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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中《金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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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中《金蜈蚣》

在韓家?guī)X戰(zhàn)役之前,秀蓮的日子還算平靜。

韓家?guī)X是個三千多人的大村莊。秀蓮是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皮膚白凈,腚大腰細,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一池蕩漾的春水。她的丈夫留福卻其貌不揚,瘦得像麻稈。幾年前秀蓮她爹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她娘又生了幾場病,家底都敗光了,她爹就把她嫁給了留福。留福家也很窮,但比秀蓮家稍好一些。

婚后第一年,留福挨過中央軍一次打。那是麥收后不久,中央軍一百多人來到村子里,住了半個多月。中央軍喜歡支使老百姓幫他們干活。有一次,幾個兵叫留福等幾個人幫他們往馬車上裝麥子,他們自己在一邊吃杏。身強力壯的能把一百多斤的麻袋扛到肩上,留福不光扛不到肩上,還不小心把一麻袋麥子撒在地上了。當時剛下過雨,地上都是骯臟的泥水;他腳底下一滑,也摔了個仰八叉。幾個兵很惱火,掄起槍托子就照他身上和襠里一陣亂砸,邊砸邊罵:“媽拉個╳,沒用的東西!虧你還長著那玩意兒,真給男人丟臉!”留福捂住下身,“哎喲哎喲”地大叫,弓著身子在泥水里打滾。幾個兵追著打他,最后,他“嗷”地慘叫了一聲,昏死了過去……

留福躺了半個多月才下床,之后下邊就“不行了”。他本來就是個悶葫蘆,這時變得像個啞巴。走路低著頭,慢悠悠的,像怕踩死螞蟻。一見人就臉紅,眼神怯生生的。不管什么時候,哪怕是半上午或半下午,和人打招呼都是一句“吃了嗎”。人多的地方繞著走,能躲就躲。秀蓮本來愛說愛笑,愛往人堆里湊,這時臉上也沒有了笑模樣,也不愛出門了。

韓家?guī)X人多,光棍也多。那些光棍都愛聽房。其中有個外號叫“三棒槌”的,五短身材,奇丑無比,好吃懶做,流里流氣,沒事兒的時候一天到晚瞎逛悠。他聽過村里幾乎所有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的夫妻的房,也挨過無數(shù)次的打。半夜的時候,三棒槌和其他那些光棍經(jīng)常聽到秀蓮嚶嚶地哭,還經(jīng)常聽見留福“嗷”地一聲叫。第二天,留福肩膀上就有兩排鮮紅的牙印子。問他怎么回事,他的臉就騰地一下子紅了,咧嘴笑笑,低著頭走開。

秀蓮人緣好,她不愛出門,村里一些女人就去她家串門。這些女人說,做飯的時候是秀蓮坐在灶前燒火,留福滿頭大汗地站在鍋臺前忙活。留福會蒸窩頭、包餃子、搟面條、腌咸菜,什么飯都會做,比女人都手巧。尤其是他包的餃子,捏出來的花邊那叫一個好看。這些女人說,秀蓮從沒自己洗過腳,都是留福給她洗;甚至秀蓮的襪子和內(nèi)褲也都是留福洗。他們家的尿盆兒秀蓮從來沒倒過,都是留福倒。這些女人說,秀蓮蹲茅房的時候,留福也在旁邊蹲著陪她說話,秀蓮蹲多久,留福就陪多久。這些女人說,秀蓮在家里愛欺負留福,動不動就把尖利的指甲掐進他的肉里,看他疼得一蹦一蹦的,她拍著手笑……

冬天閑著沒事,留福的兩個姐夫結(jié)伴去徐州販煙葉;幾年前他們?nèi)ツ抢锾舆^荒,對那一帶比較熟悉。他們來找留福,問他愿不愿意一起去。留福一會兒想去,一會兒又不想去,拿眼瞅秀蓮。秀蓮說,一個大男人,天天圍著老婆轉(zhuǎn)沒出息,還是去吧。動身前的幾天,秀蓮給留福縫了單的縫棉的,各種衣物縫了一大包袱。還烙了幾十張面餅;腌的咸菜用香油拌了,裝進一個瓦罐里,用油紙封好。她囑咐留福在外面別管賺不賺錢,都不要委屈肚子,該吃吃該喝喝;貼身的衣服勤用滾水燙,不生虱子。

留福和兩個姐夫動身那天,秀蓮手里捏著一塊手帕,不時地擦眼睛。留福推著吱吱呀呀的獨輪車出了門,秀蓮在后面跟。留福回頭說“你回去吧”,秀蓮嘴里說“這就回去”,腳卻還是往前走。一直到了村子?xùn)|南三里地的葦子洼,秀蓮才停下來,但不一會兒又追上來了,哭哭啼啼的。留福的兩個姐夫抬頭望天,吭吭哈哈地假咳。留福臉紅了紅,向后扳過秀蓮的身子,兩手抓著她的兩個肩膀推著她走了兩丈多遠。秀蓮回來時一路走一路哭,一只老鴰在她頭頂傻笑似的聒噪,讓她心里禁不住一陣陣發(fā)緊。

留福走后沒幾天,中央軍來了。

這天,中央軍的一支隊伍從縣城向韓家?guī)X集結(jié)。高頭大馬轟隆轟隆地拉著炮車,馬背上坐著身穿大衣、腰挎手槍的長官。那些兵肩膀上斜扛著槍,稀稀落落的,雖然穿戴整齊,看上去卻沒有精神頭兒,就像賭博輸了錢似的。不時有飛機在頭頂盤旋,樹梢那么高,嗡嗡的轟鳴叫人頭暈?zāi)垦!?/p>

韓家?guī)X距離縣城大約二十里路,一條筆直的官路通向縣城。幾年前日本鬼子曾經(jīng)在這里駐扎過三個月,并在村莊四周修筑了一丈多高的厚厚的寨墻,易守難攻。中央軍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就盤踞其中。東西南北四個寨門分別有兩個荷槍的兵站崗,有形跡可疑的人進入定嚴加盤查。

