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集質(zhì)疑四題

 

一 竇臮《述書賦》的寫作年代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一“《述書賦》提要”云：“其文成于天寶中也。”失考。
要考定《述書賦》的寫作年代，先要弄清它的注文是誰寫的。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叢書集成》初編據(jù)津逮本影印)收錄竇臮《述書賦》，題下注云：“前簡較刑部員外郎竇臮撰，簡較國子司業(yè)竇蒙注定。”前人遂以為《述書賦》的注，是竇蒙作的。如清王琦注李白集，于《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下注云：“竇蒙《述書賦注》。”其實非。《述書賦》的注，是竇臮自己寫的，有三條證據(jù)：一、《述書賦》論及竇蒙的書法，并注云：“家兄蒙，字子全，司議郎安南都護。”這個注完全是竇臮的口吻。而且，竇蒙確實到過南方，他的《題弟臮〈述書賦〉后》詩可證，詩云：“受命別家鄉(xiāng)，思歸每斷腸。……流轉(zhuǎn)三千里，悲啼百萬行。庭前紫荊樹，何日再芬芳。”二、張彥遠《法書要錄》于《述書賦》后，附以竇蒙的《大歷四年七月點發(fā)行朱尋繹精嚴(yán)痛摧心骨其人已往其績今存追想容輝流淚嗚咽述書賦語例字格》，云：“晚年又著《述書賦》，總七千六百四十言，精窮旨要，詳辨秘義，無深不究，無細不因。……尚輦君(按指竇臮)學(xué)究天人，才通訓(xùn)詁，注解分析，皆據(jù)史傳。注有未盡，在此例中，意有未盡，出此格上。”(《全唐文》卷四四七錄竇蒙此文，文字全同。)三、《述書賦》后附有十一家印記，有“竇蒙審定”字樣，則可知竇蒙僅對《述書賦》及其注，進行過校審定稿工作。
竇臮《述書賦》論唐代書法家徐浩，注云：“中書舍人，國子祭酒。”既然賦與注都出自竇臮一手，那么，他注徐浩為中書舍人，當(dāng)是徐任該職期間或其后一段時間。按《新唐書·徐浩傳》云：“肅宗立，繇襄州刺史召授中書舍人，四方詔令，多出浩手，遣詞贍速而書法至精，帝喜之。……進國子祭酒。”可見，竇臮《述書賦》成書時間，當(dāng)在至德年間，論及同時人徐浩的書法，加注徐浩的職官名稱，與史載正合。天寶中，徐浩尚未授中書舍人，書法藝名亦未大揚，《述書賦》及其注是不可能預(yù)為記載的。
《全唐詩》卷二百六十二收竇蒙《題弟臮〈述書賦〉后》詩一首，編者于題后附注：“臮官檢校戶部員外郎，富詞藻，精草隸，嘗制《述書賦》，論書家起史籀迄至德一百九十八人。……臮亡，蒙題賦云。”也以為竇臮《述書賦》成書于至德年間。

