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絲懸-生活
家里有位親戚,如今在南京一所軍隊醫院里當總工程師。少年時代,因為貪玩,小學六年級開學不久,他就輟學回家,牽著一頭牛上山放牧。秋天一來,到處聞得著糧食的釅香,躺在草地上,舌頭一伸,就能嘗到那些長在山野間紅彤彤的、金燦燦的野生果實的甜酸滋味。本以為日子會過得無憂無慮,快活如天上神仙,沒想到趕上了那場大饑荒,饑餓像只魔鬼,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咀嚼著一只只浸泡在焦黃苦水中的腸胃。某一天,他聽說,縣里有政策,在校學生每天供應一碗米飯。他將牛繩一丟,拿上一只碗就往學校走去。回到學校他還不想上課,只在外面看著食堂的炊煙一點點地變成米飯的噴香。第一次,他沒有吃上想吃的米飯,因為有決定權的小學校長到縣里開會去了。第二天他又去,并且如愿以償。瘦骨嶙峋的小學校長問時,他用沒有城府的心靈如實相告。小學校長長嘆一聲后,拉著他的手去了食堂,讓炊事員打了一碗米飯給他吃,又要他每天按時到學校上課。為了一碗米飯,他重新回到課堂上。小學校長到縣里開的是初中招生的會議。聽說考試那一天,進考場的學生還能多吃一碗米飯,那位親戚也報了名。只要進入初中,一日三餐都由政府負擔,雖然還是吃不飽,卻餓不著。他沒有那樣的奢望,六年級上學期的課程他只上了幾天,下學期課程也只上了一半,所以,他只想有機會多吃一碗飯。那一年,饑餓太厲害了,縣教育局唯恐負擔太重,會招致考生在考場上出事,小學升初中時只考作文一項,題目是歌頌中蘇兩國之間的偉大友誼。那時候,一般鄉村的孩子哪會去想這樣的國際大事,偏偏就他喜歡看《參考消息》,記得其中關于兩國的一些事例。他的作文得到了全校最高的九十九分,因而順利地升入初中。到縣城的路有七十里,這一動步就不可收拾。多少年后,定居南京的他接待了小學校長的一位親戚,并且按照小學校長在親筆信中所請求的,傾盡全力為這位晚期尿毒癥患者做了腎臟移植手術。
提起這些往事,親戚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一再說,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之后不久,他去蘇南一帶出差,遇上重大車禍,后來診斷,全身僅骨折就有一百多處。在當時最危急的情形是肺部出血形成的氣胸。他很幸運,報急電話召來離現場最近的鄉村醫院的那位大夫,曾經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國民政府軍中做過戰地醫生。鄉村醫院的大夫果斷地拿出一把手術刀,握在手里,留下一指半寬的一截刀尖,就像當年在戰場上搶救那些胸部中槍的士兵那樣,照著肋間扎下去,一股血霧應聲沖上半米高。隨后才趕到的本醫院的頂級外科大夫,高度評價只有戰地醫生才敢下手的這一刀。過了起死回生的第一關,回到本醫院,一位在國內腦外科界赫赫有名的大夫親自替他做了開顱手術。親戚最終于活過,并且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那位從醫六十年的大夫感嘆說,腦部受傷到如此程度的手術,這輩子一共做了九十幾個,奇跡只出現在這僅有的一次上。
傷愈之后,親戚回老家過年,在縣城里見面后,說起瀕死之際自己的感覺,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那一陣,身在虛妄中的他,不停地在一處山坡上嬉戲。或者是不緊不慢地追著野兔,或者是上到樹上掏那晃悠悠的鳥窩,再不就是撿柴。一切都很熟悉,幾乎就是老家屋后,小時候天天要去的地方。親戚蘇醒過來,回憶起這些,也覺得十分奇怪。在近兩年的療養康復期,他查閱了大量國內外相關文獻,終于了解到,在美國,一位知名心理學家,經過對一些受到腦外傷后死而復生者的調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在命若絲弦的那一刻,記憶中出現的都是宛如仙境的山水天籟花草自然,而且無一例外;其二,活下來的那些人,絕大多數童年是在鄉村度過的。心理學家因此得出唯一的結論,同為嚴重的腦外傷,鄉村中人或者有過早年鄉村經歷的人,其生存力要遠遠大于從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
一般的人通常不會闖進浩瀚書海,執拗地尋覓這類太過專業的知識。能夠從別人的敘述中找出一些關鍵點,長久地記在心里不使忘記的都是這些化繁為簡的內容。雖然不可思議,我還是相信。在我不斷地轉述這近乎神跡的過程里,相信與不相信的人大致相當。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自己不是太了解這位親戚為人厚道,凡事嚴謹,換上一個普通得近乎道聽途說的人來說這些事,自己也會自然而然地懷疑和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