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狠狠干-www日本免费-www三级-www色在线-亚洲午夜网站-亚洲午夜小视频

辛牧《漸行漸遠的鄉(xiāng)間手藝人》

雕龍文庫 分享 時間: 收藏本文

辛牧《漸行漸遠的鄉(xiāng)間手藝人》

磨剪子戧菜刀的老白

“磨剪子嘍戧菜刀——”

我開始注意這樣一句吆喝聲,始于觀看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在《紅燈記》中,有一個老地下黨,用磨刀的身份作掩護,他一出場,總是來上一句“磨剪子嘍戧菜刀”。他的這一句臺詞,在我們學(xué)生當(dāng)中一下子流傳起來,經(jīng)久不衰,很快成為經(jīng)典。上學(xué)路上,我們會扯開喉嚨喊,一直喊到學(xué)校。

一次,班上一位同學(xué),是我姥姥村里的,他說,有一個人經(jīng)常去他們村里,一進村就喊“磨剪子嘍戧菜刀——”和《紅燈記》上的人喊得一樣。當(dāng)時,我覺得很神秘,好像電影上或戲劇里的人到了他們村上。我和他相約,那人再去,一定告訴我,我要去聽聽。一天,那同學(xué)突然告訴我,“磨剪子嘍戧菜刀”的又來了,就在大街上。于是,我們倆逃學(xué)去聽。

大街上,一個老頭兒正在撅著屁股磨剪子。老頭年歲不小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滿臉是深淺不一、長短雜亂的皺褶子。旁邊一個大娘,大約是老頭的客戶,著急地說:“老白,你得快些磨,俺家的鍋灶里還燒著火哩。”原來這老頭姓白,倒也合適,頭發(fā)夠白的。老白只顧低著頭躬著腰在磨剪子,并沒有回那位大娘的話。我們則在一邊專門等他喊“磨剪子嘍戧菜刀”。

等來等去,等了老半天,那老白也沒有喊一句,只顧在那里忙活。他將磨好的剪子重新安裝起來,上緊螺絲,對著陽光打量起來。大娘急壞了,一把搶過剪子,說:“就這樣了。”老白朝著大娘的背影望了望,輕輕搖一下頭,順手拾起腳邊的一把刀準備磨。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走上前去,問:“你怎么不喊?”那老頭轉(zhuǎn)身瞅瞅我倆,并不說話,只是忙自己的活兒。我又加大聲音:“你喊幾句嘛!”他便不耐煩了,用手一推我們,說:“沒看我忙著嗎?再喊,人來多了更忙不過來。”

正在這時,一個人提著一把舊菜刀過來了,是我同學(xué)他張叔。張叔一瞪眼:“又逃學(xué),等我告訴你爹揍你。”我同學(xué)拉一下我想溜,我卻挪不動步,沒聽到老白喊怎么能走呢。

張叔帶來的那把刀有點兒特別,刃口上有兩個磞口,表面上也坑坑洼洼的,還有銹。“老白,給我磨磨這把刀。”老白接過刀端詳了一陣子說:“得戧一戧哩。”

他從一個泛著油光的帆布袋子里掏出一個十字星狀的鏟刀,將張叔的菜刀夾在兩腿之間,開始咯吱咯吱地刮,一會兒工夫,他的衣服上就落了一層細細的鐵屑。隨后,他又搖動砂輪,刺啦啦地磨起來,把菜刀磨得平平的。一會兒,他了停下來,四處看,我以為他要喊“磨剪子嘍戧菜刀”。誰知,他從長凳底下的一個小塑料水桶里抓起一塊破濕布,在磨刀石上來回擦了一陣子。然后,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捏緊刀背,一下一下地向前推動,刀便在已經(jīng)變成弧形的磨刀石上來回滑行起來。刀身上的灰褐色水漬越來越濃厚,他又抓起那塊破濕布,將刀身擦凈,順便探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輕輕地刮幾下,像是覺得還不行,便又換另一塊磨刀石磨起來。磨一會兒,便停下來,用手指試一下刀鋒,然后再磨。

好一陣子后,老白將刀舉過頭頂,沖著陽光,瞇著眼左看右看了一會兒,便拖過細磨刀石不緊不慢地磨起來,有點像“磨洋工”。張叔都著急了:“差不多了,已經(jīng)夠快了。”可老白像沒聽見一樣,依然在磨。

總算磨好了,老白將一根麻繩在刀上劃了一下,麻繩斷了。他得意地看看張叔:“怎樣?”張叔一個勁兒地點頭。我和同學(xué)因為他不喊,又生氣又失望,便想找茬兒。我說:“你這算什么,人家的刀磨快了,能砍斷鐵呢?”那天,也不知老白是怎么了,竟然跟我們兩個小輩較起勁來,說:“我磨的刀照樣能砍斷鐵。”我同學(xué)順口冒了句:“吹大牛!”老白翻眼看看我倆,從帆布袋子里找出一截鐵片放在凳子上,揮手就是一刀。鐵片成了兩截,刀卻好好的。張叔接過刀看,也服了。

我們目睹了精彩的表演,但卻沒有聽到老白的喊聲,很遺憾。我盼望著,有一天,磨剪子戧菜刀的老白能到我們村。等了一段時間,一直沒有磨剪子戧菜刀的到我們村上。爺爺說:“咱村窮,做新衣服的人少,剁肉的人更不多,剪子菜刀哪用得著磨,人家來干什么?”

一個星期天,我家院子外傳來一陣陣的喧嚷聲,我立即跑到街上,一大群人圍在那里,還有人正急急火火地向這里跑。我擠進去,咦,這不是老白嗎?原來,“磨剪子戧菜刀”的到我們村來了,而且這人還是我認識的,我又向前靠了一些,并站到了老白的對面,但老白并不認我,像是從來沒有見過我。我只好到旁邊看他干活,心里還嘀咕,他怎么就一句也不喊呢?

村子里的人送來了許多需要磨戧的剪子菜刀之類,堆在老白腳下。老白已經(jīng)開工干了起來。

到了下午,圍觀的人少了許多,但我一直沒有離去。站累了,就坐在街邊的石階上看。

“你看看,你看看,這是磨的什么刀?”循聲望去,村上比較有名、曾經(jīng)在《李二嫂改嫁》上扮演過“天不怕”的厲害媳婦徐柱子家的來了,她把刀向地上一扔,說:“你看看,你這是干的什么活?”然后,就兩手一搭立在那里,像賴上了一樣。

老白這里又圍滿了人。

老白并不爭辯什么,從地上拾起刀,望著卷起的刀刃,呆了一會兒,便低下頭像是找什么。“剁了根雞腿,才幾下就這樣了。還不如以前,砍豬腿都沒事兒。”徐柱子家的滿臉怨氣。

老白站起身,打開長凳一頭的木匣子,里面除了一些雜物,最顯眼的是一把菜刀。他略一遲疑,拿起了刀,在一根鐵絲上剁了幾下,將鐵絲剁成好幾截。然后,他把刀遞給了徐柱子家的:“這是我準備自己用的一把刀,你拿回去用吧。”“那俺自己的刀呢?”徐柱子家的朝地上那把刀一努嘴。

老白說:“那刀讓我磨損了,廢了。”徐柱子家的得了新刀還不甘心,她一彎腰撿起那把損刀,說:“廢了也是俺的東西。”她一手一把刀,扭動著屁股走了。旁邊的人議論著:“老白今天算是白干了。”

我一直納悶,以老白的手藝,怎么會把刀磨損呢!后來才明白,鐵匠打造菜刀時,都要經(jīng)過最后的“淬火”工序,增強刀刃的硬度,使刀刃鋼化。如果只是一邊蘸著水一邊打磨,便傷不了刀刃。但老白偏偏較真,硬是要給徐柱子家的刀“鏟”平那比米粒還小的磞口兒,把刀刃“削去”了一層,損傷了刀刃口上的“鋼火”。老白沒料想,那把刀上的“鋼火”那么少那么弱,輕易動用了一下鏟,便出了毛病。有人為老白鳴不平,老白倒坦然:“怪我,沒看出菜刀鋼火的深淺。”后來,連續(xù)幾天里,老白活很少,有時竟然閑在那里翻《水滸傳》。我就走過去和他搭話并提出要求:“你就喊一下吧。”他看看我,像是莫名其妙,我便提醒他:“就是喊‘磨剪子嘍戧菜刀’,像《紅燈記》里那樣喊。”老白向我一笑:“你以為干手藝是唱戲哩!”

我終究沒能聽到老白喊“磨剪子嘍戧菜刀”,倒是經(jīng)常看他默默地干活。

鍋灶手柳孝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修造一個做飯的鍋灶,是個很平常的活兒。凡是農(nóng)村的男人,沒有不會造鍋灶的,甚至很多家庭都不用男人下手,家庭婦女就干得妥妥的。因此,在人們眼里,造鍋灶根本算不上什么技術(shù),自然也就稱不上什么匠了。

可是,多年來,在我的心里,卻一直以為這個活兒也不簡單,盡管人人會,但真要造一個好鍋灶也非易事。這緣于我心里裝著這樣一個人,我把他當(dāng)作能工巧匠看待。

這人是我們村里的,叫柳孝。先前,柳孝隨父親闖關(guān)東,因為水土不服,個子就停留在了一米五的樣子上,后來只是長粗,而且走起路來很有“特點”,先是微微向前一躬,然后左右搖擺著走。我見到他,腦子里閃現(xiàn)的第一個詞兒就是《水滸傳》里的“武大”。柳孝從東北回到老家后,一直讓人瞧不起,過了三十歲,才在族里人的幫助下,娶了一個有點兒傻的女人,還生養(yǎng)了一個孩子。

多少年里,只有柳孝求人,從沒有人覺得柳孝對左鄰右舍有什么用處。他倒是經(jīng)常給別人家添麻煩。有一次,他家的孩子攥著一根冒火的燒火棍在街上跑,引燃了鄰居家的柴禾垛。他的妻子雖然缺點兒心眼,卻是一個護犢子的,誰也不敢惹她的孩子。她還會從其他孩子手里奪過糖葫蘆,給自己的孩子吃,以至于街上好多孩子見了她就嚇得到處跑。村里人發(fā)現(xiàn)柳孝有用處,是很偶然的事。

陰雨連綿的天氣里,鄰居李嬸在家中生火做飯。那天,不知是因為風(fēng)向不對,還是柴禾太潮,煙不從煙囪里向外冒,卻直從鍋灶口往外躥。李嬸撅著屁股,一會兒用蒲扇使勁地煽,一會兒干脆用嘴吹,嗆得雙眼流淚,半天都沒有燒開一鍋水。李嬸跑到街上,觀察各家的廚房頂冒煙的情形,正好碰到另一家的嫂子,也為鍋灶火燒不旺,煙直往鍋灶口冒而發(fā)愁。突然,她們發(fā)現(xiàn),后街上柳孝家的廚屋頂,一縷縷炊煙正裊裊升起,順著風(fēng)向,不急不慢地飄散著。奇了!這說明,他家的鍋灶口不向外冒煙。李嬸她們?nèi)滩蛔〉搅⒓胰タ磦€究竟。柳孝的媳婦坐在廚屋門口,一邊撥拉著玉米粒,一邊偶爾向鍋灶里添一塊木柴。李嬸左看右看,也沒看出柳孝家的鍋灶有什么特別,可不管怎樣,人家鍋灶里的煙是順著煙囪向外冒,做飯的人不受罪。柳孝的妻子根本說不出什么緣由來,笑了一陣子說:“他沒支好的鍋灶,讓我一腳踹破了,哈哈哈……”柳孝的妻子抬起腳做了個要踹鍋灶的姿勢,李嬸她們趕緊離開了,心想,她別真的一腳踹破鍋灶。

李嬸回到家里跟李叔說起這事:“要不,讓柳孝來幫咱看看這鍋灶是咋回事?”李叔不屑一顧:“他一個殘疾人會什么?再說,一個鍋灶還有什么好看的?這么多年不就這么用嗎,誰家也沒煮不熟飯。”李嬸做飯受氣太多了,堅持讓柳孝幫忙。李叔拗不過,只好同意。第二天,李嬸就專門跑去央求柳孝抽個空閑時間,幫自己家改造一下鍋灶。之前,柳孝從沒想到,有人會請自己幫這樣的忙,在農(nóng)村,修個鍋灶,那不叫活。有人請他,說明人家看得起自己,他爽快地答應(yīng)著:“我這就去,正好也沒事。”柳孝到了李嬸家,水也沒喝一口就干了起來,三弄兩弄,經(jīng)柳孝鼓搗出來的鍋灶果然好用多了,最大的效果就是冒煙順暢了。李嬸逢人就說:“咱女人整天在廚屋里做飯,沒想到,這壘個鍋灶子還有學(xué)問哩!”