二 殷璠《河岳英靈集》收詩終于癸巳歲

《河岳英靈集》收詩終于何年?由于各種不同典籍的記載有差別，就產(chǎn)生了多種說法，約而言之，有三：
(一) 乙酉(天寶四載)說。
《文苑英華》卷七一二、《全唐文》卷四三六收錄殷璠《河岳英靈集序》：“粵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三十五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即以《河岳英靈》為稱。詩一百七十首，分為上下卷，起甲寅，終乙酉，論次于序，以品藻各冠于篇額。”
(二) 壬辰(天寶十一載)說。
芮挺章《國秀集》后有宋人曾彥和題于宋徽宗大觀戊子(二年)的跋，云：“而殷璠所撰《河岳英靈集》作于天寶十一載。”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即主其說。
(三) 癸巳(天寶十二載)說。
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殷璠《河岳英靈集》的序言：“粵若王維、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為號。詩二百三十四首，分為上下卷。起甲寅，終癸巳，論次于敘，品藻各冠篇額。”汲古閣主人毛扆曾手?！逗釉烙㈧`集》(古吳黃蕘圃識于明刊本《河岳英靈集》后)，其子毛晉跋《常建集》云：“丹陽進士殷璠選《河岳英靈集》，起甲寅，終癸巳，上下四十年，品藻二十四人，選錄二百三十四詩。”以《全唐文》收錄的《河岳英靈集序》和四部叢刊影印明刊本《河岳英靈集序》相較，異處有三：一，詩人數(shù);二，詩篇數(shù);三，終止年歲。本文專談《河岳英靈集》收詩的終止年歲，詩人數(shù)和詩篇數(shù)的差異略而不論。
殷璠自序《河岳英靈集》收詩的起終年歲，用干支紀(jì)年，各種不同版本的《河岳英靈集序》，記收詩的起終年歲，也均用干支紀(jì)年。獨獨曾彥和跋《國秀集》時，卻改用天寶的實際年分，而且時代又后于殷璠數(shù)百年，所以他所記的天寶十一載，可靠程度不大。王運熙先生以為“十一”是誤文，近是。我們要辨證《河岳英靈集》收詩起終年歲，主要應(yīng)該抓住“乙酉”和“癸巳”兩說。
岑仲勉《唐集質(zhì)疑》“河岳英靈集”條云：“乙酉、癸巳孰是，非將全集詩稍加考證，不能遽定也。”王運熙、楊明《〈河岳英靈集〉的編集年代和逸錄標(biāo)準(zhǔn)》就集中若干首詩歌的寫作年代，論證此書收詩終于癸巳歲，這是很正確的。筆者再補充數(shù)證。
(一) 日僧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據(jù)日本祖風(fēng)宣揚會編印的《弘法大師全集》本)南卷“定位”篇云：“璠不佞，竊當(dāng)好事，常愿刪略群才，贊圣朝之美。爰因退跡，得遂宿心?；浫敉蹙S、昌齡、儲光羲等三十五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為號。詩二百七十五首，為上下卷，起甲寅，終癸巳。論次于序，品藻各冠篇額。”按：遍照金剛是在唐德宗貞元二十年七月，隨遣唐使藤原葛野磨來中國的，留學(xué)三年，于憲宗元和元年八月回國?！段溺R秘府論》是他回國后根據(jù)帶回的唐代文籍寫成的，“定位”篇中的這一段文字，顯然是根據(jù)《河岳英靈集序》寫成的。那么，他當(dāng)日所見到的鈔本《河岳英靈集》，終止年歲是“癸巳”。
(二) 《河岳英靈集》中選錄崔顥的《霍將軍篇》，詩云：“長安甲第高入云，誰家居住霍將軍。日晚朝回擁賓從，路傍揖拜何紛紛。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莫言貧賤即可欺，人生富貴自有時。一朝天子賜顏色，世上悠悠應(yīng)自知。”詩是諷刺長安的達官貴人的。與杜甫《麗人行》參讀，可知崔顥此詩借漢代外戚霍光的故事，辛辣嘲諷天寶時代外戚楊國忠等一班權(quán)貴。天寶四載，楊玉環(huán)始冊立為貴妃，以后諸楊才逐漸受到寵幸，天寶十一載，楊國忠任右丞相，權(quán)勢傾天。崔顥《霍將軍篇》正是反映了當(dāng)時的政治生活。這是《河岳英靈集》收詩終于癸巳歲的又一力證。
(三)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云：“卷中(企按：明刊本《河岳英靈集》分上、中、下三卷)稱賀蘭進明云：‘員外好古博達，經(jīng)籍滿腹。’考郎官石柱題名，主客員外郎內(nèi)有賀蘭進明，兩《唐書·玄宗紀(jì)》于天寶十五載，均稱進明為北海太守?！段脑酚⑷A》卷八百李華《衢州刺史廳壁記》云：‘開元天寶中，始以尚書郎超拜名郡，賀蘭大夫為之，逆胡悖天地之慈，賀蘭赴北海之師。’(以上所引，見勞格《石柱考》卷二十六)”據(jù)此可知，安史亂起，賀蘭進明赴北海太守任，在此之前，他由員外郎出守衢州。余氏原來用這個材料考證《河岳英靈集》收詩終于天寶十一載;同樣，它也能用來證明《河岳英靈集》收詩終于天寶十二載(癸巳年)，而絕不會是天寶四載(乙酉歲)，因為“乙酉”年，賀蘭進明尚未為“員外郎”。
據(jù)上三證，《河岳英靈集》收詩終止年歲應(yīng)為“癸巳”?！度莆摹肥珍浀摹逗釉烙㈧`集序》記年有誤，當(dāng)以明刊本《河岳英靈集序》和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篇所記之“癸巳歲”校正。

