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接輿歌(《論語·微子篇》)》原文與鑒賞
作者: 梁靖云 【本書體例】
【原文】:
《論語·微子篇》(1):楚狂接輿(2),歌而過孔子曰(3):
鳳兮,鳳兮(4),何德之衰(5)。往者不可諫(6),來者猶可追(7)。已而,已而(8),今之從政者殆而(9)。
孔子下(10),欲與之言;趨而辟之(11),不得與之言。
【鑒賞】:
這是一首諷諫歌謠。歌辭的作者是春秋時楚國的隱士接輿。《論語·微子》、《莊子·人間世》、嵇康《圣賢高士傳》、《韓詩外傳》等書中均簡要記錄過其事跡片斷。歷代注家對其身世說法不一,茲錄稽康《圣賢高士傳》〈引自朱自清《古詩歌箋釋三種》〉中的一般記載,雖不一定完全可靠,但對我們了解接輿其人的思想性格,不無參考價值。
“狂接輿,楚人也,耕而食。楚王聞其賢,使使者持金百鎰聘之,曰:‘愿先生治江南。’接輿笑而不應(yīng);使者去。妻從市來,曰:‘門外車馬跡何深也?’接輿具告之。妻曰:‘許之乎?’接輿曰:‘富,人之所欲,子何惡之?’妻曰:‘吾聞至人樂道,不以貧易操,不為富改行。受人爵祿,何以待之!’接輿曰:‘吾不許也!’曰:‘誠然,不如去之。’夫負(fù)釜甑,妻載紝器,變姓名,莫知所之。嘗見仲尼,歌而過之曰……”
從這段注和類似的其他記載中,可以略知接輿是一個有一定道德修養(yǎng)和治世能力的“賢”者,但卻不愿從政,而是退隱山野,過著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因佯狂不仕,故人稱楚狂。
詩歌諷諫的對象是孔子。
根據(jù)《論語》記載,接輿是在孔子赴楚后住地的門外吟唱的。孔子在屋里聽到歌聲,隨即下堂出門,想和接輿交談,然而接輿已經(jīng)走了。歌聲從大門外傳入堂內(nèi),說明接輿吟唱時聲音之洪亮,明明是唱給孔子聽的,卻又故意“趨而避之”,其行動確乎有點顛狂。然而,從詩歌的內(nèi)容看,顛狂是假,對孔子進行諷諫,才是他的真意。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詩歌一開始就以第二人稱的口氣,聲聲呼喚“鳳凰啊,鳳凰啊”,這是一個暗喻,表面上是對孔子的一種贊美。這里借用鳳凰來諷喻孔子,意謂“你不是自詡為才德高尚的人嗎?“接著,詩意陡轉(zhuǎn),提出“你的圣德為什么這樣衰微了呢”,用反問的語氣,指斥孔子空有德高望重的虛名,并無德行可言。古代相傳,鳳遇圣君乃出現(xiàn),如值衰世則隱而不見。在接輿等當(dāng)時的隱士看來,春秋后期,社會混亂,壞人當(dāng)?shù)溃胁诺碌娜吮井?dāng)隱退,而孔子卻周游列國,積極宣傳改革政治的主張,實在是不識時務(wù)。這在《論語》的《長沮桀溺耦而耕章》(《微子篇》)中也可以得到證明。隱士桀溺對子路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避世之士哉?“在接輿、桀溺等隱士看來,亂世隱退,逃避現(xiàn)實,才算有德之人,所以朱熹《論語集注》說“何德之衰”是譏其人(孔子)不能隱為‘德衰’也”。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是接輿對孔子經(jīng)歷的評價,也是給孔子指出的道路。接輿對孔子過去的挽救天下的危亡,風(fēng)塵仆仆、周游列國的行動是完全否定的。認(rèn)為過去的孔子,已無法勸阻;今后還可用“正確”的行動去補救已往的過失,那就是,避世隱居,當(dāng)一個接輿那樣具有“風(fēng)德”的人。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注曰:“已而,已而者,言世亂已甚,不可復(fù)治也;再言之者,傷之深也。”這種解釋是很有道理的。接輿用復(fù)沓的歌詞,強烈的感情,勸告孔子“算了吧,算了吧,”因為世亂已達極點,統(tǒng)治者沒有德行,都處于危亡的邊緣,勸孔子不必再辛勞的奔波勞碌了。在這兩句話中接輿給孔子開列的處世藥方,雖然是不足取的,但他對現(xiàn)實社會清醒的認(rèn)識和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卻是值得稱贊的。
總之,這首詩歌,通過隱士對孔子的諷諫,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隱士們對社會現(xiàn)實的政治態(tài)度和思想感情,他們尖銳地揭露和抨擊春秋末年奴隸主階級黑暗的政治統(tǒng)治,這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但他們那種逃避現(xiàn)實斗爭的態(tài)度則是消極的,和他們的主觀愿望相反。這首詩歌在客觀上刻劃了一個積極干預(yù)社會現(xiàn)實,努力推行改革主張的正面形象,反映了一種健康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這才是真正值得提倡的。這首詩歌本身,并沒有正面刻劃孔子聽了接輿諷諫后的心理狀態(tài)。只是在《論語》中記載了“孔子下,欲與之言”的行動,至于“言”什么,沒有說。但我們從《論語》的其它篇章中,卻可以清楚地知道,孔子絕不會按照隱士們指引的道路去逃避現(xiàn)實,歸隱山林。孔子這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是應(yīng)當(dāng)充分肯定的。這也正是孔子的偉大之處。
這首詩在藝術(shù)手法上也具有一定的特色,反映了我國早期民間歌謠創(chuàng)作的一些規(guī)律。顧頡剛《論詩經(jīng)所錄全為樂歌》一文中說過:“詩歌是民眾為了發(fā)泄內(nèi)心的情緒而作的;他并不為聽眾計,所以沒有一定的形式。他如因情緒的不得已而再三詠嘆,以至有復(fù)沓的章句時,也沒有極整齊的格調(diào)。”〈引自朱自清《古詩歌箋釋三種》〉顧先生的論述對象們認(rèn)識這首詩歌的藝術(shù)特點是頗有啟發(fā)的。在《接輿歌》中,作者運用比喻開頭,以鳳凰暗比孔子,增加了詩歌的形象性,這和《詩經(jīng)》中“比”的寫法是一致的。對偶句的運用,“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是典型的對偶;多用復(fù)沓詞語,便于抒發(fā)強烈的感情,唱出和諧的音韻,如“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即是,這些寫作手法,在后代的詩歌中都得到了廣泛的運用。在章法上,每兩句構(gòu)成一層意思,但各層字句不等,沒有整齊的章段。在《詩經(jīng)》里,不同層次的內(nèi)容,復(fù)沓重唱,給詩歌帶來了更多的節(jié)奏感和音樂性,這種結(jié)構(gòu)顯然是受到民歌古詩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