，蒙古人入侵，為了避其災(zāi)害，父親攜家逃走，流浪在阿拉伯地區(qū)。途中父親帶少年魯米拜會了著名的蘇菲教派詩人阿塔爾，高齡的詩人贈送給他一本長詩《阿斯拉爾書》的抄本。1229年，父親受庫爾特蘇丹的召請，來到古尼涅任教職，全家人定居土耳其。詩人少年從父學(xué)習(xí)，獲得廣博的伊斯蘭教知識，外族入侵的戰(zhàn)亂災(zāi)荒也給他留下深深的印象。父親死后，他繼任父親的職位。1231年之后外出學(xué)習(xí)，到過大馬士革等地。幾年后回來繼續(xù)從事宗教宣講、研究、教學(xué)等工作。1239年與著名的蘇菲教派宗教家沙姆里·塔布里茲相識，深受其影響，開始成為蘇菲教派的信徒，從事神秘主義宗教哲學(xué)的研究，放棄了自己的教職，引起周圍人的不滿。1242年在一次騷亂中沙姆里失蹤，這促使詩人全心全意為蘇菲教派宣傳。在他的勤奮工作下，以他名字命名的蘇菲派教團——莫拉維教團成立，他雖不擔(dān)任教長公職，但是聲望甚高。他的晚年主要從事宗教哲學(xué)研究和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抒情詩集名為《沙姆斯集》，是獻(xiàn)給自己的導(dǎo)師沙姆里的，共有3萬余行，既抒發(fā)具有神秘色彩的宗教情感，又有世俗情感的流露。這部詩集使他獲得“冥想生活的夜鶯”稱號。哲理寓言詩集《瑪斯納維集》，共6卷，26000多行詩，是受教長胡沙穆金的請求，闡明蘇菲教理的詩作，它被譽為“蘇菲教知識大全”。他還寫下許多宗教哲學(xué)著作，著名的為《物之內(nèi)蘊》。魯米是蘇菲教派的大詩人，他達(dá)到了蘇菲派詩歌的頂峰，因此，伊朗學(xué)者認(rèn)為他與菲爾多西、薩迪和哈菲茲并稱，是中古波斯詩歌的四大支柱之一。

《魯米詩選》，宋兆霖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出版，它選編11則哲理寓言詩。其次還有部分抒情詩，散見在《波斯古代抒情詩選》(張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出版)和《癡醉的戀歌——波斯柔巴依集》(張暉譯，漓江出版社1991年出版)里。

【作品節(jié)選】

戎哈和孩子

有個孩子送父殯葬入墳，

一路上悲傷地悼念亡人：

“我的親人呵，你將要永藏

在送你去的那地府之邦!

那兒從不見一絲兒光線，

那兒沒有墊子，也沒有地毯!

那兒沒有火上沸騰的薄羹，

那兒夜無燈燭，晝無食糧!

那兒沒有屋頂、門窗、天井，

那兒沒朋友，也沒有好近鄰!

住在那陰暗的屋子里邊，

啊，你將多么地不幸可憐!

由于那住宅的陰暗狹窄，

親人啊，將使你蒼白憔悴!”

他這樣把父親送進(jìn)新宅，

眼中淌的是血，不是眼淚!

“爸爸啊!”這時候戎哈問話。

“他們定把死人送到我們家!”

“傻瓜!”父親說。他回答戎哈：

“是啊，這些特征我們家一點不差!

全同我們家一樣：沒墊子，沒屋頂，

沒有糧食，沒有地毯，也沒有天井!”

(宋兆霖譯)

修辭學(xué)家和海員

修辭學(xué)家登上了一條蓬船，

在海員面前十分驕矜傲慢。

“你可懂得修辭學(xué)?”“不懂。”

“這等于你只有半個生命?！?/p>

海員強壓住自己的憤懣悒郁，

當(dāng)時并未反駁而是沉默不語。

突然狂風(fēng)掀起驚濤駭浪，

海員這時才對修辭學(xué)家叫嚷：

“你可懂得游泳?也請說說?！?/p>

答道：“游泳我從來沒有學(xué)過。”

“修辭學(xué)家啊!你即將喪失整個生命，

因為船兒很快就要沉入海中?！?/p>

(張暉譯)

葡萄的故事(節(jié)選)

說起來實在是叫人不能明了，

有時敵視能把友誼偷偷換掉，

同樣?xùn)|西由于叫法各異，

竟也會憤憤地產(chǎn)生敵意。

有一次四人同行：土耳其人、

波斯人、阿拉伯人、希臘人。

有位好人送給他們一塊錢，

這一來他們就起了爭端。

……

無知煽起了他們的仇恨，

結(jié)果使牙齒和肋骨受損。

啊，要是有個百語精通的人在一道，

只要用一句話就能使他們和好。

……

語言不同就會帶來戰(zhàn)爭，

我的語言是：“團結(jié)、安定、和平?！?/p>

(宋兆霖譯)

柔巴依抒情詩二首

一

既對人惡，人對你也決無善心——

作惡多端，只能得惡的報應(yīng)。

雖說真主慷慨施惠，普慈天下，

但播種大麥，不會有小麥?zhǔn)粘伞?/p>

二

我漫游在癡愛你的曠野山川，

尋找機會，以便能夠同你相見。

不論我棲身于什么樣的逆旅，

眼前都晃動你的倩影和流眄。

(張暉譯)

抒情詩體一首

朋友啊!請幫助我，把我的情人喚來!

