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蒙難(四首)·冒襄》原文與賞析
冒襄
蒼茫古僻暮天幽,積雨平林不系舟。
檐溜滴殘孤枕血,砌蛩啼徹異鄉秋。
傷心霜雪摧雙鬢,沉陸風波拒一鷗。
不有良朋急同難,全家流浪孰淹留。
樂郊自古稱秦海,偏我棲遲遇大兵。
俯仰以外皆殘掠,囊橐之中肆倒傾。
贄虎告人懷彼怒,想山何徑暗通盟。
人生到此無生理, 回首高堂獨動情。
大難方離病復攢, 沓遭瘧痢更傷寒。
冰山碎后方知火, 劍樹摧來迅若丸。
長夜不眠如度歲, 此時若死竟無棺。
蕭騷孤客誰曾問, 藥餌恒兼薪米難。
羈棲憔悴不堪問, 遙憶家園隔萬軍。
海鱷不驅徒壞陸, 鬼方何力慘傷群。
追呼人耐千金賦, 展轉心懷二祖墳。
此外更無堪系念, 英山樸樹古巢云。
冒襄(1611—1693),字辟疆,號巢民,又號樸巢、樸庵,明末清初揚州府泰州如皋人。從小即苦讀經史子集,但屢試不中,只得了兩次副舉。崇禎年間,冒襄加入復社并成為后期領袖之一,與侯方域、方以智、陳貞慧并稱復社四公子。清軍南下,跟他父親同年考取進士的史可法在揚州殉國,冒襄便在如皋舉義旗抗清。失敗后,他義不臣虜,帶領全家逃往浙江鹽官。后返回如皋,隱居水繪園,秘密參加復明運動,多次拒絕清廷征召,最后因饑寒而死。冒襄是著名文學家、詩人、書法家、戲曲導演與文物鑒賞家?!肚迨犯濉酚袀?,其詩集有《樸巢詩選》、《巢民詩集》等。
這組詩是冒襄于順治二、三年避難鹽官城時所寫。順治二年四月揚州失守,冒襄摯友史可法捐軀,冒襄在如皋城參加抗清斗爭,失敗后于六月率領全家去浙江,投奔盟兄陳則梁。不料陳則梁亦已率全家出走,他只得在城內賃屋棲身。剛剛安置停當,滿清大軍卻隨后殺到。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哭聲凄哀。冒襄又急忙挈家“移居郭外”,“夏秋蕩于水,遁于山”。一百多天中“皆展轉深林僻路,茅屋漁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數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影梅庵憶語》)最后還是在馬鞍山跟滿清大軍正面遭遇,屠刀過處,血流成河。冒襄深深嘗到了亡國的苦味。直到秋末冬初,清兵南去,他們才回到鹽官城。消息紛紛傳來,一是南明魯王政權內部不和;二是為了爭奪領導權,這個政權跟福州的唐王政權火并;三是清軍各個擊破,進軍速度很快;四是“傳聞家難劇起”,清軍在如皋城大肆殺掠。精神刺激加上饑寒交迫,他“痢瘧沓作”,大病一場。到年底“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今泰州市)”。翌年暮春才回到故鄉如皋城。
組詩就是這段民族苦難生活的實錄。
第一首是逃出鹽官城后所作。首聯寫在秋風苦雨中逃難的情景。年代久遠的荒野之地,暮色蒼茫,天地昏暗,平原樹林中雨水泛濫,人象飄泊的船兒一樣。幽暗的典型環境托出人民在戰亂中的苦難生活。冒詩追求古樸,起聯可見一斑,渾厚老辣,擅長寫境。頷聯寫夜中所聽之聲。檐瓦滴水淅淅瀝瀝好似我深夜在枕上流淌血淚,階下蟋蟀徹夜鳴叫,使這異鄉的秋天更顯得凄清悲涼了。前后句皆用拈連手法,寫出雨夜荒村的悲涼氛圍,砭人肌骨。頸聯寫內心創痛與嚴肅的思考,傷心至極。霜雪漸漸染白了我那油黑的兩鬢,閹黨橫行、滿清入關,國土淪喪,患難迭至,偌大的鹽官城已容不下一只不受拘束的鷗鳥了。作者當時三十五歲,青春正富,可是由于亡國之慟、無盡的憂怨、民生的多難,頭發愁白了。詩人也進行了反思,明故國的覆亡非由于洪水,而源于禍亂,源于明末政治的腐敗。詩人在崇禎年間曾為挽救大廈之傾覆作了很多努力,跟閹黨余孽作了不屈不撓的斗爭,并險遭其毒手。有心回天,無力殺賊,故國破滅,霜雪染鬢,“天地雖寬靡所容”,豈能不傷心,焉能不譴責明朝的昏憒?尾聯“不有良朋急同難,全家流浪孰淹留?!痹谧鎳m大卻無立錐之地的情況下,真摯的友誼就十分珍貴了。鹽官城的張惟赤、彭孫貽、陳則梁等社友以及逃難至此的前明朝侍郎,桐城人方拱乾一家,都給冒家以無私的援助。詩句既是對友誼的歌頌,又是對自己處境的悲嘆。第一首描述了冒襄及一家國亡逃難時的慘淡情景。杜浚評說:“三四心碎,通首神凄?!备渤仓拢捎型曷?全詩沉郁蒼涼,感情真摯,意境深遠,古意綿綿。
