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侶倫《向水屋追懷》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香港〕侶倫
【原文】:
我的住居并非向水。曾經是向過水的,那是許久以前的事。而且還向過一個頗長的期間。自從那時以后,換過不少住處,都是座落在屋與屋之間。在這個狹小的都市里,樓房愈建愈多,愈高也愈密,住在這里面的人,連山也不容易看到,更不要說看到水了。
但是無論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壁上都是掛著寫了“向水屋”三個大字的一張橫額。有些新朋友偶然到訪時看到了,往往笑說那三個字同我的住居環境不相符。可是我還是讓這橫額繼續掛下去。
這張橫額是徐悲鴻先生題的。徐悲鴻是畫家,他的字跡卻不象他的畫那樣為人所習見(除了他自己的畫冊封面上的題字),我卻擁有他的墨寶,這對于我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我同徐悲鴻原來并不相識,那張題字的來歷是很偶然的。那是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事。某一年的夏季,朋友畫家王少陵應邀為中區思豪酒店作一張以“孔雀開屏”為題的巨幅壁畫,酒店還為他在樓上開了個房間,供他憩息。這個期間,徐悲鴻恰巧來了香港,住進了思豪酒店。徐悲鴻在進出之間看到了王少陵那幅接近完成的壁畫,似乎頗為欣賞,于是兩人由相識而至于成為藝術上的朋友。由于大家都暫住在酒店同一層樓的房間,有機會時相過從。王少陵是為著能夠結交到這位藝術界前輩,能夠獲得他的教益深感榮幸的。從后來他常常接到徐悲鴻由異地寄給他、而他又公開讓我過目的那些信看來,我知道徐悲鴻是個謙虛而又富有熱情的藝術家。
就在那個期間,有一天王少陵到我的住處來。告訴我,他買了宣紙,請徐悲鴻給他寫了一個條幅,同時也請他給我的住居寫一張橫額。隨即把帶來了的一卷宣紙展開給我看,上面是三個筆劃剛勁而又帶有個人風格的字體:“向水屋”。還有上下題款。在署名下面,蓋上篆刻的“陽朔之民”四字的朱紅印章。
從此,我住居的壁上,便有了一幅名符其實的珍貴的題名。
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攻陷香港,許多不方便保存的東西都忍痛毀去了,這張徐悲鴻題字折疊起來,體積不大,我把它夾進一本書里面,塞進一只滿載舊書的箱子里。在離開香港的時候,我把箱子交托別人保管,聽天由命。
三年后戰事結束,我回到香港來。僥幸得很,我的那只滿載舊書的箱子居然還能存在,而那幅徐悲鴻的題字也重見天日了。
其實把自己的住居題名“向水屋”,也如我獲得馀悲鴻的題字一樣是很偶然的。那時候由于我的住居面向的是海,因而我用“向水屋”的題目寫過一篇描述這所房子的小文章,結果在一些朋友之間,這個住居的名號成了一種觀念上的存在:見了面,總是說什么時候要去看看“向水屋”的風光。
說風光,實在也有一點點。我的住居是在一層頂樓上,屋外有一個寬闊的回廊式的陽臺。憑著石欄,可以看見一片無際的天空(這不是在到處立體建筑物的都市中所容易看得完全的),可以看見高聳的獅子,下面伸展過來的一塊巨幅的風景畫:一簇簇蒼翠的樹木和一片灰黑的屋頂,——一世紀來不曾變動的古風的殘留。隱藏在那里面的,是村舍、作坊、醬園、尼庵和廟宇。
視線轉向另一邊,展開眼前的是海了。這個海是那么深沉,那么平靜,藍藍的一塊,象一面大鏡子。周圍的山嶺,有如珊瑚雕制的鏡框邊緣。鏡框缺口的地方,便是香港的門戶。每天,有往世界上各個地方去的船只打從那里開出去,也有由世界上各個地方來的船只打從那里開進來。風雨天,那給薄霧籠罩的遠山,給人以看一張水墨畫的感覺。天晴日子,那明朗得象透明似的景物,叫人聯想到南歐春日的風情。毛毛雨的晚上,運處朦朧的點點燈光,恍如輕紗封住了鑲嵌在鏡子邊緣的鉆屑:月明的晚上,清爽的柔風鼓起銀蛇一樣的微瀾,有如大海在向著月華耳語……
這就是“向水屋”的環境。
抗日戰爭爆發的一年,漫畫家廖冰兄準備回內地去參加抗戰工作,在我的紀念冊里寫了這樣的題句:
“……打算訪問向水屋的豐采,怕他年我歸來,炮灰填滿了海,無水可向了。深愿你屋前的水族,有一天會成為都了解我們說話的友人。”
但是他沒有機會訪問我的住居,就匆匆上了征途。而寫在我的紀念冊里的題句卻成了讖語。因為當我在戰后回來的時候,舊居附近的建筑物,都因為日軍要擴建飛機場全部折去了。一世紀來殘留的古風已經消失。而我多年來居住的房子也不再存在了。
如今,我還能保留的,是徐悲鴻為我題下的“向水屋”三個大字。
一九七七年十月
【作者簡介】:
侶倫(1911——),本名李林風,原籍廣東寶安,生于香港的一個海員之家。曾做過體育進會的文書、家庭教師、影業公司的編劇,后入新聞界。他1928年從事創作,發表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黑麗拉》(1941年)等、長篇小說《窮巷》(1953年)、中篇小說《戀曲童奏》等。此外,還有散文集《無名草》、《侶傖隨筆》和《侶倫小說散文集》等。
【鑒賞】:
這是一篇懷舊的抒情散文。故居的風采在朋友中間是頗具地位的,再加點徐悲鴻大師的墨寶更使此屋揚名,而“我”也自鳴得意。這向水屋的風光也的確迷人,無論陰晴都給人以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感覺。向水屋從它的得名到最后的動遷‘不僅是靠它的風光吸引人,其中包含珍貴的畫家墨寶和畫家的高尚的人格力量;也充滿真摯的友情;還有墨室傳奇的經歷和遭遇,這一切都凝聚成向水屋的內在精神,因而更使它出名,也更使“我”難忘,追憶著往昔的崢嶸。
這篇短文語言質樸無華,平淡中見奇功,平淡中見真情。語意連貫,文過意存,毫無矯飾之感,令人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