柳孝開始火了起來,不斷地有人找他,有的改造鍋灶,有的直接推倒重新造。柳孝在村子里竟然成了人物。特別是一些準備分家單過的,都登門求柳孝幫忙修造好用的鍋灶。

柳孝造的鍋灶好用,大家沒有疑義。但說到省柴,村里有幾個人不以為然:“能省多少柴?咱莊稼人還缺了柴?”有一次,幾個不服氣的人提出,要和柳孝比一比,證明他造的鍋灶并不省柴。開始,柳孝不答應(yīng),他沒有勇氣和人比什么。可那幾個人一再叫板,一向默默無聞的柳孝來了勁頭:“那就比一比!”

這一天,柳孝給一家剛剛支起了新鍋灶,原來的鍋灶還沒有拆除,正好一試。兩口大鍋分別加滿了水,由公正人為兩人分別準備了兩捆相同分量的樹枝干柴,同時點火燒水。那天,風(fēng)向好,老式鍋灶也沒有返煙。人們圍了幾圈看熱鬧。眼看著兩人一根根地往鍋灶里送柴,大鐵鍋逐漸熱起來。過了一陣子,柳孝灶上的鍋里冒出了熱氣,一掀鍋蓋,水已經(jīng)沸騰了。而另一個灶上鍋里的水才開始有響聲,柴燒完了,水才沸騰起來。算下來,柳孝的灶上省下大半斤柴,提前六分鐘。這還是在老灶沒有返冒煙的情況下,如果遇到返冒煙,那差距就更大了。人們點頭信服了:“過了大半輩子了,誰承想,一個鍋灶還有這般學(xué)問!”

柳孝一火,找他支鍋修灶的人越來越多。找他幫忙的人有時也會有點“意思”,或給幾個雞蛋,或塞給他兩盒煙,或送上一瓢米,最起碼,也是管他吃一頓飯,有時,一些人家還炒上幾個菜,伺候他喝兩盅。一段時間里,柳孝很受用這種狀況,每天很開心,走在街上,和他打招呼的人多了,他有一種滿足感和自豪感。他的妻子也感覺到有人對她的矮丈夫客氣了,開始去鄰居家串門,尤其是在做飯時,婦女們用著柳孝造的鍋灶,說著柳孝的好,她聽了心里美滋滋的,人們覺得,柳孝這個妻子并沒有原來那樣傻,只是反應(yīng)慢,不太會處理事。特別是講起支鍋灶的事,她會說起,柳孝這手藝,全是她的功勞。原來,柳孝三十多才娶妻,結(jié)婚前,妻子曾說:“最怕下廚屋做飯,滿屋子的煙,又嗆又熏,讓人喘不上氣來。”柳孝信誓旦旦地承諾:“咱倆結(jié)婚,別的不敢說,但絕對不會讓你受煙的氣。”當(dāng)時,他妻子也沒當(dāng)回事,她考慮不了那么多。

柳孝卻是個實誠人。他從此開始琢磨起鍋灶來。那時的鄉(xiāng)村,一般用泥巴支鍋灶,很簡陋。在廚屋的土墻壁鑿出煙筒洞,壘起鍋臺。鍋臺前面是生火送柴的口,上面是放鐵鍋的大圓口,下面放幾條鐵棍漏柴灰用。柳孝修造了無數(shù)次灶,終于找到了竅門。這種鍋灶的好壞關(guān)鍵在煙道上,必須把后面墻壁上的煙囪和連接煙囪的角度處理好,能夠讓煙順暢地沿著煙囪向外冒。說著容易,做起來卻難。柳孝一次次地試驗,效果總不理想。直到他和妻子結(jié)了婚,也沒有試驗成功。

新婚后,妻子準備進廚屋做飯。柳孝一把拉住妻子:“我來做飯。”妻子傻傻地笑:“男人還進廚屋哩!”柳孝心里想:“雖說妻子頭腦有點簡單,但自己不能欺負她。既然承諾過,那就一定要把鍋灶的事整明白了,再讓她進廚屋。”他一邊下廚,一邊觀察。不幾天,家里的鍋灶就拆了重新造。一拆鍋灶,就吃不上飯。后來,他就在拆鍋灶前提前做好一些熟飯,以備在修造鍋灶時吃。經(jīng)過多少次試驗,他憑感覺摸清了煙道與出煙口銜接的最佳角度。他終于為自己家改造了一個滿意的鍋灶,他的妻子也開始進廚屋做飯了。

我母親也聽說了柳孝的本領(lǐng),提了雞蛋跑去,請柳孝幫我們家支鍋灶。柳孝來了,在我家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推了車子走了。一會兒工夫,推了滿滿一車土來。母親說:“天井里這么大一片地,咋還出去推土?”柳孝說:“家里的土黏性差,沙石也多。”他先是在我母親選定的一側(cè)墻壁上鑿出煙道,然后開始用細土加上麥糠和泥巴,再用蓋房子剩下的一些土坯塊支起了鍋灶的大體框架。這些活兒完了,他就坐下來抽煙,抽完一支又抽。

柳孝抽完第二支煙時,呼地一下子站起來,脫下了身上的大褂子,在左胳膊上澆一瓢水,然后將左胳膊放在煙道與出煙口銜接處當(dāng)作模具,右手抓起一把我送上的泥巴抹了起來。他不斷地變化著角度,定好后便一直抹泥巴,抹好便停了下來。他就那么一個傾斜的姿勢立了良久,慢慢地抽左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其他工序。

鍋灶支好后,十分好用。這件事讓我很佩服柳孝,他雖其貌不揚,對自己有點傻的妻子卻珍愛有加,因為愛,又把普通的鍋灶研究得這么地道,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優(yōu)秀的工匠。

時下,農(nóng)村早已沒有用這種土鍋灶做飯的人家了,我家的鍋灶也早已拆除好多年了。柳孝也進了城,照看孫子,在城里,一定也用不上這種土鍋灶。只是,我還常常想起柳孝這個人。有時,站在煤氣灶邊,望著那悠悠的上下躥動的火苗,還會憶起,鄉(xiāng)間那粗糙的土鍋灶和那支鍋灶的工匠柳孝。

拉大鋸

說大黃是一個木匠,好多年里,很多人并不服。“他算什么木匠?他只會拉鋸。”“可不是哩!拉了一輩子大鋸,沒見他做出個什么像樣的家具。”為了這,大黃沒少受氣,不管別人服不服,大黃一直認為自己就是木匠,而且是一個好木匠。有時在飯桌上,介紹自己是木匠時,有人會反駁他,幫他補充上一句:“拉鋸的。”旁邊其他人也會附和著說:“對,拉大鋸的。”老黃聽了就覺得很沒面子,像是自己說了謊話,尷尬得很。有時也會辯白幾句:“哪里的木匠也少不了拉鋸的,好多人都稱我?guī)煾盗ā!彼@一說,大家就不再言語了,像是默認了。以后,大黃很少解釋什么了。后來,大多時候他干脆就直接介紹自己是拉鋸的,還兩手上下比劃一下:“拉大鋸。”這樣,反而沒人小瞧他,倒還抬舉他了:“噢,是木匠啊,有手藝,好討生活呀。”他也只是笑笑,不多說什么。

大黃姓黃,因為一生下來就十多斤重,三四歲上個頭就超過了同齡的孩子,力氣又大,大家就叫他大黃,一叫就是一輩子。

大黃雖然有些笨,卻從小就想學(xué)一門手藝,專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覺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對得起自己的光陰歲月,才能不白活一輩子。他爺爺是一個木匠,到了他爹,竟然沒有繼承父業(yè),而是喜歡種地侍弄莊稼。到了他,本來對木匠也沒有什么興趣。他愛上木匠,愛上拉鋸,是從一首兒歌開始的。

拉大鋸,扯大鋸,姥娘門口唱大戲。

接閨女,叫女婿,小外孫也要爭著去。

姥娘煮上大米飯,舅舅殺只大公雞。

一首兒歌,唱來唱去,大黃便對鋸產(chǎn)生了興趣。很小的時候,他就不知從哪里弄來半截兒小鋼鋸條,這里鋸那里鋸的,將從木工那里撿到的一些木頭兒鋸得方方正正,就像現(xiàn)在小孩子玩的積木!有時,他還能用這半截小鋼鋸條鋸開很粗的鐵絲,在小朋友們面前很有面子,顯得很神氣。

年齡大一些了,大黃的父親就讓他劈柴。劈柴,盡管用斧子劈就是了,可他卻喜歡“多此一舉”,非得用手鋸將雜七雜八的木頭鋸成一截一截,他甚至?xí)谝粔K塊看起來很不起眼很不規(guī)則的木頭上用粉筆認真地劃上一圈圓線,沿著這個弧線鋸,這樣就避免了鋸偏鋸斜。有一次,大黃的父親大約在什么地方生了氣,回到家時,正瞅見大黃撅著屁股在那里畫線,趕上去,朝著大黃的屁股踢了一腳,嘴里還數(shù)落著:“讓你劈塊爛木頭當(dāng)柴火燒,你比建座宮殿還下功夫,你小子在學(xué)校里念書怎么不用上這個勁兒?”大黃天生好脾氣,并不惱,回頭朝著父親傻傻地笑一笑,從地上爬起來繼續(xù)認真地畫線,有時還把上學(xué)時用的尺子用上,直到畫好了,然后再一板一眼地用手鋸鋸木頭。手鋸也叫單鋸,很難掌握,正常大人都鋸不了,可大黃卻鋸得游刃有余,他把木頭鋸得平整而規(guī)則,然后再用斧頭劈開!大黃的父親見他這般,也就無語了,搖一搖頭,深深地嘆口氣離開了!

