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鑒賞
作者: 韓宗敏
郭風
我常會聽到,喜鵲在窗外的屋頂上叫。不知道為什么,這聲音使我感到親切。
你們是從我們的鄉間來到的嗎?喜鵲們!
你們叫得這樣響,這樣熱烈,好象當真有什么可喜的事情發生了。我坐在書桌前,有時會在不經意之間,聽到你們在屋頂上發出的叫聲。
這時,我的確感到快樂的。我好象聽見一位最親愛的朋友在招呼我一般;是的,我好象聽見一位久已遺忘而實乃時刻互相想念的友人,突然來招呼我一般,我感到說不出的快樂、感動和歡喜的。
我不會忘記你們的。聽見你們的聲音,我便記起我們村間的平凡的早晨。記起早晨的炊煙、低矮的屋頂,還有井以及我們家屋前面的老龍眼樹;呵,還有樹上窠里白色的鳥蛋,這些,從我小時一直到現在都在我心中保持新鮮的印象。
我們村里的屋子是低矮的,破舊的;屋旁的龍眼樹是蒼老的;我記得,從我們村里各家屋頂升起的炊煙總是升得很高很高的,升到看不見的地方,而化入那藍天之中……啊,我們村里的早晨是平凡而美麗的,而正是在這個時候,在早晨,你們在村中的屋頂上叫起來了。
你不慣這種永遠的平和之生活嗎?你感到在低矮的屋檐下面,緩緩地持續的勞作;覺得這種勞作,使人過于沉默和持重,令你有些憂心嗎?
或是,對于這種古舊的生活下面所含有的盲目和忍從,感到難過已極,再也不能忍耐?呵,你總是在屋頂上極熱切地,嘶聲叫起來。
現在,我坐在這里常會聽到,你在窗外的屋頂上叫。你是從我們的村間來的嗎?這是使我感到快樂的。
我自己想,我是了解你的,很懂得你們的。
那些麻雀總在屋前撿得一些什么來充實肚子。斑鳩常在遠遠的什么地方,渴求似地呼喚,從村莊之外的村子里,它們很稀罕地來訪問一下;黃鶯的歌是調子悲哀的,對于村莊的諂媚的贊歌。你的窠搭在我們村里旁邊的龍眼樹上,你每天早晨,在我們的屋頂上喊叫,提醒什么地喊叫,對于我們關切地喊叫。
對于我們村中的生活,關系這樣地密切;親愛的喜鵲呵,我多么愛你!從小我就認識你:你不要那邊樹林之清靜,你不在那林子里跟旁的禽鳥們唱游,你要在我們的屋頂上叫。
你是民間的……
現在,這地方是一個城市。離開窗口數十步以外,便為大街。市聲隱約地傳來。那里人們過著緊張、昏迷和互相欺妄的生活,而不自覺。每天,我從外面回來,坐在這窗口,心中有說不出的憂傷。從這個窗口望出去,四周都是民房,灰暗的屋頂,灰暗的,相連的屋頂。附近的居民,便在這些破陋的屋頂下面過著灰暗的生活。呵,不,你會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的。人們過著怎樣艱難的生活呢?他們的臉色是怎樣遲鈍,多么難看的呢?
我常會聽到,你在窗外的屋頂上叫。在這些灰暗的,相連的屋頂上叫。
我看到的,你還是那個樣子:樂天派的哲學家一般的你,還是保持這個樣子,穿著白的襯衫,上面加了一件黑的背心;你還是喜歡點著美麗的長尾巴,保持著有點兒傻的樣子。
你從鄉野間來的。現在,你到這個城市里,你在窗外的屋頂上叫喊,保持著同樣的熱情,和對于人民的關注。你叫得這樣狂熱,好象當真發生什么可喜的事情了。你同情人們,你看見那些灰暗的生活……但不肯一同哭泣!你總是從痛苦中間,透露出可以快樂的消息!
完全沒有頹唐。你要人們昂然地抬起頭。你是說,我們完全有這種力量的……
樂天派的哲學家的你,你在我們村間低矮的屋頂上叫,在城市的灰暗的屋頂上,激發地叫,使人昂揚起來的叫:你和人民在一起!
