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
作者: 方敏 【本書體例】
太白詩曰:“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見。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此為冶游言也。人家夫妻,有暌離阻隔,而日日相見者,則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娶婦旬余而母病,夫婦更番守侍,衣不解結者七八月。母歿后,謹守禮法,三載不內宿。后貧甚,同依外家。外家亦僅僅溫飽,屋宇無多,掃一室居留。未匝月,外姑之弟,遠就館,送母來依姊。無室可容,乃以母與女共一室,而李生別榻書齋,僅于早晚同案食耳。閱二載,李生入京,規(guī)進取。外舅亦攜家就幕江西。后得信云:“婦已卒。”李生意氣懊喪,益落拓不自存,乃附舟南下覓外舅,外舅已別易主人,隨往他所。無棲托,姑賣字糊口。
一日,市中遇雄偉丈夫,取視其字曰:“君書大好!能一歲三、四十金為人書記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煙水渺茫,不知何處。至家,供帳亦甚盛。及觀所屬筆札,則綠林豪客也。無可如何,姑且依止。慮有后患,因詭易里籍姓名。
主人性豪侈,聲伎滿前,不甚避客。每張樂,必召李生。偶見一姬,酷肖其婦,疑為鬼。姬亦時時目李生,似曾相識,然彼此不敢通一語。
蓋其外舅江行,適為此盜劫,見婦有姿首,并掠以去。外舅以為大辱,急市薄槥(huì會),詭言女中傷死,偽為哭斂,載以歸。婦憚死失身,已充盜后房,故于是相遇。然李生信婦已死,婦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為貌似,故兩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見,見慣亦不復相目矣。
如是六、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日:“吾事且敗。君,文士,不必與此難。此黃金五十兩,君可懷之,藏某處叢荻間,候兵退,速覓漁舟返。此地人皆識君,不慮其不相送也。”語訖,揮手使急去。伏匿未幾,聞哄然格斗聲;既而聞傳呼曰:“盜已全隊揚帆去,且籍其金帛、婦女!”時已曛黑,火光中窺見諸樂伎,皆披發(fā)肉袒,反接系頸,以鞭杖驅之行,此姬亦在內。驚怖戰(zhàn)栗,使人心惻。明日,島上無一人,癡立水次良久,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無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懼遭物色,乃懷金北歸。至則外舅已先返矣。
生至家,貨所攜,漸豐裕。念夫妻至相愛,而結褵十載,始終無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終以薄槥葬,擬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遺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詞窮吐實。急兼程至豫章,冀合樂昌之鏡,則所俘樂妓,分賞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憶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輒惘然如失。又回憶被俘時,縲紲(léixiè雷泄)鞭笞之狀,不知以后摧折,更復若何,又輒腸斷也。從此不娶,聞后竟為僧。
戈芥舟前輩曰:“此事竟可作傳奇,惜末無結束,與《桃花扇》相等。雖曲終不見,江上峰青,綿邈含情,正在煙波不盡,究未免增人怊(chāo抄)悵耳。”
(選自《閱微草堂筆記》)
李白有詩說:“徘徊映歌扇,似月云中見。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這是關于艷遇的話呀。有一對普通人家的夫妻,長期離別阻隔,可又天天相見,這就不知道是什么因果報應了。
