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鳴《一棵樹的煙火》
(鄉土散文《麥頌》零肆玖)
湖北 雪雁鳴
一株巨人,人神的化身,高大的銀杏,已值守千年。
千年之手,在長空伸展,絕美的舞蹈,或靜止,或風起。
在鄂南深處,在通山與咸安的交界處,一座高高的山嶺,這就是界水嶺,界山界水,嶺分南北,嶺內通向贛北九江,嶺外通向江城武漢,所向之距只是百里之余。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就在這個分界的地方,生出一棵千年銀杏,世稱“鄂南銀杏王”,樹下的村莊,土磚瓦房,是村人的千年生息,是游人的休閑所向。銀杏樹下的村莊名叫程家壟,百十人家,生息繁衍,小小石拱橋連著三壟四岔的山路通向別的村莊,通向古城通羊。銀杏樹五人合抱,樹大根深,虬爪數丈,蜢枝展伸,像一把巨傘,遮住了大半個村莊。銀杏樹的時光帶著樹下的村莊,指令春秋代序,見證月缺月圓。太陽撫摸它的膚發,從東到西,從上到下,從春到冬,從晝到夜,翻閱了千年,不知翻落了多少天數,不知預覽了多少天書。一頁一頁,飄落下來,被地神收拾,化為塵土,尋找不到蹤跡,但能目睹皇天后土的總計。
千年之首,時間的源頭,是誰撒落了一粒種子,落戶這一方水土,剛剛落下的那一瞬,便奠定了一生的站立。人的一生,不過百年之期,樹的一生,何止千年之夢。光陰的算術,珠子的撥弄,上下推移,如春雷震動,似節令更迭,加減乘除,花落無數,種子的成熟,又是豐收一片。或落下,或被鳥啄去,遷移戶口,到他方開疆辟土,再立門戶,接續子子孫孫。
古樹下的村莊,靜謐而神秘,有多少惆悵,那是人煙的走向;有多少心傷,那是孤立于山崗。古樹,需要陪伴,千年的月光從樹梢篩落,漸漸篩不進,因為樹臂在粗壯,因為枝繁葉茂密不透風。古樹也需要與人對話,寂寞是難治的傷。根植深土,難及地核,一頭扎進,再不見天日,就讓子孫樹立信念,直插蒼穹,摘星攬月,不愧對歲月。條條小路,從古樹下延伸,似網線連結了山里山外,通向山崗,通向他鄉。多少山民走過,踏平了歲月,踩矮了門檻,村長老了,亦如裸露的根,那是暴脹的經絡,緊抓不放,鐵爪的力量,穩住了一片村莊的基石。白頭老翁從樹下走過,與古樹對視,迸發出陣陣感慨,古樹看到過老翁童年的笑臉,一晃經年,古樹再見到的是老翁的蹣跚,古樹成長的速度,老翁看不見,總覺年年是原樣,只見飄落的黃葉在代寫幾十春秋。
每到農歷的節日,樹下爆竹喧天,村人來到樹下擺著香案,放滿葷肴,篩上滿杯的酒,一陣敬樹的儀式,如敬奉祖宗。在村人的眼里,這棵千年銀杏,也是他們的祖宗。
一陣笑聲從古樹下飄過,那是古樹最愛的音樂,那是它庇佑下的山民在這里行走,來來往往。石板作瓦,土墻擋風,松脂點亮,青岡作床,村姑的遠嫁,看著古典的儀仗,一陣淚花,一陣心傷。
花燭搖曳處,一陣疼痛,一陣落紅,便簽證了鐵打的婚床。思鄉處,銀杏樹下,挑簾遠眺,再看不見閨閣的女紅。
陪伴的歲月,或青葉翩翩,或黃葉飛飛。這是無期的光陰指數,算不盡,道不完。
樹之聲,是風才能解讀的啞語,瑟瑟秋風,蕭蕭落葉,一年的歸期,在秋聲中總結,曾是一枚一枚的綠葉,被秋蟬催黃,被秋陽烘干,沉沉睡去,一切的思念只在夢中,又是一道年輪蔓延。與古樹對視,不知我是山外客,來深山叩秋,一睹千年,風采依然。深秋的葉子鋪滿了來去的路,落在地面上,層疊交錯,宛若織錦,石板瓦上的睡眠,是秋葉對村莊的纏綿。葉子點綴的的圖畫,是風的饕餮盛宴,陽光穿透而下,斜射眩光,留下斑駁的影子,凝眸良多,未昏先暈,這是天國恩賜的寶圖,這是古樹特設的季節大餐,樹影、黃葉、果子、松針、野花,還有孩童撒落的糖紙······
古樹老了,老當益壯,一如既往的撐開巨傘,掩映深山的古村,撒下影子,在石板路上留下一片烙影。
銀杏黃了,黃不了的是千年往事。落土的信念,成長的喜樂,閱盡秋風冬雨,炊煙如畫,爺爺的煙袋,奶奶的小腳,媳婦的閉月羞花,少女亦如含羞草。
古樹,是這片古村的不倒翁,當了一千年,閱人無數,不計報酬,只取陽光雨露,還有鄉情的囈語。看太陽出世,望期頤入土,悲喜同在,禍福并存。古樹有太多的山民,太多的子孫。歷經千年風,飲盡千年雨,公孫樹,是無法隔代的山里情。
千年之杏,千年之幸,千年之夢,已是千年的思想。
陽光暖暖,時光促促,樹梢貼近瓦隙,再親一把農家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