她竟匆匆地離去，請你把她勸回來!

請為她彈琴奏曲，撥動她的心弦，

使她這絕代的佳人仍回“月宮”中來。

假如她許諾說：“只須再等待片刻。”

你別獨自返回——因她十分狡獪。

她說“片刻”，只不過是在耍弄手腕——

她能把水打成扣結(jié)，能鎖住云靄。

我的情人到來時，便是我歡樂之日——

想看到真主的奇跡，只有耐心等待。

她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的美女不再漂亮；

喻她為太陽，別的美女之“燈”便無光彩。

心兒啊!快隨朋友飛到也門情人那里——

以便向她這無價的“瑪瑙”摯情地一拜。

(張暉譯)

【作品鑒賞】蘇菲教派于7世紀(jì)末產(chǎn)生于阿拉伯，來自民間，后來成為神秘主義教派。蘇菲原意“羊毛”，意為守貧、苦行、禁欲。早期對封建王朝奢侈腐化不滿，對虛偽的教士反抗，后發(fā)展了神秘主義傾向。8世紀(jì)流入伊朗，12、13世紀(jì)在伊朗興盛，同時也產(chǎn)生了蘇菲派文學(xué)，在先后出現(xiàn)的著名詩人中，魯米則是蘇菲文學(xué)集大成者。蘇菲詩歌獨具特色，它具有兩大特點，一是廣泛收集民間故事、歷史傳說，用以闡述教理；一是假借世俗的愛情，表達(dá)對真主的神秘之愛。因為蘇菲教派強調(diào)內(nèi)心修煉，信徒心靈與神直接溝通，所以產(chǎn)生大量既有神秘色彩又有世俗生活氣息的情歌。魯米的詩作體現(xiàn)了蘇菲詩歌特征。

六卷集的《瑪斯納維集》就是用眾多的長短不一的故事、傳說、寓言組成，它們有趣生動，不乏深刻的哲理內(nèi)含，具有較高的文學(xué)價值?！度止秃⒆印肥瞧」适?，描寫傳說中頭腦簡單、不善思索的少年戎哈的直覺感受，他發(fā)現(xiàn)父親死后埋葬在墳?zāi)怪?，與自己家一樣，所以他直言“他們定把死人送到我們家”。父親的回答確是畫龍點睛之筆，指出墳?zāi)埂叭覀兗乙粯樱簺]墊子，沒屋頂，沒有糧食，沒有地毯，也沒有天井!”貧苦人的人間生活即是墳?zāi)沟闹黝}赫然呈現(xiàn)出來，用幽默的故事寫出貧民生活的慘狀?！妒荏@的市民》也是篇短小故事，選擇街頭小景，用市民的驚恐，寫出了“苛政猛于虎”的社會真象。驚慌的市民見到街上的官吏執(zhí)行國君抓驢子的圣旨，由于他們過分賣勁“失去理性，是真是假他們?nèi)挤直娌磺濉保氨┡爸F兇惡極成狂，竟想抓人作驢子頂上”，急忙逃避到別人的家里。市民的驚怕達(dá)到瘋癲的地步，它揭示了暴政給平民百姓帶來的騷擾和災(zāi)難。在別的故事里，寫出強盜橫行，洗劫商隊(《衛(wèi)兵的喊叫》)，貧苦人為了生存，鋌而走險，做出非法越軌之事(《被偷驢子的故事》)等等。這些現(xiàn)實意義很強的故事不啻是詩人所處的戰(zhàn)亂、兵荒的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流浪、避災(zāi)生活的折射。