到了16歲時,大黃便不上學(xué)了,跟著鄰村師父學(xué)木匠,先是跟著師父拉鋸,師父拉大鋸(上鋸),他拉小鋸(下鋸)。木匠行里有句話叫“百日斧子千日錛,大鋸只需一早晨”。大鋸太容易了,一早晨就能學(xué)會。但是大黃跟師傅學(xué)徒,一直拉大鋸。

拉大鋸,說到底就是手工開木頭解木板。一根圓圓的大木頭,首先要讓它變成薄薄的木板,然后才能做各種家具。木頭開板需要臥式拉鋸,通過調(diào)整鋸條的角度,把整根木頭一片片地“片”出來。

鋸木頭前需要先拉墨線,這是魯班發(fā)明的。兩個人,一人在木頭的一頭兒捏緊墨線,對準角度,繃緊后,把墨線扯起,再彈下去,木頭上就有了清晰筆直的黑色線;畫好了墨線,然后是固定木頭,將整根木頭固定在架子上,兩個人一推一進開始比著墨線拉鋸。拉鋸是一個十分講究的活兒,需要兩個人的配合。

大黃干上學(xué)徒工時,實際上,有好幾次機會,幾乎就不用拉大鋸,而去學(xué)真正的木匠活了。在師父心里,覺得大黃是個干木匠活的料兒:“說不定還能成大器哩!”師父見他拉大鋸很用心,考驗得差不多了,已經(jīng)準備讓他開始學(xué)木工手藝,甚至要讓他學(xué)“細工”。不巧,那段日子里,木匠活兒多,好多家早就準備好了木料,讓木匠打家具。而鋸木頭是第一道工序,鋸?fù)炅诉€需要晾干,木頭板兒干了才能進入打家具工序。需要鋸的木頭太多,而正好又沒有新的學(xué)徒工換。倒是來了一個學(xué)徒工,個子太小,根本拖不開鋸,師父自然不放心,怕鋸壞了,也怕傷著人,于是,師父就征求大黃意見:“能不能再干一段,你學(xué)活兒反正是早天晚天的事。”大黃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聽師父的。”

其實,自從拉大鋸后,大黃感覺一直挺好。聽著那刺刺的鋸聲,或長或短,或輕或重,或粗或細,越聽越悅耳,有時來回拉一上午都不覺得累,連拉下鋸的都支撐不住了,他卻像拉二胡一樣,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特別是到了一些村莊,他在大樹邊借著大樹干支起鋸架,拉起鋸來,好些人會過來圍觀,有時,一些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娘會坐了馬扎子一看一個上午,還不時議論一番:“這后生,這大鋸拉得不孬哩!”大黃就覺得自己很是威風(fēng),比舞臺上的武生都要神氣一些。所以,他這一干又是半年。這時,師父已經(jīng)不用再怎么操他的心,不論誰家有木工話兒,首先是派大黃先去拉大鋸,而且?guī)煾高B打架子都不用管了,大黃一律都干得妥妥的。等大黃把木頭鋸好,晾干后,真正的木工才開進“工區(qū)”干細活。而這邊師父們干著細活時,那邊大黃又去其他人家拉大鋸了!

在農(nóng)村木工活這個行當(dāng)里,干木匠光會拉鋸,而且是拉大鋸,就等于上小學(xué)一直沒考上中學(xué)。師傅終于不忍心了,年底,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大黃學(xué)習(xí)木工手藝!何況鄰村已經(jīng)有人說閑話了:“人家娃老實,也不能讓人家拉一輩子大鋸啊!”都定了,到下一家干活時,就讓大黃正式學(xué)習(xí)打家具。可準備去的那家人很“挑剔”,早早地備下了當(dāng)時村子里最好的楸木,這種木料木質(zhì)硬、木面光滑、花紋漂亮,比較貴,一聽說要讓兩個新徒弟拉大鋸解木頭就不答應(yīng):“我這是準備給兒子結(jié)婚打家具,這么好的木頭,別給我鋸壞了。”“就讓大黃師傅掌上鋸!至于誰拉下鋸我就不管了。”那人也懂行,連上鋸、下鋸都知道。尤其是大黃聽了后,激動了一夜,人家一口一句“大黃師傅”,還把咱叫成了“掌鋸的”,這話,越想越受用。于是,沒等師父表態(tài),第二天,大黃就主動找?guī)煾刚f:“自己喜歡拉大鋸。接著干拉大鋸的活。”師父雖不忍心,卻也沒別的辦法,就答應(yīng)了。

不知不覺間,天長日久,大黃還真成了師父。他覺得,自己也可以掌管一門了!后來,他就專門拉大鋸,不再考慮學(xué)細工技術(shù)的事了!有人說他傻,他也不管,只是一鋸一鋸地認真高興地拉……

大黃的鋸越拉越漂亮,名頭也越來越大,誰家有木頭,即使不做木工活,也請大黃去拉鋸解木板,以備將來用!

當(dāng)村子里通上了電,家家戶戶沉浸在光明的幸福中時,同樣沐浴在電燈的光芒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黃一直陶醉在巨大的成就感里,他沒想到,自己讀書不中用,卻因為拉大鋸而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成功人士,這時,大黃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業(yè)了!

大黃渾身充滿著力量,一邊享受著拉大鋸而獲得的羨慕和尊敬,一邊每天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忙碌著。他更加一絲不茍、一鋸一鋸地拉著,把木板解得平整規(guī)則,同時,他立定決心,這一輩子就拉大鋸了,不再改行了,就讓大鋸來回抽動的韻律伴奏自己的一生!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將是一首優(yōu)美愉悅昂揚的詩,他為自己過上了詩意的生活而自豪,每天都精神煥發(fā),憧憬著美好的明天!

然而,沒過多久,一個新生事物出現(xiàn)在鄰村!那家人做家具解木板沒有請大黃,而是使用了電鋸!起初,大黃有些不相信,那家人他熟悉啊,他的兒子結(jié)婚做家具時就是自己去拉的大鋸,活干得很讓他們滿意,當(dāng)時還說,等他的孫子結(jié)婚時還讓他去拉大鋸!怎么沒請自己呢?大黃不相信有比自己拉大鋸拉得好的!他決定親自去看看!

到了現(xiàn)場一看,大黃驚得張口結(jié)舌!神奇的電鋸終于征服了他。一會兒工夫就能干完幾天的活兒,而且漂亮得很!

在回家路上,一種莫名的失落從大黃心底升起!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風(fēng)光不會有多久了。果然,后來雖說還有活兒,但明顯少了!再后來,農(nóng)村連自己打家具的也逐漸少了起來,好多人直接從城里買家具,一車就拉到家了!所以,連電鋸也不稀罕了。

望著那生銹的大鐵鋸,滿頭白發(fā)的大黃時常陷入沉思中!不過,經(jīng)常有一縷笑容掛上他的眉梢,那是大黃仿佛又聽到了自己拉大鋸的聲音。

屠戶“老瘸”

臘月的豬叫,正月的鑼鼓聲,像集結(jié)號,最容易聚人。

進了臘月,年一天天臨近。村西的打麥場,豬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具有極大的誘惑力。這時節(jié),村民手頭沒多少活,一聽到豬叫聲,就知曉要殺豬了,殺豬的場面不亞于一場大戲,男女老少一個勁兒地往打麥場跑。一路上,滿耳朵里都是豬叫聲。先是豬那憤怒的嗷嗷嚎叫,接下來是恐怖絕望的嘶叫,再后來是無奈的吼叫。聲音越來越弱。等我趕到時,豬已經(jīng)不再吼了。

打麥場靠近村莊的一邊,一排白楊樹高過屋頂。屋頂上的枝條,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夸張地搖來晃去,彈奏著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音樂。那聲音,很像撕一件東西卻總是撕不爛的感覺,著急、無奈、憤怒……

樹下已經(jīng)聚了許多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一個大圓圈。我著急地使勁兒從外圍向里鉆,終于擠到了前面,一眼看到了被捆綁住了四條腿的白毛豬躺在地上,嘴里不時地發(fā)著哼哼聲。剛才還大吼大叫地掙扎,這回怎么這么老實了。旁邊有一個小孩,覺得缺少刺激,握著一根樹枝去戳豬的耳朵。白毛豬生氣了,四腿一掙,悶悶地吼了一聲,把地上的樹葉子吹進了圍觀人們的腿縫里。孩子們大笑起來,又有幾個孩子也找來樹枝去戳白毛豬,反復(fù)地戳這兒戳那兒,一會兒,白毛豬像是適應(yīng)了這種并不疼痛的撓癢癢般的戳法,不僅不再發(fā)怒,還哼哼唧唧地享受起來。“閃開,閃開,一邊去。”喊聲還沒落盡,圍著白毛豬的人就閃開了一道口子。

“殺豬的來了。”我尋聲一看,嗨!這不是老瘸嗎?老瘸走上前,抬起腳,要踢一踢白毛豬,這是他的習(xí)慣,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他踢這一腳是什么道理。腳還沒落到豬身上,白毛豬便嗷的一聲叫,四條腿同時一掙,結(jié)果繩子更緊了,屁股上照樣挨了老瘸重重的一腳。“我讓你叫!”白毛豬不叫了,只是躺在地上哼哼,像是認了命。

老瘸回過頭來,向身后看,一個臉長得瘦長、特別是兩腮使勁兒向里擠著的人走上來。這個瘦臉頰是老瘸的助手,跟在老瘸身后,經(jīng)常挨訓(xùn)。他將手里的棗木棍恭敬又討好般地遞給老瘸,旁邊的人呼啦啦向遠處散開。只見老瘸掄圓棗木棍,迅疾而猛烈地砸向白毛豬的耳根部,白毛豬嗷地悶叫一聲,四條腿略作抽搐,便不動了。這時,上來幾個壯年,將扁擔(dān)向白毛豬的四腿間一插,嗨的一聲,將白毛豬抬起放到了案板上。

