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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環《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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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環《少年》

1

忽然想回趟黑水鎮。照理說我應該忘了黑水鎮,連同黑水鎮這三個字。離開十多年了吧,不,二十幾年了。時間過去了這么久,我以為自己已經把黑水鎮忘干凈了,可是怎么又想起來了呢,竟然還想回去一趟。

想想自己這些年來,都干了些什么。考大學,上大學,畢業后工作,再嫁人,生孩子,辭職養孩子……日復一日,也就操勞著一家人的冬暖夏涼,一日三餐。

還沒想停下來喘口氣,我這一手拉扯大的兒子,比我高出一整個頭了。已然頭發濃黑,唇長毛須,長成半大小伙了。自個兒拖上只行李箱,上大學去了。小的不在身邊了,原想著老的總還在吧,朝分暮合,細細碎碎的,繼續過這剩下的日子。沒想到,他的單位,把個出國研修的名額給了他。也拖起只行李箱,走了。

父子兩個一走,這屋子里就空了。沒有了一大堆等著清洗的衣服,沒有了需要我洗洗刷刷的碗筷,連落在地上的毛發和紙屑,也極少了。

在空曠中待了幾天,也想試著走出這屋子。是不是可以去找點事情做起來?好歹,我也上過大學不是,總還能干點什么吧。可是想想,我在二十年前學到的那點皮毛,恐怕早就霉了,爛了,哪里還拿得出手。而端盤子刷碗甚至掃大街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去跟人搶。一思二想,也就把這想法擱置了。

那么,找幾個人聊聊天吧,總也比一個人待在空屋里好。跟熟人聯系了幾回,都說忙,忙工作,忙家庭,忙紅忙綠,忙七葷忙八素,也就不好意思多說什么了。既然你們忙,就忙你們的。我的空閑,還是讓我自個兒來承受吧。

四人搓麻將,三人喝茶,兩人聊天,一人呢,一人獨釣寒江秋。可不是,一個人不也可以釣個魚嘛。我果真去了漁具店,想準備點家伙干起來。等我買了工具付了錢,漁具店的老板娘才說,你一個人去釣魚呀,那可得當心了,那邊湖里剛淹死了一個,說是釣到了大魚,大魚力氣大,人沒把魚拉上岸,魚倒把人給拖下了水,肯定不會游泳,周邊也沒人看見,結果呀,就死翹翹了。聽后,不由得一個激靈,眼前現出一尾大魚,攪動一片黑浪。不由得為亡人嘆了口氣,再想,我也不會游泳呀,萬一落了水,別說救的,恐怕連尋找的人都沒有。那怎么辦?算了吧,把釣竿和一包東西往車后廂一塞,還是回家吧。

此時我縮在臥室墻角沙發上,像一只有氣無力的貓。在這暮秋時節,身上粉色加厚的棉布睡衣,和身下淺綠色羽絨墊枕,還能給我點柔軟和溫暖。記起父子倆倒是說過,讓我養只小貓或小狗,也好陪陪我。我也喜歡小貓小狗的可愛,只是它們到底會長大,還會生病,有生離有死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省省心吧。

也就這樣縮著,縮了半天,才抬一下手,從茶幾的罐中撿了一枚果子,喂給嘴巴。一面嚼動時,再抬抬眼睛,看著面前。一間寬大的廳,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兩旁垂著窗簾,窗下有書吧,一張桌子,兩個書柜,還有個茶水柜,柜臺上放著茶具……以前,窗簾不時開合,窗門也時常開與閉,桌前會坐著人,在看書或凝神,說不定突然來一個跳動搗亂的。更多時候,是一陣陣緊密的鍵盤敲擊聲,柜子上的茶具發出噗噗的燒煮聲,或者叮咚一聲脆響。

可是現在,一切怎么都這么安靜,不動聲色,一動不動。只有從窗口外照進來的一團光,明黃色像張舊紙,落在桌面上,從一邊,朝著另一邊,慢慢游移。

我還是干點什么吧。干點什么呢?地板還沒有落灰,亮晃晃的,照得見人影。照來照去,也只有一個影子。桌子柜子,同樣明凈。知道床上的被子還沒整理。可我暫時不想去整理,把皺亂都捋服帖了,只怕,更冷清了吧。

等到渴了,起身倒杯水,白開水或者加點果汁,也可以綠茶紅茶。餓了,找點吃的,打開冰箱找,找到什么是什么,或者在網絡上下個單,等送外賣的來敲門。實在悶極了,看看電腦看看手機。再不行,打開電視,找個近百集的連續劇,一天一集追著看吧。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后半生?是不是會像書上說的,數十年如一日,波瀾不驚,一馬平川,一具尸體行走在人間。想想,我現在雖然已經四十歲了,但也才剛出頭,萬一我活個八十多,那接下去這四十幾年可怎么辦?

我也年輕過不是嗎,我也有過不滿十八歲的年紀。我穿著青藍泛白的牛仔上衣,束著馬尾辮,往腳上套了雙球鞋,抓過一只包,往包里胡亂地塞了點東西,然后將包往肩上一甩,出門去了。我嗵嗵跑下樓道,跑出小區,跑上大街,一頭扎進了二十多年前那廣闊的白光里,頭也沒回一下。

那一趟,我去了黑水鎮。

黑水鎮?僅僅三個字,我的腦子沒來得及思索這三個字的內涵,可剎那間我的胸膛里,就有東西被拉了出來,絲絲縷縷的,細而黏,像是掛了蜜的肉線。怎么回事?哪里來的?來自那個叫黑水鎮的地方?

是的,黑水鎮,我并不曾忘卻的黑水鎮。

那就朝著二十多年前,回想一下吧。大山里,一個彌漫著薄霧的地方,揚著塵土的小路,架在小溪上的石拱橋,橋下的清溪水,橋頭的小飯店,還有……

是不是,我還可以回一趟黑水鎮?

回黑水鎮?想到這里,我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來。就好像,一只力量強大的手,抓住了我的頭發,連同身體,連同身體內全部的骨頭和經絡,抓緊了,然后一把給拎直了。

扔掉枕頭,脫去睡衣,抬腿就跳了起來。漆面間,水晶燈壁上,玻璃鏡中,一定照出了一個身影,一個裸身赤腳的身影。

滿屋子的映壁,是不是,都晃動起來了。

跑到衣柜前,一把拉開柜門。寬大的衣柜里,有許多衣裙,長的短的,厚的薄的,深色的淺色的。看了一遍,抓住一條裙子,是條橙色連衣裙,上面還有明艷的花朵。穿起來,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明亮顏色的映襯下,臉面看上去還有點紅潤。而眼睛,我原本黑蒙如霧的眼睛,早已經霧散風干,而此時倒好像又泛起了一層薄霧。

我在鏡子里看到,我的雙頰消瘦了,兩個眼眶明顯有些凸起,不再是二十幾年前那張飽滿的鵝蛋臉。腦后能夠束個大馬尾的烏絲,也已經稀薄了。也就盤個發髻吧,略高一點,不能太低沉了,低了顯老啊。

那么,黑水鎮上的少年,還像春光一樣明朗嗎?