三 《續(xù)本事詩》書名和撰人姓名考辨

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的《叢書集成》初編，據(jù)顧氏文房本排印孟棨《本事詩》，又據(jù)《唐宋叢書》本附聶奉先《續(xù)本事詩》于其后。
然詳考諸書，知《續(xù)本事詩》并非聶奉先作。
《續(xù)本事詩》一名，緣起于孟棨的《本事詩序》：“聞見非博，事多闕漏，訪于通識，期復(fù)續(xù)之。”后人續(xù)其書，因名之。繼孟棨之后，作《續(xù)本事詩》的是誰?有幾種說法：一，羅隱說。四部叢刊影印明月窗道人校印本阮閱《詩話總龜》卷二十一，引《續(xù)本事詩》的材料，下注：“唐宋詩云，羅隱作《續(xù)本事詩》。”二，無名氏說。《宋史·藝文志》集部總集類有《續(xù)本事詩》二卷，注云：“不知名”。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三云：“唐人詩話今傳者絕少，孟棨《本事詩》小說家流也。……無名氏有《續(xù)本事詩》，今不傳。”三，吳處常子說。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十引偽吳處常子《續(xù)本事詩自序》，可證。
當(dāng)以吳處常子一說為是，晁公武所引吳處常子的《續(xù)本事詩自序》是其明證。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八“經(jīng)籍考”云：“《續(xù)本事詩》二卷，晁氏曰偽吳處常子撰，未詳其人。自有序云：‘比鑒孟初中《本事詩》，輒搜篋中所有，依前題七章類而編之，皆唐人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五于《〈本事詩〉提要》下亦引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之記載。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二“唐人詩話”欄云：“《續(xù)本事詩》二卷，偽吳處常子依孟棨類續(xù)篇。”令人奇怪的是，胡應(yīng)麟一面以《續(xù)本事詩》為無名氏作，一面卻又在《詩藪·雜編》卷四中云：“……《才調(diào)集》十卷，蜀韋縠輯?！独m(xù)本事詩》二卷，吳處常子輯，皆五代人，總集諸家詩也。”有了上述這些可靠的記載，說明《續(xù)本事詩》作者的羅隱說和無名氏說，都不足取。
吳處常子《續(xù)本事詩》今已不傳，但在阮閱《詩話總龜》中還保留了一些條文。卷六有“羅鄴詠牡丹”一條;卷二十一有“僧齊己松詩”一條(孫濤《全唐詩話續(xù)編》上卷引《續(xù)本事詩》“齊己松詩”，與此條相同。)“白傅柳詩”一條，“陰鏗石詩”一條，“羅鄴、鄭谷、韓喜水詩”一條。《詩話總龜》所引各條，都是唐人詩或唐以前人詩，這和《續(xù)本事詩自序》所言相符。可見，阮閱所據(jù)的《續(xù)本事詩》，即是吳處常子所作的那一本，阮閱誤注為羅隱作。
實際上，聶奉先所撰的書名，當(dāng)為《續(xù)廣本事詩》。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二云：“《續(xù)廣本事詩》五卷，聶奉先撰，雖曰廣孟棨之舊，其實集詩話也。”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九“經(jīng)籍考”也著錄聶奉先《續(xù)廣本事詩》。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十二“宋元人詩話”欄云：“《續(xù)廣本事詩》五卷，聶奉先撰。”據(jù)此可知原書有五卷，已大部分散佚，今僅存十五條?！短扑螀矔繁韭櫡钕取独m(xù)本事詩》，就是存留十五條的輯本，書名是后人誤加上去的。現(xiàn)存的十五條中，有八條載宋人詩，現(xiàn)舉四條為例：
“今時市語答人真實事，則稱見來，此語蓋已久矣。坡贈黃山人詩云：‘面頰照人元自白，眉毛覆眼見來烏，’以此。”
“前輩戲云，有西湖風(fēng)月不如東洛軟紅香塵之語，故東坡和錢穆公蔣穎叔從駕景云宮詩云：半白不嗟垂項發(fā)，軟紅猶戀屬車塵。”
“余疑李賀云酒滴珍珠紅，夏彥剛云江南人造紅曲酒。”(按：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以為這出于王直方的《王直方詩話》，“余”即王直方，宋人也。)
“京師芡實，最盛于會靈觀之凝祥池，故文忠詩曰：凝祥池鎖會靈觀，滯留江海得加飡。仆射坡在鄭州，世亦稱其芡實也。”
既然已載“宋人詩”和宋人事，那么，這些條目絕不會是五代時人吳處常子《續(xù)本事詩》中的內(nèi)容，其為聶奉先《續(xù)廣本事詩》之條目，是無疑的。
以上這些例證，可以說明聶奉先之作，與孟棨《本事詩》固然不同，與吳處常子的《續(xù)本事詩》亦復(fù)有異。就內(nèi)容講，“其實集詩話也”;就時代而言，由唐而及宋。因此，聶奉先之作，絕不能稱之為《續(xù)本事詩》，當(dāng)據(jù)宋以后的著錄，正其名為《續(xù)廣本事詩》，免得與吳處常子的《續(xù)本事詩》混為一談。

