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孟子·外人皆稱夫子好辯》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孟子·外人皆稱夫子好辯》原文鑒賞
公都子曰①:“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dāng)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②。書曰:‘洚水警余③’。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qū)蛇龍而放之菹④;水田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圃,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qū)飛廉於海隅而戮之⑤,滅國者五十,驅(qū)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者,武王烈!佑啟我后人,成以正無缺⑥。’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
“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⑦,楊朱⑧、墨翟之言盈天下⑨。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瘲钅啦幌?,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⑩,詎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 ‘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11)。’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12),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br>
【注釋】 ①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②營窟:挖洞建穴圍繞而居。 ③洚水警余:洪水在警誡我們。洚水,即洪水。 ④菹(zu音租):多水草的沼澤地帶。放之菹,驅(qū)趕它們到草澤中去。 ⑤飛廉:人名,又作蜚廉,商紂所寵幸的臣子。據(jù)《史記·秦本紀(jì)》記載,蜚廉和他的兒子惡來都以材木侍奉紂王。周武王伐紂時,殺死了惡來。當(dāng)時蜚廉為紂去北方采石,并未被殺。因此孟子說驅(qū)殺飛廉,與《史記》有出入。⑥丕顯哉數(shù)句:據(jù)趙岐注,是《尚書》的逸篇。梅賾則列入偽古文《君牙篇》。 ⑦處士: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 ⑧楊朱:戰(zhàn)國初期哲學(xué)家。魏國人。相傳他反對墨子“兼愛”之說和儒家倫理,主張“貴生”,重視保全個人生命。關(guān)于楊朱的片斷史料,散見于《孟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書,《列子》中有《楊朱篇》。孟子曾抨擊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⑨墨翟:春秋戰(zhàn)國之際思想家、政治家。相傳為宋人,后住魯國。曾學(xué)習(xí)儒術(shù),后自立學(xué)說,聚徒講學(xué),是墨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著有《墨子》。墨子學(xué)說在當(dāng)時很有影響,與儒家并稱“顯學(xué)”。⑩閑:防閑,捍衛(wèi)。 (11)膺:抵御。懲:懲辦。承:抵擋,抗拒。這幾句見于《詩經(jīng)·魯頌》。 (12)诐行:指偏激的行為。
【今譯】 公都子說:“別人都說您喜歡辯論,請問,這是為什么?”
孟子說:“我哪里是喜歡辯論?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啊!人類社會已經(jīng)產(chǎn)生很久了,總是太平一陣,動亂一陣。當(dāng)唐堯的時代,大水橫流,泛濫于中原大地,蛇龍得以安居,人們卻無棲身之處;低地的只好在樹上搭巢,高地的人只好相連筑洞而居。《尚書》說:‘洚水在警誡我們!’所謂洚水,就是洪水。命令禹來治理它。禹挖掘了河道而把水引向大海,把蛇和龍驅(qū)趕到長滿水草的沼澤中,水順著河渠流淌,長江、淮河、黃河、漢水都是如此。危險既然已經(jīng)消除,害人的鳥獸也消聲匿跡了,于是人們才能到平原上居住。
“堯舜死了之后,圣人之道逐漸衰微,殘暴的君主不斷出現(xiàn),他們毀壞住宅來修筑深池,使百姓無地棲身;他們毀壞農(nóng)田來作園林,使百姓少衣缺食?;闹嚨膶W(xué)說、殘暴的行為逞行一時,園林、深池、沼澤多起來了,禽獸又紛紛涌來。到商紂的時候,天下又大亂。周公輔助武王,把紂王殺了,又征討奄國,三年之后又把奄君殺掉,把飛廉趕到海邊并殺死,被消滅的國家一共有五十個,又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驅(qū)趕到遠方,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非常高興?!渡袝氛f:‘多么輝煌啊,文王的謀略!多么偉大啊,武王的功業(yè)!幫助啟發(fā)我們的后人,使大家都完美無缺!’
