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古蘭亭辨》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張岱:古蘭亭辨
張岱
會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尤聚于山陰道上。故隨足所至,皆勝地名山。王右軍卜居茲土,于千巖萬壑中,獨取蘭亭一席地。其景物風華,定當妙絕千古。且余少時見蘭亭墨刻,巖巒奇峭,亭榭巍峨,曲水流觴,浴鵝滌硯。開卷視之,不禁神往。
萬歷癸丑,余年十七,以是歲為右軍修禊之年,拉伴往游。及至天章寺左,頹基荒砌,云是蘭亭舊址,余佇立觀望,竹石溪山,毫無足取,與圖中景象,相去天淵。大失所望,哽咽久之。故凡方外游人,欲到蘭亭者,必多方阻之,以為蘭亭藏拙。因此裹足不到,又六十年所矣。
今年又值癸丑。 自永和至今,凡二十二癸丑。余兩際之,不勝欣幸。因檄同志,于三月上巳,會于蘭亭,仿古修禊。是日天氣晴和,偕吾弟登子,輕身濟勝,陟嶺登巖。坐天章方丈,尋覽古碑。始知舊日蘭亭與天章古寺,元末火焚,基址盡失。今之所謂蘭亭者,乃永樂二十七年郡伯沈公擇地建造,因其地有二池,乃構亭其上,甃石為溝,引田水灌入,摹仿曲水流觴,尤為兒戲。蓋此地撇卻崇山,推開修竹,制度椎樸,景色荒涼,不過田疇中一郵表畷耳!且地方湫隘,亭榭卑污,蘭亭圖上四十二人大會于此,輿馬冠蓋,騶從多人,黑子彈丸,于何駐足?其為影射,不問可知。
寺僧言此原非故址,半里外尚有古蘭亭焉。余與登子亂踏荊棘,急往視之。及至其地,偏頗僻仄,愈不足觀。傍有石門,勒“古蘭亭”三字。余細視之,乃是入蘭亭之古道,蓋路也,而非亭也。還至方丈,復撿啇吏部碑文。言萬歷三年,西蜀劉見蒿、王松屏諸公得地于崇山之麓,溯流曲折,稍存永和之舊。捐金若干,委寺僧修葺。有亭翼然,匾曰“蘭亭遺跡”。后建廳事五間,以供宴會。曾不多時,寺復摧殘,亭亦旋廢,其基址亦無所考矣。
余謂登子曰:“右軍,文人也,韻人也。其所定亭址,必有可觀。盍于荒草叢木中櫛比尋之?”乃于天章寺之前得一平壤,右軍所謂崇山峻嶺者有之,所謂清流激湍者有之,所謂茂林修竹者有之,山如屏環,水皆曲抱。登之招手呼曰:“是矣!是矣!”乃席地鋪氈,解衣盤礴,幽賞許久,日晡方歸。
余謂蘭亭古跡,埋沒千年,一如蘭亭真本,辨才死守,什襲藏之,不許人見。后被蕭翼賺出,走至半途,袖中偷看,遍地花開。此是寺中故典。余急欲于此地建一草亭,還其故址。一為蘭亭吐氣,一為右軍解嘲;亦猶梁上蘭亭,被余、登子等閑賺出之也。亭名墨花,竊附蕭翼。
本文選自張岱的《瑯嬛文集》。晉穆帝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大會于蘭亭,以事修禊,作《蘭亭集序》紀其盛,文章、書法,并稱雙絕,蘭亭也從此著名。隨著時代遷延,到了明代,蘭亭故跡已經迷失。張岱此文,就是為尋繹古蘭亭遣跡而作,雖題為“辨”,卻并不作枯燥的考證和說理,而是描山摹水,情趣盎然,是一篇優美的山水散文。全文可分三部分,分別寫了作者一生中三個階段對蘭亭的理解和與蘭亭的因緣。
第一部分記“少時”的作者未見蘭亭故跡之前,蘭亭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張岱是紹興人,對家鄉的山水風物情有獨鐘,故稱“會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幾句,使人想起王羲之之子王獻之對山陰道的贊美:“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世說新語·言語》)作者推想,在這樣的勝地名山之中,王羲之選中的蘭亭,定有“妙絕千古”之處。而且作者還見到過描繪蘭亭的墨刻圖,畫中景象,進一步印證了他的推想,這使他心神向往。“不禁”二字,貼切地刻劃出少年人純真美好的憧憬和躍躍欲試的沖動。
