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艾煊

【原文】：

外婆今年八十五歲，做過前清光緒皇帝的臣民，沒有文化，歷經(jīng)三朝，對我們這個時代出現(xiàn)的許多新奇事，她的思路不算怎么古板，這是不容易的。但她素有的生活習(xí)慣，要稍許改變一下，那也是不容易的。壁上掛有電子鐘，她常常忘了去看，常常習(xí)慣于立到陽臺上看太陽的移位。她十分熟悉一年四季太陽行走時留下的、日日不同的時間腳印。有時，天氣悶熱難過，她到處找葵扇，但常常忘了每分鐘兩千轉(zhuǎn)的電風(fēng)扇，一直擺在墻邊的臺子上。小孫子就不同了，從外邊回來，毫不猶豫，立刻站到電風(fēng)扇前，扭動開關(guān)，呼呼呼地猛吹。

最近，媳婦買了臺洗衣機。老太聽說要把衣服給機器去洗，她實在放心不下。機器沒有靈性，洗起衣服來，會不會仔細小心、輕手輕腳?會不會把薄如紙的舊汗衫搓破，會不會把的確良揉成腌菜條?還有領(lǐng)口、袖口這些頂容易惹臟的地方，它有耐心細搓慢漂，把它一一洗干凈么?

外婆的一生是在灶臺與洗衣盆邊度過的，對洗衣機的工作能力、服務(wù)態(tài)度，她比全家任何人都更關(guān)切。

她的右手，攥成拳頭后，中指和無名指常常無法再伸直，無法回到原來可伸可屈的狀態(tài)，必須用左手把右手的這兩個指頭，從環(huán)屈狀態(tài)中一只一只扳回來，扳直。這是她年輕時，冬天在河邊冰雪水里洗衣服凍出來的關(guān)節(jié)病。

外婆家里有一只洗澡用的圓木盆。有許多年，無論冬夏，每天她都要洗出好幾木盆的衣服。早上一批曬干了，中飯后再洗一批，沒冬沒夏，日日如此。

那些衣裳，多是商店里的朝奉和染坊、糟坊、糖坊、碾來廠里大師傅們的。那個時代，男權(quán)威臨婦女之上，男人們是不肯洗衣裳的，似乎是賤役，是不光彩的事。即使是勞動者，也擺不脫這種思想的羈絆。商店里的店員和作坊里的工人，家在外地的，都把衣服送給外婆洗。有的是包月的，不論每天換衣多少，每月酬金銅板一吊。有的是零星送來的，衣褲長衫一兩個銅板一件。

衣服先在木盆里用手搓好，再拎到大河里去汰。河邊有石埠頭，有條石。我們那個小鎮(zhèn)是個小小的米市。鎮(zhèn)上有好幾家碾米廠，每家碾米廠都有專用的石砌碼頭，沒有糧船卸稻裝米時，這些石埠頭就成了鎮(zhèn)上婦女們汰衣裳的場所，每天早上，婦女們在沿河條石上跪成一排，用棒槌一記記捶擊衣服，就象跪拜菩薩似的，那一段河岸，就被稱做觀音堂。

一條大河把小鎮(zhèn)分成兩爿，南北兩岸無橋聯(lián)絡(luò)。每年夏秋季節(jié)要爆發(fā)好幾場山洪。水，陡漲陡落，來勢兇猛，沒有一座石橋能抗得住那股沖擊力。造不成固定的橋，不知從哪朝哪代起，便在大橋兩岸用十幾只木船，搭成了一座浮橋。浮橋很靈活，水漲橋升，水落橋降。水大，橋身可以拉長，水小，橋身也可以縮短。十幾只木船橫列河上，用鐵環(huán)互相扣牢。艙面上鋪木板，人、轎、車、馬，都可以走得很平穩(wěn)。獨輪車也可以吱吱呀呀地推過去。遇有商船通過時，管渡橋的艄公，把渡橋當(dāng)中的兩只船的鐵鏈解開，，將浮橋往兩邊撐幾篙子。商船通過后，再將渡橋撐到一起，合攏來，又變成了一條平穩(wěn)的南北通道。

渡橋當(dāng)中是一條鋪木板的橋路，供車、轎、人、馬行走。橋路兩邊的船頭船梢，就成了婦女們清漂衣服的活動碼頭。這里正當(dāng)河中央，水深、流急，跪在渡橋邊上汰衣裳，比河邊汰，又省力又可以漂得很清。

在河邊石埠頭或河中渡橋上汰衣服，頭上都是沒有遮攔的。夏天，外婆常常趁天快亮?xí)r汰衣，早飯后就跪到船橋上汰。中午還要頂著毒日頭再來跪一次。冬天，河上風(fēng)緊，水又徹骨地涼，她也一天不脫，日日跪在洞邊寒風(fēng)里汰衣裳。

外婆年輕時，行動象風(fēng)一樣快，一會刮到灶間，一會刮到洗衣盆邊。日里洗衣，晚上打夜照補衣裳、納鞋底。本來，洗衣服算不得很重的家務(wù)勞動，但外婆洗衣服，不是家務(wù)勞動，是社會服務(wù)。圓木盆，每天要洗好幾盆臟衣服，她不能一天不洗衣，那是那些年中她為全家謀生的重要手段。在苦役般的繁重勞動中，她的指關(guān)節(jié)弄壞了，不能自由地伸屈。氣管炎也是冬天河邊的朔風(fēng)、冰雪水造成的，已經(jīng)變成了幾十年的痼疾。現(xiàn)在，甚至連夏天的深夜里，也不斷有咳嗽哮喘來折磨她。

