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陳寅恪
竊查此書,取材謹嚴,持論精確,允宜列入清華叢書,以貢獻于學界。茲將其優(yōu)點概括言之,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shù)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jù)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余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shù)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種同情之態(tài)度,最易流于穿鑿傅會之惡習。因今日所得見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僅存,或晦澀而難解,非經(jīng)過解釋及排比之程序,絕無哲學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聯(lián)貫綜合之搜集及統(tǒng)系條理之整理,則著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huán)境,所薰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tǒng)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此弊至今日之談墨學而極矣。今日之墨學者,任何古書古字,絕無依據(jù),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為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國號稱整理國故之普通狀況,誠可為長嘆息者也。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揚,為之流布①者,其理由實在于是。至于馮君之書,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識,請略言之。以中國今日之考據(jù)學,已足辨別古書之真?zhèn)?。然真?zhèn)握?,不過相對問題,而最要在能審定偽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蓋偽材料亦有時與真材料同一可貴。如某種偽材料,若徑認為其所依托之時代及作者之真產(chǎn)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偽時代及作者,即據(jù)以說明此時代及作者之思想,則變?yōu)橐徽娌牧弦?。中國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諸子等經(jīng)典,皆非一時代一作者之產(chǎn)物。昔人籠統(tǒng)認為一人一時之作,其誤固不俟論。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時之所作,而不知以縱貫之眼光,視為一種學術之叢書,或一宗傳燈②之語錄,而龂龂③致辯于其橫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學之通識所致。而馮君之書,獨能于此別具特識,利用材料,此亦應為表章者也。若推此意而及于中國之史學,則史論者,治史者皆認為無關史學,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論之作者,或有意,或無意,其發(fā)為言論之時,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時代之環(huán)境背景,實無異于今日新聞紙之社論時評。若善用之,皆有助于考史。故蘇子瞻④之史論,北宋之政論也。胡致堂⑤之史論,南宋之政論也。王船山之史論,明末之政論也。今日取諸人論史之文,與舊史互證,當日政治社會情勢,益可藉此增加了解,此所謂廢物利用,蓋不僅能供習文者之摹擬練習而已也。若更推論及于文藝批評,如紀曉嵐之批評古人詩集,輒加涂抹,詆為不通。初怪其何以狂妄至是,后讀清高宗御制詩集,頗疑其有所為而發(fā)。此事固難證明,或亦間接與時代性有關,斯又利用材料之別一例也。寅恪承命審查馮君之作,謹具報告書,并附著推論之余義于后,以求教正焉。選自1930年本《中國哲學史》上冊
〔注釋〕 ①流布:流傳,宣傳?!、趥鳠簦悍鸺抑競鞣?,師徒以佛法相傳授,此處泛指以學問、方法相傳授?!、埤圐?yín yín):指和悅而能盡言。 ④蘇子瞻:指蘇軾,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莺绿茫杭春?,北宋建寧人,著有《讀史管見》、《敘古千文》?!茶b賞〕 陳寅恪,江西義寧(今修水)人,1890年生于湖南長沙,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因出身名門,又學識過人,在清華任教時被稱作“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他從小深受家庭教育環(huán)境的熏陶,才華橫溢,富有學養(yǎng),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杰出的史學大師。早年游學日本、德國、瑞士、挪威、法國、美國等國,1925年回國,先后任教于清華、西南聯(lián)大等著名學府。這位被吳宓先生稱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精通多國文字,在文學、語言學、史學等諸多領域均有不凡的建樹,尤以史學最為擅長。1931年,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問世,這是繼胡適的拓荒性著作《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出版后的又一部重要的中國哲學通史著作。清華大學特地聘請了在該校執(zhí)教的陳寅恪和金岳霖兩位著名教授進行評審,由此誕生了三篇著名的審查報告。