四 賈至當(dāng)字幼幾

人們都熟知賈至字幼鄰，殊不知賈至字幼幾，前人誤記為幼鄰。
誤自《舊唐書》起?！缎绿茣费匾u其誤，于《賈曾傳》中云：“至字幼鄰，擢明經(jīng)第，解褐單父尉，從玄宗幸蜀，拜起居舍人，知制誥，歷中書舍人。……”以后，各種詩話、筆記、工具書，如計有功《唐詩紀(jì)事》、錢謙益《錢注杜詩》、孫濤《全唐詩話續(xù)編》、岑仲勉《唐人行第錄》、姜亮夫《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等，都以兩《唐書》為據(jù)，襲誤不改。
兩《唐書》撰寫者未考唐集，后人又未考宋以后各種載籍，因而誤幼幾為幼鄰。
四部叢刊本《毗陵集》載李舟《唐常州刺史獨孤公文集序》：“吾友蘭陵蕭茂挺、趙郡李遐叔、長樂賈幼幾，洎所知河南獨孤至之，皆憲章六藝，能探古人述作之旨。”《文苑英華》卷七○二錄李舟此文，題為《獨孤常州集序》，亦作“長樂賈幼幾”。四部叢刊本《毗陵集》載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云：“天寶中，公與蘭陵蕭茂挺、長樂賈幼幾勃焉復(fù)起。”《文苑英華》卷七○二載獨孤及此文，題為《趙郡李公中集序》，亦作“長樂賈幼幾”。《文苑英華》卷七四四錄李華《三賢論》，云：“長樂賈至幼鄰”，刊校者于“鄰”字下附校記云：“一作幾。”則唐集記賈至字幼幾，明矣。
再檢王讜《唐語林》卷二“文學(xué)門”載：“李華字遐叔，以文學(xué)自名，與蕭穎士、賈幼幾為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賈幼幾集》十卷，唐起居舍人河南賈至幼幾撰。”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一“經(jīng)籍考”云：“《賈至集》十卷，晁氏曰唐賈至字幼幾。(晁氏即《郡齋讀書志》的作者晁公武。)”則宋代舊籍記賈至字幼幾，亦明矣。
正因如此，元代辛文房撰《唐才子傳》時，已改正了兩《唐書》的錯誤，云：“至，字幼幾，洛陽人，曾之子也。”說明他是考核過唐宋舊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