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喧嘩的愛-人生
一
“你是哪里人?”每次我開口說話,就有陌生人好奇地問。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啟齒。
我調慢自己講話的速度說:“我來自日本。”
他們恍然大悟,然后又補充說:“漢語講得很好啊!只是覺得你的口音不太像本地人。”類似這樣的對話不知重復了多少回,雖然我早已習慣,但心中總是有一絲無奈。
事實上,我是在中國“留學”的中國人。
這天下午,我坐校車到達醫院,跟著同學來到耳鼻喉科。診室里,患者進進出出,我穿上白大褂,站在醫生旁邊,看他們與患者交流。
我開始心神恍惚——這個場景讓我想起21年前,在媽媽懷里極其配合醫生檢查的我。
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大醫院都很少有檢查聽力的設備,更何況縣城的小醫院,醫生只能用最簡單的辦法來測試我的聽力。檢查了一段時間后,醫生撓著頭喃喃自語,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臉絕望。
同學們進入門診室,我回過神,意識到小組見習的交換時間到了。我好奇地問護士:“聽力多少分貝算是正常?”護士說:“正常聽力一般都在25分貝及以下。”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聽力障礙的分級標準:正常聽力是25分貝及以下,中度聽力障礙是41~60分貝,重度聽力障礙是61~80分貝。
我突然意識到,生活了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次聽力測試,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聽力是多少分貝。晚上問爸媽,我才知道,自己當時左右耳的聽力都是102分貝。
100多分貝,意味著當你閉上眼睛,會感覺除自己以外,世界上毫無生命存在,任何聲音對你來說都是多余的。
二
我的父母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父親從小成績優異,跳了很多級。19歲時,他已從重點大學的電子系畢業,此后去一所大學當了教師。
母親所上的正是父親任教的大學。只是大家怎么都沒想到,少言寡語的父親竟然會給我母親寫情書,還委托母親的班主任遞給她。母親畢業后,他們走到了一起。
母親畢業后在銀行工作,父親則離開大學去了國家電網工作,還和朋友合伙開了家電腦公司。工作幾年后,經濟上有了一定積累,他們打算生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我。
三
我1歲那年,媽媽的幸福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剛出生的我很少哭,是個安安靜靜的嬰兒。有一次,我突然發起高燒,燒到40攝氏度,哭鬧很嚴重。爸媽都嚇壞了,趕緊把我抱到附近的門診部,注射了慶大霉素。
幾天后,高燒總算是退了。
接下來的日子,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我依然是愛笑的乖女孩,看起來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1997年,為了慶祝香港回歸,家里招待親戚一起歡慶。隨后大家跑到屋外放鞭炮。我走路不太穩,慢慢走到鞭炮旁,大人們點火后,才發現我離得太近了。有人趕緊跑過來嘗試捂住我的小耳朵,怕我被響亮的鞭炮聲驚嚇到。但響聲已起,他還是沒來得及捂住我的耳朵。
大家都認為我會大哭,但我沒有,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我對鞭炮聲毫無反應,這讓爸媽開始覺得不對勁,決定帶我到醫院檢查。
醫生說我的聽力很差,病情非常嚴重。媽媽聽后,覺得整個世界要崩塌了。
父母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帶著我來到北京的一家大醫院。
經過精密檢查,醫生寫了份權威的診斷書——神經傳導性耳聾,雙耳重度耳聾。
爸媽依舊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半天才鼓起勇氣問:“孩子的耳朵還有治好的希望嗎?”
那位醫生耐心而誠懇地說:“目前來說,國內最好的醫生也解決不了耳聾問題。近年來國外好像有成功的案例,但那個是第一次成功的,總體來說成功率還是非常非常小。她以后只能上聾啞學校了,讓她學手語吧。我們真的救不了她。”
醫生的話好像一把無情的劍,刺中爸媽的心,他們來不及思考就痛徹心扉。
然而,媽媽懷抱中的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嘻嘻地笑了起來。
四
爸爸用電腦瘋狂地查資料,得知安裝人工耳蝸能使重度耳聾患者重獲聲音,但需要做過精密的手術后才可以實現。在1997年,只有澳大利亞、美國和日本的相關醫生能做這種手術。
于是,父母重新制訂人生計劃——辭掉工作,一起去日本留學;讓我在日本做手術,戴上人工耳蝸,恢復聽力。
2歲的我先被寄養在外婆家。3歲時,母親從日本回來看望我,給我配上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助聽器。
有了助聽器后,我便開始跟著聾啞學校的老師學習說話。跟老師學發音,說數字1,2,3。有一天,老師問我:“你幾歲了?”我伸出3根手指做出“ok”的手勢,慢慢地說出“sɑn”。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語言交流。知道我能說出話以后,父母都樂壞了。過了不久,我又學會說“爸爸”“媽媽”。父母聽到我說話后看到希望,更不愿放棄了。
五
1999年,4歲的我第一次坐飛機到日本,爸爸在機場接我,還把我高高地舉起來。
在我來之前,父親住在日本福井縣,沒有任何熟人,他邊學專業課,邊學日語。20世紀90年代,日本的物價比中國貴很多,他只能用獎學金租個矮小的舊房間住。
福井是一座小城市,靠近日本海,冬天的氣溫非常低。在零下十多攝氏度的冬天晚上,父親僅靠一層毯子和小電爐取暖。睡覺的時候由于太冷,父親就像哆啦A夢一樣鉆進儲物柜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