第二首是在馬鞍山(今余杭縣境內)遭清兵殘掠后所作,它直接揭露滿清貴族燒殺搶掠的暴行。首聯“樂郊自古稱秦海,偏我棲遲遇大兵?!闭f自家命途多舛,全家到了“元末兵火不及,名為樂郊”的海濱小城鹽官,本以為可以喘一口氣、安頓下來的,誰知偏偏撞上了滿清貴族的大軍。反過來就指出他們比歷史上任何入侵者的魔爪都伸得長。頷聯“俯仰以外皆殘掠,囊橐之中肆倒傾?!贝竽懡野l清兵殺人掠物的罪行,繪出一幅血流成河、哭聲震天的真實圖畫。“俯仰”,比全家從上到下?!稇浾Z》:“秦溪蒙難之后,僅以俯仰八口免?!庇帧锻思ずA暝^倡和》自注:“余家殺掠二十口。”前句說,我家從上到下八個親人外,奴仆婢妾廿多人被清軍殺害或搶走了。后句說,大大小小袋子中的東西被他們隨心所欲地倒光?!稇浾Z》:“卒于馬鞍山遇大兵(清兵)……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讀者對這種殺人越貨的行徑并不陌生,因為滿清貴族在揚州殘殺了漢人八十余萬,在江陰將城中百姓幾乎斬盡殺絕,在嘉定又屠殺三次傷害十幾萬之眾,在嘉興更以剃發令殺害了十多萬人;但是敢于在詩歌中直接地、鮮明地暴露、控訴這種血腥暴行的,并不多見。這就是《秦溪蒙難》一詩的認識價值與美學價值。頸聯“贄虎告人懷彼怒,想山何徑暗通盟?!睂懺馇灞鴼⒙拥暮蠊??!百椈ⅰ?,贄, 古指初次見面時所送禮物;虎, 比殺人如麻的清兵。前句意謂,我家財物已被搶一空,而一批又一批的清兵殺來,勒索財物,告訴他們分文也無了,清兵卻大發其火。通盟,古代在神前立誓締約。后句意謂,想逃入桃花源式的深山, 可是哪里有路可通, 只得暗暗地祈求神靈。真是奇慘中真句、妙句。象“江淮巨富”的如皋冒氏, 在戰亂中尚且走投無路,一般百姓的悲苦、凄慘,更可想見。故杜浚評此聯:“引伸告人之難光景,淪人肌肉?!蔽猜摗叭松淼酱藷o生理,回首高堂獨動情?!睂憙刃闹?。“生理”,活下去的理由。“高堂”,此指父母。意為,我自己到達這步田地,確是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 (不如自殺); 可是回頭看看老父衰母, 又不忍心丟下他們而去。
此首表達對滿清貴族的憤恨,高度概括, 力透紙背,風格潑辣,戰斗性強。
第三首是返鹽官城后重病中所作?!稇浾Z》:回城后,“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自重九后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蘇……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br>
首聯“大難方離病復攢,沓遭瘧痢更傷寒?!薄按箅y”,指秦溪蒙難,“攢”,集也?!绊场?,紛紛而來。“瘧痢”,瘧疾與瀉痢。全聯說,剛從大難中脫身,病魔又來糾纏,瘧疾、瀉痢與傷寒紛至沓來。頷聯“冰山碎后方知火,劍樹摧來迅若丸。”“摧”,至也。從字面看,此聯寫病情之險惡,時而高燒,時而寒顫,時而渾身疼痛。從內蘊看,此聯還用了后周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及《北史·李義深傳》故事,福王依靠馬士英、阮大鋮正等于唐明皇依靠楊國忠一樣,“冰山”消融,弘光朝垮臺,詩人對馬、阮及南明小朝廷以抨擊;又將滿清貴族比作城府深、內心險的李義深,所謂“劍戟森森李義深”,原來滿清貴族入關,絞殺了李自成大順政權,非但不依約撤出關外,反而于順治二年三月“命定國大將軍豫親王征江南”(清李聿求《魯之春秋》),將屠刀指向江南人民。其勢“迅若丸”動,使中原生靈涂炭。故此聯將國亡與己病交織,把矛頭指向閹黨余孽與滿清政權。頸聯“長夜不眠如度歲,此時若死竟無棺?!贝寺搶憣嵡?,憂思深廣、度日如年,但更含死無葬身之地,無面目見先人于地下之義?!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厚責乎己。故杜浚提醒讀者注意:“讀至第六, 奇慘中真句!妙句!”尾聯“蕭騷孤客誰曾問,藥餌恒兼薪米難。”蕭騷,朱起鳳《辭通》:“蕭字作騷,方音之變。”即蕭蕭。全聯說,在這國破民窮之時,誰有能耐來慰問我這寂寥的羈旅之人,我是缺藥、缺柴、缺米,并臻三絕了。此聯寫身陷絕境的無限悲痛,雖無李后主失國之痛,卻有文天祥亡國之哀。