捆綁白毛豬的繩索解除了,但白毛豬卻只能躺在案板上等待被宰殺。大膽的孩子不停地上前試探著摸白毛豬。

老瘸來到殺豬案前,用手拍拍白毛豬,然后,抓住豬耳朵向旁邊拖了拖,白毛豬的脖子便更明顯地朝向了老瘸。老瘸已經(jīng)操刀在手,大家伸了伸脖子,屏住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老瘸手里的刀。好多次,我想親眼看看刀是如何進入豬的脖子里的,可總不如意。有時去晚了,豬已經(jīng)被放血;有時站的位置角度不好,根本看不清楚;有一次,剛要看到,被突然擠到前面的人擋住了我的視線。這次,我慶幸搶占了一個上好的位置,不斷有人往這邊靠和擠,幸虧我旁邊有幾個力氣大的青年,我得以在他們的夾縫里穩(wěn)穩(wěn)地占住好位子。老瘸像是想起什么,沒有下手,向四周環(huán)顧:“盆子呢?”瘦臉頰手忙腳亂地將一只搪瓷臉盆推到了木案下面。老瘸有些不滿意地瞅了一眼:“加鹽了?”瘦臉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朝著臉盆一抖擻,白花花的鹽便溶化在了臉盆的水里。老瘸瞪了瘦臉頰一眼:“早干么去了?”瘦臉頰尷尬地一笑,向后退去,并不敢接老瘸的話。老瘸這才重新持刀向前,用左手在豬脖子上又掐又按,然后按住豬頭,右手向前一伸,尖刀就進入了豬脖子。我看到,老瘸的半只胳膊都進入了豬脖子。只一瞬間,老瘸連刀帶手一起抽了出來,一股冒著熱氣的血汩汩流出,嘩啦啦地流向臉盆里。 這時,白毛豬竟然還動了動。“啊呀,豬又活了,又活了。”一個小孩子喊了起來。可惜,白毛豬只動了幾下,便再無動靜了。我湊上前去仔細觀察,噫?豬脖子上的刀口竟然呈現(xiàn)三角形,我納悶,刀明明只有兩面刃,刀口卻是三角形。后來聽人說,這是老瘸的一招,抽刀時故意側(cè)轉(zhuǎn)一下刀鋒,使刀口呈三角形,方便豬血快速流出。大人們都站在旁邊稱贊老瘸的刀法,我倒不以為然,因為我對老瘸印象一直不好,看那一身黑,像個殺手,在書上這種裝扮的沒一個好人。殺個豬,還將刀捅得那樣深,將胳膊都伸了進去,至于那么夸張嗎?故弄玄虛罷了。瘦臉頰正在向人們講自己那年殺豬的笑話。一刀子進去,也流血了,可豬真的活了,從案板上蹦下來,向著打麥場躥去,七八個人忙活了半天才將豬重新逮住,還得老瘸補上那一刀。原來,老瘸將胳膊伸入豬脖子是有門道的,只有那樣,才能夠得著豬的心臟,而刀只有插入心臟,豬才能斃命。

老瘸看看遠處那鍋熱水還沒有燒開,便不是很急。他抓過豬后腿,在上面割開一道小口子,瘦臉頰遞上一柄細鐵釬。老瘸把鐵釬從割開的小口子處向里插,順著皮層一直插到豬后脖子,來回抽動了幾下,抽出鐵釬向地上一扔:“喂,你們下手吧。”大個子首先上,他敢跟老瘸接話:“光下手還行?還得下嘴呢!”他半跪下,將一截塑料管子插進豬后腿的刀口里,用兩手擠住,咬住管子的另一端,撅著腚、歪著腦袋吹了起來,豬皮層下像是有無數(shù)個小蟲子在蠕動,有個小孩子又喊:“活了。”剛一出口,看了一眼黑老瘸,就不敢言語了。大個子吹了老半天,一屁股坐地上:“哎呀媽呀,不行了。”“不行了?這么熊嗎?”另一個像是等不及了的壯漢一邊說著一邊向旁邊推大個子。這壯漢力氣大,還有長勁,瞪著眼珠子,鼓著腮幫子,臉憋得紫紅。眼瞅著豬的身體膨脹起來,變大變肥,而且像是白了許多。瘦臉頰一直沒表現(xiàn),早就忍不住了:“該我了。”大個子也差不多了,趁機撤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朝著瘦臉頰吐口唾沫,“你個熊孩子!”瘦臉頰只顧吹,他的吹法像是不怎么用力,但豬脹得卻很快,已經(jīng)鼓足了似的。瘦臉頰一鼓作氣把白毛豬吹得鼓鼓的。這時,有人拿來了自行車打氣筒,老瘸一看:“你真是小瞧了這幫人,還用打氣筒?”

水燒開了。幾個幫手將豬抬起放入滾動著開水的大鐵鍋里,一起一落來回幾次。鍋里的水漫上來,流出鍋沿,澆滅了熊熊燃燒的烈火。“行了行了!別燙熟了!”老瘸喊起來。豬又被抬上案板。瘦臉頰早已手拿刮毛鏟子等在那里了。瘦臉頰伏下身子開始刮豬毛。他一鏟子下去,就從豬后腦勺到豬后腚,一道小半拃寬的鮮亮光滑的肌膚露了出來,“哇,好白啊!”有人驚嘆。瘦臉頰三下五除二就將豬毛刮得差不多了,然后這里削削,那里剔剔,一個溜光滾圓,肥潤鮮亮的豬在冬日的太陽下憨態(tài)可掬,令人眼花。

“別磨蹭,麻利點。”老瘸閑得夠久了,像是手癢了。豬又被頭下腚上地掛到了橫綁在兩棵白楊樹干的那根大木杠子上。

“要開膛了!”這是好多孩子們最激動的時刻。剖開豬肚子,豬內(nèi)臟下水里的豬尿泡是孩子們最開心的玩具。每次殺豬,得到豬尿泡的孩子,倒去豬尿泡里的尿水,在地上的干土里手腳并用地揉搓上一陣子,再拿嘴吹起來,吹得像個大皮球。獲得豬尿泡的孩子,高擎著豬尿泡在前面跑,后面會有一二十個孩子追星般地跟在后面,又神氣又威風(fēng),一整天風(fēng)光無限。村支書的孫子站在最前邊,好像只等著拿的樣子;旁邊的二壯不服氣,他爹是吃國庫糧的,在村里的地位影響并不比村支書差多少;這回又多了一個安子,他大伯在抗美援朝中犧牲了,他是烈屬,不久前從縣城來到村里跟叔叔和嬸娘過,因為他經(jīng)常有一些吃的和玩的分給其他孩子,所以很快就成了“孩子王”,已經(jīng)和村支書的孫子干了一架。他覺得豬尿泡應(yīng)該是自己的。

豬下水從豬肚子里一件件地掏出來了,孩子們的心都懸了起來,爭著往前靠。村支書的孫子像是感覺到了威脅:“叔,先把尿泡給我割下來。”他竟然喊老瘸為叔,而沒有叫綽號,老瘸本來是理所當(dāng)然地將豬尿泡給村支書的孫子的,以前給過好多次。可這次,他盤算了起來,村支書年齡不小了,他兒子又不是能夠接上班的料;再說旁邊那幾個孩子,自己也得罪不起哩。他看看村支書的孫子,笑笑說:“先別急,先掏心肝。”二壯側(cè)過腦袋抗議:“憑什么給你?”安子又叫了起來:“誰都別爭了,那是我的。我大伯打過美國鬼子,功勞可大哩。”二壯說:“我爹還給村里人買過自行車呢。”村支書的孫子不屑一顧:“我爺爺管著你們,你們都得聽話。誰不聽話就治誰!”旁邊有人朝我一歪頭:“人家他爹是老師,還教著你們呢。”可他這話并沒有引起什么反應(yīng),那個年頭,一個村子里的民辦老師沒什么地位,在村里根本算不上人物。雖說我也十分想得到豬尿泡,但肯定沒我的份。我很有自知之明,一句話也不說。在場的許多孩子,都像我,只有跟了高擎豬尿泡者后面跑的份。

“哎喲!壞了,壞了。”怎么搞的,豬尿泡怎么破了?老瘸驚詫地將一團肉皮扔到了地上。孩子們圍上前,村支書的孫子從地上抓起來左看右看,最后無奈地扔到地上,怏怏而去。

旁邊有人咕噥了一句,這老瘸,干活挺講究的,這么多年,可從沒割破過豬尿泡,這回咋失手了呢?

閩南鋦匠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鋦匠,是閩南人,長得白白凈凈的,個頭不高,三十多歲的樣子,頭戴一頂長沿圓帽,肩挑一副擔(dān)子,擔(dān)子前是一個表面斑駁的陳舊木箱子,后頭便是風(fēng)箱、板凳,板凳底下是一個鉆子。他不太愛說話,且聲音小。他不論說什么,臉上都沒表情,像是念著早已寫好的文字。他聽別人說話也是,不管你說什么,很難調(diào)動他的面部表情。他進了村子,就在村子中心大街的那棵老槐樹下支攤子干活,一坐老半天,一聲不響,默默地用一個圓砂輪有一搭無一搭地打磨著幾枚鋦釘。很多人不會留意,村子里來了鋦匠。只有一些好事者會圍過上去:“你能鋦什么?”鋦匠答一聲:“鋦盆鋦碗鋦大鍋。”“你怎么也不吆喝幾聲?誰知你是干什么的!”這時,他會抬頭看看你,也不知嘴里咕噥一句什么,繼續(xù)打磨鋦釘。

朋叔悄悄地回了家,一會兒工夫,提著一個破麻袋來到鋦匠面前,倒出一堆破瓦片,“你能把我的面盆鋦好嗎?”大家一看,這不就是上次鋦匠說沒法鋦了的那堆東西嗎。朋叔是村里出了名的刁鉆人,面盆是他與妻子吵架時賭氣摔壞的,三分之一還是一個整塊,其余三分之二全是大小不一的碎片了。不久前,有一個鋦匠來到村里,他難為人家一次了,那鋦匠硬是沒接:“你這盆沒法鋦了,再買個新的吧!”“買新的你掏錢?”朋叔當(dāng)時很不高興。這次,他見來了新人,便又提了來,顯然有點欺負人。閩南鋦匠把麻袋里的破盆輕輕倒出來,在地上圍了一個大體的框架,沉思了一陣子說:“能鋦,只是貴一點。”朋叔的心一緊:“我買的時候才花了兩塊六。”閩南鋦匠像是沒聽到他的話,“大約要花一塊五,可能多兩毛,也或許少兩毛,最后看看用多少鋦釘。”在場的人都有點吃驚,這閩南鋦匠真是缺心眼,一塊五能干這個活?可他接下了,連朋叔也沒想到。于是,好多人都放下手頭的活來看閩南鋦匠如何鋦這個破盆,多少有點看熱鬧的感覺。

閩南鋦匠坐在小板凳上,在膝蓋上蒙一塊厚布,開始用小刷子清刷盆片,然后開始把破片和盆對起來,用一根粗麻繩,“五花大綁”地把盆固定住。這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塊。朋叔也著急:“怎么少了一片,這可怎么辦?”旁邊有人議論:“算了,別鋦了,破成這樣了。”閩南鋦匠不急不慌地說:“你再回家找一找,一定還有一片的,床底下、屋旮旯等地兒找找。”朋叔回了家,過了好一陣子,拿著一塊瓷盆片回來了。

閩南鋦匠接過來,一按,跟缺口下好吻合,便將固定起來的盆放在自己兩腿之間,開始用金剛鉆在裂紋兩邊鉆眼。說是金剛鉆,其實,就是一根木制的鉆桿,鉆桿底端按了一個鉆頭,中間有一根皮繩攔成弓的形狀。他一手握著鉆柄,另一只手拉動兩頭連著皮繩的操縱手柄,隨著鉆桿的旋轉(zhuǎn),金剛鉆的鉆頭也在飛速旋轉(zhuǎn),在堅硬的瓷盆上鉆出細細的小孔。旁邊圍了一圈人,有人說:“好像拉二胡的哩。”有人接腔:“恐怕是你拉得了二胡,鉆不了眼哩。”