第二部分寫作者十七歲初游蘭亭舊址。這一年論干支紀年,歲在癸丑,正是王羲之修禊之年,作者特地選擇這樣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時日游蘭亭,可見他對心目中的這塊“圣地”是多么珍惜,對初游蘭亭是多么重視,想著多年神往的蘭亭就要出現在自己眼前,他的心情又該是多么激動!然而,他所見到的卻是一片“頹基荒砌”,“毫無足取”的“竹石溪山”,這與他少年時所看到的“圖中景象”,與他心目中的蘭亭,判若兩個世界,怎能不使作者“大失所望”!期待越是殷切,失望的打擊就越大。內心珍藏多年的美好形象幻滅了,因而萬分痛心,“哽咽久之”。對這次游歷所見,他沒有多寫,也不愿多寫。他阻止別人去游蘭亭,也是為了不讓別人體驗自己的痛苦心情,保護蘭亭在人們心目中的美好印象。這舉動也可看出張岱年青氣盛,任情率直的性格。
第三部分是年逾古稀的作者與蘭亭闊別六十載后,舊地重游。這次游蘭亭的契機,還是癸丑年,但和初游蘭亭的情形有所不同。初游時不過“佇立觀望”,掉頭就走;這一次則謁碑訪僧,追流溯源,靜觀默察,游得很細心。此時作者的年齡、修養、心情都已進入老境,而且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因此不象第一次那樣倉促和沮喪,但尋覓蘭亭古跡的愿望卻顯得更加迫切。他先是冷眼觀察所謂的蘭亭遺跡,探究它的由來,一一考辨其環境、布局、構造、氣度,斷定其為“影射”,認為如此椎樸荒涼,“不過田疇中一郵表畷(管理農田小官所住的野外小舍)耳”。當寺僧告知“半里外尚有古蘭亭焉”,作者喜出望外,“亂踏荊棘,急往視之”二句,生動形象地寫出了他急切的心情。但此番所見到的“愈不足觀”迫尋古跡的線索也茫然無緒了。然而,經過這兩次尋找,作者頓然有悟。他不象年青時那樣掃興而歸,而是決計拋卻前人,根據自己的生活積累和審美經驗,依照自己對王羲之和蘭亭的理解,直接到大自然中去發現,去挖掘。終于心與境遇,“得一平壤”,《蘭亭集序》中所描寫的“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歷歷在目。作者為自己的發現而欣然歡呼,席地而坐,怡然幽賞,盤桓不去。作者并不刻意找什么殘垣斷壁、廢池枯流來為自己的發現作佐證,在他看來這一切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里的真山真水、精神氣脈是與心目中的蘭亭相通的,這里有蘭亭之美的真諦。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篇文章中的古蘭亭之于作者,就是一個“有我之境”。張岱尋覓蘭亭故跡的過程,正是追求物我合一,心境相融的完美境界的過程。他對那些所謂遺跡的考辨和唾棄,就是執著于自己的審美理想;而一旦尋覓到了心中的蘭亭,一切論證就都是多余的了。也許本文算不上合格的考證文章,但它卻是篇不可多得的、充滿美的靈感的散文佳作。
文章最后一段,作者用蕭翼從辨才和尚處賺取《蘭亭集序》真跡的故事,來比喻自己對蘭亭故跡的發現,得意而不乏幽默。他那建亭命名的設想,也給讀者以遐想,情意濃厚,韻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