這支隊伍最大的官兒是一個姓孫的營長,他住在韓家大院里。

韓家大院是地主韓金牙家的一處二進宅院,占地一畝多,藍磚灰瓦,雕梁畫棟。韓金牙前幾年為日本人做事,并讓在上海十里洋場混過幾年的大兒子給日本人當翻譯。小日本一垮,見勢頭不妙,趕緊拿出金銀財寶給眾鄉(xiāng)親,并資助八路布匹和糧食,這才保住了小命。去年春天土改,八路的工作隊進駐韓家?guī)X,發(fā)動農(nóng)民斗地主,要拉韓金牙的“滑子”。所謂“拉滑子”,就是把蓋房子用的大梁或檁條栽在地上,頂部安裝一個動滑輪,把地主五花大綁,用繩子拉到上面。問地主“看見老蔣了嗎”,地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沒看見”,或者說“看見了”。不管看沒看見,抓著繩頭的人手一松,地主就“吧唧”一聲摔在地上了。命大的過一會兒還能爬起來;命小的七竅流血,當場一命嗚呼。韓金牙聽說八路要拉自己的滑子,急忙變賣家產(chǎn),帶著家眷匆匆逃往省城濟南,投奔了一個遠房親戚,再也不敢回來。

韓家大院里除了孫營長,還住著副官、警衛(wèi)、伙夫以及連長、排長等等,大約三十人。自然是官兒越大住得越好。孫營長住在韓金牙的臥房里,睡的是寬大松軟的棕繃床。

其他那些兵散居在韓家大院附近的農(nóng)戶里,有床睡床,沒床的用厚厚的麥秸打地鋪。韓金牙家存放糧食和農(nóng)具的倉庫做了軍火庫,六架炮車和一箱箱的槍支彈藥都存放在里面。倉庫的黑漆大門終日鎖著,門口不分晝夜輪流有兩個兵站崗。那把鎖看起來很奇怪,它的形狀像一把琵琶,長約六寸,是黃銅色的。村里人每次路過倉庫,都忍不住扭頭看一眼那把鎖,同時想象著那把鎖的鑰匙是什么樣子的。

中央軍的這些兵很萬惡。比土匪老撻子好不了多少,和八路相比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兩年八路也經(jīng)常來。他們穿的不好,灰色的軍裝上補丁摞補丁,補丁的顏色和形狀五花八門。吃的也不好,每人捧個搪瓷缸子喝稀飯,就著咸菜吃玉米窩頭。動不動就集合起來唱歌,個個扯著嗓子,脖子里的青筋一脹一脹的。他們經(jīng)常幫老百姓挑水、磨面、鍘草,就像一家人一樣親。沒事的時候就在地上畫個棋盤,三五成群地蹲在那里下棋。有的曬著太陽,光著膀子捉虱子,也不怕人笑話。他們身上的虱子都很多,有個干部模樣的,鋼筆的筆帽里竟然爬進去十幾個虱子。但他們的精神頭兒卻一個比一個好,都像剛?cè)⒘讼眿D一樣喜滋滋的。問他們?yōu)槭裁催@么高興,他們說革命快勝利了。也有女兵來過,都留著齊耳的短發(fā),說話南腔北調(diào)的。這些女兵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說話的時候,喜歡緊緊地攬住她們的肩膀,“妹妹”、“嫂子”叫得很熱乎。還有一個女兵送給秀蓮小半盒香噴噴的雪花膏,說是在上海買的。那個雪花膏盒子是鋁的,圓形的,直徑大約二寸,看上去很精致。盒蓋上有兩個字:友誼。秀蓮上過兩年國小,認識那兩個字。雪花膏用完后,那個盒子她一直沒舍得丟。

中央軍的這些兵,個個都像和老百姓有仇一樣。在誰家住著,看見雞就攆,雞飛上草垛他們爬草垛,雞飛過墻頭他們跳墻去追,直到雞累得跑不動了,渾身乍著毛臥在那兒發(fā)抖,他們一手拎了,回去燉了吃。誰家有綠豆,藏多嚴實他們都能翻出來,自己不吃,喂馬。織好的布匹也被找出來,撕得一綹一綹的,說要做繃帶。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如果藏不好也會被他們翻出來裝進自己腰包里。老百姓大都敢怒而不敢言,怕他們用槍托子搗,搗一家伙就夠“哎喲”幾天的,搗重了說不定會像留福那樣落下病殘。如果誰家住著當官兒的,住在那家的兵才稍微收斂一些。

秀蓮的二大娘脾氣不好,一輩子從不受任何人的氣。兩口子去親戚家吊孝回來,發(fā)現(xiàn)堂屋和廂房里都住滿了兵,家里一片狼藉。秀蓮的二大娘擰著一雙小腳,這個屋里看看,那個屋里看看。堂屋當門里,一個兵坐在椅子里,蹺著腿哼著小曲兒喝大茶;兩個兵坐在大床上,抱著大腳丫子剪趾甲蓋,腳臭得能熏死一頭牛;廚房的大鍋里燉著四只雞,都是他們家正下蛋的老母雞;藏在木箱子里的一只祖?zhèn)鞯你y鐲子也不見了。秀蓮的二大娘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抹了一會兒眼淚,擰著一雙小腳去了韓家大院,要找當官兒的告狀。秀蓮的二大爺抓著她的襖袖子不讓她去,她甩手給了男人一個大嘴巴子。

孫營長帶了幾個人,跟她到了她家,背著手到各個屋里看了看。然后他站在院子里,臉色鐵青,嘴里惡狠狠地罵道:“媽拉個╳,真不爭氣!”頓了頓,又揚起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呀!從山西到廣西,從重慶到南京,都他娘的不爭氣,爛泥扶不上墻啊!”那些兵都眨巴著眼睛看著孫營長,大氣兒都不敢喘。經(jīng)過一番盤查,孫營長查出了那個偷銀鐲子的兵。但他什么都沒說,背著手邁著大步回了韓家大院。

中央軍隔一兩天就集合一回,地點是韓家大院旁邊的曬場。集合號一吹,散居在各家的兵從四面八方小跑著奔過來。這些兵平時吊兒郎當?shù)模岽髅弊有崩阊郏掀饋砗趬簤旱囊黄挂昌R整。這個曬場是地主韓金牙家的,是一片大約七八畝的空地。往年麥收和秋收,韓金牙的幾十犋牲口拉著吱呀作響的碌碡在這里軋場,長工、短工上百號人都忙得腳不沾地,汗流浹背。韓金牙和老婆由丫鬟伺候著,遠遠地坐在樹下的太師椅里,搖著蒲扇喝茶。如果收成好,韓金牙就會齜著金牙笑得合不攏嘴。

