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鄭燮》原文與賞析
鄭燮
恨
花亦無知, 月亦無聊, 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 佐我杯羹。焚硯燒書, 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 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 年年破巷;疏窗細雨, 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 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 取烏絲百幅, 細寫凄清。
作者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揚州興化(今江蘇興化)人。他是一個多能文藝家,書法、繪畫、詩歌、詞曲均能自成一家,散文也頗有成就。而尤以書畫享盛名于世,為“揚州八怪”之翹楚。
板橋雖生活于清初康乾盛世,但在四十歲以前卻極為貧困潦倒,先漫游南北,后落拓揚州,靠賣畫度日。他曾自敘其當時潦倒之狀:“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貧困,托名風雅,免謁當途,乞求官舍。”后來在經濟上得到了朋友的接濟、幫助,他發憤讀書,終于考取了進士,當了十二年知縣官。在地方上,每到一處他都十分關心民生的疾苦,盡力為人民做些好事。最后,由于他在災荒之年向上級請求開倉賑濟貧民,觸忤大吏而被罷官, 于是依然回到揚州去賣畫,直至去世。
《沁園春》便是鄭板橋中年落拓揚州賣畫時抒寫功名不遂怨憤之情的一首杰作。
詞的上片,抒寫作者恨到極點時的一種反常心理。花月本是令人賞心悅目之景,消愁解悶之物,酒也可使人沉醉忘憂。然而,詞人由于生活無著落,功名無希望,報國無途路,心中怨恨之情達到頂點,于是便感到“花亦無知”,花不能理解作者心情,“月亦無聊”,賞月也無法遣愁釋恨,“酒亦無靈”,舉杯澆愁愁更愁。在這種極端惡劣的心情下,他無端地遷怒于夭桃鸚鵡、書硯琴畫。他要砍斷艷麗怒放的桃花,破壞那融融春景;他要將鸚鵡煮熟,作為下酒菜肴;他要把書硯焚毀,把古琴搥碎,把畫兒撕裂,恨不得毀盡天下的文章抹盡天下的虛名,因為在鄭板橋看來,這文章和虛名太誤人了。鄭板橋所處的時代,“對于知識分子,又是麻醉與鎮壓相結合,在多次的‘博學鴻詞科’的招牌下面,施行著史無前例的文字獄并進入到高潮的時代”(傅抱石《鄭板橋集·前言》)。科舉制度實際上是對知識分子的一種籠絡和欺騙。鄭板橋滿腹錦繡文章,詩名傳遍天下,又有何用?直至康熙六十一年(1722)三十歲時還是一名秀才,雍正十三年(1735)四十三歲時還是一名舉人,乾隆元年(1736)四十四歲時始中進士,乾隆七年(1742)五十歲時始當上七品芝麻官范縣縣令。這樣一位超凡出眾的絕世奇才,官運竟如此蹭蹬,難怪他要發出斫桃煮鸚、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文抹名的憤世嫉俗之語,甚至在后來的“畫幅間常用一印曰: ‘七品官耳’,又一印曰: ‘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查禮《銅鼓書堂遺稿》),以揶揄世情, 發泄幽憤。詞的上片以“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為結語,運用了唐代著名傳奇《李娃傳》的典故,嬉笑自嘲,繼續揶揄世情,抒寫幽憤。《李娃傳》寫常州刺史滎陽公之公子鄭生,遵父命進京應試,跟長安名妓李娃相愛, 同居一年后由于資財蕩盡被鴇母逐出妓院,流落為給死人唱挽歌者,后又遭其父滎陽公毒打,死而復生,淪為乞丐,李娃聞其啼饑號寒之聲, 良心發現,舊情復萌,抱擁鄭生人宅,并決然離開鴇母,精心護理,督促其刻苦攻讀,最后鄭生終于考中進士,與李娃結成眷屬。鄭板橋在此運用這一典故,說的是俏皮話,意謂我鄭某人就是這位滎陽鄭生的后代,我也將象這位祖先那樣蔑視功名利祿,去干那種風流韻事,即使因為男女風情而淪落到乞丐的地步,也決不后悔。當然鄭燮并沒有真的去于這種事,但“嬉笑之怒,甚于裂眥”,這樣寫也就更深一層地表現了他的憤世嫉俗之情。
下片具體描寫詩人潦倒困苦之狀,進一步抒發功名不遂的怨憤之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這兩句意思是說,看來貧寒的骨相是我命中注定的,將永遠改變不了了,人們都會譏笑我頭戴破草帽、身穿青領秀才衣、瘦骨嶙峋的那種模樣。接著,“看”作為領字,貫注“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數句,具體寫出詩人家境的貧困、門庭的冷落、孤燈夜讀的刻苦和無人理解的苦悶。據《板橋自敘》,說他“幼時殊無異人處,少長,雖長大,貌寢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 自負太過,漫罵無擇。諸先輩皆側目,戒勿與往來。然讀書能自刻苦, 自憤激,自豎立,不茍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淺入深,由卑及高,由邇達遠,以赴古人之奧區,以自暢其性情才力之所不盡。”又在《劉柳村冊子(殘本)》中說:“板橋貌寢,既不見重于時,又為忌者所阻,不得入試。愈憤怒,愈迫窘,愈斂厲,愈微細……”正因為詩人有以上種種遭遇,所以在詞中他指天罵地,將心中郁結的怒火凝成一個有力的反詰句:“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這擲地具有金石響的聲音,是全詞的點睛之筆,象鋒利的投槍一樣刺中了炎涼世態的核心。
“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這個結句表現了鄭板橋骾直孤介的脾性。鄭方坤《鄭燮小傳》中說:“家固貧,落拓不羈。壯歲客燕市,喜與禪宗尊宿及期門、羽林諸子弟游。日放言高談,藏否人物,無所忌諱,坐是得狂名。”“顛狂甚”本是貶詞,詩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并表示要用百幅烏絲格紙來詳細抒寫自己的凄清情懷,也就是表示自己要堅持“顛狂”到老。這就是鄭板橋之所以能成為“揚州八怪”之一的重要原因,也就是鄭板橋人格閃光之所在。
文如其人。這首詞言詞激烈,反語如刺,快語如刀,妙語如珠,想象奇特,風格明快,充滿著浪漫主義的激情。在當時已經不脛而走,家弦戶誦。據《劉柳村冊子(殘本)》載:“南通州李瞻云,吾年家子也。曾于成都摩訶池上聽人誦予《恨》字詞,至‘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皆有赍咨涕洟之意。后詢其人,蓋已家弦戶誦有年。”從而可見它聲譽之高,影響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