我們從你的叫聲里聽出一些消息,聽出你的渴念,和大家的渴念!你是屬于民間的,人民的朋友。
我已經很快樂的了!親愛的喜鵲呵。
一九四六年四月
這是一篇托物抒情的散文詩。作者借一句古老的民諺:“喜鵲叫,客來到”,就眼前喜鵲之聲之形、心中之情生發開去,由近及遠,由實及虛,把現實世界的五彩生活,和自己的“渴望”融進文中,抓住農村的、城市的具有鮮明特征的景象,準確生動地加以描繪,抒發了對家鄉的思念,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對于明天的“渴望”。
文章以聽到喜鵲的叫聲落筆。喜鵲的叫能給人以親切感,這是人所共有的,沒什么新奇。但作者說:“這聲音使我感到親切”,卻“不知道為什么”,緊跟著就問喜鵲:“你們是從我們鄉間來到的嗎?”這一問,“不知道”的妙處就顯示出來了。既充分地委婉地表達了埋在心底的似乎“久已遺忘而實乃時刻想念”的思鄉之情,同時,也自然地轉到對家鄉的回憶上。
因為把喜鵲當做來自家鄉的友人對待的,所以在娓娓的交談中,就集中寫了彼此都會在“心中保持新鮮的印象”的“炊煙”、“低矮的屋頂”、“井”、“老龍眼樹”和“樹上窠里白色的鳥蛋”。這樸素自然的追憶,把家鄉的“平和的生活”,寧靜的環境,寫得極富地方特色,極富濃郁情趣,深情地表達了對家鄉的眷戀,達到了融情于景的極致。
然后用精測的語氣問:“你不慣這種平和的生活嗎?……”轉寫家鄉實況的另一面,顯得非常自然。家鄉是美麗的、寧靜的,“我”和“你”都愛她,那你為什么要飛到這個“過著緊張、昏迷、和互相欺妄的生活,而不自覺”的市民群中來,僅僅只是因為我們是“時刻互相想念的友人,突然來招呼我”?這就曲婉地表白了對家鄉人安于現狀、不思覺悟的“憂心”和“不能忍耐”。耐人尋味的是,“憂心”和“不能忍耐”的不是“我”,而是喜鵲。雖說作者對家鄉亦有所不滿,但這恰恰又是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我”的猜測是不會錯的,因為“我是了解你的,很懂得你們的”。于是又從比較中贊揚了“人民的朋友”喜鵲。渾渾噩噩的麻雀,貌似清高而膽子最小的斑鳩,帶著一副可憐相而又要粉飾太平的黃鶯,對他們雖有批評,但不刻薄,保持著語言風格的一致性,也表現了作者的雅量。最后寫到喜鵲,說只有你是“屬于民間的”,是“人民的朋友”,“每天早晨,在我們的屋頂上喊叫,提醒什么地喊叫,對于我們關切地喊叫”,所以“我多么愛你!”對喜鵲的稱贊,也就是贊揚“樂天派的哲學家”,“不肯一同哭泣”,“總是從痛苦中間,透露出可以快樂的消息”的先覺者、引路人。這就表現了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愛惡感情。
就作者對農村和城市的理解和感情的比較而言,我們會明顯感覺出他是偏愛農村的。如這首散文詩中,除了對過著“艱難的生活”的市民表示同情外,也就只剩下“憂傷”和厭倦。這種不同的理解和感情,影響了作家的大半生。他在建國后所創作的作品中,也大多是以清新圓潤的嗓音唱出一曲曲田園牧歌,讓讀者從中享受淳樸、寧靜的田園生活的韻味和美的陶冶。
最后需要指出,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反復地說“我的確感到快樂”,“我感到說不出的快樂、感動和歡喜的”,等等。這種反復手法的運用是成功的。第一,從結構上講,能很好地起到轉換話題,或轉換鏡頭的過渡作用。第二,從寫作的特點看,能夠充分表達對“朋友”的到來的喜悅感激之情,進而表達對故鄉的思念和期望,以及對于明天的“渴望”。第三,也隱隱流露出作者此時此刻“游絲”似的“優傷”和孤獨寂寞心情。這后一點只怕還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