這天早飯后又集合了一回。孫營長穿著綠色的呢子大衣,戴著白手套,右手握一條皮鞭,鐵青著臉面對那些兵站著。他身材很高很壯,皮膚有點黑,像一尊鐵塔似的。濃眉大眼,臉上坑坑洼洼不太光滑;右腮有一條長約兩寸的疤,看上去像一條豆蟲;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像豬鬃一樣堅硬。村里很多人,包括秀蓮的二大爺二大娘,三三兩兩地站在幾丈遠的地方圍著看熱鬧。

孫營長說了幾句什么,那個偷秀蓮二大娘銀鐲子的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他面前。只見孫營長掄起皮鞭,照那個兵的臉上身上狠狠地抽。那個兵“嗷嗷”地慘叫,叫得都沒有人聲了。接著,那個兵小跑著來到秀蓮的二大娘跟前,“咚咚”磕了兩個響頭,雙手捧著銀鐲子還給了她。大家看見,那個兵一頭一臉的血,眼珠子都是紅的。住在秀蓮二大爺家的其他幾個兵也都不同程度地挨了鞭子,個個哭爹叫娘。

孫營長又說了幾句什么,一個面色蒼白、胡子拉碴的老兵渾身像篩糠一樣來到他面前。孫營長命令那個兵向右跑步走。等那個兵跑出去四五十步,孫營長喊了聲“立定”,那個兵就定定地站在那里,兩腿不住地哆嗦。孫營長用左手從腰間掏出手槍,手輕輕一揚,“砰”的一聲,只見那個兵粉紅色的腦漿四處迸散,身子像面條一樣軟軟地癱在地上。孫營長一手舉著鞭子,一手舉著手槍,大聲說:“誰想開小差逃跑,這就是下場!國有國法,軍有軍紀,規(guī)矩不能壞。不是我孫某人不近人情,實在是沒辦法,還請弟兄們多包涵吧。”他的口音有些古怪,“國法”、“辦法”的“法”他說“富”,而且發(fā)音很短;每句話的尾音還有些上挑。

村里人驚駭?shù)脧埓罅俗欤纱罅搜劬Γ髿舛疾桓掖『⒌娜思泵α闷鹨陆笪孀『⒆拥难劬ΑP闵徴驹谌巳褐校吋{鞋底邊看。手指上套著棗木頂針,針尖兒卻戳在指肚上了,血珠子像一粒紅豆突兀起來。她臉色煞白,急忙回家了。孫營長扭頭看了看秀蓮,有些呆愣愣的。他打量著幾隊兵,沉吟了好一會兒,說:“解散。”

中央軍的這支隊伍,有人說是從徐州撤退下來的,在韓家?guī)X休整十天半月就走了。也有人說,八路會追過來,在這里打一場大仗,把他們?nèi)肯麥纭_@些消息都沒有可靠的來源,都是捕風捉影,或者說都是猜測。盡管如此,韓家?guī)X還是人心惶惶,籠罩在恐懼之中。

秀蓮沒想到村子里還會來中央軍,所以才同意留福跟著兩個姐夫去徐州販煙葉。她真想找人給留福捎個信兒,叫他趕快回來。可是她不知道徐州在哪里,只知道在東南方向,有好幾百里路;再說,兵荒馬亂的,所有的親戚里也沒有人去徐州。閑著沒事的時候,她經(jīng)常爬上高高的寨墻向東南眺望。村子?xùn)|南是葦子洼,一大片白花花的鹽堿地,除了零零星星干枯的蘆葦和幾棵老榆樹,什么都看不見。

秀蓮的家距離韓家大院比較近。她家在東邊,韓家大院在西邊,中間隔著那個曬場,也就是中央軍平時集合的空地。孫營長經(jīng)常在這片空地上散步,披著大衣,戴著手套,抽著煙,低著頭,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秀蓮家的院門朝西,她每次進進出出,如果孫營長正在那片空地上散步,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秀蓮不敢看孫營長,總是偷偷地瞄他一眼,低著頭匆匆走開。孫營長每次看見秀蓮,都放慢或停下腳步,目光呆愣愣的。

這天上午很暖和,孫營長和六七個兵在曬場上遛馬。有白馬,有黑馬,也有棗紅色的馬。個頭都很大,膘肥體壯的;毛色發(fā)亮,像擦過油一樣;一個比一個歡實,“咴咴”的嘶鳴高亢激昂。孫營長騎的是一匹白馬,屁股很圓很結(jié)實。村里人三三兩兩,或蹲或站,在四周圍著看。秀蓮擠在幾個嘰嘰喳喳的娘們兒中間,邊納鞋底邊看。孫營長和幾個兵騎著馬圍著曬場跑,曬場上騰起一陣陣煙塵。孫營長今天沒穿大衣,上衣外面扎著皮帶,看起來很麻利。他身子向前傾著,兩腿緊緊地夾著馬肚子。幾個娘們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小聲嘰嘰咕咕。有的說,他笑起來真好看,一口白牙,腮上還有兩個酒窩;有的說,他撅著屁股一動一動的,真帶勁兒;有的說,哪個女人能做他的老婆,就太有福氣了。幾個娘們兒還互相取笑對方臉紅了。

秀蓮也一直盯著孫營長看。忽然,她覺得渾身癢癢、燥熱,腹腔和小肚子的皮肉里像有許多蟲子一拱一拱的。她悄悄從人堆里抽身出來,低著頭往家走。走了幾步回了回頭,見沒有人看她,這才一溜小跑回了家。她緊緊地閂了院門,進了屋又緊緊地閂了屋門,倚著門大口大口地呼氣。定了定神,她脫得一絲不掛,鉆進被窩里,閉著眼睛,手伸到下身輕輕地撫摸。過了一會兒,又把兩手放在乳房上,輕輕地揉搓,嘴里哼哼唧唧的,像呻吟,又像哭泣。忽然,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一聲貓叫,有點兒像小孩的哭聲。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身上乍起了雞皮疙瘩,慢慢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皺了皺眉頭,在臉上“啪”地扇了一巴掌……