不要多想了,既然想出門,就干脆點。拿只旅行袋,裝點隨身需要的東西。到底不敢胡亂塞了,想仔細了,替換的衣服、洗刷物品、晴雨用具等。忽然又想到一件東西,想找出來帶上。記得放在梳妝臺的小抽屜里,一直放著。打開抽屜一看,卻沒有。算了,這么多年了,帶上又怎么樣。

走出家門,才發覺門外的白光像二十幾年前一樣明亮,刺得我有點睜不開眼睛。

2

我是出發后的第二天午后到達黑水鎮的。出發前和父子兩個通了電話,跟他們說我要出門一趟,自己開車,還說了是去一個叫黑水鎮的地方。他們都贊同,叮囑我開車慢點,別趕路,在外面要當心,不要受騙上當。

開了導航,導航語音播報出,從我的住處到黑水鎮,預計需要九小時五十八分。有些驚訝,遠在天邊的黑水鎮,原以為離開的路程走了多少年呢,而回去,卻原來不到十個小時。

駕駛我的大捷豹上了高速公路,一腳油門下去,看著速度指針飛快抬升,感受著車子在咝咝聲中夾風向前,一時間,我的精神和信心,便跟著昂揚了。是不是可以說,我這只病貓,只要鉚起勁兒來,病就沒了,還能活蹦亂跳,還是天不怕地不怕?是啊,我是消沉過,可到底并不那么安分,比如現在,就想連續行駛,碾過白天穿過黑夜,一直奔到目的地。可既然父子倆叮囑安全第一,就謹記恪守吧。天黑之前下了高速,找到一家旅館住下,吃飽了,睡好了,第二天再上路。

一路過來,路都變好了,路面鋪了柏油,再沒見塵土飛揚。很快,一路向前,也就,快要到黑水鎮了。到達黑水鎮外圍,我關掉了導航,接下去,要憑著記憶走。

看看車窗外,連片的大山,近山青綠,遠山拖著煙色。山間的田地,黃一塊,綠一塊。遠遠地,看見房屋了。

再向前駛了一段,路兩邊的房屋密起來了,行人也多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到了一座橋的橋頭。靠邊停了車,好好地看一眼。是一座混澆橋,水泥橋面,嶄新的石欄桿。記憶中,這里是座石拱橋,橋頭,有家小飯店。

小飯店不見了,那位置現在聳了幢新樓,樓下坐著幾個閑聊的。

車子再次啟動,要回到正路時,我從反光鏡看到一輛車從后面上前開得飛快,便暫停相讓。那車經過我旁邊時,好像停頓了一下,車上有個人朝我看了看,然后開走了。

過了橋,是一條直而寬闊的街道,沿街盡是商鋪。看見幾家門前,置放了印有旅館字樣的燈箱。我便泊了車子,下車走向其中一家。走近看看,臺階和門面都干凈,就進去了。看了房間登記好信息,先把自己安頓好了。

我所在的房間在三樓,站在窗前,可以居高看見小鎮的面貌。朝前遠眺,四周那些山,一座連著一座,一座疊著一座,像道圍屏。山之上,是青藍如布的天空。天上的太陽蓬勃如球,投出蜜汁一般的陽光。天之下山之中,是一片屋舍,有大有小,有高有矮。在秋季陽光的照耀下,屋頂墻面都被抹上了一層明黃色,看上去一派安寧祥和。小鎮上有條老街,在河那邊,看過去,似乎已經在高樓間隱沒了。

低頭看樓下的新街,走著往來的人,大都是山里人的模樣,穿身簡樸的衣衫,背著什么拿著什么,腳步緩慢。偶爾開過幾輛車,有大小機車,也有農用車。

我的目光順著街道的一頭掃過來,一直掃到另一頭。

我在逡巡,不放過眼皮下的每一個人。為什么?是不是,想看見誰?誰呢?一個記憶中熟悉的身影嗎?

二十多年了,我又回來了。

二十多年前,我怎么來到了這里?又是如何過來的?

還是先給父子兩個各打個電話吧,告訴他們我平安到達了黑水鎮。電話里,一個說,知道了,你好好玩吧,注意安全。另一個說,好玩嗎,那什么時候我和同學也過去玩玩,在外面可要小心,不要讓陌生人知道你是一個人喲。通完電話,洗個熱水澡,身子放松下來,想先睡會兒。也就拉起簾子上了床,被子柔軟,棉胎帶著陽光的味道,擁起來,竟然很快睡著了。

醒來時,室里光線暗了許多,我跳下床探出窗外一看,一個蜜黃的圓餅落在西山頂,眼看很快要被群山吞吃了。這樣的景象,是我見到過的,就是那天到達黑水鎮的時候。看著這即將墜落的夕陽,我這心里,突然間還是有些異樣,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慌什么?是不是肚子餓了,怕沒飯吃。也許正是這么回事。我從旅館出來,在鎮上找了家飯店。小飯店,里面兩三張桌子。坐下來,點了菜,還讓店家熱來一壺酒。把酒倒進杯子里,嘬一口,咽了,身子很快暖和了起來。

在黃酒氤氳的熱氣里,我要好好回想一下二十幾年前的事情。

那次來黑水鎮,是我瞎撞過來的。準確地說,是我離家出走,一路折騰,沖著黑水鎮的名字找過來的。

說到離家出走,你們說不定會馬上會聯想到問題少女。我不是問題少女,從來不是,但是那時的我確實出問題了,而起因,是家庭。

說說我那時候的家庭吧。家中爸爸媽媽和我,一家三口。爸爸經營采礦,算是個小礦主,每年的收益不錯。媽媽在單位上班,是機關女干部,工作穩定。這樣的家庭,算不上富貴,但還算富足。作為小富家庭的獨養女兒,我在周圍的同齡人中,吃穿住行比一般人要好些,人家有的東西,我都有。也許因為手頭從來不差什么,以至我當年對物質錢財沒什么概念。我的心思呢,也就在學習上,從小學到中學,我的成績都算好的,可以說是名列前茅。一年又一年,也就上到了高中。已經高二了,再過一年,就要高考了。老師說了,以我的成績,只要不出現意外,上大學是沒問題的。

可是變故卻在猝不及防中到來,起因是爸爸的礦上出事了。因為生產中安防措施的疏漏,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事后爸爸努力補救,給人家賠罪,更是賠了不少錢。家里的積蓄全拿出來,還借了不少外債。后來爸爸雖然沒有被判刑坐牢,但礦洞被封停了。沒有了事業,欠了債,債主不時上門討要,爸爸心煩又無奈,就喝酒。債主討不到錢,只好起訴,通過法律討要。法院強制執行,把媽媽的工資扣了還債。一時間,家里捉襟見肘,連吃穿用度都成問題了。媽媽就抱怨,抱怨爸爸喝酒,抱怨爸爸拖累了家庭。他們兩個人,開始吵架。要是我在,他們總還顧忌我,有所收斂,知道不能影響我,最主要的是不能影響我的學習。可是每每到了晚上,他們以為我睡著了,就在房里吵。我半夜醒來,透過一堵墻壁,把他們吵架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到他們說,為了我,好歹繼續湊在這一個屋里,等我完成了高考,馬上辦手續離婚。

等我完成高考,爸爸媽媽就會離婚。

這個念頭像蛇一樣盤在了我的腦子里,咬得緊緊的。不管在學校還是家里,不管在課上還是課下,一想到這里,蛇就出現,咬著我的神經,把我咬痛,一天比一天痛。繼之而來的,是我的腦子出現了異常,晚上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睡,就是睡不著。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想睡。連上課時候也想睡,腦袋沉甸甸的,趴在桌子上不想抬起來。免不了,考試成績下滑。也免不了,受到同學們的議論和老師的批評。

放學,我拖著書包垂頭喪氣地回家。進了家門,看到一地的玻璃屑,還看到,爸爸脖子上的血痕和媽媽臉頰間的淚痕。

這樣的日子,我不想過了,我要離開!

下定決心要走了。

趁父母都不在家時,我把平時積存下的零用錢全倒出來,倒進一只飯盒里,把飯盒裝進包。背上包,離開了家門。我真的走了。

我走時,腦子里有個很大的聲音在說話,聲音說,你們不是要等到我高考后離婚嗎?我不參加高考了,永遠不考了!