通首語言平實卻飽和深情,運用典故表達憤懣與不平,很有戰斗力量,是前代愛國詩歌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第四首為病有轉機、想從骨林肉莽中返回家園前所作。
首聯“羈棲憔悴不堪問,遙憶家園隔萬軍?!睂憵v盡艱難險阻后思念故鄉,而又有有家不得歸之痛苦?!傲b棲”,寄居在外?!翱啊?,能夠,可以。全聯說,逃難在外,形容枯槁,種種苦狀,不忍答問;遠遠地更思念家鄉,可惜歸途被滿清部隊的無數關卡阻絕了。頷聯“海鱷不驅徒壞陸,鬼方何力慘傷群。”以比喻形象地揭示滿清大軍攻占江南的原因,指責明王朝的養癰遺患?!昂w{”,灣鱷,生活于海岸、港灣,也能游到外洋,性兇猛,常吞食人畜。比喻明末的閹黨及闖獻起義。“鬼方”,王國維《觀堂集林》:“鬼方有以為在北者, 于寶《易》注云, ‘鬼方,北方國也?!边@里隱射滿洲族的清政權。全聯說,明政權未能趕走閹黨、消滅農民起義,就只能聽任它們破壞海堤,沖毀陸地。明朝政府若能勵精圖治,那末清政權哪有力量攻人中原,也就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殺害漢族人民的悲慘場面了。作者的階級地位決定他仇視農民起義,應予注意。頸聯“追呼人耐千金賦,展轉心懷二祖墳。”轉寫對先祖的懷念,也就是對明代盛世嘉靖等朝的懷念。“耐”,承受?!百x”,此指兵賦,其時清兵搶劫的借口便是要漢族百姓繳納兵甲車馬費?!岸鎵灐?,作者曾祖承祥、祖父夢齡的墳墓,俱在如皋城東郊萬花園內。此聯說,清軍追趕漢人,高喊繳錢,可是誰還能承受得了這名目繁多的兵甲車馬費呢。顛沛流離、思前想后,只懷念祖墳,想去盡孝了。尾聯“此外更無堪系念,英山樸樹古巢云?!睍r局既已如此,決心不跟滿清貴族合作,走“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歸園田居”的隱逸之路?!翱啊?,值得之義?!坝⑸健?,廣東英德縣東。據《英德縣志》:“產奇石,土人開采販運,可供裝點假山之用,世稱英石。”此指作者在如皋的別墅“百花頂上”之九尺英石?!皹銟洹?,即柞櫟,俗名槲樹?!肮懦苍啤?,作者為復社骨干,明末憤閹黨余孽之橫行與屢試不第,于崇禎七年廿四歲時,“于南郭為巢古樸上。種梅花數百樹,建一樓于中。先大夫署曰:‘百花頂上’”。(《同人集·卷八·梅花和淡心原韻》自注)黃七五等編《如皋縣志》說, 冒襄在城南龍游河畔幾株高聳入云的樸樹頂上建巢居住,并寫《樸巢初成得二十韻紀之》五言排律一首,隱姓逃名,以示清高,以泄憂忿,因自號樸巢、巢民、樸庵。全聯說,除了二祖墳外,我沒有可以牽腸掛肚了,如果一定要說還有的話,那就是回到我那樸巢中去,腳不踏清朝土地,身不為清國臣民。這是多么崇高的民族氣節!
此首,杜浚評說:“辟疆當大難垂死時,不忘太公丘壟,此外則石、巢二物耳, 可想見其孝, 可想見其品?!焙笳咧饕缸髡叩拿褡迤饭澟c愛國操守。通首感情深沉連貫,思路暢達流轉,語言自然委婉,音節悠揚回環, 有自然流動之美。末聯更具一種飄逸高古之氣,產生余音繞梁、令人遐想的藝術效果。
冒襄的《秦溪蒙難》從一個個角度來反映戰亂中人民的痛苦遭遇,而又一線穿成,構制豐富的藝術整體,描繪長軸生活畫卷。由于他沒有局限于個人哀愁的小圈子,強調了江南大屠殺中民族的苦難,人民的不幸,并且勇敢地控訴了清軍的血腥暴行,突出了愛國家愛民族的主題,所以組詩一經傳抄,極大地鼓舞了人們的抗敵熱情。 (顧 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