這天傍晚,秀蓮去井上挑水。扁擔一頭一只大木桶。大木桶很沉,一只足有七八斤重;如果盛滿水,最少也有四十多斤。韓家?guī)X那口吃水井在韓家大院后面,距離秀蓮的家將近半里地。留福去徐州后,一般都是秀蓮的公公替她挑水。秀蓮最近洗衣服多,還經(jīng)常燒水洗澡,用水很多。她的公婆家住在另一條胡同里,離她家有點兒遠。她不好意思老是麻煩公爹,有時候就自己去挑水。

走在路上,秀蓮向韓家大院望了一眼,看見孫營長正低著頭抽煙,在曬場上走來走去。不遠處的一個草垛下,三棒槌手里拿著一根小棍兒,正在逗一條大黃狗,大黃狗齜牙咧嘴朝他汪汪,他也齜牙咧嘴朝大黃狗汪汪。

這個地方的井沒有轆轤,桶里打了水都是抓著井繩往上提。如果滿滿一桶水提不上來,就打半桶或大半桶水。桶里打多少水,全靠悠蕩井繩來掌握,經(jīng)常打水的人能掌握其中的訣竅。秀蓮力氣小,肩膀只能承受五六十斤的重量。也就是說,她只能挑兩個半桶的水。今天不知怎么了,她手里的井繩很不聽使喚,悠蕩來悠蕩去,要么桶里打不進水,要么打滿滿一桶水。滿滿一桶水四五十斤重,從八九米深的井里提不上來。她弓著身子,憋足了勁兒試了幾次都不行,反倒覺得快要掉進井里了。她對著井筒子大口大口地喘粗氣,手里松了井繩,直起了身子。

這時,三棒槌兩手抄在袖子里,嬉皮笑臉地走了過來,說:“秀蓮你打水?提不上來了?我閑著也是閑著,怎么不叫我?guī)兔Γ俊庇帧昂俸佟毙α藘陕暎行┫铝鞯卣f:“別的忙不能幫,這忙還是能幫的。”秀蓮狠狠地瞪了三棒槌一眼。三棒槌嘴一撇,模仿秀蓮夜里嚶嚶哭的聲音。秀蓮的臉一下子紅了。趁秀蓮愣神的當兒,三棒槌的兩手一下子緊緊地抓住了她的兩手。秀蓮使勁兒掙脫,三棒槌的手卻越抓越緊,還踮起腳尖,嘟起嘴努力往她臉上湊。

秀蓮正不知所措,忽然,三棒槌喉嚨里“咕嚕”了一聲,身體懸空了。秀蓮回過頭,看見孫營長像抓一只小雞一樣,抓著三棒槌的衣領(lǐng)把他拎起來扔在一邊,伸手照他臉上左右開弓,打得他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三棒槌努力站定,驚恐地望著孫營長。孫營長掏出手槍對準他的腦門,厲聲說:“再不老實,老子一槍崩了你!”三棒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孫營長抬起腳,一腳把他踹出去兩丈多遠。他摔了個仰八叉,爬起來像兔子一樣躥了。

秀蓮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孫營長雙手掐腰,朝她微微笑著。她想沖孫營長笑一笑,卻沒笑出來,臉紅了紅,急忙低下頭去。孫營長從她手里抓過井繩,彎下腰,兩只胳膊倒替了幾下,滿滿一大桶水就提上來了。又把另一只桶續(xù)進井里,井繩悠蕩了幾下,彎下腰,兩只胳膊倒替了幾下,滿滿一大桶水又提上來了。

秀蓮還在發(fā)愣,孫營長把井繩塞到她手里,扁擔擱在肩上,一蹲一站,挑起兩桶水就走。兩只碩大的木桶,挑在孫營長肩上離地二尺多高,顯得有些小。扁擔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兩只大木桶有節(jié)奏地悠來蕩去,里面的水卻不灑一滴。

秀蓮手里拿著井繩,跟在孫營長身后,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一陣北風撲在臉上,秀蓮覺得很舒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有些燙。這時天色已暗下來,鉛色的云像被凍住了一樣。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起了炊煙。大街上、胡同里連一個走動的人影都沒有。那條大黃狗這時趴在那個草垛上,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看看孫營長看看秀蓮,看看秀蓮看看孫營長,表情有些意味深長。秀蓮紅了紅臉,彎腰撿起一片瓦礫,用力向大黃狗擲去。大黃狗跳下草垛,夾著尾巴,低聲嗚嗚叫著,鉆進了一條小胡同。

忽然,秀蓮看見一個人的腦袋晃動了一下,好像在看她和孫營長。那是誰的腦袋,又在哪里?她的眼睛四下里脧巡,發(fā)現(xiàn)那個人是莊長李玉山。李玉山從自家屋角的墻上向外探了探腦袋,他戴著棉帽子,嘴里噙著煙卷。秀蓮看他的時候,他急忙縮回腦袋,但棉帽子的兩個翅子還是露出了墻頭。

孫營長把兩大桶水挑到秀蓮家的廚房里,倒進水甕里。秀蓮沒進廚房,低著頭站在廚房門口,兩手扭在一起。孫營長彎腰從廚房里走出來,拍了拍手,站在她面前微笑著打量著她。孫營長呼吸有些粗重。秀蓮隱約聞到了一股由香煙味兒和汗味兒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兒。這種氣味兒有點兒嗆,但她卻喜歡聞,于是深深地吸了兩口。她看見孫營長的兩只腳——兩只擦得锃亮的碩大的黑色牛皮鞋——正對著她,離她有二尺遠,其中一只腳的腳掌抬起,輕輕地拍打著地面。她沒看見自己的腳,因為胸脯擋住了她的視線。過了一會兒,那兩只腳向后轉(zhuǎn),離開了她的視線。她抬起頭來,望著孫營長邁著大步走出了院門。孫營長走出院門時彎了彎腰,免得腦袋碰到門框上。

夜里,秀蓮和衣坐在被窩里,在豆油燈下用麻線納鞋底。豆油燈的光焰像黃豆粒兒那么大,輕輕地搖曳著。屋里的桌椅、條幾、木箱子、糧食囤都影影綽綽,極不真切。石灰墻皮脫落得斑駁陸離,幻化出一張張或喜或怒的人臉和雞、鴨、鵝、牛、羊、豬的形象。秀蓮邊納鞋底,邊努力揣想著留福的模樣,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里、想不想家。漸漸地,留福的模樣在她眼前漫漫漶漶地模糊起來,孫營長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掄起皮鞭打人、開槍打死逃兵、撅著屁股騎在馬背上、抬起腳來踹三棒槌、挑著兩桶水在她前面走、在廚房門口望著她微笑……