一個人跑下樓,一頭沖了出去。

出門之后,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在馬路上胡跑亂竄,要走就走得遠一點。就來到車站,買票坐上一輛客車。坐了許久,下車了,買點吃的,填飽了肚子,再買票,又坐上一輛車。

我不知道車子開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希望能把我帶去遠遠的地方,越遠越好。我當時沒想爸媽知道我出走之后,會怎么樣傷心驚慌。不想替他們想。我甚至沒想自己接下去的吃與睡,只想著有飯盒里的錢,去哪里都不用怕。

再次下了車,到了一個車站,很陌生。當時已經是夜晚,坐了一天的車,我又困又累,再不想走了,就倒在了車站的長椅上。沒有了學習,沒有了高考,連父母也沒有了,躺在空蕩蕩的椅子上,我雖然感覺身子有些冷,但竟然很快睡著了,睡得死沉死沉的。

第二天,我盯著售票窗前的墻頭找地名,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到了黑水鎮。黑水鎮,鎮上全是黑水嗎?要是這樣,就讓遍地的黑水把我包圍起來吧,從此誰也看不見我。為此,我毫不猶豫買了張去黑水鎮的車票。拿票之后,看看票面上的車輛出發時刻,再抬腕看看表上的時間,距離開車還早呢,就出了站,去外面轉轉。

車站外面好多人,來的去的,坐的蹲的,路旁邊還有不少小攤販,紅紅綠綠擺了一處一處。走過去,看到賣圍巾的,我掏錢買了一條。要是冷,可以把自己裹一裹。看到賣雨傘的,也買了一把。離家時走得急,連傘都沒帶一把。看到毛茸茸的玩偶,又買了一個。逗著玩了會兒,塞進包里。然后再去餛飩攤吃了碗餛飩,去涼粉鋪吃了份涼粉。看到賣熱狗的,來一個。賣冰糖葫蘆的,也來一串。晚上睡好了,腦子里也不想什么,也便感覺肚子里空得厲害,吃什么都香。

再上車,車子開著開著,竟然進了大山。爬在盤旋的山路上,一路過去,塵土彌漫,車身顛來倒去。當時還是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去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卻又有一點開心,去壓根不知道的地方,覺得神秘,有種莫名的向往。還想,我走遠了,你們再也找不到我了,你們就吵吧,想吵就吵,天天吵。

顛了很長時間,連車帶人才在一個地方停下來,說是黑水鎮到了。

下車看看,我的天,這是到了哪里了?四面大山,高的,矮的,山挨山,山疊山。山中一塊盆地,盆地中間就是黑水小鎮吧,看上去比一般村莊上的房屋多些,也就是個大一點的村落吧。一眼看過去,鎮上的房屋,低矮破舊,一條街道,又狹又窄。想要馬上離開這里,已經不可能了,說每天出山只有一班車,在早上。那我現在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在黑水鎮上過夜唄。當時還早,肚子里也還飽,也就走起來,走走看看。

踩著鋪了青石板的小街街面,慢慢走著。街上來往的人不多,貓和狗倒是一大群,四竄得歡。兩邊的房子大都墻面灰黑,墻頭泥灰剝落,有些還長了青草。臨街的墻面開個門洞,算是店鋪,有打鐵的、賣糧油的、做裁縫的。

一直到了溪旁,看到溪里并不是黑水,那水也是白的,又白又亮。

沿溪往前走,走上了一座小橋,是石拱橋。灰黑色大石頭,拱起座橋。橋沿,有石砌的橋梁,也是灰黑色。

我當時在小橋上站了許久,看著橋下的水,看到一條條的柳葉小魚,在淺水里慢慢搖頭擺尾。我還撿了顆小石子,朝魚群中間擲去。群魚受驚,呼地四散逃開,待驚嚇過去,又聚攏過來。我當時覺得自己要是群魚中的一條就好了,和這些身體柔軟的伙伴們,每天無憂無慮地徜徉著。

等我看夠了魚,再抬頭看天時,西山頂上只剩一小塊烙餅,雖然紅,卻很薄了。我這才意識到,太陽快下山了。那么,晚飯怎么辦?睡覺又怎么辦?一時間,我的心頭涌上一陣慌亂。

這時看到橋的另一頭有幢房子,同樣是矮舊的房子,門上掛了塊牌子,應該是家飯店。有了飯店,就有飯吃。這么一想,我又來了精神,就直接朝那飯店走去了。

進了門,我看到屋里兩張小桌,便在桌前坐了。走過來兩人,一個小眉小眼的男人,還有個大臉盤的女人。他們問我是不是要吃飯。我點頭說是。他們當時很熱情,問我點什么菜。我便點了個菜,再要了碗飯。

飯菜的滋味現在自然記不得了,卻清楚地記得,我吃完之后,要付錢,拿出盛錢的飯盒,打開一看,發現里面空了。以為自己帶了個寶盒,想掏錢就掏錢,一時半會兒掏不完,卻哪里想到,才坐了幾趟車,買了點小東西,就把錢給花完了。

現在我吃了飯,沒錢付賬了。

沒出過門又從不懂打理錢財的我,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吃了飯拿不出錢來了,這可怎么辦?我當時又急又羞,整個人都傻了。

我想哭,想喊爸爸媽媽,但是還是都忍住了。冷靜下來,我跟老板老板娘說,我沒錢了,不是故意的,要是你們同意,我可以把包里的東西抵給你們,圍巾是新買的,傘也是新買的,還有絨偶。可小眉眼的店老板說他不要東西,只收錢。他還說,他們是小本生意,賠不起,要是想騙吃的,有本事就上大飯店去。說我是騙子,騙一飯一菜,我犯得著嗎?可我拿不出錢,他們又不要我的東西,實在沒辦法了,我還是忍不住哭了。

后來有一群人進來,也是來吃飯的吧,見我在哭,問什么情況。老板就跟人說,來了個騙吃的。就有人起哄,說一些難聽的話,差不多是賣身償還之類的意思吧。還有人上前,抓住我的手,不顧我的驚慌,從我手上擼下了腕表,把表遞給飯店老板,說,先扣表。

這塊手表是我爸生意紅火時,去國外帶回來的,說是名表,時間走得準,我一直戴著。要扣我的表,扣就扣吧。飯店老板果真接了我的表,看一眼,馬上收了起來。大盤臉老板娘倒是說了句,不就一碗飯嘛,干嗎拿人家手表。

這時候又從外面進來個人,是穿黑衣服的年輕人。

來人身形敏捷,跳上前,抬手指著屋子里的人,厲聲說,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在門外都看見了,真好意思,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小姑娘!

馬上有人笑了,對著來人不懷好意地說,小天啊,你仗義,那你把小姑娘的飯錢付了,再把她給帶走。

被稱作小天的來人說,好,這飯錢算我的,我一定來付!

卻有人大聲嘲笑起來,說,打鐵的小叫花,你口袋里要是能掏出一個子兒,小姑娘的飯錢就我來付,算我請客!

小天沒有氣餒,朝人瞪了眼睛,眼里迸著兇狠的光。可屋子里人似乎根本不買他的賬,繼續起哄,繼續說難聽的話。

小天再沒說什么,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快走,別受他們欺負!

他說完,抬腿往屋外跑。我被他拉著,也就跟著他跑了出來。

還是聽到了身后的聲音,一個說,小鐵匠真是行俠仗義啊!另一個帶著邪笑聲說,怕是看上人家了吧——

3

出了小飯店的門,又往前跑了幾步,我的手才被他松開。

當時我抬頭看,天已經快黑了,只有西山頂一塊青灰色的光。看看眼前這個叫小天的男子,只能看見他的輪廓,一身黑色衣褲,一張白皙修長的臉。從臉的模樣看,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這時候我聽到他說,你走吧,沒事了。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暗光下的臉卻顯得有些僵硬,沒有表情的樣子。

我朝他點點頭,想跟他說聲謝謝,但聲音卻在喉嚨間被什么卡住了,吐不出來,或許我還沒從驚愕中緩過神來。

他再看了我一眼,說,你還不走,我可要走了。說完,他果真轉身走了。

他走了,幫助我的人走了,那我怎么辦?要知道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黑水鎮,天黑了,我身無分文,怎么過夜呀?

我不假思索地朝前追去,追前面那個黑影子。高一腳,低一腳,好幾次差點摔倒,還好都穩住了。追著他,進了一條小胡同,再一拐,到了一幢房子的前面。房子看上去有些大,黑黝黝的。還好有塊光亮從人家窗戶里透出來,落在地上。

亮光下,他回過頭來,發現了身后的我,驚疑地說,你怎么也來了?

