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杕《雪繼續下》
我是高五那年才考上的大學,后來,就留在濟南工作。
其實,我完全有可能在高三那年考上,根本用不著復讀,這全都怨我父親。我不叫父親爹,也有很多年了,萬不得已就叫他“哎”。父親一開始不習慣,后來也就習慣了。這種局面的形成,始于上高一那年。
那年的冬天,放寒假了,父親趕著牛車出現在了縣一中的大門口。父親讓我把鋪蓋全都搬到車上。我愕然。父親說,你媽病了,家里沒錢了,你在縣里花銷大,咱供不起了,還是轉到咱鄉高中吧,不用住校,省錢。我當然一萬個不愿意,縣一中是省重點,進了縣一中,一只腳就算邁進大學門了,我費了很大勁才考上的。鄉高中一年也就能考上兩三個吧。坐在牛車上,我一路哭,父親一路抽煙,下了一路的大雪,回到家的時候,天都黑了。
工作后,我就很少回去,除了過年。等有了孩子,就更有了借口,孩子小嘛,家里沒有暖氣嘛,于是連過年也不回去了。
孩子三歲的時候,母親打電話催回去過年,帶著哭腔,說家里裝土暖氣了。再也沒有借口了,只好應承。母親在電話里立馬高興,說讓你爹去接你,咱鄰居二滿剛買了一輛小面包。
我一直拖到年除夕上午才走,到縣城火車站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這是個小縣城,火車站已經空了,除了漫天飛舞著的雪花,就只有幾輛接站的車。
一出站,就看見父親瑟縮著身子,跺著腳,雙手湊在嘴邊,捧著一團白氣,見了我們就趕緊上前,笑得有些諂媚。回來了?嗯,甜甜,叫爺爺。爺爺。唉,好孩子。父親接過我老婆手中的行李,帶領我們去坐車。
我們沒看見小面包,卻見到了一輛牛車,還搭著棚子,一頭老牛披著一身雪,在左顧右盼。
這就是你找的車?我很詫異。
嗯,下大雪,二滿說路滑,他不敢開。大年除夕的,都不出車了,錢再多也不中。好不容易才湊了這么一套,現如今都不怎么養牛了,牛不好找,排車倒還是咱家的排車。父親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甜甜倒是挺高興,又跳高又拍手,可見著稀罕物了。看見孩子高興,我老婆那張已經冷下來的臉,馬上暖和了,嗯,牛車,我也沒坐過,是挺好玩的。看見他倆高興,我也跟著高興起來,那就快上車吧,怪冷的。
父親連忙制止,等一下,我上去先把火盆點著。
這輛車父親可真是費心了,鋪著一圈褥子,摞著兩床被子,中間是一個小火盆,下面墊著幾塊磚頭,磚頭固定在車上,火盆固定在磚頭上,火盆上還罩著一個罩子,安全工作也做得很足。
父親手忙腳亂地把火盆點著,怕我不放心,解釋道,上好的木炭,沒煙。
我們都上了車,用被子圍著腿,烤火。父親坐在棚子外面,鞭子一揚,啪的一聲,駕,牛車緩緩啟動。
外面的雪潑剌剌地下,已經看不清雪花的模樣。甜甜站起來,爬在車窗上向外看。父親在帆布上掏了兩個洞,用透明塑料布封起來,就成了窗戶。
透過門簾的縫隙,我看到了一道晃動著的白,當然,這就是父親落滿雪的后背的一部分。我老婆說,外面太冷了,讓咱爸到里面來趕車吧。我說,甜甜,叫你爺爺進來趕車。甜甜就喊,爺爺,外面冷,你到里面來趕車吧。父親很高興的聲音傳進來,好孩子,不用,那樣不得勁,還透風撒氣的,別凍著你們。
牛車吱吱嘎嘎,慢慢悠悠地行走在白茫茫的原野上。路上幾乎看不到一個行人。天漸漸黑了下來。
我掀開簾子,只見天地間一片混沌,遠遠近近的村莊都隱在雪后,只能看到屢屢升起的爆竹的火光,路只剩下一條長長的輪廓,雪中的老牛很是吃力。父親偶爾揚起的鞭子,將漫天的雪抽出一道縫隙。父親成了一個雪人,我覺得這漫天的雪仿佛全都落到了父親一個人身上。
我挪到父親身邊,將一件羽絨服披在他身上,說,這是甜甜媽讓給你披的。父親說,謝謝!還是你披吧,我不冷,你娘給我做的棉襖棉褲厚實著呢。你們那衣服不行,一凍就透。然后,羽絨服就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問父親要了一根煙。兩個煙頭在雪幕中明滅著。
小波,你還記得十七年前那個下午嗎?咱們也是坐著牛車,從一中回家,也是下著大雪。
嗯。
小波,你還記恨爹吧?那年,爹不該讓你轉學,害得你多復讀了兩年,多遭了兩年罪。
也不全怨你,我娘不是生病嘛。
也不全是,事后我想明白了,其實,也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把牛賣了,也可以再借一借,豁出去一張厚臉皮,也還是能再借點的。風雪中,父親嘴巴上的煙頭使勁地亮了兩下。
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不說了。
然后,就是抽煙。
到家的時候,鞭炮聲已經連成一片,二十來里路,走了近四個小時。
吃過年夜飯,母親在廚房里刷碗,我過去跟她聊天。母親說,剛才你叫他爹,他可恣壞了,你看他喝成那個熊樣,多少年沒喝醉過了。我說,那輛車我爹可是費心思了,他說下雪路滑,二滿不敢開車。母親一撇嘴,瞎說,人家二滿是老司機,多大的雪沒見過?你爹跟我說給你打過電話,是你說甜甜想坐牛車。我愣了一下,沒再接茬,趕緊將目光轉移到窗外。
雪繼續下,父親的車佇立在院子里,越發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