“時勢衰落,道義衰微,荒謬的學(xué)說、殘暴的行為又興盛起來,有臣子殺死君主的事,也有兒子殺死父親的事。孔子深為憂慮,寫作了《春秋》?!洞呵铩?褒善懲惡),本來是天子的職責(zé),所以孔子說: ‘了解我的人,可能是由于這部《春秋》;責(zé)罵我的人,也可能是由于這部《春秋》。’
“(從此以后),圣明的君主不再問世,諸侯肆無忌憚,在野的士人也橫加議論,楊朱、墨翟的學(xué)說流行于天下,以至于天下的言論不屬于楊朱派就是屬于墨翟派。楊朱派提倡‘為我’,這是無視君主;墨翟派主張,‘兼愛’,這是無視父親。目無父輩,目無君主,簡直是禽獸!公明儀說過:‘廚房里有肥肉,馬廄里有肥馬,但是百姓面有饑色,效野有餓尸,這是率領(lǐng)野獸來吃人啊?!瘲钪?、墨翟的學(xué)說不消除,孔子的學(xué)說就不能發(fā)揚,這樣荒謬的學(xué)說就欺騙了百姓,仁義之路也被阻塞了。仁義之路被阻塞了,那就(無異于)率領(lǐng)禽獸來吃人,人與人也將互相吞食。我為此而深深擔(dān)擾,便出來捍衛(wèi)先圣的學(xué)說,反對楊墨之說,駁斥荒唐之言,使發(fā)表謬論的人不能得逞。那些謬論產(chǎn)生于內(nèi)心,危害了工作;危害了工作,也就危害了政治。即使是圣人再度興起,也不會否定我的這番話。
“從前大禹制服了洪水,而天下才得以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趕跑了猛獸,而老百姓才得到安寧:孔子寫成了《春秋》,叛逆之臣、不孝之子才感到害怕。《詩經(jīng)》說: ‘征服戎狄,痛懲荊舒,就不會有誰敢抗拒我?!?象楊墨這樣)目無父輩目無君主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懲辦的。我也準(zhǔn)備端正人心,消除邪說,反對偏激的行為,斥責(zé)荒謬的言論,以此來繼承大禹、周公、孔子三圣的事業(yè);難道是我喜歡辯論嗎?我不得已才這樣啊!只有能用言論來反對楊墨的人,才不愧是圣人的門徒啊!”
【集評】 清·王介山:此亦一篇大落墨文字,有起有結(jié),有總冒有總收,局格莊整,詞意端嚴(yán)。(《孟子讀法附記》)
清·周人麒:大局面,大排場,讀此覺兩漢不古。(《孟子讀法附記》)
清·趙承謨:“不得已”是“好辯”主意,治亂相尋,總冒下數(shù)節(jié)?!聊?,又留一層,后望煙波浩渺,無盡無際。(《孟子文評》)
清·牛運震:敘事議論相輔而行,茫茫蒼蒼,拍天驚岸,不見起滅離合之跡,高文典冊,冠絕今古。(《孟子論文》)
【總案】 本篇選自《孟子·膝文公下》。《孟子》言辭犀利、感情充沛,富于論辯性,充分表現(xiàn)了一個思想家機敏的辯才。在本文中,孟子為自己的“好辯”,作了充分的辯護。
他首先聲明:“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強調(diào)自己之“好辯”,是情勢所逼。然后他依次歷數(shù)大禹治水、周公驅(qū)猛獸、孔子著《春秋》的事跡;繼而指出自己正處于“邪說誣民”、“仁義充塞”的時代,墨子楊朱的“邪說”就象洪水猛獸一樣,他必須效法先圣奮身而起。最后他明確地表示,自己并非好辯,而是為了繼承三圣業(yè)績,做一個真正的圣人之徒。
在這篇文章中,孟子儼然以“三圣”傳人自居,自認為他的好辯,就象夏禹治洪水、周公驅(qū)猛獸、孔子著《春秋》一樣,是為了天下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是出于不得已。孟子理直氣壯地說明“不得已”之故,從而表明非如此不可的決心。文章議論滔滔,洋洋灑灑,確實是一篇很出色的辯護詞。
當(dāng)然,各種學(xué)派的產(chǎn)生都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都反映著社會某一階層的思想、利益。孟子站在儒家的立場而加以反對,是不奇怪的,他所堅持的也是一家之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