我只好低下頭,小聲說,我是外地來的,現在沒地方去了。

他說,外地人,沒錢又沒地方住,怪可憐的,那你也不能跟著我呀,我也幫不了你了。

我終于壯起了膽子,說,還是幫我找個過夜的地方吧。

他說,幫你找過夜的地方?你是一個女孩子呀,怎么幫?真的幫不了。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因為人家幫了我,就纏上人家,而人家也一定是真沒辦法再幫我了。我心里發涼,也不想再死皮賴臉纏人家。可是我真的沒地方可去,只能做只黏人的癩皮狗。

他又說,你要真不肯走,就隨你,我到家了。

說完他轉過身,從旁邊一幢房子的門里走進去,門被關上了。

一個人,被包裹在黑夜里。身旁,還有一片淡弱的光。而遠處,四面的山,成了一個個大黑團,邊沿散著一層幽藍的光,就好像躲起來的鬼眼。

我低下頭,抬抬腳,挪挪身子,慢慢靠近小天進去的那扇門。一會兒,僅有的亮光也滅去了,眼前一團漆黑。夜風裹著山鄉的寒氣,包圍了我。我蹲下身子,摸出包里的圍巾,裹在了身上。可我的身子,還是瑟瑟發抖。只能用背抵了門墻,讓自己蜷縮起來。

黑暗中,我看見了自己,是從前的自己。穿著粉紅的裙子和閃亮的鞋子,小手牽著媽媽的大手,走向幼兒園。穿上了整齊的校服,走在小學的草坪上,從校長手里接過獎狀,高高地舉手敬禮。戴起小公主頭冠,往高高的塔形蛋糕插上蠟燭,點燃了,在同學們的掌聲和好聽的音樂聲中,吹滅燭火,許下愿望。

一年又一年,我的愿望總是,更加幸福快樂。

而此時,我最大的愿望是,有張床,床上有條厚實的被子。

黑暗與寒冷中的我,聽到周邊有蟲叫聲,一聲緊似一聲,叫得尖銳。還有狗叫聲,一陣陣狂吠,要把黑夜撕開似的,撕得快裂了。

可我到底困了,閉上眼睛,漸漸迷糊過去。

似睡似醒中,我又聽到了聲音,不是蟲叫狗叫,好像是開門的聲音。然后,有一束光,照到了我的眼前。很亮,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

這時我聽到一個男人聲音在我身前說,你真的還在這里,起來,跟我走吧。

一聽這話,我什么都沒想,馬上站了起來,跟著那團亮光,走了。

迷迷糊糊地,好像走進了一幢房子里。房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隨著旁邊亮光的抖動,我驀然看見了東西,好像,好像是棺材!我不由得驚叫了一聲,抖著聲音問,這,這是哪里?地獄嗎?

聲音又出現了,說,放心,地獄還遠。

我仍然在發抖,整個身子抖抖的,腳步也抖抖的,但我沒有停下來,跟隨那團亮光,一直走,好像上了樓,然后再進了一扇門,再然后停了下來。看一看,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燈光下。眼前的燈光紅黃色的,看得人眼睛迷離。燈光下站著個人,看不太清,但我還是認出來了,不是別人,是之前剛剛認識的年輕人,記得叫小天。

我說,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了?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讓你來,是因為不想明天早上,看見有人凍死在這樓下,這里,是我住的地方。

我問,讓我睡你的房間嗎?

他說,只好這樣了,湊合著過一夜吧。

我看看他的房間,很狹小,像只鳥籠,里面只有一張床,同樣狹小。

我說,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他聽了盯著我,目光兇兇的,再用惡狠狠的聲音說,把你帶進房間就不錯了,還想睡我的床,這樓板是木頭的,我還有件過冬穿的棉襖,你就穿上棉襖,睡地上。

穿著破棉襖睡地板,我聽著,雖然心里不樂意,還是哦了一聲。

等他把棉襖拿出來,要遞給我,卻又遲疑了一下,轉身披在了他自己身上,說,算了,還是我睡地板吧。

我聽了還傻乎乎地問,為什么?

他更加沒好氣地說,因為我是男人!

有床睡了,這下我可高興了,馬上一頭撲下,抱住了床上的枕頭。

可他把他的枕頭拿走了,用力抓住,一把奪去,丟在了地上。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軟和了語氣說,熱水瓶里還有點熱水,你要喝水就倒一杯,余下的可以倒進旁邊臉盆里,洗把臉。

我就像個木偶人一樣,被人牽引著,喝了杯水,再倒水洗了洗臉。之后,飛快地爬上了人家的床,鉆進被子里,什么都不管不顧了,睡了。

那一夜,我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睡了最舒服的覺,這哪里是睡在硬板床上,分明睡在了云里,一層一層一朵一朵的白云,把我抬起來,是那樣的舒坦與柔軟。我飄著浮著,去了最美麗華貴的月亮宮,帶著甜笑,唱起歌。

滿天飛來花瓣,把我覆蓋起來,好柔軟好溫暖啊。

我醒來了,努力睜開眼睛,看到滿眼的白光。再看,白光是從窗外進來的,一只小窗,窗口處黑黝黝的。這是哪里?一驚之下,我一骨碌坐起來。仔細看看,發現自己身下是一張狹小簡陋的木板床,蓋了一條褪色的布被。床頭還有一個舊熱水瓶和一個小臉盆。我這才一點點想起,我晚上露宿街頭,被人帶到了這里。

帶我來的人是小天。

小天呢?

這時候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好像是人跑動的聲音,是腳步撞擊著木樓梯吧。

很快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了,正是小天。

見了他,我霎時不敢動了,愣愣地坐在床頭。看他的雙手放在背后,一雙眼睛瞪著我,眼里沒有一點笑意,露出有些兇巴巴的光。好像,我讓他生氣了。

可他這樣,我反而不害怕了,干脆來個裝瘋賣傻,展了笑臉朝他說,昨晚睡得太香了,真好,謝謝你了。

他卻不笑,鼓著腮幫說,你半夜磨牙的聲音真難聽!

是嗎?聽了他的話,我只想笑,我在夢里明明唱歌呢。頓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起身,從床上跳下來,慌亂地疊著被子,一面抱歉地跟他說,馬上把你的床整理好,我該走了。

卻聽到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該走了,只是黑水鎮的班車,早就開走了。

我驚呼,天吶,這么早就開走了?

他說,還早?都快中午了。

我只好沮喪地說,車走了,那我今天又出不去了。

他又用很重的聲音說,就算有車,你也沒錢買票。

可不是,被他說中了,就算有車,我身無分文,又能怎么樣。沒車沒錢沒吃的,什么都沒有,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怎么辦才好。目前無處可去,可又不能繼續待在這里。

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有一樣東西出現在我面前,抬眼看看,是個餅。

是小天,他把一個燒餅遞到了我面前。看來,他的生氣一定都是裝出來的,而且說不定他并不會狠心地馬上趕我走。

再看小天,見他果真展開了眉頭,嘴角邊還卷了個微微的笑意,對著我說,睡了這么久,餓了吧,先填填肚子。

我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肚子里果真又空蕩蕩了。簡單洗刷了一下,我拿過小天帶來的燒餅,不客氣地咬上一大口,咀嚼起來。

在那樣一個時候,黑水鎮大男孩章小天,真的像是我的天,救命的天。

4

睡足了,吃飽了,該為自己的處境想想辦法了。首選,求助,給家人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的所在。是啊,出門這么多天了,說不定已經把他們給急瘋了。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打這個電話。想起他們,我的耳朵里還是嗡嗡作響。那其次,籌資,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只有向小天借錢。我想他既然幫助了我,應該認為我不是個壞人,會相信我,出去以后一定把借他的錢如數還給他。

可小天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前跟我說,他是黑水鎮人,只是家并不在鎮上,在更深的大山里面,他來鎮上是學手藝的,跟鐵匠鋪的老鐵匠學打鐵。他說師傅只管徒弟三餐,不給工錢。所以,他也沒錢,幫不了我。

這么說小天真是個小鐵匠,飯店里的人就是這么叫他的。這個年紀不上學了,早早學手藝,做個打鐵的小徒弟,也是個有難處的流浪人吧。我也便和他聊了聊,跟他說說我家里的情況,以及我來到黑水鎮的原因。他聽后,嘆了口氣,像個大哥哥一樣跟我說,你錯了,不管怎么樣,你還能讀書,比我幸福多了。