郭石洲先生對我說過這樣一件事:河南有一個李生,娶了媳婦十多天,母親就臥病在床,夫妻倆輪番日夜守侯侍奉,不解衣扣有七八個月之久。母親去世之后,李生又謹守禮法,三年沒有和妻子同居。后來家里貧苦極了,夫妻倆一同去投靠岳父母家。當時岳父母家也僅僅能勉強度日,沒有多余的房子,便打掃出一間破房讓他們居住。不到一個月,岳母的弟弟由于要到遠處去教書糊口,把老母送來依靠姐姐。但沒有房子可以讓老人居住,只好讓老人和外孫女同住一室,外孫女婿李生就到書房里去臨時搭床居住,夫妻倆僅僅能夠在一早一晚同桌吃飯罷了。過了兩年,李生到京城去謀求出路。岳父也攜帶全家到江西做幕客。后來,李生接到岳父的信說:“你的媳婦已經去世。”李生精神沮喪,上進的勇氣減退,潦倒失意處境更加狼狽,于是又乘舟到南方投靠岳父,不料岳父早已換了別的主人,跟隨著往別處去了。李生找不到棲身的處所,只好暫且靠賣字糊口。
一天,李生在街頭遇見一個身材魁偉的大漢,拿起他寫的字看了看,對他說:“先生的字很好。假如一年送你三、四十兩銀子,你肯替別人當一名文書嗎?”李生一聽喜出望外,立刻跟著那大漢一同上船而去。一路上煙波渺茫,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到了這人的家里,供給食宿也很豐盛。等看到讓他起草的書信,才明白此人是個綠林好漢。李生無可奈何,只好暫且住下依附于他。李生擔心日后會遇到大禍,就變換了姓名和籍貫。
這位大漢性情豪放奢侈,歌妓舞女圍繞在身邊,也不怎么回避客人。每當他要聽歌觀舞時,總是叫李生一起來。李生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舞姬,很像自己的妻子,他簡直懷疑她是鬼魂。而那個舞姬也常常地看著他,覺得似曾相識。然而,彼此始終不敢互通一句話。
原來,李生的岳父攜帶家眷坐船行走在江中時,正好被這個綠林好漢所劫掠。綠林好漢見這個年青婦女長得有姿色,便一同搶走了。岳父認為這是奇恥大辱,急忙買了一口薄棺材,假稱女兒受傷死去,假裝哭著收斂了她的尸首,運回了家鄉(xiāng)。李生的妻子害怕死而失身,已成為綠林好漢眾多妻妾中的一個,所以才能在這里與李生相遇。但是,由于李生確信妻子已死,妻子也不知李生改了姓名,僅僅懷疑是相貌相似,所以雙方都不敢相認。他們大概每隔三、五天必然要見上一面,見慣了,也就不再互相注視了。
這樣過了六、七年。一天,主人招呼李生說:“我的事可能要失敗。先生是一位書生,不必跟我一塊兒遭受此難。這五十兩黃金,先生可以收下,先到某處的蘆葦叢中藏身,等官兵退走以后,再趕快找條漁船返回故鄉(xiāng)。這個地方的人都認識先生,不怕沒有人送您。”說完,好漢揮手催他盡快離開。李生在蘆葦叢中躲藏了沒多久,就聽見遠處有兵器格斗和吶喊的聲音,過了不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大聲呼喊:“強盜已經全部乘船逃走,現(xiàn)在快把他們的金銀財寶和女人都抄走歸公!”這時天已大黑李生從遠處火光中看見那些歌妓,都披散著頭發(fā),光著脊背,雙手被反綁在背后,脖子用繩子拴著,官兵們用鞭子、棍棒驅趕她們行走,那個很像自己妻子的歌妓也在里面。歌妓們又驚又怕,渾身打顫,李生心中十分憐憫這些女子。第二天,島上已空無一人,李生呆呆地站立在水邊很久,忽然有人劃來一條小船,大聲喊道:“那不是某先生嗎?大王依舊平安無事,讓我送先生回家。”船行了一天一夜,才來到岸上。李生害怕遭到緝拿,便帶著金子回到北方。他回到河南時,只見岳父已經先期回來了。
李生回到家中,賣掉他帶回來的東西,家境稍稍寬裕。他想到原先夫妻十分恩愛,但是結婚十年,在一起住了卻不到一個月,如今家中物力稍稍充裕,不忍心妻子始終躺在薄棺材里,埋葬在地下,打算換一口好棺材,并且想看看妻子的遺骨,這也是早就存下的一片衷腸。不料岳父百般阻止,但又阻止不了,理屈詞窮只好說出實情。李生一聽,連忙日夜兼程趕到南昌,希望夫妻破鏡重圓;可是當時被官兵俘獲的那些歌妓,早已分賞完了,不知自己的妻子又流落何方。事后,每當他回憶起在那六、七年之中,自己和妻子雖近在咫尺,卻如同相隔千里,就不免惆悵迷惘,若有所失。又回想到當日妻子和那些歌妓們被官兵俘獲時,被捆綁鞭打的慘狀,更不知道此后受到什么更厲害的迫害,便不免肝腸欲斷。李生從此不再娶妻,聽說后來竟出家當了和尚。
老前輩戈芥舟先生說:“這件事竟可以拿來寫一出戲,只可惜它沒個結尾,這正好和《桃花扇》的故事相似。雖說如同‘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在煙波不盡的大江之上,綿邈含情,引人遐思,但是到底人沒有下落,不免增添無限惆悵啊!”
