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城賦》鑒賞
作者: 王立群
鮑照
沵迆平原(1),南馳蒼梧漲海(2),北走紫塞雁門(3),柂以漕渠(4),軸以昆崗(5)。重關復江之隩(6),四會五達之莊(7)。當昔全盛之時,車掛轊(8),人駕肩(9),廛闬撲地(10),歌吹沸天,孳貨鹽田(11),鏟利銅山(12),才力雄富,士馬精妍(13)。故能侈秦法(14),佚周令(15),劃崇墉(16),刳浚洫(17),圖修世以休命(18)。是以板筑雉堞之殷(19),井干烽櫓之勤(20),格高五岳(21),袤廣三墳(22),崪若斷岸(23),矗似長云(24)。制磁石以御沖(25),糊赧壤以飛文(26),觀基扃之固護(27),將萬祀而一君(28)。出入三代(29),五百余載,竟瓜剖而豆分。
澤葵依井,荒葛罥涂(30)。壇羅虺蜮,階斗麕鼯(31)。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風嗥雨嘯,昏見晨趨(32)。饑鷹礪吻,寒鴟嚇雛(33)。伏藏虎(34),乳血飡膚(35)。崩榛塞路,崢嶸古馗(36)。白楊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氣,蔌蔌風威(37),孤蓬自振(38),驚砂坐飛(39)。灌莽杳而無際,叢薄紛其相依(40)。通池既已夷(41),峻隅又已頹(42)。直視千里外,惟見起黃埃。凝思寂聽,心傷已摧。
若夫藻扃黼帳(43),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44),弋林釣渚之館(45),吳蔡齊秦之聲(46),魚龍爵馬之玩(47),皆熏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48),離宮之苦辛哉(49)?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追求享受,是人生的需求之一,但是,真正能把追求享受發揮到極致的,大概在中國歷史上也只有那些高踞臣民之上的封建君王了。唯其如此,一旦他們登上至尊之位,必然要左擁“東都妙姬”,右攬“南國佳人”,耳聆“吳蔡齊秦之聲”,眼觀”魚龍爵馬之玩”,極盡人生之享受。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問鼎之徒,何代無人?這對于希圖“萬祀而一君”的君主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威脅。于是乎,“劃崇墉,刳浚洫”,甚至于“制磁石以御沖”,以便永葆富貴榮華。
可是,王朝興衰,城市榮替,并非可以由執政者隨心所欲地自我安排的。昔日“車掛轊、人駕肩,廛闬撲地,歌吹沸天”的繁華之地,如今卻是“通池既已滅,峻隅又已頹。直視千里外,惟見起黃埃”的衰颯之境。昔日的“歌堂舞閣之基”,“弋林釣渚之館”,今日已是“壇羅虺域,階斗麕鼯”。昔日“蕙心紈質”,“玉貌絳唇”的“妙姬”“麗人”,早已經“埋魂幽石,委骨窮塵”。這一切,和封建君王大興土木,營城建館的初衷真可謂大相徑庭啊!令人嗟嘆的不僅僅是這些前世君王,而且是那些重蹈其覆轍的后世君王。無怪乎杜牧驚呼: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廣陵城的昔盛今衰,營城建館者的初衷與結局,本身已具備鮮明的對比。文章之構思,巧妙地抓住這一點,大加渲染,潑墨如云。前文極寫昔日之盛,后文極言今日之衰,昔日之盛又為今日之衰做了鋪墊。清人許璉云:“從盛時極力說入,總為‘蕪’字張本,如此方有勢有力。”(《六朝文挈箋注》)確為中的之論。
為了獲得對比鮮明而強烈的效果,此賦對盛衰兩方面俱用奇警有力的語言,極度夸張,造成審美效應的強烈反差。敘形勝,則“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記城高,則“格高五岳,袤廣三墳,崪若斷岸,矗似長云”;尤其述廣陵今日之衰一段,讀之令人毛骨悚然:“饑鷹礪吻,寒鴟嚇雛;伏藏虎,乳血飡膚。”如此錘鑄驚心動魄之辭,又挾蒼涼勁健之骨,在中國歷代古文中,實屬罕見,幾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