那時，洗衣服的去污用品，是很原始的，洋皂很精貴，只有替人洗綢衣時才用。洗布衣服，好是用皂莢。那是一種象刀豆一樣的樹果。四鄉(xiāng)農(nóng)民從樹上采下來，曬干了，再拿到鎮(zhèn)上來賣。用的時候，拿棒槌把堅硬的皂莢敲軟、敲爛，就用碎皂莢片搓洗衣服。

那個時候，洗衣粉還末出世，洋堿也是比較精貴的。洗大件頭的被里、床單，用皂莢當(dāng)然十分不便，外婆就拿灶膛里的草木灰浸水洗被單。常常在頭天晚上把草木灰放在缸里，兌上水，一夜浸透了，第二天早上，把登清的水舀出來泡被單。這水是草木灰的浸出液，堿性重，去油污力強。

解放以后，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外婆再也不需要為掙幾個銅板冬天下冰河，夏天頂毒日頭去河邊汰衣裳了。她那雙青筋裸露的手，頭一次得到了解放。這雙手，幾十年間將千千萬萬件臟衣服洗凈、燙平、疊齊。讓人們體面地著在身上，開開心心地去相親，去走親脊，去參加酒宴。

她那只關(guān)節(jié)不靈便的手，應(yīng)該休息了。但勞動，已經(jīng)變成了她幾十年形成的生活習(xí)慣，休息，反而變成為一種似乎是多余的奢侈。不洗衣服，她感到閑得難過。一個折衷的方案，老太只洗自己的衣服，但她還嫌不夠，一定還要加上小孫子的衣服。

洗衣的條件變了。皂莢，先為肥皂，后為更方便的洗衣粉所替代了。汰衣服，不用到朔風(fēng)凜冽或毒日蒸烤的河邊；可以在不透風(fēng)雨的室內(nèi)水池里汰了。有了這一些，老太感到十分心滿意足了。沒想到，到了八十五歲銀雪滿頭時，一下子又來了個洗衣裳的機器。幾十年的老習(xí)慣，全讓這個陌生的機器人弄亂了(她聽小孫子常說起機器人，她以為洗衣機大概就是洗衣服的機器人了)。她有些疑慮，怕機器莽撞，笨手笨腳，洗不干凈。說不定，用力不勻，還會把衣服搓破。

她觀察了幾天，看小孫子是怎么制伏這個機器的。

她站在洗衣機前，看著衣服、被單在水里旋轉(zhuǎn)、翻滾，

象鯉魚搶水一樣，擊起歡樂的水聲，浪花。

機器很乖巧，很盡職。衣裳洗得很干凈。領(lǐng)口、袖口不存污漬，薄如紙的舊汗衫也看不到一點損傷的痕跡，的確良還是蠻挺括的。

機器在勤奮地洗衣裳，外婆的手卻閑著。她的手第二次解放了，但她卻十分不習(xí)慣這次的解放。

她在洗衣機前看了許久，終于搖頭嘆息地自言自語：

“這是什么人的手，造出了這一雙巧手。”

【作者簡介】：

艾煊(1922—— )，安徽省舒城縣人。當(dāng)代作家。著有中、長篇小說、電影文學(xué)劇本、散文集：《戰(zhàn)斗在長江三角洲》、《朝鮮五十天》、《秋收以后》、《碧螺春汛》、《太湖漫游》、《大江風(fēng)雷》、《山雨欲來》、《鐘山風(fēng)雨》等。

【鑒賞】：

《這雙手》是一篇構(gòu)思新潁、情真意切的敘事散文。作品中寫了兩雙手，一雙是外婆的洗了幾十年衣服的手，另一“雙”是洗衣機。在外婆的手上，刻著歲月的痕跡，寫滿了歷史的字跡；在機器的“手”上，則印著時代的變化和進步。個人的經(jīng)歷與社會、時代的命運在兩雙手上奇妙地聯(lián)系起來，從這個微處寫來，既有對外婆深摯的尊敬和愛，又有時代為這種情感來做注腳，因而具有一種崇高而嚴(yán)肅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啟發(fā)我們進行著新與舊、過去與未來的思考。

作者取手作為外婆的外部特征，那是一雙僵硬、衰老的手，早己失去昔日的靈活、有力，不再擁有人手那年青的魅力，一種憐憫、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然而，就是這雙已失去光彩的手，在過去的歲月中，“將千千萬萬件臟衣服洗凈、燙平疊齊、讓人們體面地著在身上，開開心心地去相親，去走親眷，去參加酒宴”。為了生計，曾經(jīng)有過年青的這雙手在各種惡劣的條件下和折磨人的環(huán)境中不停地勞作著，不辭勞苦，不避病痛，悲辛地勞作不息。外婆的手，恰恰是她的一生最好的寫照，年復(fù)一年，勤勞不止，這是外婆的品格的最偉大處!然而又何止是外婆自己的崇高品格，在這雙手中融注的是千百萬勞動婦女的辛酸史、勤勞史!也許在作品開始我們還在笑外婆的奇事，笑她放著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不用而自找麻煩的固執(zhí)，而一旦當(dāng)我們讀著這雙手的歷史時，誰還能笑得出呢!一種對外婆、對千百萬勞動婦女、對祖國母親的發(fā)自心底的崇敬感和莊嚴(yán)感驀然升起，我們感到了外婆的一生永恒的閃光。那雙機器的“手”代表著一個新的時代解放了外婆的手，徹底取代了這雙勞作不息的手。是欣喜，還是惆悵?不管怎么說，舊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過去了，但是外婆的這種品格依然還會存在，以至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