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拓芫《紡車》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張拓芫
【原文】:
半夜里嗚呀嗚呀的紡車聲,總是討厭地把我從酣夢中搖醒,睜開眼看看,蚊帳外一燈如豆,母親總是佝僂著身子坐在棗木凳上,左手牽著棉花條,右手搖著紡車柄,嗚呀嗚呀的搖著、響著,伴和著隔壁老屋里祖母的殼殼的木魚聲,組成一闋特殊而又優美的夜曲。
燈盞窩是粗瓦碟子,只是俏皮地翹起一張嘴;兩根燈草心并排著伸出昏黃、暗綠的燈光來。
燈光是柔和的,但是太柔和,太幽黯了,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這是奶奶規定的,只準點兩根燈草,我讀書只好到廂房去,爺爺特準我點煤油燈。
嗚呀嗚呀的紡車聲是母親的夜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那幾天,幾乎無日不紡,有時紡棉,有時紡麻。
當然,養蠶的時候是不紡的,鄉間養蠶有很多迷信和忌諱,尤其是幼蠶期,據說幼蠶聽了紡車聲便長不大,母親很服膺這些,奉行不渝。
讀書時最怕這些“噪音”,但奶奶那兒我可不敢吭氣,我求母親:“媽,不要紡了吧。”“不紡你穿什么?今年冬天我還要把你長袍的面子換一換。”
我們孩子們的衣服,從里到外,每一根紗都是母親自己紡的,每一寸布都是母親織的,棉袍面子的布細一點,而且還是斜紋的,我們家的織布機可織不來;那是母親用自己織的棉布去換來的。
“你一紡,我便讀不下書。”這是實在話,我喜歡萬籟無聲的靜寂下只聽到我自己瑯瑯的讀書聲。母親說:“足見你不曾專心過,你若專心在書上,外面打鑼敲鼓也聽不見。”
祖父、父親長年在外經商,難得回家一次,督課的責任便落到母親的肩上,但母親從未讀過書,我欺她不識字,時常蒙混,母親有時發覺,便說:
“你現在蒙混我,將來你會后悔一輩子,你哪知道一個睜眼瞎子的苦楚!姑姑就比你娘強十倍不止。”
其實姑姑也只在女塾讀過兩年書,也不見得比母親強到哪兒去;不過每次父親來信,都是姑姑讀給她聽,姑姑回了婆家,來了家書只得去求三叔公。
紡棉花比較干凈,只是雪花一樣的棉花絨飛了母親的一頭,遠看去像是奶奶房里觀音大士頭上的光圈。
麻就臟的很;并且還有一股子青臭。干了的麻皮在水中浸了兩天,撈起來撕成條條,再織一織,織成一大堆待紡,總見母親的一雙手黑污污的。
這架紡車的歷史頗為悠久,姑姑跟我說:“它是你娘的陪嫁,和花轎同一天進張家大門的。”母親娘家在南陵縣的若坑,那是個偏僻、閉塞而又貧窮的山村,母親姓沈,生肖屬兔,諱兔娘。
母親一生與人無忤,從我懂事起,從未見她粗聲粗氣說過一句話,姐姐和我犯了錯,只是眼睛瞪一瞪,我們就趕緊到墻角去下跪,她從沒罵過我,更別說打。奶奶抽鴉片煙、念經,脾氣很古怪暴躁,連我爺爺都怕她三分,母親總是默默無言,逆來順受。
除了過年那幾天,母親從沒上桌吃過飯,總是和姐姐在灶門前吃,這是我們鄉下的規矩——女人不得上桌。但是姑姑是例外,因為她是客人。
母親很少說話,姑姑說她是金口。但是上天不長眼,竟因一場牙癰而與世長辭。
她一生與紡車結不解緣,卻從未穿過一件象樣的衣服,臨終時還是那套洗得發了白、磨得發了光的安安藍褂褲,姑姑看了心酸,入殮時脫下那件奶奶送給她的團花緞子夾襖,放進了棺材,陪了葬。
母親雖然帶了去,卻未穿上身,以她生前的個性,恐怕還是壓在箱子底下吧。
母親辭世時我僅10歲,什么都不甚了了,因此她老人家的生辰忌辰我全不記得,罪孽深重莫此為甚!對于母親的慈顏,我也模糊得很,清晰的只是那架紡車,那架古老、堅周、時時發出怨苦呻吟的紡車。
【鑒賞】:
這是一篇借紡車記念母親的抒情散文。通篇充滿了對母親深切的懷念以及對母親艱辛勞作一生的概嘆,讀來感人至深,是悼念母親文章的上乘之作。
紡車與母親有不解的緣,所以作者抓住紡車來寫母親。這架堅固、古老、隨母親嫁到張家的紡車,總是嗚呀嗚呀的怨苦呻吟地叫著,在作者少時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回聲,他讀書嫌這“噪音”,所以也記住了它。因此紡車是這篇散文的線索,圍繞紡車,作者在苦苦地執著地搜尋關于母親的往年的一切。
盡是平淡生活中的瑣事,但母親的形象卻躍然而出,卻動人至深,因為作者用深切的筆,用濃厚的情來記下他的母親。文筆雖是質樸,但意境深沉,畫面真切。“一燈如豆”,“佝僂著身子坐在棗木凳上,左手牽著棉花條,右手搖著紡車柄”,幾乎無日不紡;身后是半夜夢醒的兒子那不解或是不滿的眼睛在瞪著她;紡棉花時一頭的雪白的花絨;撕麻時一手的黑污污……作者稱這些記憶已模摸不清,但卻永遠無法再從他的心中抹去,因為這了了的生活片斷寄托了他永恒的懷念和感恩。
要寫下母親,但卻對母親記不清了,作者為此而自責而遺憾,他努力去寫,去摸索母親的音容笑貌。母親是默默無言的,母親能干,能吃苦;她出身貧寒,又過著艱苦的日子;她孝順公婆,無私無怨。她渴望能過上好日子,起碼她的子女應該過上寬松一些的日子。而這一點,卻無人察曉,連兒子也并不理解她的這份苦心,為此,作者愧心,他要尋回母親。
本篇用精煉的筆去描繪細節,有很強的感染力。母親紡了一生的布,臨終也沒能穿上一件象樣的衣服,還是那套洗得發了白,磨得發了光的安安藍褂褲,讀此令人心酸。姑姑不忍心,脫下奶奶給她的花緞子夾襖,放進了棺材,陪了葬。但母親卻“未穿上身”讀此已感受得出,作者平淡的筆調下壓著哀婉和悲惜。“以她生前的個性,恐怕還是壓在箱子底下吧”,這句話平平常常,卻牽人心魂,欲哭無淚,因為作者不想讓讀者在此時流淚。母親不僅僅是感人的,她是應該引起人們對平凡女性對普通人生的感慨的:就這么艱辛勞作一輩子,從來沒有對自己的怨苦呻吟過,從來都是默默無言。
作者在篇尾已壓抑不住自己的悲慟之情,但也沒有去抒發這份強烈的悲傷,卻自責連母親的生辰忌辰已全不記得,“罪孽深重莫此為甚”!這令人心顫的哀嘆,坦露了作者無法給予母親的無窮遺憾。
讀這篇精短、質樸的散文,感到親切,是因為,天下多少母親本來就是如此一生呵!天下多少赤子本該就是如此摯切地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