《李生》雖是一篇敘事性作品,但讀來凄惻沉痛,有一種“此中真歌哭”的抒情魅力。這魅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作品深重悲涼的藝術氛圍。作者就是在這種悲涼的氛圍中敘說人物悲劇命運,引發(fā)讀者強烈共鳴的。
藝術氛圍是作品中籠罩在人物周圍、彌漫在生活場景中的氣息,是人們活動所產生的特有的情態(tài)。藝術氛圍的創(chuàng)造,有賴于作品的基調,作品中人物置身的環(huán)境乃至語言、藝術手法諸因素。
《李生》寫一對貧苦夫妻“相見不相親”的人生悲劇。它開篇提出質疑:普通人家的夫妻,日日相見又長期阻隔、別離,是什么因果報應呢?這詰問的一筆,雖出語平平,但一股哀傷悲涼的基調由此而生,并潛流一般融貫于小說的全部敘述之中,也勾起了讀者深切的關注與同情——李生夫婦感情篤實,何以“結褵十載,始終無一月共枕席?”作者從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上揭示了這一點。他們新婚不久。老母病逝,李生因守喪“謹守禮法”“三年不內宿”;后“貧甚”依棲岳丈家,又因“屋宇無多”只得“別榻書齋”,夫妻僅于早晚同案食耳;進京謀求出身得“婦已卒”謊信后,更“落拓不自存”;最后,衣食無著流落盜窟,以致與妻“彼此不敢通一語”……這充滿血淚與酸辛的三災六難,雖不是人物賴以生存的具體場景和總的社會背景的全部再現(xiàn),但卻是災難時代的曲折寫照。這對人間正常夫妻無法享受夫妻生活的起碼權利,其悲劇根源就是貧困、兵亂,就是封建禮教對人們思想行為的戕害與束縛。作者將人物多舛的命運融化到與時代密切相關的情節(jié)中去表現(xiàn),普通小人物的悲劇命運就有了重要的社會意義。而作者在情節(jié)的表現(xiàn)上,又采用白描的藝術手法,不事鋪陳,不重渲染,極簡約平實地將侍母、守喪、尋婦、為僧諸情節(jié)一帶而過,只詳寫李生在盜窟中的經歷。李生:“信婦已死”,見妻“疑為鬼”;其妻因李生“易里籍姓名”,僅“時時目李生”“疑為貌似”而“兩相失”。數(shù)年間咫尺天涯不自知,“見慣不復相目”,凄婉沉痛令人戰(zhàn)栗。后李生得知真相,每每憶起此景及妻被俘時,心境凄苦之極;不知妻流落何方時,更有不盡的哀思。作者對此用筆稍重,但也點到為止。白描的手法,平實的、情意化的敘述語言,突出了人物的悲慘際遇,使整篇作品的環(huán)境、情節(jié)都呈現(xiàn)出特定的感情氛圍,都成為“情語”,從而強化了主題,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