小天說他也喜歡讀書,拿過不少獎狀,可是家里有弟弟和妹妹,父母供不了三個孩子的學費,他是老大,年紀比弟妹長,只好輟學了,進鐵匠鋪學手藝。

我問他,現在不是很多年輕人進城打工,進廠里干活,或者自己做點生意,都能賺錢的,為什么他還留在鄉下,干打鐵這樣的重體力活。他說,鎮上離家近,農忙的時候,可以回家給父母添把手,選擇學打鐵,是因為老鐵匠與父親是老相識,他答應不收學徒費,還管一日三餐伙食。

小天的話,讓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以往,那些在大傘護衛下的,一路陽光鮮花的時光。再與他比較一下,一時間,我覺得有些心塞。

看著眼前的人,他的個子不是很高,身子和臉都瘦,眉骨有點凸起,眉毛倒濃密,眼睛細長,目光很明亮,只是臉有些白,不全是白皙的白,倒像是有些蒼白。我在電視或書本中看到的打鐵人,好像都是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小天跟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像。他就像鄰居家的哥哥,平和親切,還,還挺好看的。我飛快在腦子里搜羅形容男生好看的詞,帥,英俊,俊秀,爽朗,明朗……對,明朗,一個明朗的大男孩。

小天又要去鐵匠鋪了,他說鋪里的活多,出來時間長了,會被師傅罵。他要走了,我總不能整天待在人家房里吧。別說一個女孩子長時間待在人家房間里,就是同性別的陌生人,這么待著也不合適吧。也就起身,跟隨小天一同走出房間。一出門,又看到棺材,一具具鮮紅的棺材,嚇得我不敢直視。我問小天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住在這樣的屋子里。小天說這里是鎮上一個家族的祠堂,是眾房,所以各戶人家備下的棺材都存在這里。他之所以住在這里,是因為這里的房間不要房租。

出了門,總不好意思跟人家去鐵匠鋪吧。分開前,我問了他一句,我要是另外找不到住的地方,晚上可以再來找你嗎?他聽后沒有回答我的話,卻低下頭,抬腿踢了踢路上的石子,然后就朝前面走了。

見他這樣,我的心里反而坦然了,至少,他沒有明確拒絕我。

現在,我極需要錢,可是怎樣才能弄到錢呢?對了,不是可以翻垃圾桶找廢品嗎?可這小鎮的街道上,沒看見垃圾桶。垃圾倒是不少,街面上,店門前,遺落著紙片、塑料袋,還有草葉樹葉等,卻看不到有回收價值的。我還想幫人家賣菜。我看到一位白發老太太弓著身子,拎著一籃菜,還要拿小凳和桿秤。我就上前問人家,需不需要幫手。老太太朝我嚅嚅癟嘴,聽不清都說了些什么。直到人家朝我擺一擺手,才看清人家是要我走開。迎面走來一位衣著整齊的體面男人,我竟然涎著臉上前,跟人家說我沒錢了,能不能借我點錢買張車票。人家聽后,竟然陰笑著說,還是你借我點錢吧,好把你給買下來。我轉身就走,聽到身后一句,小騙子!

我在黑水鎮上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這個時候,我也動過不好的念頭。不能叫動過,只是想想吧。比如說,去人家園地里扒個紅薯拔個蘿卜。扒紅薯拔蘿卜的活兒,我們在夏令營里干過,我能干。再比如,看著街頭停放的自行車,四處無人,偷一輛賣了。賣上一輛自行車,肯定有幾頓飽的。只是,也就這么想想吧,我是不會干的。

這才發覺自己是這般無能,不要說弄到錢,連口水也喝不上了。要知道,早上吃了個燒餅,走了半天,這會兒已經口干舌燥,喉嚨里要冒煙了。是不是可以去小溪里,直接灌上一通。可是書上說了,生水里有許多寄生蟲,想想夠可怕的,還是不要嘗試。

卻沒想到,喝水的事情馬上解決了。一位農婦大媽,跟我媽差不多年紀吧,在院子里朝我招手呢。我看看她,挺面善的,便遲疑著走上前。待我走到她家院前,大媽笑著說,孩子,看你在這里來來去去,走了好多遍了,遇到難事了吧?進來喝口水吧。進了院子,大媽給我端來一大杯暖熱的茶水。我接過來,毫不遲疑地喝了。看喝完了水,大媽說,孩子,看打扮,你是城里人,是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遇到難處了,沒事,人一輩子總會遇到幾次難處,過去就好了。我看看自己身上,泛白的牛仔上衣,已經沾了不少灰和泥巴,灰不溜秋了,腳上的白球鞋,也同樣成了黃黑色,哪里還有半點城里姑娘的樣子。可這位農家大媽的話,讓我聽了只想哭。更沒想到的是,大媽竟然又拿來幾個饅頭,白花花的大饅頭,裝好了塞給我。又說,拿著。我想,黑水鎮的這位婦人,一定是位菩薩。她的茶水和饅頭,還有她的話,讓我感動得想跪下去給人家好好叩個頭。在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她又跟我說了一句,早點回家去吧,別讓家里人擔心。就好像,我的來路和去處她都清楚呢,真是神仙。

離開她家的時候,我看好了,街西頭的一個院子,院里種著棵桂花樹,樹枝頭正開著花。金黃色細碎的小花,讓滿院子飄著甜香。

晚上,我自然又回到了祠堂,找到昨晚過夜的房間。可是房間的門關了,敲敲沒有回應,推一把也是推不開,像是鎖上了。我想說不定小天還在干活,沒有回來。也有可能,他再不想收留我,就把門鎖了。可不管怎么樣,我只有再在這里過夜了,哪怕就在這門前。

我坐在這老舊祠堂的二層樓梯口,身后的閣樓鋪有樓板,裝了板壁,隔有小房間,而眼前是空的,上下層沒有隔開,貫通成一個大空間。從上面往下看,看見下面一根根粗大的柱子、破爛的照壁,照壁下有張案桌,長長的,上面除了灰,什么也沒有。而邊廳里,一條條高凳上,架放著一具一具的棺材。奇怪,這時候面對著棺材,我竟然不那么害怕了。還伸手指著那里,一二三四,數了一遍。

小天回來了,從樓梯下面走上前,一抬頭,看見了我,愣了一愣,馬上停了腳步,又朝我瞪起眼睛。

但看得出來,他對我的不請自來并不十分意外。

5

回到房間,小天給我帶來個好消息,他說已經跟他師傅開口,向師傅借點錢。師傅雖然還沒有說行,但也沒有一口拒絕。小天說,我明天再跟師傅說說,說不定師傅就同意了,要是拿到了錢,你就可以買票回家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有了錢買票,我就可以離開黑水鎮了。至于回家,我還沒想好。

小天用熱得快燒了一暖瓶水,倒了一大杯。燈光下,杯口騰騰冒出熱氣,看著真暖人。我拿出好心人送的饅頭,和他一起分享。

我們兩個人,一個靠墻一個靠床,面對著面,席地坐了,一人手里握著一個大饅頭吃起來。真是,流浪兒遇上了流浪兒,共患難,成兄弟,不不,是成好朋友。惺惺相惜,惺惺惜惺惺。

小天拿著饅頭,看著我,他的眼睛里有了溫度,看上去目光更加柔和了。他說,以后我要是去城里了,再遇見你,你也這樣款待我嗎?

我正在使勁吞咽呢,聽了他的話,連忙鼓著大嘴巴點頭,再急急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說,我請你去酒店,城里鋪著地毯亮著水晶燈的大酒店,請你吃大餐。

他聽后卻搖搖頭,輕聲說,干嗎去那樣耀眼的地方,我不習慣,只要還能像現在一樣,你跟我,一起吃個飯,就好了。

我又連忙點頭,嗯嗯,那就這樣吃吧。

他卻說,回了城,你就是城里姑娘,哪里還會認識我,認識一個鄉下的小鐵匠?