這時,院門口忽然“撲通”一聲,像是什么重物從墻頭上落下來了。秀蓮以為是錯覺,又凝神細聽,卻聽見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到了屋門口。秀蓮急忙把正在納的鞋底放在床前的桌子上,把對襟棉襖最上面的一粒瑪瑙紐扣系上,攏了攏頭發(fā),心“撲通撲通”地狂跳。房門的門閂響了幾聲,秀蓮隱約看見一把刀子在撥拉門閂。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進來,又把房門緊緊地閂住。高大的身影在屋里踱步,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聲簡直能把房頂掀開。高大的身影踱到桌子前,一巴掌把豆油燈扇滅……

韓家?guī)X北去大約四里地,是雙合集。雙合集是方圓幾十里的一個大集市,有糧行、牲口市、大車店、飯店、藥鋪、布店等等。其中最熱鬧的去處是宋記飯莊。這家飯莊門面寬綽,收拾得也干凈,有各種炒菜、拌菜、紅燒豬肘子、散裝老燒酒,還有餛飩和大米干飯。韓家?guī)X那些兵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去雙合集,在集上逛一圈,買些香煙、香皂、牙粉、手紙等日常用品,就去宋記飯莊喝酒。他們年長的將近四十歲,年少的不到二十歲,口音南腔北調(diào)。但喝起酒來誰都不服輸,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吵吵嚷嚷的。

這些兵愛議論他們的孫營長。有的兵說,最近這些天孫營長變了。以前三四天刮一次胡子,現(xiàn)在每天都刮。以前一個星期洗一次澡,現(xiàn)在每天都洗,勤務(wù)兵每次都給他燒一大鍋熱水;香皂幾天就用一塊。比以前更愛散步了,一天到晚在韓家大院外面走來走去;有時候還坐在冰涼的石碾子上發(fā)呆,一顆接一顆地抽煙。把大家集結(jié)起來訓(xùn)話的時候,那張臉也不那么嚇人了。大家都覺得有點奇怪,但又不明白怎么回事。

有的兵問,還要在這個地方待多久?這兒的辣椒不夠辣,大米飯不夠香,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就有老兵說,誰也不知道要在這里待多久,要等上級的命令,不一定哪天就開拔了。不過,不管去哪兒,都是兇多吉少,打完了仗要是能撿條命回去,那可真是燒八輩子高香了。誰不想開小差?誰都想,可是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逃呀?萬一逃不掉,就給孫營長當活靶子了。

這些兵不喝酒的時候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沒個正形,喝了酒更是丑態(tài)百出。他們好像個個都愛哭,而且一個比一個愛哭。有時候,還會幾個人摟在一起,腦袋頂著腦袋一起哭。有的說,真不想打仗了,做夢都想回老家種地去。有的說,如果能在老娘跟前磕幾個響頭,摟著老婆睡幾夜,再抱著兒子用胡子扎扎他的小臉兒,死也就死個球了。有年輕的兵說,真想嘗嘗女人的滋味,聽說和女人睡覺很好受,但不知道怎么個好受法,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兒就死了,來世上走這一遭也太他娘的虧了。

一天,雙合集來了個唱戲的瞎子。油滋滋的桑木扁擔,前頭是樟木大箱子,后頭是包裹,左手執(zhí)一探路棍篤篤地敲擊地面。看上去大約三十歲冒頭,身穿著古銅色的緞子襖,頭戴深灰色的氈帽,脖子里圍黑色圍巾,一副黑不可測的遮光鏡嚴嚴實實地護著眼睛,蓄著兩撇八字胡。聽口音是本地人。他說他姓羅,家是五十里以外的羅家莊的。他先在牲口市里唱了兩天,又來宋記飯莊唱。飯莊里有個唱戲的,能吸引更多的食客,老板就請他天天在這兒唱,管吃管住。

待飯莊的伙計伺候著坐下,這個瞎子就摸索著打開樟木箱子,從里面找出墜胡,有板有眼地拉起來。拉一會兒墜胡,就開始“書帽”小段。“書帽”小段一般都是讓人捧腹的葷段子,那些兵都很愛聽,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說,這個瞎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其實又酸又騷又浪,不是什么好東西。“書帽”小段完了,瞎子便轉(zhuǎn)軸撥弦,潤潤嗓子開口唱墜子書,有《小寡婦上墳》《偷石榴》《小黑驢》等等。“鶯歌柳”的板腔,吐字如吐珠,字字清脆。唱完后,他說聲“不好意思了”,從樟木箱子里摸出一面破銅鑼來,凹面朝上擱那木箱子上。那些兵和一些食客就從腰里摸出中央票子、聯(lián)合票子,放在銅鑼的凹面里。有的兵和瞎子開玩笑,問他一個瞎子認錢嗎?瞎子嘿嘿笑笑說,我的眼睛不認錢,心認;人心都是肉長的,誰好意思坑一個瞎子,就不怕生了孩子沒屁眼嗎?

有人問這個瞎子的身世,他總是重重地嘆一口氣,唏噓不已。他說,前些年他在天津一個戲班子里唱京劇紅臉,憑真本事吃飯,日子還過得去。誰知好景不長,該死的日本人打過來了。日本人請戲班子去唱堂會,老板不愿給日本人唱,給多少錢都不去。日本人很惱火,到戲班子里又打又砸。老板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了。他也被打得遍體鱗傷,在醫(yī)院里躺了大半個月,眼睛看不見了,醫(yī)生說是什么“視神經(jīng)變性”;眼睛看起來好好的,其實是個“瞪眼瞎”。之后戲班子就解散了。因要侍奉年邁的老母,他就不在外面混了,在老家靠唱墜子混口飯吃。有人送給他一個雅號,叫“羅墜子”。聽了羅墜子的遭遇,那些兵把桌子拍得咣咣響,大罵日本鬼子都是狗╳操的。

