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孟子《梁惠王上(節選)》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梁惠王上(節選)
[戰國]孟子
原文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
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于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選自《國學經典之四書品讀》,趙華倫主編,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5)
注釋
齊宣王:戰國時齊國君主,姓田,名辟疆。
齊桓:春秋時齊國君主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
晉文:春秋時晉國君主文公,名重耳,春秋五霸之一。
徒:門人、徒弟。
道:講述。
無以:不得已。則王乎:那么說說王道好嗎。
王,王道。
德:德行。
何如:怎么樣。
王:這里作動詞,稱王天下。
保民:安民、養民。
御:抵擋、阻止。
寡人:君主謙稱。
胡龁(h9):人名,齊宣王身邊的近臣。
何之:到哪里去。
釁鐘:祭鐘,是一種用牛羊等牲畜的血涂在新制器物上的祭祀儀式。
舍:釋放。
觳觫(húsù):恐懼得發抖。
若:假如。就:赴、受。
然則:那么。
與:通“歟”,疑問語氣詞。
易:換。
不識有諸: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諸,相當于“之乎”。
是:這、這樣。
王:稱王天下。
愛:吝惜、舍不得。
固:本來。
不忍:不忍心。
誠:果真。
褊(bi2n):狹小。
無異:不要怪罪。
異:動詞,奇怪、責怪。
惡:疑問代詞,怎么。
隱:哀憐、同情。
擇:區別。
心:心理。
宜乎:難怪。
無傷:不礙事、沒關系。
仁術:行仁政的方法。
是以:所以。
遠:避開。
庖(páo)廚:廚房。
作者簡介
孟子(約前372—前289),名軻,魏晉時期有人認為他字子輿(一說字子車、子居),戰國時期鄒國(今山東鄒城)人。孟子是繼孔子之后對儒家學說影響最大的學者,在元代被加封為“亞圣”,意思是僅次于“至圣”孔子的第二位偉大學者。孟子將倫理道德概括為四個范疇,即仁、義、禮、智,而這些范疇都是先天存在于人內心中的,所以他倡導“性善論”。孟子對孔子思想學說的重大貢獻在于,他在“仁”的基礎上,結合其時代特點,高揚“義”的旗幟,創造出具有孟子個性特征的“仁義”思想學說。
譯文
齊宣王問道:“齊桓公、晉文公在春秋時代稱霸的事情,您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說:“孔子的學生沒有人談論齊桓公、晉文公稱霸之事,所以后世沒有傳下來,我也沒有聽說過。大王如果一定要我說,那我就說說用仁德來統一天下的道理吧!”
宣王問:“仁德怎樣統一天下呢?”
孟子說:“一切為了讓老百姓安居樂業。這樣去統一天下,就沒有誰能夠阻擋了。”
宣王說:“像我這樣的人能夠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嗎?”
孟子說:“可以。”
宣王說:“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說:“我曾經聽胡龁講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大王您坐在大殿上,有人牽著牛從殿下走過,您看到了,便問:‘把牛牽到哪里去?’牽牛的人回答:‘要用它祭鐘。’您便說:‘放了它吧!我不忍心看到它那害怕得發抖的樣子,就像毫無罪過卻要被處死刑一樣。’牽牛的人問:‘那就不祭鐘了嗎?’您說:‘怎么可以不祭鐘呢?用羊來代替牛吧!’——不知道有沒有這件事?”
宣王說:“是有這件事。”
孟子說:“憑大王您有這樣的仁心就可以統一天下了。老百姓聽說這件事后都認為您是吝嗇,我卻知道您不是吝嗇,而是因為不忍心。”
宣王說:“是的,確實有這樣議論的百姓。我們齊國雖然不大,但我怎么會吝嗇到舍不得一頭牛的程度呢?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到它害怕得發抖的樣子,就像毫無罪過卻被判處死刑一樣,所以用羊來代替它。”
孟子說:“大王也不要責怪老百姓認為您吝嗇。他們只看到您用小的羊去代替大的牛,哪里知道其中的深意呢?何況,大王如果可憐它毫無罪過卻被宰殺,那牛和羊又有什么區別呢?”
宣王笑著說:“是啊,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么心理了。我的確不是吝嗇錢財才用羊去代替牛的,不過,老百姓這樣認為,的確也有他們的道理啊。”孟子說:“沒有關系。大王這種不忍心正是仁德的表現,只因為您當時親眼見到了牛而沒有見到羊。君子對于飛禽走獸,看到它們活著,便不忍心見到它們死去;聽到它們哀叫,便不忍心吃它們的肉。所以,君子要把廚房安置在離自己較遠的地方。”
賞析
齊宣王不像梁惠王那樣一開口就問“何以利吾國?”,而是很委婉含蓄地向大學者孟子請教歷史問題:“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但實際上,他所關心的仍然是同一個問題:如何稱霸天下?因為齊桓公和晉文公在春秋時代都是靠“霸道”而稱雄天下的。殊不知孟子所奉行的是反對霸權主義的儒學,不講“霸道”而講“王道”。也就是不依靠軍事力量稱霸天下,而講用道德,靠教化的力量,憑仁政統一天下,使天下人心歸服。
孟子依然用的是他一貫的手法,從心理分析入手去抓住對方,自己掌握主動,剝繭抽絲,層層推進,迫使對方落入自己觀點的觳中。這一段“君子遠庖廚”的心理分析,是典型的孟子手法,精彩絕倫,切中要害。它所起的作用,就是喚醒齊宣王內心“不忍”的仁慈之心。只要這種仁心被喚醒,王道、仁政就有了接受的心理基礎,那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罷了。
所謂“君子遠庖廚”,不過說的是一種不忍殺生的心理狀態罷了,也就是齊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因為他親眼看到了牛即將被殺的樣子而沒有親眼看到羊即將被殺的樣子。“眼不見為凈”,所以君子遠離宰雞殺鴨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