閩南鋦匠聚精會神地鉆著孔,不管別人說什么,他像是沒聽見一般,只顧操縱著那柄琴弓般“金剛鉆”,刺啦啦、刺啦啦地在盆和碴片上鉆成一對一對的小孔,鉆好了,再將大小不一的鋦釘嵌進去,用小錘子輕輕敲打,外面抹上一層油灰。這一整天,他以鉆當(dāng)針,拿鋦釘當(dāng)線,像補衣服一樣,把朋叔的破盆“縫補”得天衣無縫。這時再看,鋦好的盆,鋦釘整齊,大小錯落有致,像是有意設(shè)計的兩條弧形圖案,好多人禁不住脫口而出:“比原來的還好看了。”朋叔并不說話,他想,光好看有什么用。這時,閩南鋦匠站起身,將一桶水倒入盆里。眾人都圍過來,滴水不漏。朋叔再挑剔也挑不出毛病來,大方地掏出一塊五,閩南鋦匠卻說:“拿一塊三吧,沒有用那么多的鋦釘。”

閩南鋦匠的活兒好,人們見識了,人品好,也感覺到了,連朋叔都服了的人,還有誰不服的?所以,閩南鋦匠便經(jīng)常來村子里干活,照舊不聲不響、默默地做活兒。一次,村子里突然來了一個浙江鋦匠,在大街上不斷地吆喝著“鋦盆鋦碗鋦大鍋……”閩南鋦匠在村口聽到吆喝聲,扭頭就向其他村奔去了。好多人勸他:“他干他的,你干你的,來了就住下吧。”他只是搖搖頭,還是走了。這天,閩南鋦匠來了,依舊在老槐樹下擺上攤子準備干活,那浙江鋦匠又來了,一邊走一邊吆喝,吆喝了幾條街后就在閩南鋦匠斜對面的一個空場擺上了攤子。閩南鋦匠也不作聲,收拾起攤子準備走。村里人為他鳴不平了:“你先來的,憑什么你走,讓他走。再說,你的手藝好,俺就認你。”他只淡淡地說一句:“過兩天我再過來。”大家望著閩南鋦匠遠去的背影,越發(fā)覺得這人厚道,于是,有活也不讓那個浙江鋦匠干,專等閩南鋦匠來。

有時,閩南鋦匠一段日子不來,還覺得有些失落。這一天,閩南鋦匠早早地在老槐樹下支上攤子。村上的胖媳婦首先拿來了一把茶壺,茶壺嘴兒碰掉了,想再鋦上。閩南鋦匠左看右觀,反復(fù)端詳了一會兒說:“最好買把新的。”胖媳婦問:“為啥?”“手工會很高的,這是細瓷,難鋦。”胖媳婦有些失望,她記得,新婚之夜自己與丈夫就用這把壺倒的合歡酒。胖媳婦要走了,閩南鋦匠說:“我再看看。”他接過來,向著胖媳婦說:“一元錢行嗎?”胖媳婦高興了,心想,別說一元,就是兩元也不貴啊。

閩南鋦匠忙碌起來。這把壺形體小,比較精致,表面的瓷滑得很,因為是瓷器,表面光滑,打眼時比較麻煩,稍有不慎,壺就會碎。眼打完后,用細細的鐵固定,最后還得磨平里面。再說,位置比較別扭,不好用力,既沒有卡具,也沒有動力,鉆眼全靠雙手的感覺下力,有幾次打滑沒鉆成。但他一點兒也不慌,像是沒人看一樣,充分顯示出精細嫻熟的手藝和精湛的功夫。他選擇了銅質(zhì)的鋦釘,帶有純金的色澤,壺鋦好了,像是專門鑲上了一道金邊,十分好看,若不專門介紹,還以為是設(shè)計上的呢。最后,胖媳婦非要給他兩元錢,可閩南鋦匠硬是不收:“說好一塊的,說好一塊的。”

后來,不知不覺,沒再見閩南鋦匠進村。開始,有人常念叨,后來,逐漸淡忘了。還是那個浙江鋦匠透露的消息:“人家發(fā)了,回家?guī)退芷髽I(yè),當(dāng)老板了。”盡管我不太喜歡那個浙江鋦匠,但我很愿意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扶耬把式二叔

深秋季節(jié),萬木凋零。在鄉(xiāng)下,卻還有一件大工程在等著人們。那就是播種小麥,迎接來年五月金波蕩漾的麥浪。

深耕土地后,將地耙平,然后開始播種。播種小麥,在當(dāng)年是一項大活兒,誰也不敢怠慢。

這時,最出風(fēng)頭的是二叔。因為他是村上少有的掌握耩地扶耬絕活的人。說起耩地,看起來容易,其實是個集技術(shù)、經(jīng)驗和力氣于一身的手藝活兒。很多人會干也能干,但卻干不漂亮,特別是影響到來年的小麥收成,那是了不得的事情。二叔自小是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尤其是在耩地上,經(jīng)過好多年、好多人以及實踐的驗證,的確是他人無法比的。上一年,有一個年輕后生不服氣,硬是扶耬耩了幾畝地。沒到收成,到了春天,小麥剛返青,就露出了破綻:有的地方一大窩,可謂密不透風(fēng),浪費麥種不說,小麥長不起來,產(chǎn)量下降;還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好好一壟地沒播上種子,也收不到小麥。到了收割時,有人又說了,這一行小麥,左一拐右一彎的,下鐮都費工夫,誰扶的耬?那青年再也不敢小瞧扶耬這個活兒了。

有了這一檔子事,二叔更牛了。他自己也覺得,一到秋種,這個硬活非自己莫屬。其他人早已經(jīng)將耩子扛到地頭,忙活著在麥種里摻農(nóng)藥、拌土肥,婦女們早已經(jīng)手捧鐵簸箕準備向耩子中供料。二叔倒背著手,瞇著雙眼,很神氣地站在田頭上,像是在觀賞某個人的忙碌,更像是監(jiān)督大家干得是否合乎標準。特別是他倒背的雙手上那根一頭綁了麻繩團兒的柳條,有點像武俠電影上道人手里的拂塵,只是顯得有些粗糙。我好奇地靠近他,看著他手里這根柳條發(fā)呆,禁不住伸手去摸一下,他卻警惕地移到身前,瞪我一眼:“小孩子一邊玩去。”我卻不跑遠,就為了看看他耩地還拿這東西干什么。等大家把一切都拾掇利索了,二叔提著那柳條走近耩子。那耩子倒也簡單,中間一個大倒梯形的大斗,下面是一個尖犁插在土中,前面兩根長長的扶桿,扶桿兩邊已經(jīng)各有一人一手握緊從肩膀上引下來的繩子,一手扶在桿子上。二叔走近的是耩子后面兩個短一些的車把,那是他的工作臺。他雙手握住車把左右搖晃一下,再前后瞅瞅,便向著耩子前四位拉手說一聲:“行了。”那四人便一起用力,拉起耩子向前走。二叔右手握車把,再加上那根柳條,卻像是很得勁兒。他不斷地騰出手用柳條在耩子漏斗下的漏孔處或堵或放。后來我才知道,二叔用這根柳條上的麻繩穗控制下種量,以保證播種均勻。他說:“耩麥種,最關(guān)鍵是均勻。保證這壟地不薄不厚,達到最高產(chǎn)。”而控制均勻,也絕不是這一根柳條就能辦到的。我發(fā)現(xiàn),有時,二叔會猛地故意用雙手晃蕩一下耩子,這自然是柳條無法控制下種量而采取的一個招數(shù)。

還有,麥種播得深淺也是學(xué)問。二叔全憑一雙腳判斷如何掌握深淺。大多時候,他總是赤著腳耩地,感覺腳下的土松軟一些,便將耩子向上提一提;感覺到腳下的土硬了,便立即向下壓耩子把兒。提還好,一壓,前面拉耩子的人有時會受不了,會向后一挺。有人也不高興:“你這是折騰人嗎?”可也沒辦法,誰讓人家扶耬呢。

有一次,中間休息時,又說到上一年那年輕人耩的那塊地,彎彎曲曲,不成樣子。二叔把嘴一撇,很不屑一顧的樣子:“耩地耩直了,那是起碼的功夫。”二叔耩小麥,一塊地行與行之間像用尺子量好似的,不寬不窄,一壟小麥,筆直得像扯了墨線一樣。好多人曾經(jīng)趴下身子,閉上一只眼瞅,不得不服,一點彎兒也沒有。有幾個在前面拉耩子的人想出二叔的丑,故意向著偏左或偏右的方向拉,結(jié)果,耩完一壟,看一看,還是筆直一條線。二叔朝著趴在地上目測的人輕輕踢一腳:“別瞎了,憑你拉耩子的能拉歪我這扶耬的?我這輩子白干了。”

二叔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譽,對自己干過的活,他會一直關(guān)心到小麥入囤。平時,他最擔(dān)心也最容不得的是別人說閑話。為了這,他不光扶耬耩地過程中一絲不茍,即使地耩完了,他的心也會一直懸在喉嚨上。秋風(fēng)習(xí)習(xí)里,萬木凋零,播下的麥種會破土而出,二叔便跑到地里一壟一壟地查看,看看稀密是否適當(dāng),特別是有沒有間斷性缺苗的現(xiàn)象。想不到,一個幾十年的扶耬老把式,竟然對自己耩的地這么不自信。

他太珍惜自己“老把式”的名譽了。那年,村里東北溝沿那片地,不知怎的,有幾壟地在中間沒有冒出麥苗,二叔一看,心就下沉,幾天里焦躁不安,幾乎每天都去看一次。而且,他總是在拂曉前或黃昏后去,生怕引起人們的注意,丟了自己的臉。好在冬季天冷,村里沒多少人注意這事。春節(jié)過了,天氣慢慢地暖和起來,麥苗快返青了。二叔心急如焚,再不采取措施就要“當(dāng)眾出丑”了。以自己扶耬高手的名氣,怎能耩出這樣的地?如何彌補這些漏洞?他跑到四五里遠的一個村子,打聽到那里有幾塊地苗子太厚了,需要間苗。于是,他一邊幫人家間苗,一邊將間掉的麥苗收拾好悄悄地挑回村里,栽到缺苗的地方,在村里人不知情下,補上了麥壟的缺陷。麥收時節(jié)到了,村里人開鐮割麥。一大幫人,正趕上割到二叔補苗的地方停下來休息。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問題,說:“這幾綹麥子和其他地方的不像是一個品種,麥穗長不少哩。”大家都圍過去邊觀看邊品評:“可不,這里怎么忽然長出這么幾綹子這等品種的麥子?倒是不孬。粒好像還大呢!”有人摘下一個麥穗和其他的麥穗比較:“這個品種好,整塊地全種成這品種,估計得多打上百斤麥子呢!”二叔躲在人群外,默默地抽煙,一句話也不說。后來,自然有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但卻從未有人當(dāng)著二叔的面點破這件事。自此,二叔對耩地更加講究了。就連耩地之前地耙得平不平、地里還有沒有大土塊和草樹根,他都苛刻地要求,因此得罪好多人。“老二那人太難配合,地都耙了兩遍了還說不行。”“是啊,地又不是他家的,何必呢?”二叔不管這些:“哼,就因為地不是我家的我才這么較真哩!”