陳寅恪先生作了兩篇,分別是1930年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和1933年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兩篇審查報告共雖區(qū)區(qū)三千余字,但內容卻極為精要,涉及中國思想史、文化史和中國歷史研究的許多重大問題,頗具價值。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開始之處,陳寅恪就開門見山地提出了中國哲學史研究的一個基本原則和方法,即“了解之同情”(今人稱為“同情之了解”),“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在陳寅恪看來,古人著書立說都是有所為而發(fā),所以只有了解著立之人所處、所受的環(huán)境和背景,才能進行評論。但由于古代哲學家距離今天的年代久遠,他們那個時代的真相很難全部得知。我們今天所掌握的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的最小一部分而已,所以,要想“真”了解古人當時的全部環(huán)境和背景,還必須訴諸“同情”。所謂同情,并非感情上的一般性同情,而是“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具備像藝術家那樣的直覺的感受力,透過遺存的殘余斷片,“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只有如此,我們方能“真”了解古人的學說,才能在此基礎上評論其學說的是非得失,以免“隔閡膚廓之論”。在對“了解之同情”進行正面詮釋的同時,陳寅恪也明確提醒人們要注意避免將同情流于“傅會”(附會)之惡習。人們在搜集與整理古代材料的過程之中,往往會有意無意之間,依自身的學識、當今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去推測古人的意志和想法。太容易拿現(xiàn)時的思維方式,去改鑄古代哲學家。在陳寅恪看來,正是這種不面對歷史實際的“推測”,導致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中國哲學史”,乃“今日自身之哲學史”。作為史學家,陳寅恪更注重歷史的真實,要求研究者能夠“設身處地”地與古人處于同一境界,反對把古人現(xiàn)代化的傾向。他以墨學為例,認為“今日之墨學者,任何古書古字,絕無依據(jù),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為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為此,他頗為遺憾地指出,“此近日中國號稱整理國故之普通狀況,誠可為長嘆息者也”。同樣,金岳霖在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中也明確主張“哲學要成見,而哲學史不要成見”。他直言不諱地批評胡適,認為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就是根據(jù)一種哲學主張寫出來的,“胡先生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來的成見,是多數(shù)美國人的成見”。無疑,不論是陳寅恪的“真了解”,還是金岳霖的“不要成見”,都是史學研究者理應持有的態(tài)度,應當努力追求的境界。但歷史總是現(xiàn)代人去撰寫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克羅齊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故而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實現(xiàn)“真了解”、“不要成見”。胡適以實用主義去理解墨學,陳寅恪以為這是“附會”,其實這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必然結果。“通識”是陳寅恪治史的精髓。從文章中看,陳寅恪心目中的“通識”,是學者在甄別材料真?zhèn)蔚幕A上,對研究對象本身及其上下左右、前后連貫的關系有了清晰的了解后,所作出的全面的認識。陳寅恪對“通識”有較詳細的闡述,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以確定材料的真?zhèn)魏蛡尾牧系膬r值。陳寅恪認為,材料的真?zhèn)危窍鄬Φ?。如果能夠審定偽材料的時代與作者,并利用之,那么偽材料就具有和真材料一樣的價值。二是對古代史的資料的研究,應有橫向和縱向相結合的視角。由于中國古代史的資料,如儒家和諸子經(jīng)典,往往并非某一時代某一人的作品,陳寅恪認為,對于先秦諸子等史料,史學研究者應具有通識視角,首先從橫向來考慮,確立非一人而為一派之作品;再從縱向來考察,確立其非一時代而為若干時代之作品。三是關于史論與文藝批評的價值。與胡適、傅斯年等人完全否定史論的價值不同,陳寅恪認為史論與文藝批評本身雖不完全屬實,但如果能從“時代性”的角度著眼而知其“有所為而發(fā)”,則可以藉此了解當時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雖然只有寥寥千余字,但卻是其多年來治理中國學問的思想綱要和心得總結,其對“了解之同情”、“通識”等史學研究的原則和方法詮釋無疑是獨到而精湛的。作為史學家,陳寅恪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生哲學,視學術為生命,以滿腔的熱情和歷史責任感,在史學研究中艱辛跋涉,努力開拓,為中國史學研究的發(fā)展和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多年以后,當馮友蘭在《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書中,憶及此事,亦不由深有感觸地寫道:“余于七十年代起,重寫中國哲學史,起自春秋,迄于現(xiàn)代,號曰《新編》,以別于舊作。全書已接近完成,安得起寅恪先生于九泉,為吾書作第三次之審查耶·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