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酒-成長
許多年前,還在讀書,坐在靠窗的桌子邊。那時候,課余喜讀香港臺灣的小說,讀得心思蒼茫,常常拿鋼筆在木制的桌面寫些傷感的詞語或文案,以此對景遣懷。
許多年后,我的他跟我說,其實那時候他去看過我寫的那些字。在一天早晨,教室里還沒有人的時候,他一行行讀了。“哀大莫過于心死”,他說我寫過這一句。我愕然。沒有想過他會去看,而且,至今還記得。
也覺得突兀,我竟然,曾經(jīng),選擇這樣一個濃度稠厚質(zhì)地堅硬的文案,來如此用力地表現(xiàn)一個少女的憂傷。只是憂傷啊,憂傷而已,心靈其實還是輕盈的、通透的。那樣的文案,好比一壺渾濁辛辣的老酒,只適合暮年的末路英雄去喝,實在不適宜去澆灌江南雨巷里一個少年薄薄的憂傷。
少年時,我們表達自己的憂傷,太不懂得節(jié)制。
想起那時候班上還有一位女同學(xué),喜歡上了某位男同學(xué),跟他一道去街上的小館子里喝酒。彼時是春天,雨過初晴,嫩黃的梧桐葉上有碎亂的陽光在輕捷地跳,她就在那樣的陽光下從外面回來,踉蹌著晃到教室走廊,然后靠在門邊喊報告。已經(jīng)是上課了,數(shù)學(xué)老師按著大三角板在黑板上畫幾何圖形,大家不看,紛紛把目光掃到醉酒的她身上。她眼泡紅腫,不知道是醉的,還是醉后哭過。白色的運動服上擦了泥印,沾了枯草屑,路上一定摔過。
我們看她,有人無語,有人驚訝,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都有一種惶惶不安。我們以為,她一定身處盛大無邊的痛苦中,無涯無際,孤舟一樣顛簸著不得靠岸。
后來知道,那位女同學(xué)畢業(yè)后交過許多個男朋友,至今孑然一人,倉皇得很。我想,從前那位和她一起醉酒的男孩子,她大約早已忘記,至于醉酒的事,也定然在后來無數(shù)場酒宴中混淆與消失。如果烈酒可以澆心中塊壘,現(xiàn)在倒還是真可以給自己偶爾斟一杯小酌。相比之下,從前喝酒,多么不應(yīng)該啊!那時時光像新發(fā)的梧桐葉一樣稚嫩而美好,那個男孩子還和自己在一個學(xué)校,離得那么近,沒有前塵舊賬的累贅,還可以一起長大、一起約定共同的未來,哪里需要一杯杯白酒來撐大場面,作苦大仇深狀?更何況,只是年少懵懂單薄的喜歡,哪里能懂所謂的愛情啊!
而我那時候所經(jīng)歷的,也不過是成長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的小小的傷心,像雪花一樣小一樣輕,太陽一出就會融化。何談“哀”?更何談“心死”?
為什么當(dāng)年總喜歡用這樣沉重的詞語,這樣沉重的方式,去標簽我們的情懷呢?現(xiàn)在想想,到底是年少吧!明明是初試羽翼,卻弄成了張牙舞爪;明明開口試唱,卻兀自拔高了調(diào),壯著膽在那里聲嘶力竭,叫人看了笑話。因為年少,不知道好時光要算計著過,竟跑了題,去給自己逗觀眾去了,以證實自己的長大與成熟。
現(xiàn)在我偶爾在博客里記流水,順帶著,隱隱幽幽發(fā)些怨婦聲,但從不買酒尋醉寄托情懷。自以為已經(jīng)足夠節(jié)制我的情緒,可我?guī)讉€朋友依然不買賬:這么幸福的小女子,還怨哪,矯情吧?我知道自己,依然沒有蕭蕭大風(fēng)里慷慨悲歌的資格,我作怨聲,在外人眼里,依然像當(dāng)年在課桌上寫悲傷詞語一樣幼稚可笑,像戀愛醉酒的女同學(xué)一樣——把情緒玩過了。是啊,我如今所困惑的,不過是,看前路風(fēng)煙迷茫。可是人生哪一段,看前面,有足夠的絢麗與真切呢?哪一天不愁苦不憂慮不是暫得歡喜呢?還需要這樣擺開陣勢來強醉悲歌嗎?
且收一收姿態(tài),收一收尋醉的心,少年時胸腔那么窄那么淺,實在裝不下一壺酒所承載的衷腸。不如像埋下一壇女兒紅一樣,將歡喜與落寞悄悄寄存在歲月流逝里,到老,誰都是一壺或溫厚或辛辣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