幾天后,幾個兵騎著馬來雙合集找羅墜子,說孫營長有請。羅墜子有些惶恐,說唱得不好,怕長官不好伺候。幾個兵催他快去,說孫營長不會虧待他的,錢一分都不會少。不由分說就把他架到馬背上,把樟木箱子和包裹也搭到馬背上。馬蹄踏在凝凍的土路上,宕宕作聲,灰灰的太陽像一張發(fā)面餅子,卡在西南角一株老榆樹光禿禿的枝杈上。遠處近處是蕭索的荒村,像一頂頂被遺棄的破草帽。

幾個兵騎在馬上邊走邊說笑。其中一個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兵耷拉著腦袋,身子晃晃悠悠的,一聲不吭。忽然,他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從馬背上跌下來。其他幾個兵哈哈大笑,急忙停下來。一個滿臉皺紋、山東口音的老兵從馬背上跳下來,把那個兵攬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的臉,焦急地說:“你咋了兄弟?你沒事吧兄弟?”那個兵揉了揉眼睛,用四川話小聲嘟囔了一句:“奶奶的,困死老子嘍。”老兵問他夜里沒睡覺嗎,他說他替一個弟兄在倉庫站了一夜崗,那個弟兄這兩天拉肚子。老兵說,那幾門大炮是美國貨,是孫營長的寶貝疙瘩,所以倉庫才嚴加防守;不僅如此,倉庫的鑰匙也是孫營長親自保管,每天都掛在腰里。

羅墜子在馬背上哼著陰死陽活的小曲兒,裝作心不在焉,卻句句聽得仔細。

羅墜子去韓家大院見孫營長。孫營長問他是哪里人,眼睛是怎么瞎的等等,他一一說了。孫營長說,弟兄們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命,一天一天閑得難受,日子很難熬,聽說先生戲唱得很好,就冒昧地把先生請來,給弟兄們解解悶兒。羅墜子說,在長官面前獻丑,真是誠惶誠恐。兩人寒暄了一會兒,之后孫營長叫了兩個兵,領(lǐng)著羅墜子去找莊長李玉山,由李玉山安排飲食起居。見了李玉山,兩個兵說,這位是孫營長請來的客人,好好伺候著,不能怠慢。李玉山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說,一定的,一定的,請長官放心。

兩個兵走后,羅墜子關(guān)嚴房門和院門,問李玉山知不知道他是誰。李玉山垂手而立,仔細打量著羅墜子,搖了搖頭,囁嚅著說,咱們沒見過,我不知道你是誰,有事請盡管吩咐。羅墜子仰臉哈哈大笑,在李玉山肩膀上使勁兒砸了一拳,連聲說:“不知道就好,不知道就好。”說著,他摘下眼鏡和帽子,目光炯炯地望著李玉山。李玉山上下打量著羅墜子,眼睛瞪得很大,拍著大腿說:“我的娘哎,羅隊長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把我都騙了!聽話音像你,可就是不敢認。”

羅墜子和李玉山是老相識了。去年春天土改,八路派工作隊來韓家?guī)X,工作隊的隊長就是羅墜子。羅墜子還介紹李玉山入了黨。前任莊長是韓金牙的本家,跟著韓金牙逃跑了,工作隊就讓李玉山當了莊長。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李玉山習慣稱呼羅墜子“羅隊長”。

李玉山家里沒住兵,就讓羅墜子住在自己家里。李玉山家的東廂房正好閑著,里面有一張床;他又找來一個大鐵盆,劈了一些木塊放在里面燒,用以取暖。簡單安頓了一下,兩人在火盆邊坐下來喝茶。李玉山問羅墜子這次來有什么任務(wù)。羅墜子就說,他是受上級委派,化裝成唱戲的瞎子來刺探情報的。他到雙合集好幾天了,一直想來韓家?guī)X,卻沒有合適的機會,沒想到今天孫營長把他請來了,真是太好了。今天在來韓家?guī)X的路上,他就獲知了一條重要情報,那就是軍火庫的鑰匙由孫營長親自保管,每天都掛在腰里。他問李玉山有沒有掌握一些重要情報,李玉山就說起了秀蓮和孫營長的事情。

李玉山發(fā)現(xiàn),從孫營長幫秀蓮挑水那天開始,這七八天,孫營長每天晚上都跳墻去秀蓮家。每次去,手里都提著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里面應(yīng)該是布匹或糧食。在秀蓮屋里待兩三個鐘頭,下半夜才回韓家大院,離開的時候嘴里哼著小曲兒。李玉山每天晚上都趴在秀蓮家的院門口聽里面的動靜。秀蓮的叫聲很大,是那種壓抑不住的叫聲。兩人經(jīng)常開心地笑,好像是秀蓮把孫營長掐疼了。孫營長笑起來咯咯的,像老母雞偷吃了偏食一樣。有一次,李玉山還聽見了孫營長的哭聲,像老牛叫一樣。他不明白,那么個大男人,為什么會在一個女人面前哭。

羅墜子越聽越興奮,臉通紅通紅的,鼻尖上都出了汗。忽然,他從小板凳上站起來,在屋里走了兩圈,握緊拳頭在墻上狠狠地砸了一下,連聲說:“好啊,有辦法了。好啊,有辦法了。這一仗可以打了!”

李玉山不解地望著羅墜子,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羅墜子說,八路曾試圖策反孫營長,并通過他的軍校同學(xué)和河北邯鄲的老鄉(xiāng)找他談,但都無功而返。這個人還算是個明白人,但卻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太一根筋,太好面子,不可能率部棄暗投明。后來八路打算,哪怕是強攻,也要將他們徹底消滅。但他們武器裝備好,又怕硬碰硬傷亡太大,所以一直下不了決心。如果控制了他們的軍火庫,來個釜底抽薪,這一仗不就好打了嗎?當然,作戰(zhàn)方案一定要周密,必須先將把守四個寨門和軍火庫的兵干掉。

李玉山卷了一支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羅墜子在火盆前坐下來,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問李玉山,韓家?guī)X是不是有一個叫韓留福的人?李玉山說,有啊,你不記得他了嗎?他就是秀蓮的男人。羅墜子說,韓留福死了。李玉山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急忙問怎么回事。羅墜子說,十幾天前,他帶幾個同志去徐州執(zhí)行任務(wù),在徐州城外的一條路上,看見有個人躺在路邊,頭發(fā)蓬亂,臉色煞白,身體下面一大攤血。他和幾個同志上前詢問情況。那個人有氣無力地叫了他一聲“羅隊長”,他仔細一看,居然是韓留福。