這天,二叔正在扶耬耩地,一壟麥子還沒耩完,就氣呼呼地把耩子一扔。“不干了,凈瞎糊弄人。”大家圍了過來,二叔把手向土里一插一翻,一塊硬土坷垃漏了出來。這是耕完地后,耙地的時候沒有耙好的緣故,地底下有石頭、土坷垃和草根樹根,耩子一頓一頓,難以保證麥種均勻下播。二叔提著柳條去找隊長:“地耙成這樣,我耩不了。”耙地的那人自知理虧:“我重新再耙一遍,不要工分。”當(dāng)天晌午,那人套上牛,在耙子上面連壓兩塊磨盤,自己也站在排耙上,把一塊地耙得平坦松軟,土下面的石頭坷垃撿得干干凈凈,連草根也沒漏下一根。“這還差不多。”二叔這才又重新組織人耩地。

后來,村子里的牛多了起來,耩地開始套牛。一人在后面扶耬,前面一人牽引牛拉耩子。有時牛不聽使喚,會猛地用力,扶耬來不及調(diào)整,撒下的種子不均勻。有時,牽牛的人與扶耬的配合不默契,扶耬的技術(shù)再高也白搭。二叔為這沒少生氣。后來,他竟然不用人牽引牛,自己把一頭大黑牛馴得乖乖的。拿二叔的話說:“比人好使多了。”特別是到了地頭需要轉(zhuǎn)彎回頭的地方,二叔一喊,那黑牛能夠準確地按照二叔的意圖回轉(zhuǎn)調(diào)頭。開始,其他村的人不信,好多人專門跑到村子里看,到了地里,不得不服。

二叔經(jīng)常夸耀:“耩了半輩子地,雙手一搭耩子把,不論你怎么拉,筆直一條線,這是手上的定力。”一到春天,麥苗返青,二叔望著那一壟壟綠油油的麥苗,就盼著有人湊上來搭話。二叔也不謙虛了:“瞧瞧,咱這耬扶的,誰還能找出第二個人?”到了麥收季節(jié),開鐮割麥時,大家都愿意割二叔扶耬耩的小麥,又直又均勻,割起來省力省時。

那一年,二叔沒有了風(fēng)光。村里開進了拖拉機,耕地耙地耩地播種,一上午一塊地就完了,又勻又快。二叔很失落,望著院子里的耩子發(fā)呆。“到村后臺子溝把那塊地耩一耩吧?”隊長的一句話,讓二叔又振作起來,他沾沾自喜:“也有播種機辦不到的!”那塊地在溝沿,又陡,拖拉機開不進去,只得人工。二叔十分興奮,自己扛起耩子就去,認真地把那片地耩完。

到了后來,這些偏僻的小地塊也逐漸不再種小麥了,扶耬耩地的時代算是過去。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二叔扛著耩子向村里上交,村長為難了:“這東西沒用了,就是劈了燒火也沒多大火頭了,扔了算了。”二叔想想沒有舍得扔,又扛回家,放在天井里,有空就望著那耩子發(fā)會兒呆。

過了好多年,村子里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扶耬是咋回事了。二叔將那耩子放進了不住的老屋里,默默地回到新起的紅磚綠瓦房。

井底灌水也有招兒

沂蒙山鄉(xiāng)村,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天井,這個天井也就是家了。一般人的天井里,都有一個大水缸。我記得,我家天井里正房門口兩邊分別是一棵石榴樹,而左邊的石榴樹下,就是一個大水缸。這個水缸能裝四擔(dān)八桶水。缸的上面經(jīng)常蓋一個木蓋子,木蓋子上是一個葫蘆瓢,這葫蘆瓢有時也直接扔在水缸里,在水上漂浮著。我放學(xué)回家,抓起水瓢,從缸里舀上水就喝。我喝完水,順手一扔,水瓢就漂浮在水缸里了。這種喝水法一直喝到上大學(xué)。那水雖然是生水,卻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清爽怡人。我喝了十多年,竟然沒有因此得過什么病。

村里的水井在村西溝底,村上人吃水都要到溝底水井里擔(dān)。擔(dān)水一般都是在清晨。我家一直是父親負責(zé)挑水,父親常自夸地說,每天早上,自己是村子里最早下溝挑水的人之一。當(dāng)時,村上除了父親早起挑水,還有李安。父親是因為早起挑好了水,然后要到學(xué)校上課;而李安因為是上門女婿,自然要比別人勤快一些。李安挑水起得早,家里水缸多,他一天要挑七八擔(dān)水。旁邊有人議論,他家用水,夠李安忙活的。李安家有七個女兒,號稱“七仙女”,女孩子愛干凈,洗衣服、洗頭發(fā)用水量大。李安只能多挑水。可從未聽他抱怨過一句,倒是整天樂哈哈的。有時,挑著一擔(dān)水,嘴里還哼著小曲,特別是他換肩時的動作十分瀟灑,腦袋像上故意稍稍一歪,兩手輕輕一撥,前桶變作后桶,左肩挑擔(dān)變作右肩挑擔(dān)。很多人換肩時必須停下來才行,他竟然這么熟練,表演似的,令人羨慕。其實,李安的絕活還不在這上面,他從井下灌水堪稱一絕。他總是很從容地從井里將水桶提上來。井旁經(jīng)常有人路過,李安不論什么情況下都忘不了向人打招呼,有時還聊上一會兒。他一邊和路過的人說著話,一邊將已經(jīng)掛上了水桶的扁擔(dān)放入井中,他眼睛也不去看水桶,只是望著與他說話的路人,不經(jīng)心地左右搖晃幾下扁擔(dān),輕輕向下一放,便將滿滿一桶水提到井臺子上來。有時,正趕上有年輕人或婦女來挑水,他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扁擔(dān)掛上他們的桶,幫人輕松地從井里灌上水來。我曾經(jīng)納悶,就一個半開著口的鐵鉤子,鉤著水桶的提手,這么晃來晃去的,竟然掉不了,這技藝讓人折服。

開始,我并不太在意水缸里的水,浪費起來不心疼,特別是洗頭發(fā)時。一年夏天,我舀出一大盆水,將頭插在水里,水濺了一地。母親終于看不下去了:“你知道從溝底挑一擔(dān)水上來多么不容易?”我不以為意:“不就是挑一擔(dān)水嗎?我下午就去挑。”那時,挑一擔(dān)水從溝底到家有三四里路遠,特別是要經(jīng)過一個大上坡,沒有一定的力氣是不行的。誰家的孩子能夠從溝里挑水回家了,那說明這孩子真的長大了、中用了。我想,何不借此機會,證明一下自己呢,也替父親分分憂。

父親聽說我準備去溝里的水井挑水很高興:“我送你去,先教會你從井下向水桶里灌水,不簡單哩。”我拒絕了,挑桶水還得你送我去,那多沒面子。父親見我固執(zhí),便在家里交待起來:“在咱這里挑水,最關(guān)鍵是如何先把井下的水灌進水桶,提上井臺。”挑水的木扁擔(dān),兩端固定了鐵鏈子,鐵鏈子下端是掛水桶用的鐵鉤子。鐵鉤上掛了水桶,沉到井下,快到水面還又沒有觸到水時,先晃蕩一下水桶,再將桶口朝下,砸入水中,然后一提,便是滿桶的水,提上井臺,挑回家就行了。我感到,父親雖然是老師,但挑水年數(shù)不少,經(jīng)驗也很豐富,可這個問題他并沒有說明白。我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挑了水桶就去了。

一到井臺邊,我才感覺打怵,圓圓的井筒子黑洞洞的,直往井口上冒涼氣,讓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將水桶掛到扁擔(dān)鉤子上,慢慢地伸入井里開始搖晃,搖來搖去老半天不敢向下扣水桶,直到搖得有些心煩意亂了,才哆嗦著雙手將水桶向水面上扣去,連扣了幾下,力度不大,也沒有底氣,水桶里一點水也沒有灌進去。我只好將水桶輕輕地放到了水面上,想讓水漸漸地進入桶中。可不一會兒,我感覺扁擔(dān)輕了似的,一提才發(fā)現(xiàn),水桶早已經(jīng)脫離了擔(dān)鉤,顯然是落入井水里了。我一陣心慌,待了一會兒,不服氣,想試一試另一只桶。這次,我有了些勇氣,雙手握住掛鉤上掛了水桶的扁擔(dān),有點兒賭氣地放入井內(nèi)。感覺快要抵達水面時,雙手搖晃一陣,沒搖幾下,就猛地向下一扣,結(jié)果,水桶里竟然灌進了水,雖說不滿,但畢竟有了水。我暗喜,灌水也不過如此,關(guān)鍵是大膽。既然水桶里水不滿,干脆學(xué)著其他人常用的辦法,握住扁擔(dān)將水桶向上一提,然后再向水面上用力一蹾。我不小心用力蹾過了,水桶脫鉤落水。這搖桶、扣桶、提桶、蹾桶,方法用完了,水桶也掉完了。

兩只水桶全部落水,我這才多少體會到了母親的話,挑水不容易。想來想去絕對不能扛著空扁擔(dān)回家,我不想讓全街上的人看到我的狼狽——水沒挑成,兩只水桶全落進了井里。我將扁擔(dān)藏在了井旁的桑樹園子里,悄悄地回到家里。父親一看就明白了,一句話也沒說,拿起立在山墻邊上的撈水桶桿子向門外走去。那時,水桶掉進井里倒也是常事,要不,家里怎么還專門備有打撈水桶的桿子呢。直到黃昏時分,父親才肩上挑著水,手里握著打撈水桶的桿子回家。

從此,我再也不浪費水了,而且找機會去溝底挑水。只是,我不敢用扁擔(dān)從井里灌水,而是像村上有些人那樣,用繩索綁了水桶,從井下向井臺上提水。繩索系住水桶的提環(huán),任憑如何搖、如何灌,水桶掉不到井里去。后來,我還試著將扁擔(dān)上的掛鉤開口砸得很小,僅夠水桶的提環(huán)塞進去,這樣,水桶也不會輕易掉入井中。

一次,在井臺上遇到李安,我稱他姑夫。他要為我灌水,我謝絕了,我這么高的個子了,不能挑擔(dān)水還要讓人幫。但我還是好奇,向他詢問如何才能灌水不掉桶。他一笑:“沒什么,掌握住水桶翻轉(zhuǎn)的角度,讓水桶口與水面處于接近于垂直狀態(tài)再扣桶。”我一聽頭更大了:“井口離水面七八米深,怎么知道角度?”李安見我不明白就補充說:“這個角度全憑經(jīng)驗和熟練程度,挑上幾年水自然就行了。”我點點頭,像是明白了。但我依然用繩索拴在水桶提環(huán)上灌水,后來進了高中,也就沒有再擔(dān)過水,灌水的招兒也就徹底荒廢了。好歹,現(xiàn)在農(nóng)村大多用上了自來水,再也不用到溝底挑水了。

劁豬王

劁豬王本姓王,叫王長輪,因擅長劁豬,人們便叫他劁豬王。時間久了,也就很少有人記起他的真正名字了,以至于人們到村上詢問起王長輪時,有人會搖頭不知,但一說到劁豬王,則無人不曉。

