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舊風物,新景象》
一
芳村是付秀瑩筆下的村莊,它在冀中平原的土地上,并不大。這里風景清明,歡聲笑語,炊煙裊裊……它是讓人過目難忘的村莊。以芳村為圓心,付秀瑩的小說有兩個方向。一個指向往昔,那里有舊院,有她風華正茂的父母長輩,也有少年時的“我”。另一個方向指向此刻,那是更為復雜、喧嘩和多樣的村落,男男女女,分分合合,那里似乎沒有“我”,但是,“我”又無處不在。
付秀瑩是對舊時光極有熱情的寫作者。已然過去的時光經由她的文字活過來。陽光依然明媚,果實依然掛在枝頭,年輕的父母音容宛在,一切似乎從沒有改變。“那時候,我們住在鄉下。父親在離家幾十里的鎮上教書。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兩個,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這個村子,叫做芳村。”(《愛情到處流傳》)從“那時候”開始,愈來愈模糊的物事漸次回到我們的眼前,越發清晰。親人們都未走遠:“每個周末,父親都回來。父親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田間小路上疾駛。兩旁,是莊稼地。田埂上,青草蔓延,野花星星點點,開得恣意。植物的氣息在風中流蕩,濕潤潤的,直撲人的臉。我立在村頭,看著父親的身影越來越近,內心里充滿了歡喜。我知道這是母親的節日。”(《愛情到處流傳》)
句子簡單,用字也很熟悉,但是,你卻能馬上捕捉到這部作品的與眾不同。它清新、詩性、澄澈,如山泉。物與事固然都是外在的,但來到她筆下后似乎變了模樣。面對記憶中的一切,情感在語句中流淌。如果每一位作家都有屬于他們的濾鏡,那么付秀瑩的濾鏡毫無疑問是她的熱情,一種對家族親人和日常生活的熱情——在她那里,人與人之間是有情意的,盡管他們之間也會因誤解而生出委屈、不甘、不安和疼痛,但情誼依然穩固。因此,她筆下的每一個女人都溫柔多情,心思細密輾轉。
她同情情感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奉獻者還是越軌者。母親與父親是恩愛的,但父親與四嬸子之間的曖昧情欲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在她那里,每個人物都有他們的情感邏輯,她對世間人事有愛意,她愿意理解他們,理解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敘述者的聲音是溫和的,帶有誠懇和懷念。這使她筆下的村莊有了一種莊嚴和高貴。普通的風景也變得美麗起來。吵嘴、不快、賭氣、傷害,以及各種情愛表達,都變得莊重,以至于農人們辛苦的田間勞作,挑糞、澆水、鋤草,都變得有意義。故事以一種徹底的質樸推進,有一種穿透力,直抵那歷經歲月卻依然閃光的東西。
《舊院》娓娓道來,她為父親母親,為姥姥,為大姨二姨三姨四姨畫像。經過多少世事,人間的許多東西才會水落石出?多年后回看,敘事人能記起的只有情誼。透過講述記憶中的親人,她在試圖喚起我們的新感性,喚醒身在都市的我們與遙遠村莊之間糾扯不清血肉相連的情誼。
外在的物事來到眼前,她將它們融進自己的情感,經過時間的陶冶,它們慢慢變成她的內在。“一切景語皆情語。”付秀瑩的行文是向內轉的,我們看到的景象都經過她內心情感的過濾。芳村在她那里不是客觀的,村莊對她而言絕不是外在的對應物,小小的村莊承載著她情感的歸宿,是她的心靈歸處。因為內心的濃郁深情,她才成為這村莊舊時光的“拾荒者”,也因為她的留戀和愛惜,小小的芳村才日益成為當代文學一處豐美且迷人的鄉村圖景。
二
《陌上》是付秀瑩的首部長篇作品,出版于2016年,讓人想到北方初夏的傍晚,想到清新溫暖的風,想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槐花香氣,那是讓人難以忘記的氣息,是躁動,不安,但又溫柔性感的氣息。
《陌上》中的芳村是不安穩的,是分裂的,是許多事物發生激烈沖突的所在。它與我們記憶中安詳而清明的村莊有很大差異。并不相宜的風景和物事摻雜在一起。看不見的物質的大手攪擾著每個人,讓他們躁動不已。姐妹之間的種種心思、夫妻之間的私房話、物欲、情欲,以及熱氣騰騰有滋有味的日常生活……那些升騰而起的欲望讓人著迷。