魯米的寓言詩中大量是為闡明教義之作，故事有趣動人，含意深刻。《葡萄的故事》寫出語言不同造成糾紛和戰(zhàn)爭的故事。詩人描寫土耳其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希臘人都要買葡萄，但語言不同引起他們之間不和。故事的寓意不是溝通語言，而是溝通思想。語言不同是信仰不同，只有在一致的信仰之下，才能和睦相處。詩人最后說道：“我的語言是：團結(jié)、安定、和平。”克己仁愛是蘇菲教派的基本教理，詩人用這篇短小而寓意深刻的故事闡明教理的仁愛觀念。《園丁的故事》用園丁挑撥蘇菲教徒、先知后代和神法家，然后個個擊破，把三人打倒的故事，指出人們要相親相愛，真誠和善，反之“用敵視報答友誼”將釀成災(zāi)禍。蘇菲教派主張內(nèi)心修煉，排除一切雜念，讓靈魂與真主溝通。《羅馬人與中國人》這則寓言故事是寫一位國君請了羅馬人和中國人共同做畫，中國人夸耀自己的才能畫出精美的圖畫，為世人驚嘆，而羅馬人只作一幅潔白如鏡的墻壁，把中國人的畫映在其中，使人們“發(fā)出驚異的目光”。羅馬人即是蘇菲教徒，他作出的明鏡之圖是說明“把心胸磨洗的有如一面明鏡”，“味與色就全然擯棄”、“領(lǐng)略到的是堅定信主的真諦”，是強調(diào)內(nèi)心修煉的教義。出于這種觀念，詩人反對脫離實際的繁瑣的教規(guī)和教禮，在《修辭學(xué)家和海員》里，諷刺只會空談不會實踐的修辭學(xué)家，最終因不會游泳葬在海底。修辭學(xué)家的空談和他的傲慢影射了伊斯蘭教派中的經(jīng)院哲學(xué)觀念和只重宗教儀式不重內(nèi)心修煉的形式主義作風(fēng)。

魯米的寓言詩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包含許多生活哲理。有名的《聾子探望病鄰》把一個主觀主義者形象活脫脫地勾畫出來。聾子出于好心，要安慰病鄰，適得其反，他成了病人的“死敵”，遭到病人的咒罵。愿望與效果的背悖來自殘疾“聾子”，他不能體察病人的心情(外在實際)，這就是主觀主義者的基本性格?！犊λ刮娜撕屠戆l(fā)師的故事》是篇饒有風(fēng)趣的寓言，它講的是喀斯文人的紋身的風(fēng)習(xí)，他請理發(fā)匠在肩上刺上一頭“狂怒的獅子”圖案，使自己“成為勇敢堅定的人”。但他不堪忍受針刺之苦，讓理發(fā)匠去掉獅子的尾巴、腦袋、鬃毛和肚皮，理發(fā)匠最后把他打發(fā)回家。詩中總結(jié)教益：“朋友啊，你要忍受苦辛，為了用生活之光教化心靈”，“誰的耐心經(jīng)過千錘百煉，就不會被白晝的炎熱燒干”?？λ刮娜耸且粋€“好龍”的葉公，他從反面為人們提供的教訓(xùn)：堅忍不拔、千錘百煉是取得成功之根本。詩中也對紋身的怪習(xí)作了諷刺，說它是“無端地使自然之美受損”。

魯米寓言詩的故事來自民間，不過是信手拈來，為其所用。但是他只保留了故事原貌，而重新闡發(fā)了哲理內(nèi)含。《羅馬人和中國人》是一篇著名的民間故事，中古波斯不少詩人(如尼扎米)借用過。故事的原意，既贊美中國人作畫的才藝，也歌頌羅馬人的智慧，他們平分秋色。而魯米筆下的故事卻有了新的選擇和傾斜，抬高了羅馬人的智慧，用他的明鏡的圖畫寓意著蘇菲教徒的完美無瑕的心靈。詩人新的立意，從某一角度又深化了故事的內(nèi)含，更具有哲理的意味。魯米的寓言詩沿用了東方故事文學(xué)的議論、抒情的特點，在故事之前、之后都有詩人的議論，闡發(fā)他的觀點，總結(jié)故事的精神，而且在故事敘述之中，詩人也往往抑制不住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所以詩歌哲理化的傾向更為鮮明，警句妙言比比皆是，抒情、議論與敘事的融合更為自如、灑脫。詩人的寓言詩多數(shù)來自民間，通俗易懂，富有生活氣息，而且人物性格鮮明形象，修辭學(xué)家的自大傲慢，少年戎哈的單純、憨直，喀斯文人的膽怯、軟弱，市民的驚恐的心態(tài)，都寫得生動有趣。

魯米的抒情詩也是豐富多彩、優(yōu)美動人的，無論是短小的抒情詩(柔巴依體)，還是長篇的抒情詩都是很出色的，其中一部分是直接表露詩人的心懷，闡發(fā)詩人的思想；一部分是借情侶之愛表達(dá)信徒對神的追求的“情詩”。這種“情詩”往往情深意切、纏綿悱惻，是絕好的愛情詩?！度岚鸵涝?二)》詩人急切尋找時機與情人相見，佳人的倩影終日伴隨他相行，這種深深的思念，苦苦的尋求，揭示了追求愛情者的真摯的深情。《抒情詩體一首》抒情氣息更為濃郁，請朋友尋找情人的行蹤，乞求她再度回到“月宮”；當(dāng)情人重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這是“真主的奇跡”，要耐心等待幸福時刻的來臨；可是分離時刻難熬，希望自己的心靈隨朋友前行拜見情人。這里詩人渴望情人的感情是曲折多變的，但追求的心愿始終如一。情人在詩人的心目中，高于一切美女，她的光彩蓋過一切光亮。自然詩中情人的俏影，愛人的美麗和光彩也可是神的象征，詩人的執(zhí)著追求也可是對神的渴慕和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