劁豬,就是割掉豬的睪丸或卵巢,也稱閹割,或稱騸豬。劁豬王自小隨從其父學(xué)獸醫(yī),練就了一手劁豬的手藝,父親死后,他仍然以此為生。

劁豬王長得又黑又矮,渾身上下一般粗細。他有一雙超大的眼睛,而且眼球有點兒向外凸,讓人擔(dān)心會掉出來。所以,他很少瞪眼,偶爾瞪一次眼,便會有人說:“你小心點,眼珠子掉地上就不好撿了!” 單從面相上看, 劁豬王就不像什么正經(jīng)人。而且他人品也不怎么樣,不管見了什么人,總是從上到下打量人家一番,即使人家表現(xiàn)出討厭和反感了,他也像是不明白般滿不在乎,依舊把人打量完。最后,目光若即若離地停留在被打量人的兩腿之間,然后才算完。當(dāng)然,他打量人的速度極快,對面來的人還沒發(fā)現(xiàn)時,他可能早已經(jīng)將來人打量過了。有時,有人偶爾從他側(cè)面經(jīng)過,并不相識,他甚至連頭都沒側(cè)一下,卻能將那人記得清清楚楚。其實,最讓人煩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口頭禪:“小心我劁了你。”不論對男人還是女人,這是他慣用的口頭禪。即使對自己的孩子,他也經(jīng)常用這句口頭禪。一次,學(xué)校老師輪到他家吃飯,說到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不佳時,他當(dāng)著兩個男教師一個女教師還有自己的妻子,一把將孩子拖到跟前,將孩子的頭麻利地摁到飯桌上,另一只手輕巧地伸入孩子的褲襠:“你個熊鱉羔子,學(xué)習(xí)再不中,我就劁了你。”大約是他臨松手時在孩子的什么部位捏了一下,孩子哇地叫一聲便跑開了。劁豬王也不在意,用剛從孩子褲襠里掏出來的手抓起饅頭向每個老師面前送,兩個男老師倒也沒在意,抓起來就吃,而那位女老師一邊端著碗喝粥,一邊望著饅頭籠子里剩下的那個饅頭。她剛要伸手去拿,劁豬王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來送到女老師手里:“來,老師,這個大,吃這個。”那天中午,女老師只好挨餓了。

劁豬王人不咋地,可生意卻好得很。那個年代,鄉(xiāng)下也的確需要劁豬的這一行,而這一行偏偏卻讓人看不起,所以,很少有人干這一行,附近幾個村子也就劁豬王這么一個,生意當(dāng)然好。有時,一天走七八個村子都黑不了天,晚上很晚了才提了半蟒皮袋子豬睪丸往家里趕。他家里,全家人幾乎天天有肉吃。一家人有時吃不了這么多的睪丸,左鄰右舍、全村子,以至于鄰村的人便都拿了雞蛋、油米、甚至布料等到他家中換豬睪丸嘗鮮。由此,劁豬王一家的小日子過得頗有滋味,劁豬王的妻子更是整天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頗為自豪。有時,在村口經(jīng)常碰到前往找劁豬王做活的,人家一問,她便神采飛揚:“那是俺當(dāng)家的,走,先到家喝水去,他正在家喝茶呢!”說著,便扭動著蠻腰領(lǐng)了人往家里走。離家門口還老遠就喊起來:“劁豬王,劁豬王,別磨蹭了,有活計了。”據(jù)說,當(dāng)初配婚時,劁豬王曾是個老大難,大姑娘別說見人,光是一聽說是個整天走四鄉(xiāng)奔八村劁豬的,就搖頭了,名聲太不好聽了。他這個妻子本來也是不同意的,可那天,正趕上劁豬王到她村上做活,她在一邊偷看,發(fā)現(xiàn)這劁豬王人長得雖然丑陋,但干起活來手腳利索,動作干練,特別是彎腰按豬時緊繃的屁股,是那般的性感,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向媒人說同意見面,結(jié)果一見便談成了。

婚后,兩人的日子“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天比一天強。為此,好多以前沒有同意婚事的姑娘還有后悔的。

附近村莊的孩子,早已知道劁豬王的名頭。在路上,見他騎了自行車從身旁走過,就一起大喊,“摘豬的”“劁豬的”“騸豬的”……言語間自然充滿了對這一行當(dāng)?shù)拿镆暋X湄i王有時惱了就停住車子,回頭喊:“再亂叫,小心我劁了你。”

我第一次欣賞劁豬王干活是在我們村上,一戶人家有一窩豬崽子需要劁,劁豬王來了。劁豬王最喜歡劁雄豬,因為雄豬的活兒比較容易干,還能夠得到睪丸,回家吃肉。他一到客戶家里,到豬圈里一掃,發(fā)現(xiàn)十幾只豬崽幾乎全是雄豬,便有些高興,又見這天圍觀的人多,尤其還有一些小媳婦,他更是精神煥發(fā)。只見他將掛在腰上的一個油花花的皮帶子往天井里一擲,彎腰在地上抓一把土,兩手交互搓了幾下,然后慢慢地移向豬群,瞅準一只,猛然出手,一把薅住豬的后腿,順勢一下將豬摔到地上,跟上去一跪,再用一條腿壓到豬的脖子上,另一條腿則踩住豬的一條后腿,然后便喊起來:“上來個人!”男主家怯生生地走了過去。劁豬王毫不客氣:“快點兒!別磨磨嘰嘰像個娘們。來,用手抓住這條腿,別讓它并過來。”男主家照做了。只見劁豬王先是用手捏了捏豬的睪丸,剛剛安靜了的豬又隨著嗷嗷了兩聲。我知道,劁豬王要開始手術(shù)了,他用蘸了酒精的棉花在豬睪丸皮部胡亂擦了幾下,用手擠起兩個睪丸,從嘴角上取過不知他什么時候咬在嘴里的一把小柳葉刀,在其中一顆睪丸上劃開一道口子,睪丸便魔術(shù)般地滾到了體外。然后,劁豬王用左手指捏住睪丸,右手輕輕一刀便割了下來,順手向地上一拋,嘴里還沒忘了嘟囔一句:“嘿!這家伙,個兒不大,蛋還不小哩!”他一邊說著我叫你不小,我叫你不小,一邊又依法將另一只睪丸也收拾了下來。取下睪丸后,他從油皮袋子里拿過早已串了臘線的針,三下五除二地給豬縫刀口。他一針一針地縫著,我看得都有些心疼,可那豬卻只是哼哼,沒有發(fā)出想象中痛苦的叫聲,反而倒像是撓癢癢般。傷口很快縫好了,劁豬王捏過酒精棉向縫好的傷口處抹了幾下,隨口說了聲:“放手吧!”男主家松了手,劁豬王也一撒手,豬崽便一撲棱從地上翻身立了起來跑開了。劁豬王立起身來,一邊拍打著兩手,一邊又向下一個準備劁的豬身邊移動。就這樣,他一連為十三頭小豬做完了手術(shù),其中有九頭是公豬,地上便零零散散地散落著十八個豬睪丸。然后,劁豬王開始朝雌豬下手,這個手術(shù)大一些,先是在雌豬肚子上割開一道口子,然后,將手從割開的口子伸進去,慢慢地往外拉腸子,一會兒,眼前就拉出一小堆,男主家見豬的腸子堆在地上,便找來一片破席頭扔到劁豬王腳下,劁豬王便將豬腸子堆到破席頭上,然后找到一小塊肉,用刀割掉,再將腸子慢慢地搗入雌豬肚子,縫上幾針,朝著豬肚子一拍,就了事了。一次,我還見過其他劁雌豬的方法,在豬肚子上割的口子很小,而且腸子也不用掏出來就能完成。劁豬王聽了不以為然:“那是瞎糊弄,劁不干凈。我這法是最好的。”

不大會兒工夫,劁豬王就將四頭雌豬劁完。他站起身,伸了幾下腰,收拾好工具,兩眼便集中到滿地的睪丸上。他瞅了瞅男主家說:“留幾個給孩子煮了吃吧。”就這樣,他撿走了十只,給主家留下了八只。這天的中午飯,這家該像過年了!

說實在的,劁豬王的技術(shù)活兒是漂亮。當(dāng)了一輩子劁豬工,從沒聽說把誰家的豬劁出毛病來,再說,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也的確少不了他這一手藝,他的腳印踩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稱他劁豬王,也屬無愧。而且,按時下的說法,劁豬王該堪稱劁豬工匠了。

聽人說,劁豬王去世了。這么多年了,對于劁豬王,印象早已模糊了,唯獨他那句口頭禪,有時偶爾在耳邊響起:“小心我劁了你。”讓人覺得滑稽好笑,忍不住偷偷笑一下。

土坯專家

從前,鄉(xiāng)間的房子大多是土屋。這些土屋,一般用山石做墻腳,用土壞壘墻,再用樹干制梁,用麥秸做屋頂。

在蓋房過程中,用量最大的是土坯。所以,打制土坯是一道重要工序。這土坯,看起來十分簡單,80公分左右長,50公分左右寬,20公分左右高,就是一方硬土塊而已。在我們沂蒙山的一些村莊里,這種土坯,常常被稱作“堲”。壘墻、蓋屋、支火炕都少不了它。別看農(nóng)村里的人一輩子和土打交道,但這土坯,真要打制起來也不是一點兒學(xué)問都沒有。

當(dāng)時,村上有一個叫作李學(xué)的人,小學(xué)沒有讀完就輟學(xué)了,先是在村子里浪蕩了幾年,然后下地勞動,頂半個勞力記工分。不幾年工夫,眼瞅著,長得又高又結(jié)實,特別是干起活來,有模有樣。那時候,在農(nóng)村,只要有力氣、會干活、能干活,就是骨干。

鄰居家蓋房子、打制土坯時,李學(xué)嶄露頭角。起初,村子里蓋房子的人家并沒有注意到李學(xué),沒有人家安排李學(xué)去打土坯。這一次,正趕上一個打土坯的人去走親戚,臨時讓李學(xué)去替代。主人家并不太信任他,擔(dān)心他打不好,暗暗叮囑原來的人:“讓李學(xué)做輔工,專門給你供模子就行。”

李學(xué)到了土坯場子,用鐵锨鏟了幾下土,就說:“這土打土坯蓋屋咋能行?不小心,墻壘不到一人高就會塌。”旁邊有個蓋屋行家不高興了:“年輕輕的,怎么說話呢?你才蓋了幾回房子?憑什么說這土坯打制出來不能用?”李學(xué)說:“土沒有配好,濕度也不合適,太散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已經(jīng)打制好的、經(jīng)過幾天風(fēng)干的一塊土坯搬過來,放在一塊平地上,用腳下力一踢,土坯就斷開了;他又搬來一塊,用拳頭一砸,竟然散開了。他向那人說:“這樣的土坯蓋的房子誰敢住?”他這一說,好多人圍了過來,事實面前,不得不服:“你怎么知道這些?”李學(xué)說,我家蓋房子,所有的土坯全是我一個人打制的,蓋完房子還剩下一小垛,不信,你們?nèi)タ纯淳椭懒恕R粠妥尤吮愀死顚W(xué)去了。他家的墻外果然堆著一堆土坯,李學(xué)說:“你們誰有力氣,可以試一下。”有人就搬過一塊土坯用腳猛踹,連踹幾下,也沒能踹斷土坯,有人便試著用拳頭砸,只是把手磕得生疼,幾乎不敢砸了。有人還是不服氣,舉起一塊土坯猛地向地上扔去,土坯竟然沒有摔破。大家服了,說:“好你個李學(xué),平時不作聲,還有這一手哩!”李學(xué)很有成就感,說:“我打土坯前,先是重新翻土,一邊翻一邊向里面灑一些麥糠、碎麻繩頭兒,然后再飲土,飲飽了,一直等到土不黏了,才開始打土坯,這樣打出來的土坯結(jié)實得很,差不多頂上石頭了。”當(dāng)場,一些老人也點頭稱是:“自己蓋了這么多年屋,還不如一個后生悟得好。”蓋屋的這家主人一看,立即決定重新配土,重新打土坯,而且請李學(xué)幫自家張羅這項事。