聽他這么說,我急了,幾乎想發誓,大聲說,我認識你,從此以后都認識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著我,看我傻傻的模樣,不由得咧了嘴笑開,說,好了好了,小心點,別噎著。

就著白開水,我們兩個,很快把一袋饅頭全吃完了。起身,打個飽嗝。又相互避開,都洗了洗,也就要安寢了。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還是老樣子,我睡地下,你睡床上。說完之后,他很快躺下了。我也就上了床。

上床后,倒沒有再急著躺著,擁被坐在床上,看看這昏黃的燈光下,是怎么樣的一張床。也就是幾塊木板架起來,鋪條被子,而所謂的床頭,是一只破舊的紙箱。紙箱上面還放著幾本書,整整齊齊的。我拿過一本看看,是初中的課本呢,上面有三個字,是姓名,端端正正的,章小天。書頁已經泛黃卷邊了,一定翻看了不知多少遍。我再一次翻開,看看里面,一頁頁一處處畫著線寫著字,都清晰端正。

恍惚間,又想到我自己了,寬敞的席夢思大床旁,漆面閃光的大書桌,書本用塑面封裝好了,嶄新嶄新的。我拿書看了一會兒,怕主人不高興,很快放回去了。

再看章小天,身下這張床的主人,此時裹件棉衣縮在床下角落里。而我,一個陌生闖入者,堂而皇之地霸占著他的床鋪。看著他縮緊了的身子,我不由得想,雖然是木板地面,但沒有別的鋪墊,深夜里一定很冷吧。

我試著問他,你會不會受涼?

他又緊了緊身上的棉衣,依舊背對著我,沒有說話。

我到底不忍,壯起膽子說,要不,你也上床,一起擠擠吧,暖和一點。

他聽了我的話,倒轉過身來了,說,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就不怕,不怕……

他沒能把下面的話說出來。我看見,他的臉上竟然有點不一樣了,好像紅了起來。說著,他又背過身去,把倔強的脊背對著我。

我也就沒再說話,躺下,拉一下床頭的繩子,滅了燈。

半夜里,房間里有聲音,把我從睡夢里驚醒了。凝神聽聽,確實有動靜,好像有人在嘔吐。誰呀?見燈亮著,我就挺起身子,看到小天躺的地方空著,而他蹲在了前面的角落里,正對著一個盆子嘔吐。我連忙起床,問他怎么了。他的后背一聳一聳的,抽動得厲害。他把吃下去的全吐掉了,還是嘔吐,到后來,吐出的是黃水。等到稍微好些,他喘著氣掙扎起來,可能因為蹲得久了,起身時一個趔趄。我連忙撲上前,把他一把抱住了。

不能再讓他躺地上了,我堅持要他躺上床,又倒來水,讓他漱漱口,再喝點。他看著我,跟我說謝謝。我看到他的眼角有微微閃亮的東西,可能是淚花。

小天又起來嘔吐了幾次,嘔到最后,只是干嘔,胃里肯定空了。一直折騰到后半夜,他才平息下來,安靜地躺下身子。我裹上他的棉衣,趴在地板上,想堅持到天亮。他卻挪了挪,把身子側起來,挺直了,努力地讓出空位,讓我也躺一躺。我上了床,在他的身后躺下了。

我們背抵著背,雖然都想盡量移一移,留出點距離,但是床實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移開,空一下,很快又抵在了一起。后來,我感覺到小天的后背熱起來,越來越熱,熱得發燙。他,他發燒了吧?我想問他怎么樣,又怕驚擾他,也就裝作睡著了,沒有再動。

那個晚上,說不定他想以他發燙的身子,在寒夜中給我遞來些熱量。而我,也想以我的身體,給他降降溫。多年后回憶起那個晚上,我心里仍是滿滿的暖意,還有一點愉快和滿足,全然沒有害怕和雜念。

天亮了,我起床了。小天也想起床,他努力抬起身,到底撐不住,又一頭栽了下去。

我說,你病得不輕,我送你去醫院吧。

他輕聲說,沒事,再躺會兒就好了。

他不去醫院,肯定怕花錢,他沒錢,我也沒錢。可是不治療,病怎么能好起來。不行,有病不能拖,必須想辦法弄到錢。

他還記著鋪里的事,讓我去告訴他的師傅,他今天干不了活了。

我走出祠堂,離開小天,又走在了黑水鎮的街頭。一步一步走著,我想自己要承擔照顧病人的責任,不能繼續做一個只會賭氣任性的獨養女兒。一夜之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我還想,等把小天送去醫院,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吧。

鐵匠鋪在小鎮東頭,走進狹小幽暗的門洞,里面的爐子已經燒起來了,一團紅旺的火。爐火前面,一個禿頂鷹鉤鼻老頭,穿著件青色舊工服,正在搬弄鐵塊,看樣子打算往爐里投。我不敢正眼看老頭的臉,便低了頭,跟他說了小天生病的事。

半天,老頭才來了一句,你是什么人?他怎么讓你來傳話?

我說,我是章小天的朋友,他病得重,來不了,所以讓我來了。

他卻說,裝病,裝了病就好不干活。

我不顧他說什么,卻斗膽問了一句,師傅,您能借點錢給小天看病嗎?

他好像沒聽見,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

看著做師傅的對徒弟生病無動于衷,我一時來氣了,再也不管不顧了,大聲說,不看病會死人的,他死了你要重新招徒弟,重新教手藝,現在的年輕人,誰還愿意跟你學打鐵這個破手藝!

被我這一叫,老頭倒轉過頭來,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是濁黃的,倒不像吃人的鷹。

不知道是被我說動了,還是可憐我,老頭竟然伸手在口袋里摸,終于摸出了一張紙幣,在手指間捏了會兒,朝我遞了過來。

我接了錢,趕緊說,謝謝師傅!

他卻又哼了一聲。

雖然是張小錢,但有了點錢,就好辦了。我一路小跑趕回來,馬上要送小天去醫院。小天卻不肯,讓我拿錢買張車票,早點回去。我賭氣說,只要你的病沒好,我就不走,哪里都不去。他這才起身,和我一起出了門。

小鎮上沒有醫院,只有個小診所。診所的醫生給小天看了看,說,吃多了東西吧,又著了涼。我和小天連忙點頭。醫生又說,老鐵匠就是摳,每天收錢,卻只進不出,也不給徒弟吃餐好的,天天干體力活,這身體哪里跟得上。我聽了醫生這話,想想也是,要不是營養不良,小天一個打鐵的,哪會這么瘦,臉色也不好看。

醫生建議給小天輸液,因為嘔吐脫水,還發著高燒。可是,我們帶來的錢,都不夠買盒最便宜的感冒藥。小天也便推脫,說不用了,吃點藥就行了。這時候,我的豪情又來了,果斷地跟醫生說,放心給病人治療吧,至于錢的事,我來解決。醫生聽了,果真給小天開了藥,輸上了營養液。小天坐在輸液架下,皺著眉頭,目光幽幽地看著我。我明白他想說的,他是擔心我說了大話,接下去該怎么辦。

把小天托付給醫生照看,走出了診所,現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找錢。

錢錢錢……

6

我還是有一筆財富的。不是嗎,我的手表,爸爸從外國帶來的。記得爸爸把表給我時,說是名牌,讓我小心點,別弄丟了。爸爸當年有錢,不會提錢的事,但他吩咐我別弄丟的名牌表,一定值錢是不是。我那塊表,還扣在飯店里,必須要回來。

我挺起胸昂起頭,又一次走進了飯店。一眼看到小眉小眼的老板,坐在吧臺后面撥算盤。他應該聽到了聲響,抬起頭看見我,咦了一聲,說,怎么又是你?看來,他還記得我。我說,是我。他說,還來吃飯?有錢了?我說,我來,是請你把我的表還給我,欠你們的錢,我給你們打工,洗碗端盤,需要干多久,由你們說。他說,原來還是沒錢呀,那就走吧,我這店里不缺人手。

我早想到了,他是不會輕易把表還給我的。可我,也是想好了對付的辦法才上門的,不會輕易放棄。我上前一步,湊近他的面前,跟他說,老板,跟您說吧,我爸爸是縣城里的公安局長,是他讓我來鎮上,故意不帶錢,目的是暗中查看這里有沒有壞人。

這樣沒有來由的話,一聽就是蒙人的,人家一個開飯店的,也算是行走在江湖,什么人沒見過,哪里會輕易被蒙住。他聽后嗤了一鼻,說,上回吃白食,這回改行了,行起騙來了。

這一招又不管用了,但既然弓拉了,弦上了,管用還是不管用,不管了,射箭吧。我大聲地說,我的手表,抵得上你整間飯店,要是不信,你找個懂行的打聽打聽,這鎮上不會沒有一個懂行的吧,要不你拿著去問問修鐘表的師傅!