這是新的農村女性,她們都喜歡看講述宮斗的長篇電視連續劇《甄嬛傳》,一個人能來來回回看五六遍,關于女人們如何獲取權力,關于女人們如何生存,也關于一個女人如何討好那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以及,一個王爺與皇嫂之間隱秘而又越軌的情感糾纏。電視和網絡為女性打開了世界,手機和微信使她們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使她們意識到情的可能性、愛的可能性。她們為什么對丈夫之外的那些男性有那么大的欲望,也許,這跟她們對個人精神生活的向往,跟她們看到了廣闊的世界有很大關系。
這是此時此刻的鮮活的中國新農村的現實。年輕女子吃完飯后馬上跑回屋上網了,她們越發不愿意跟父母交流。因為她們在農村所處的現實生活和她們所見的網絡生活完全是脫節的,她們生活在兩種生活的斷裂之中。她們心里所向往的世界和她們身在的世界,差距太大了。一個鄉村的小女孩長大了,她開始設計自己的婚姻和愛情生活,她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彩禮、房子、汽車都有了,可還是覺得不夠。一如書中年輕媳婦愛梨,她身邊有愛她的丈夫,但她還會對丈夫的姨夫增志——一位有錢的小老板感興趣、有向往,并且,她也不覺得這有違倫理。她是新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她不愿意安于現狀。《陌上》寫出了我們時代鄉村人的精神現實,小說讓我們認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分裂的時代當中,我們身在的現實和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構成了最重要的差異。物質貧富差異,精神生活貧困與富足之間的差異,都已經浸潤在鄉村人的生活中了。
欲望是巨大的猶如怪獸般的攪拌器。于那位渴望與鄉村干部產生愛情的小媳婦兒而言,男人的干部身份是不是她渴望脫離平庸生活而向上的扶梯?而那位活潑潑辣的望日蓮,是不是像極了《紅樓夢》里的尤三姐?她們是今天的女人,也是過去的女人,也許她們的衣飾與我們不同,但她們身上有著中國人亙古不變的情感。
對這些女人故事的眷顧顯示了付秀瑩對農人生活、對農人情感的理解。在芳村,與已往相比,有一部分生活正在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那是今天的中國農村的風貌;但是,在這村莊里,還有一部分是不變的、未變的,即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人對愛欲的無盡追求。正是這種向往,延展出了中國村莊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陌上》讓人想到林白的《婦女閑聊錄》,付秀瑩和林白寫的是一個鄉土中國,盡管一個是非虛構一個是小說。今天,梁鴻的“梁莊系列”已然構成了我們今天想象鄉土中國的范式,而《陌上》和《婦女閑聊錄》跟這樣的范式形成了對峙。你很難用道德判斷我們的鄉土和生活在鄉土上的農民。作為村莊的女兒,付秀瑩沒有像雄鷹一樣俯瞰它,而是寫下如普通村人一般的感受。開通高速公路對村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它破壞了我們的田園牧歌想象?不,開通高速公路的芳村是好的,因為它給此時的村人們帶來了便利。這是站在農民自身立場才有的感受。
芳村,不是這位離開家鄉的作家緬懷的道具,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畫下新的中國農村圖景,她既不是啟蒙者,也不是有鄉愁者。她不借它們傳達對中國問題的思考。作為寫作者,她為此刻的芳村畫像時,畫下了它的不變,也畫下了它的喧騰。這不是荒蕪的、讓人失望的村莊,盡管它并不完全讓人滿意,卻也讓人心生向往。她寫出了一個新的具有沖擊力的鄉土現實,寫出了我們鄉土生活的質感,寫出了我們鄉土生活的美感,寫出了我們鄉土世界的一種恒常,以及隱藏在當代中國農村內部的勃勃生機。在《陌上》中,付秀瑩打開了寫作鄉土生活的可能性。
三
以美的語言抵抗某種東西的流逝。世界有許多東西時時刻刻都在變。但付秀瑩相信那些不變。正是這種相信使一種抒情的美學傳統落地生根,生出了旺盛的枝芽。特別要提到,盡管付秀瑩和那些文學前輩在語言表達上各有不同,但本質上他們都不屬于客觀冷靜的書寫者,相反,他們是對自己的村莊“情有獨鐘”者。為所熱愛的村莊和村人畫像是這些文學前輩/有情者們心心念念的事業,他們各自以獨有的方式將一個個無名的村莊點亮。沈從文,蕭紅,師陀,孫犁,莫不如此。讀付秀瑩的小說會想到,她在以她的芳村書寫完成一種對中國文學抒情傳統的繼承。