韓留福說,他來徐州販煙葉,遇見了過路的中央軍。那些兵想買他的煙葉,又嫌貴,罵罵咧咧的。一個兵說要“嘗嘗”他的煙葉,卻抓起一大捆就跑。他去追那個兵,沒追上,回來卻發(fā)現(xiàn)一車子煙葉全沒了,被那些兵搶光了。他本打算好好攢錢,給爹娘和秀蓮買幾塊好布,過年的時候做幾身好衣裳,這下子身無分文了。他本來看見中央軍就來氣,這時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剛罵了幾句,幾個兵走過來,掄起槍托子就照他頭上身上使勁兒打,他昏迷了過去。他的兩個姐夫在別的地方賣煙葉,沒和他在一起。

羅墜子察看韓留福的傷情,發(fā)現(xiàn)他頭上有兩處傷口,血流不止;前胸和后背也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傷勢很重。于是急忙背起他進城去醫(yī)院。可是剛進了徐州城,韓留福的身子就硬了,在羅墜子的后背上咽了氣。羅墜子和幾個同志湊錢給他打了一口棺材,把他葬在徐州城北的一處山崗上。后來打聽徐州的同志,得知那支中央軍的部隊正是韓家?guī)X的這支部隊。

聽了韓留福的遭遇,李玉山鼻涕眼淚擤了一大把,眼睛紅紅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嘴里咕噥了一句:“留福這輩子真可憐……”

李玉山打發(fā)老婆悄悄把秀蓮叫到自己家里。

見了羅墜子,秀蓮打量他幾眼,漸漸想起他是去年春天土改時的那個羅隊長。那時羅隊長穿一身破舊的灰色軍裝,上衣領(lǐng)子都磨出線來了;頭發(fā)很短,臉也黑黑的。現(xiàn)在這么一身打扮,她覺得很干凈很精神。羅墜子伸出手,想和秀蓮握手,看秀蓮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拿著針線,沒有握手的意思,就又把手縮回去了。他定定地看著秀蓮,眼神有點“那個”。李玉山想起,羅墜子好像還沒有媳婦……

秀蓮在火盆旁邊的小板凳上側(cè)著身子坐下來,手里納著鞋底。她雖然年輕,按輩分卻是李玉山的奶奶。李玉山都是叫她“秀蓮奶奶”,她叫李玉山“玉山”。她沒問找她有什么事。羅墜子也不說什么事,只是東拉西扯;李玉山在旁邊不時地插話。

羅墜子說,中央軍和八路軍,還是八路軍好。中央軍禍害老百姓,八路從來沒有。共產(chǎn)黨、八路軍想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國民黨、中央軍都想著自己升官發(fā)財。誰對老百姓好,老百姓就擁護誰;誰對老百姓不好,老百姓就會把誰推翻。從古到今幾千年,哪朝哪代都是這樣。現(xiàn)在的國民黨、中央軍好比一棵大樹,已經(jīng)從根上爛掉了,活不了幾天了。不久,這天下就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李玉山說,中央軍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幾天了。孫營長和那些兵都得死,誰都活不成。

這時,秀蓮?fù)O率掷锏幕顑海痤^來看看羅墜子,看看李玉山。羅墜子低下頭去。李玉山也低下頭去。羅墜子吭吭哈哈假咳了幾聲。李玉山卷了一支煙,在盆子里的炭火上點著,使勁吸了幾口,這才支支吾吾地說:中央軍的那些槍炮都在韓金牙的倉庫里,倉庫門上那把鎖的鑰匙在孫營長腰里掛著。如果想辦法偷偷地配一把鑰匙,就幫了八路的大忙,也救了咱們韓家?guī)X的老百姓……

秀蓮的臉一下子紅了,使勁兒低下頭去。

羅墜子說,孫營長這個人,咱們還是了解的。從人品上說,他算是個好人。前幾年打日本鬼子立過赫赫戰(zhàn)功,受過很多傷。他老婆也是被日本鬼子殺死的,留下一個三歲多的兒子。他生性耿直,不愿拉幫結(jié)派、溜須拍馬,官兒就沒當上去;按資歷和能力,他早就應(yīng)該當副團長甚至團長了;他幾年前的一個警衛(wèi)員,現(xiàn)在官兒都比他大。他早已心灰意冷,不想在部隊混了,幾年前就打算等打跑了日本人,回河北老家開綢緞莊。可是又覺得太虧,總是不甘心,只好在部隊里繼續(xù)混。只有八路軍才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和八路軍作對就是和老百姓作對,不管什么人都是我們的敵人。孫營長執(zhí)迷不悟,自取滅亡,咱們誰也救不了他。

說完,羅墜子的手在李玉山肩膀上使勁兒按了按,走到房門口,雙手掐腰站在那里。李玉山看秀蓮一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囁嚅著說:“秀蓮奶奶,有件事兒,我不能再瞞著你了……”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留福在徐州的遭遇說了。

秀蓮盯著李玉山一張一合的嘴。李玉山的牙有些黑,那是被劣質(zhì)的旱煙熏的;兩顆門牙的縫隙有些大,其中一顆門牙還少了一塊。秀蓮臉色煞白,兩眼發(fā)直,嘴唇翕動著,卻說不出話來。她慢慢站起來,想往外走,卻忽然眼睛一閉,身子一斜,一頭栽到地上。

羅墜子經(jīng)常被請到韓家大院,給孫營長和其他長官唱一段。如果是白天,就在院子里唱,每次院子里都擠滿了兵,天多冷都不怕。

這天上午,羅墜子說胃疼得厲害,得去縣城抓幾服藥。正巧幾個兵趕著兩輛馬車去縣城買大米,他們就同路。羅墜子坐在馬車上,凍得瑟瑟發(fā)抖,臉上起滿了雞皮疙瘩。他不時往衣服里面摸。有個兵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捉虱子。他說,胃疼,揉了揉。在天津唱戲的那幾年,吃飯饑一頓飽一頓的,把胃給糟蹋壞了。

到了縣城已是中午。幾個兵去糧行買大米;羅墜子敲著探路棍,去了另外一條街上的一家診所。幾個兵想在縣城里逛逛,然后在糧行旁邊的得月樓飯店痛痛快快地喝二兩,就讓羅墜子抓了藥之后去得月樓找他們,然后一起回韓家?guī)X。