李學(xué)一下子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走起路來一躥一躥的。打土坯那天,李學(xué)早早到了土場,已經(jīng)有人提前將一塊光滑的大石板抬到土場子上,支起了棗木打制的土坯模,一柄大杵頭立在旁邊。李學(xué)走過來,彎腰抓起一把草木灰,向模子里一撒:“加土!”供模子的人便操起锨奮力向模子里加土。土坯模里的土加滿了,李學(xué)瞅了瞅,用腳尖敲了敲模具,說:“這不行,還得再加幾锨土。”供土的疑惑地看看李學(xué),說:“土滿了模子了!”李學(xué)不太高興了,說:“還不夠滿!”李學(xué)一邊看著那人加土一邊說:“你盡管加土,我什么時候說好了,你才能停下。”供土人一直向模具里填土,土填得快溢出來了,李學(xué)不作聲,他就一直填,堆成小山似的,李學(xué)才說好。李學(xué)提起木柄大杵掂了掂分量,高高地舉起大杵,向著模具正中狠狠地杵下去,模具里的土一下子便陷了下去。過一會兒,他猛然稍微向左前方傾斜的角度高舉大杵,用杵頭的圓棱兒向土坯的左上邊杵下去,土坯的左上方便是一個月牙形的坑,這叫作“堲眼”。隨后,隨著他的傾斜角度,土坯的四個角上分別有了月牙形的坑。月牙深淺一致,橫豎對稱,像四只眼睛般望著李學(xué),可以肯定地說,單憑這四個月牙就可以看出李學(xué)打制土坯的功夫比他人技高一籌。打好月牙眼,李學(xué)彎腰將濺落模具旁邊石板上的土,用一個木板子刮起一些,填在土坯表面,然后,雙手提著杵頭,顛顛捻捻搗搗,土坯表面逐漸光滑緊實。稍稍修整,李學(xué)順手拿過一塊厚木板,輕輕敲開模具邊框,土坯就制作成了,他便朝著供土的幫手很有底氣地喊一聲:“好哩!搬走。”

他打制的土坯表面平整光滑,四周不缺角少棱。有幾次,搬土坯的人將李學(xué)剛剛打好的土坯掉到地上也一點兒事都沒有。其他人打十個土坯,李學(xué)就能打十一二個,多打出一兩個來。

李學(xué)的土坯打得好,打得快,一下子傳了出去。李學(xué)火了,不管誰家蓋房子都爭著請他幫忙打土坯。

李學(xué)也有一個讓主家不太滿意的方面,就是飯量大。那時,誰家蓋房子,都負責(zé)幫工的飯,主食是煎餅。李學(xué)飯量大比較出名,一頓飯能吃六七張,而一般人四五張就夠了。一次找李學(xué)打土坯的人家,女主人的營生好,未過門時就出了名,特別是煎餅攤得又光滑、又薄,是遠近出了名的攤煎餅高手,別人家一盆糊攤100張,她能攤出112張。起先,村子里好多婦女不服,暗暗里和她較勁兒比試過,結(jié)果都心服口服了。這次,她家里蓋房子,男人張羅打土坯,她負責(zé)攤煎餅,煎餅攤得薄,薄如蟬翼。李學(xué)打了一上午土坯,早已餓得不行。上了飯桌,接過女主人遞過的煎餅狼吞虎咽起來,不一會兒就吃下四張。可他吃到第六張時還很想吃,自己心里卻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頂多吃她七張就行了,別讓人家覺得自己比別人能吃。這時,女主人發(fā)話了:“李學(xué),你別不好意思吃,干的是重體力活呢。今天,你就是撐死也得吃下七張煎餅。”李學(xué)一聽,低頭一笑,接過第七張煎餅,吃得速度也慢了下來。結(jié)果,吃完了第七張,還沒有飽,但他卻不好意思再吃,還得說:“飽了,飽了。”

到了下午,李學(xué)一如既往地打土坯,日頭偏西時,支持不住了,眼睛看東西模糊,頭一暈,歪倒在地上。大家把他扶到一邊,遞上一杯水。他喝了幾口,硬撐著站起來跑回家。過了一陣子,李學(xué)又回來了,精神頭好了許多,繼續(xù)打土坯,只是速度比原來慢了好多。后來,人們才知道,李學(xué)回到自己家里吃下三張煎餅,才重新回到土場上的。男主人得知這一真相,狠狠地將妻子罵了一通后,用網(wǎng)兜提了幾個雞蛋跑到李學(xué)家看望。

李學(xué)打土坯打出了名堂,讓村里的人刮目相看。這小子是怎么成的事哩?有人琢磨起來了。原來,李學(xué)從小上學(xué)不太入門,一直盼著門里出學(xué)問人的爺爺有點恨鐵不成鋼,經(jīng)常說道李學(xué):“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給咱老李家爭光啊!”李學(xué)為了哄爺爺高興就說:“爺爺,等我長大了,請人打土坯,蓋一間最好的屋子讓你和奶奶住。”奶奶樂得合不上嘴,爺爺卻不以為然,長嘆一口氣:“哎!從土里長大的孩子還得請人打土坯,算什么出息?”爺爺無意中的一句話,李學(xué)卻是牢記于心。開山石他辦不到,土坯卻時時處處可見。從十幾歲上開始,他就默默地?zé)捔似饋怼5搅耸甙藲q上,爺爺說:“家里的屋子快不行了,該起新屋了。”李學(xué)一聽來了精神頭說:“我來打土坯!”開始,爺爺以為他說笑話,沒當(dāng)回事,但見他打了幾個土坯,還說得過去,就說:“反正起房子也不太急,請人還得費糧食,你既然讀書不中用,就練練力氣,在這里慢慢地倒騰吧。”那時,李學(xué)還不算成年人,在村里叫“半大小子”,一個人在村后不起眼的土場子上干了起來。一個多月后,兩長垛土坯制成了。當(dāng)時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因為那時的農(nóng)村,打土坯,太平常不過了,不用學(xué),人人都會,人們連看的興趣都沒有。爺爺?shù)故侨チ藥状危诘厣显嚵嗽囃僚鞯挠捕龋瑵M意地捋著胡子笑:“這小子,干體力活倒是把好手。哎,以后恐怕就得吃這碗飯了。”

李學(xué)成名后幾乎天天有活干,不論到誰家,都負責(zé)管他吃飯,而且知道李學(xué)飯量大,特地關(guān)照,再沒發(fā)生過吃不飽的狀況。李學(xué)的妻子心里美滋滋的:“俺李學(xué)一年也吃不了家里幾頓飯,全省給俺和孩子了!”

后來,村子里有人開始蓋磚房,將土坯燒制成磚,又結(jié)實、又美觀。逐漸地,土屋越來越少。

沒有人請李學(xué)打土坯了。無奈,他也加入到磚窯場打工者的行列。有時,望著一車車小土坯被運進磚窯,他還是忍不住地搖搖頭:“嗨!加一道工序,那得多費多少錢啊!”

信息流廣告 競價托管 招生通 周易 易經(jīng) 代理招生 二手車 劇本網(wǎng) 網(wǎng)絡(luò)推廣 自學(xué)教程 招生代理 旅游攻略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河北信息網(wǎng)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買車咨詢 河北人才網(wǎng) 精雕圖 戲曲下載 河北生活網(wǎng) 好書推薦 工作計劃 游戲攻略 心理測試 石家莊網(wǎng)絡(luò)推廣 石家莊招聘 石家莊網(wǎng)絡(luò)營銷 培訓(xùn)網(wǎng) 好做題 游戲攻略 考研真題 代理招生 心理咨詢 游戲攻略 興趣愛好 網(wǎng)絡(luò)知識 品牌營銷 商標交易 游戲攻略 短視頻代運營 張家口人才網(wǎng) 秦皇島人才網(wǎng) PS修圖 寶寶起名 零基礎(chǔ)學(xué)習(xí)電腦 電商設(shè)計 職業(yè)培訓(xùn) 免費發(fā)布信息 服裝服飾 律師咨詢 搜救犬 Chat GPT中文版 語料庫 范文網(wǎng) 工作總結(jié) 二手車估價 短視頻剪輯 情侶網(wǎng)名 愛采購代運營 保定招聘 情感文案 吊車 古詩詞 邯鄲人才網(wǎng) 鐵皮房 衡水人才網(wǎng) 石家莊點痣 微信運營 養(yǎng)花 名酒回收 石家莊代理記賬 女士發(fā)型 搜搜作文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銅雕 關(guān)鍵詞優(yōu)化 圍棋 chatGPT 讀后感 玄機派 企業(yè)服務(wù) 法律咨詢 chatGPT國內(nèi)版 chatGPT官網(wǎng) 勵志名言 兒童文學(xué) 河北代理記賬公司 狗狗百科 教育培訓(xùn) 游戲推薦 抖音代運營 朋友圈文案 男士發(fā)型 培訓(xùn)招生 文玩 大可如意 保定人才網(wǎng) 滄州人才網(wǎng) 黃金回收 承德人才網(wǎng) 石家莊人才網(wǎng) 模型機 高度酒 沐盛有禮 公司注冊 十畝地 造紙術(shù) 唐山人才網(wǎng) 沐盛傳媒
主站蜘蛛池模板: 精品国产自在现线看久久 | 国产伊人网 | 一级做a毛片在线看 | 动漫美女h黄18动漫免费观看 | 天天摸夜夜摸成人免费视频 | 狠狠色狠狠色综合久久第一次 | 亚洲三级a | 无遮挡h纯内动漫在线观看 无遮挡1000部拍拍拍免费观看 | 亚洲色图 在线视频 | 国产91精品久久久久久久 | 日日摸夜夜添免费毛片小说 | www三级| 天堂亚洲欧美日韩一区二区 | 国产三级黄色片 | 久久久久精彩视频 | 久久精品18 | 天天天天天操 | 欧美日本一 | 免费看又黄又爽又猛的视频软件- | 国产亚洲综合一区 柠檬导航 | 成人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 特级全黄一级毛片免费 | 欧美日韩国产乱了伦 | 最近免费中文字幕大全高清大全1 | 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777久久成人影院 |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青草 | 亚洲欧美日韩高清一区二区三区 | 美国一级大黄 | 美国一级片在线观看 | 免费一级视频在线播放 | 日日干夜夜爱 | 国产黄色毛片视频 | 天天噜噜揉揉狠狠夜夜 | 日韩精品在线免费观看 | 欧美日韩成人在线视频 | 男女男精品网站免费观看 | 九色福利视频 | 91热久久免费频精品动漫99 | 午夜aaaaaaaaa视频在线 | 欧美日韩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