這回,本來一張不屑的臉,換成了猶疑。

也不管他的反應,我繼續大聲地說,說我騙,你倒是再打聽打聽,什么樣人家的孩子,能戴得起國外名牌的手表!

把箭射完,人家還是沒中,我也沒轍了,只好轉身朝門外走。

才出門外,一個人追了上來,是飯店大臉盤的老板娘。老板娘追上我,給我遞上一件東西。一看,正是我的手表。

我接了,再問她,老板相信我了?

老板娘說,你說的沒錯,你這塊表抵得上我們整間飯店,這名牌表值錢,他懂的,開飯店以前,他就是個修鐘表的。

我說,謝謝你們,欠你們的飯錢,我會記住給。

老板娘說,不就一碗飯嘛,別記了,回去可別跟你爸說,黑水鎮有訛詐孩子的壞人。

看來,他們把我爸是公安局長這一句,也當真了。不過我覺得比起那位撥小算盤的老板,這老板娘還是不錯的。

現在我手握名牌表,想著怎么換成錢呢。是不是可以再賣給飯店老板,他懂行呀。可想想那么個人,還是算了吧。

走著時,又碰上那個人,穿著整齊體面的男人。機不可失,我一步追上前,對著他說,我這里有塊表,你要認出是塊好表,就便宜賣給你了,要是還認為我是騙子,你可以啐我。

那男人用不屑又狐疑的目光看看我,還是把表接了過去了,拿在手上,正一看,反一看,拿低看看,又舉高看看,然后說,是塊好表。

想不到,這僻遠小鎮上,還真有幾個識貨的。

男人把我的表拿在手里,看樣子攥緊了,跟我說,你開個價吧,要是合適,這表我要了。

看他的樣子,我知道事情能成了,索性開了個大價,兩張大錢。當時,兩張大錢對于我們來說已經太大了。我們,當然是,我和小天。

男人答應了價錢,可他說身上沒帶那么多錢,讓我跟他去銀行取。我也就跟著他,來到了銀行。這銀行,也就是兩間平房,門前掛了塊牌。男人走進銀行的時候,好幾個人跟他打招呼,還稱呼他經理。說不定,這男人就是在這里工作的。如果是銀行工作人員,應該見多識廣,認得出好表也正常。人家取了錢,就把錢給了我,沒多說什么。旁邊倒有人投過目光,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樣。

有了錢,什么都好辦了,把診所的醫藥費付了,要買車票也可以,還有飯店那點欠債,又算什么。至于老鐵匠的那點錢,再說吧。

小天輸完液,精神好了許多,出了診所,走得很快,我都追不上了。回到房間,我發覺他臉色很難看,比生病時候還要難看,我問他這是怎么了。他竟然乜斜了眼睛看我,說,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有錢了?看他臉上不屑的神情,就好像我一定是干了什么壞事。我跟他說,有錢了,但我沒偷沒搶。他說,這個你不用說,你沒那本事。我倒想逗逗他,故意囁嚅著說,那我還能干什么?

沒想到,他卻發火了,大聲說,我坐在診所里都聽說了,一個外地來的小姑娘,在銀行經理手里拿錢了!

小鎮上的風,刮得可真快。可我從銀行經理手里拿錢,又有什么不是?是不是,還能有別的內容?我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一下子面紅耳赤。

這回我生氣了,朝小天大聲地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還是名高中生!我是從人家手里拿到了錢,那是他買了我的手表!

聽了我的解釋,小天低下了頭,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我也不生氣了,把我怎么樣從飯店老板那里討回表,又怎么樣賣出去的事情,都跟他說了。他聽后覺得很惋惜,他說惋惜的不是表,而是那表是一位父親送給女兒的,是父親給女兒的愛。

父親的愛,我怎么從來不去想這層呢?

小天的病好了,我也該走了。離開黑水鎮,回家吧。回到家,回到學校,讓我離家出走的故事,就這樣結束吧。

可我,竟然有些不想走了。

我這是怎么了?留戀起黑水鎮?至于嗎?

應該是,他呀,黑水鎮上的少年。

我看著他,章小天,看著他微凸的眉骨上,兩道濃濃的眉毛。這眉毛,像劍。是不是,這劍什么時候刺進了我的心?

小天也看著我呢,他笑著,輕輕地抿著嘴唇,竟然笑得有點靦腆,好一會兒,才說,你的眼睛會起云霧,好大的云霧。

我說,小天,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會去城里找我嗎?

他說,會的。

我說,可不要太遲喲,要是遲了,怕是我已經老了,死了。

他說,要是死了,你躺進棺材里,就是樓下那樣的棺材,我躺一具,我也躺一具,我陪你。

死了,一人一具棺材,躺著,陪著,再不離開,那樣也挺好。可是,在死之前,在我們鮮活的時候,是不是可以干點什么呢?

我竟然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我握緊了。

我說,章小天,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他說,我也想做你的男朋友。

我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依依,韋依依。

他說,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你叫流浪的女孩。

我問,那你呢?

他說,我還是叫小天。

我說,流浪女孩的小天。

我們抱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年輕的男孩和年輕的女孩。在黑水鎮,在簡陋昏暗的房間里,年輕的男女,抱在了一起。

我感受到了來自他身體的熱量,燒著我,一定也燒著他自己。我還被硌痛了,是他的手,還有他身上的骨頭。

他咬了咬我的耳朵,說,你知不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還可能做一些事。

我漲紅著臉,說,我在書上看到過,知道一點點。

是的,我知道,男孩和女孩,相愛,擁抱,接吻,還有……

男孩章小天,女孩韋依依,他們會做什么呢?

要知道,那個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成熟,對朦朧又神秘的事情,有了渴望。那渴望,是一種陌生又莫名的向往,同時帶著害怕。是啊,害怕,很害怕……卻又,身不由己地,想,好想……

就像是,渴極了,需要一杯水。

得到了一杯水,只是杯子上畫著骷髏,說明杯中的水是毒液。

接下去,我和小天在那小房間里,又待了整整一個晚上。只是,我們什么也沒干,除了擁抱。我們忍住了,沒有喝有毒的水。

我們又躺在了同一張床上,再沒有背對著背,他伸開手臂,擁住我,輕柔地。我偎依在他的胸前,貼著他,同樣輕柔地。我們倆悄悄說著話,他說真的很喜歡我,夜街上,我像條甩不掉的尾巴一樣黏著他,他喜歡,我在他床上說夢話磨牙,他喜歡,看到我被他冤枉,漲紅臉的樣子,他也喜歡。他說他要好好干活,等我長大以后,再去城里找我。要是到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忘記他,還想做他的女朋友,他會上我家向我的父母提親,讓他們同意把女兒嫁給他,做他的新娘子。

我喜歡的人上門提親,他早上來,還是晚上來?他來的時候天晴還是下雨?這樣想著,我幸福得快要暈眩了。

我跟小天說,你一定要早點來提親,在我年輕最好看的時候,要是遲了,等我老了,那就不好看了。

他說,你老了也好看,永遠都好看。

第二天,在小天的堅持和催促下,我坐上了離開黑水鎮的班車。

上車了,我滿眼含著淚水,把臉貼在車窗上。車窗外,小天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車子開動了,他還站在那里,朝我揮手。車子開遠了,越來越遠,只能看見一個遠處小小的黑影子了。

那影子,留在了黑水鎮。

7

我回家了。可想而知,因為我的失蹤,家里都亂成什么樣了。父母四處奔走,到處尋找,還報了警。才幾天不見,他們看上去已經老了許多。

回來后的我,好像也已經懂事了許多,跟父母說了我離家出走的原因,還把我在黑水鎮上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跟我媽說了。