幾個兵在得月樓酒足飯飽,羅墜子還沒來。于是他們用筷子敲著“老虎、杠子、雞、蟲”繼續(xù)喝,都歪戴著帽子,臉像豬肝一樣紅得發(fā)紫;喝了酒身上熱,就解開上邊的紐扣讓風往脖子里灌。又過了一會兒,羅墜子終于來了,一手握探路棍兒,一手提著幾服草藥,臉上汗津津的。

有個兵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個瞎子,跑哪兒去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羅墜子咧咧嘴,得意地笑笑說:“抓完藥碰見個老相好,老相好的男人不在家,就去老相好家里坐了坐。和老相好在一起,時間就不夠用。”幾個兵哈哈大笑。一個老兵說:“我都沒有相好,你一個瞎子還有相好?”羅墜子說:“我這眼是三年前瞎的,相好是五年前認識的。再說,我也只是瞎了眼,該好使的都好使著呢。”一個年輕的兵一直不吱聲,這時冷不丁地問:“這么長時間,你在老相好家里光坐著了?”羅墜子鼻子里“哼”了一聲,舉起探路棍摸索著在那個兵身上搗了兩下,生氣地說:“小兄弟,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從沒見過這么作踐人的。我要是光坐著什么都不干,就不只是個瞎子,還是個傻子啦!”那些兵又是一陣大笑,說這個瞎子太不是東西了,他要是不瞎,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女人呢。

兩輛馬車上都裝滿了大米,幾個兵和羅墜子一起步行回韓家?guī)X。羅墜子走在幾個兵后面。路上,他不時往衣服里面摸。忽然,有個長約二寸的蜈蚣形狀的黃銅物件從他身上“當”地一聲掉在地上。他趕緊用腳踩住,悄悄地彎腰撿起來攥在手里。幾個兵腦袋脹得像大馬瓢,嘻嘻哈哈地說笑,沒人在意。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又有七八個兵趕著兩輛馬車拉著大米回來。他們好像也喝酒了,都臉紅脖子粗的。其中一胖一瘦兩個兵邊走邊吵架,胖子說瘦子認賭不服輸,真是個孬種;瘦子說胖子借錢不還,真是個無賴。兩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樣子要打起來。另外幾個兵則哼哼哈哈地勸架。在寨門站崗的兩個兵覺得這幾個人有些面生,小聲嘀咕了幾句,端起槍準備上前盤問。那幾個兵卻不瞅不睬,扯著嗓子高聲吵嚷著進了寨門。

這天是陰歷十一月十五,月色清寒皎潔。韓家大院里的堂屋里,孫營長和七八個部下圍坐在八仙桌旁,邊喝酒邊聽羅墜子拉《黛玉悲秋》《玉堂春》《游湖借傘》等等。高高的錫制燭臺上栽著兩根白蠟燭。八仙桌上滿滿地擺了十幾盤菜,還有一盆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豬肘子。羅墜子坐在旁邊一把藤椅里轉(zhuǎn)軸撥弦,凄切委婉、纏綿悱惻的曲調(diào)激越發(fā)揚,繞梁不散。

羅墜子拉了幾支曲子,孫營長請他坐下來同飲。他也不客氣,摸索著坐在孫營長旁邊的椅子里。羅墜子頻頻向?qū)O營長敬酒,感謝他這些天來的關(guān)照。孫營長很痛快,端起杯子就一飲而盡。羅墜子還提醒孫營長的那七八個部下,一定要陪孫營長喝盡興。那七八個部下也輪番向?qū)O營長敬酒,孫營長一律來者不拒。過了一會兒,羅墜子揉著肚子說,胃又疼了,實在不勝酒力,不能奉陪了。孫營長就叫了一個兵,送他回李玉山家。

孫營長喝完酒去秀蓮家的時候已是半夜了,頭頂?shù)脑铝撩骰位蔚摹4蟾乓驗榫凭淖饔茫@天夜里他在床上十分瘋狂。之后躺得直挺挺的,沉沉地睡去。今天他的呼嚕打得特別響,像豬叫一樣;還緊閉著嘴“噗噗”地吹氣。屋里彌漫著一股酒氣和鐵腥氣混合的氣息。

秀蓮點上豆油燈,穿好衣服,斜著身子坐在床沿上,久久地端詳著孫營長的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過她的臉頰,滴落在孫營長濃密的頭發(fā)里。

忽然,外面響起了“砰砰”的槍聲。一開始是稀稀落落的,不一會兒越來越密集,像放鞭炮一樣。秀蓮渾身顫抖了一下,急忙擦干眼淚,抓起桌上的鞋底。孫營長的呼嚕聲戛然而止,他揉了揉眼睛,“唿”地折起身子。他看了秀蓮一眼,秀蓮也正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他凝神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伸手從床里面抓過褲子,把掛在腰帶上的一個金光閃閃的小物件在手里攥了攥。那個小物件長約二寸,形狀像一只蜈蚣,有十二條腿。

外面的槍聲越來越密集,隱約聽見子彈落在屋頂上“嘩嘩”的聲響。孫營長邊慌慌張張地穿衣服,邊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鑰匙在身上呀,真是太奇怪了……這下子完了,徹底完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上衣和褲子的幾個口袋里到處摸,摸出了一把金戒指、金項鏈、金耳環(huán)等等,放在桌上豆油燈旁邊,然后提著手槍,趿拉著鞋就往外沖。他走到門口時,秀蓮一下子撲過去,準備摟他的腰,可是,她的兩只胳膊伸出去又不動了。孫營長彎腰系好鞋帶,把帽子戴正,仰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太糊涂了,這輩子活錯了。不過,老子沒什么后悔的,頂天立地的鐵血男兒,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說完,他“咣”地一聲打開房門,沖進了月光里。

秀蓮身子一軟,一屁股癱坐在門口。外面月光很好,地上像下了一層霜,她看見孫營長的影子拉得有一丈多長。忽然,她聽見院子里“砰、砰、砰”三聲槍響。她禁不住渾身顫抖,牙齒劇烈地磕碰著。她看見孫營長的身子慢慢晃悠了幾下,地上的影子越來越短,越來越瘦,越來越飄忽,漸漸歸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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