《花好月圓》是她的短篇作品,令人難以忘記。17歲的農村姑娘桃葉在茶室工作,她目睹了一對男女的茶室情緣,也目睹了他們最終在茶室緊緊擁抱不再醒來。這對桃葉來說當然是一次震驚體驗,她由此完成了一個少女的成長。“花好月圓”題目之下,是慘烈的情愛故事,似乎也是非名譽的和道德的。如果在當代另外的文本里,它還可能與種種道德束縛有關,但付秀瑩卻將之寫得詩意。“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茶樓照舊熱鬧。那件事,人們議論了一時,也就漸漸淡忘了。花好月圓的茶室,一切如舊。每天,迎來送往,滿眼都是繁華。只是桃葉卻有些變了。她喜歡站在茶室外面,那一株茂盛的植物下面,默默地看茶室門上掛著的牌子。一看就是半晌。花好月圓。這幾個字瘦瘦的,眉清目秀,很受看。”(《花好月圓》)故事只是這位作家的渡引。她在文字中執意傳遞的是對世界的另一種思考,一個女孩子面對外面的世界,她執意要看到好的那部分。這個世界上令人悲傷的事情未免太多了,這位小說家致力于將那些悲傷、灰暗、不快和痛楚進行一種創造性的轉化。
這樣的創造性轉化正是中國抒情文學傳統的精粹。將付秀瑩的寫作放在現代抒情文學傳統中是恰切的。諸多批評家們都指出了這一點。當然,付秀瑩更多地還是讓人想到荷花淀文學傳統,想到孫犁的《荷花淀》、《鐵木前傳》。這種聯想有強大的理由,付秀瑩的芳村坐落在冀中平原,她筆下的人物及風土屬于典型的中國北方風情,《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秀色》中的張品,還有《哦,香雪》中的香雪、鳳嬌……文學作品里,那些生活在冀中平原大地上的農村女孩子們都已經年華老去了吧?我們很久沒見到她們了。突然有一天,她們在付秀瑩的筆下活過來,她們是望日蓮,是桃葉,是愛梨……這些人物的眉眼音容如此鮮活,仿佛從來沒有老去。
某種意義上,付秀瑩是聰慧的、有敏銳藝術感受力的“繡娘”。她在使用一種傳統技藝為芳村“繡像”。繡者所使用的技法也許是傳統的,但是,很奇妙,每個人又都鮮活。人物永遠生動,花果永遠繁盛。這多半緣于她的現代人視角。那些女人們的心思彎彎曲曲,話里有話又意在言外,那是一群冰雪聰明八面玲瓏的女人們,她們介意得失又一往情深,極度敏感但又講究顏面。她的語言緣自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但是,她卻能帶給我們新的閱讀感受。芳村的“繡像”在當代中國文學圖譜里如此獨特。它的意義與視頻、圖片以及普通繪畫作品如此不同。繡像里帶有繡娘的溫度、體貼以及熱愛。看“繡像”,你很難不聯想到繡娘本人的全身心投入,她的一絲不茍、心無旁騖。她對芳村的逼真描繪甚至使你疑心這不是繡像而是照片。但你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誤判。這個村莊并沒有使我們產生距離感,因為這位作家有現代人的眼光和理解方式。
舊風物,新景象。既是舊的同時也是新的。獨屬于付秀瑩的“繡像”慢慢展開,它具有強烈的“中國性”。尤其是《陌上》,它猶如長長的畫卷,并不圍繞一兩個主要人物轉,而是平鋪展示群體的人物故事。她寫她們的日常生活,仿佛是一個女人溫和而不無愛意地對我們講述村里的事,她講得放松、家常、瑣碎,說到誰,誰就變成了故事的中心。有時候她聞到了瓜果的香氣,有時候她看到了盛開的野花,有時候她想到了人物的不如意,有時候她的內心被某個微末的事件重重打擊……一切細小的過程都被她捕捉到。她自然地講述。她寫出了女性心理的種種盤算,也寫出了她們情欲的百轉千回。可信又可親,她的鄉村故事很容易讓人產生共鳴,她有一種讓人很愿意和她一起回到鄉村去生活的魅力。她在試圖用自己生命的本相展示民間生活的本來,她試圖做到與農民、與農村生活無間隔。雖然早已走出了鄉村,但付秀瑩依然深知農村女性的所思所想,她寫出了當代中國鄉村的心事重重和滿腹惆悵。
付秀瑩是使我們與一種文學傳統久別重逢的新銳小說家。她讓我們看到一種歷史悠久的抒情文學傳統如何在當代中國重燃火焰,也讓我們看到一種寫作技藝的生生不息。她以這樣的方式使自己的寫作兀自生長,也以切實的寫作實踐向一種優秀文學傳統表達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