爸爸媽媽同我約定,說是只要我安心讀書,把書讀好,考上大學,他們一定不再吵架,不離婚。同時他們要我保證,在我考上大學之前,除了讀書,不談戀愛,不跟外面人,特別是黑水鎮上叫小天的男孩,有任何的往來和聯系。

我答應了。

因為我相信小天,相信他會安心干活,等著我。我也要好好努力,考上大學,創造條件,讓父母還有我周邊的人,接受我和小天在一起。

不久,爸爸的礦洞解封了,重新開礦出貨,家里經濟又好了起來。事業好了,爸爸精神煥發,不再酗酒。而媽媽,工作也順利了。爸爸媽媽,又和好如初,恩恩愛愛,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不愉快的事情。

我考上大學了。從黑水鎮返校以后,除了小天,我再不想什么,一心撲在學習上,成績節節攀升,也就如愿考上了大學。

我想把我上大學的消息告訴小天,我多么想和他一起分享這快樂的時刻。其實在高考前,我并沒有徹底遵守給父母的保證,我給小天寫信了,寫過好幾封,從郵筒里偷偷寄出去,寄向黑水鎮。只是,一直都沒有收到小天的回信。總不會是,他不想理我了?他忘記我了嗎?或許是,他怕影響到我的學習吧。

就在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盤算著回趟黑水鎮,再去找小天的時候,收到了一個郵件,是從黑水鎮寄來的。

是一個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塊手表。我一眼認出來了,是我戴過,在黑水鎮賣掉的那塊的手表。這手表,怎么又回來了?小天重買回來的嗎?他有錢了?

盒子里還有一封小天的信,一看就是小天的字跡,端端正正的。我連忙拿了,躲起來好好地讀。在信里,小天他跟我說,他找到銀行經理,說了許多好話,才把我的手表贖回來,如今寄還給我,希望我再不要輕易弄丟了,他希望我好好讀書,好好孝敬父母。最后,他竟然要我忘了他,因為,因為他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結婚了。

這明明就是分手信呀!小天,我那樣信任的章小天,我的初戀,我心心念念的黑水鎮少年,他竟然這樣對待我!

我的初戀要結婚了,新娘子不是我。

我原本還想在假期里回趟黑水鎮,就算小天他不理我了,我也想看看他,看看他未來的新娘子。我會捂著自己的心,給他們送上祝福。可是我媽提前給我安排了一趟國際旅行。旅行回來,假期也快結束了。

在大學里,我又沒了高考前的那份心勁兒,整天失魂落魄的,除了功課,很少參與什么活動,也很少與人交流,到后來又開始失眠和頭痛,去看過心理醫生。直到后來認識了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學長,發現校園里有個女生總是孤身只影郁郁寡歡,就關注了我。認識之后,他便開導我,陪伴我,還給我寫信,甚至每天一封。同在一個學校,卻偏要從郵局寄,這里寄出,同樣這里收到。連收發室的人都說,學校里出了個神經病。

可我每次接到信,都異樣欣喜,就好像期盼已久,就算明明知道,是從我所在的學校里寄出來的,也明明知道,誰寫的信,信上都寫了些什么。在學長不離不棄的關心下,我的情緒漸漸好轉,努力從不愉快中走出來,去參加活動,交流交友。而這位有心的學長,也漸漸進入了我的心。我下定決心,忘掉過去,把已經過去的事和人,一并忘了。

忘干凈了。

學長先畢業參加工作了,他進了一家科研單位。我們不在一處的時候他還是照舊給我寫信,打電話,關心著我。等到我畢業工作了之后,兩個人為了早點在一起,就結婚了。婚后生子,辭職養孩子,全職做家庭婦女,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

其實結婚后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是我媽告訴我的,她大概認為我已經成家,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就跟我攤明了。她說她和我爸去過黑水鎮,就在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們找到了叫章小天的小鐵匠,告訴他,一名城里的女大學生和鄉下的小鐵匠,無論如何是走不到一起的。他們還給了小天一筆錢,讓他死了這條心。后來小天用我媽給的錢,把我的表贖回,寄給我。我媽還說小天也曾給我過回信,是她串通我的老師,把信扣下了。

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樣。

可因為我爸媽的專斷,我跟他們有些疏遠。這些年來,一直是這樣。我們和他們,沒住在一起。甚至我哪怕一個人在家,也不想去他們跟前。一年之中,往往沒見幾次面。他們應該明白我心里的疙瘩,也就由著我任性。只是這些年來,卻沒少資助我們。要不,憑我丈夫一個人的工資,我們哪里住得上大房子,開上捷豹車,還有我那滿柜的新款衣服。

不想這些了,我既然又回到了黑水鎮,就好好地看一看吧。

8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從旅館出來,踏著山間小鎮的晨曦,走上了老街。老街的模樣還在,狹窄曲折,只是街面上的青石板沒了,破舊的樓房也換成了新樓。臨街有不少早點攤,賣餛飩水餃的,賣豆腐腦的,賣饅頭包子的。我買了個大白饅頭,咬起來。

來到街西頭,這戶人家的院子竟然還在,院中的桂花樹也在。這樹看上去粗大了許多,一蓬綠葉如同傘蓋。恍惚間我又看見,桂花樹下,一位面容慈善的大媽,給流浪女孩喝了水,還送了她饅頭。房屋的門卻關著,從旁邊人家打聽,說是屋主人隨兒女進城去了,一年半載都沒見回來一趟。我對著桂花樹默禱,好人一生平安。

往前走,曾經進過的銀行還在,也是新樓了。診所沒見,這塊成了個農貿市場。街東頭的鐵匠鋪也沒了,原先的位置,也換了新樓,擴大了門面,成了一家修車行。不知道,是不是老鐵匠的后代在經營。

祠堂呢?還在不在?

不管祠堂在與不在,我想還是先找人吧。

跟人打聽,問知不知道一位叫章小天的,原先是鐵匠鋪的小鐵匠,現在在哪里。馬上有人說,知道知道,是章師傅,開修車行了,就在老街東頭,原先老鐵鋪那里。

原來鐵匠鋪位置上的修車行,就是小天開的。

他,他是修車行的老板了,變成肥頭大耳了嗎?孩子都長大了吧?他還認識我嗎?都這把年紀了,往前走時,怎么一顆心還上上下下的?

轉眼又到修車行門前了,我拎拎風衣,把裙子壓一壓,又捋了捋耳邊的一縷亂發。

進了門,一位唇上長了細絨毛的男孩,聽說我找章師傅,點點頭,把我往里面領,很快把我領到了一個院子里。院子里停著幾輛車,有農用車,也有轎車,全是有一半沒一半的,一邊還堆著些廢輪胎廢鐵架之類的。

再前面,懸著一輛車,車前有個人,我看到那人的背影。仔細看,那個人明明站著,背好像是弓的,駝子嗎?

我聽到年輕人說,爸,有個阿姨找你。

車前人哎一聲,停下手里的活,慢慢轉過身來。

小天!

我愣在那里了,時間過了二十多年,我竟然一眼認出了他。要知道,他的臉已經胖了許多,臉上粗糙了,黑了,老了。

而他顯然沒有我這般激動,一步步走過來,近了,說,我知道是你來了。

他的一雙眼睛,還是細又長,卻像是熄滅了的灰和炭,讓人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我不由得問,我才找到這里,你怎么提前知道我來了?

他說,昨天黃昏,有一輛捷豹車停在橋頭,作為修車人,怎么會不多看幾眼,那車的牌號,一個字一個字母,都代表一個地區,我還看了眼車里,駕駛座上坐著個女的,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我也想起來了,那天從我車旁經過了一輛車,車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原來就是他。

他把手上滿是污垢的手套除下來,扔在一邊,說,去屋里坐吧。又回頭對年輕人說,陽陽,你去把幾個螺絲上一下。

往屋里走,小天在前面,我跟隨著他。他的背確實是駝的,看樣子壞了的背還牽扯到脖子了,跟人說話的時候,好像擰不動脖子。

屋里一個廳,也擺了不少輪轂椅墊之類的車輛配件,邊上有幾把椅子,小天讓我坐,他自己也坐了下來。一會兒,有個套著塑膠圍裙和圍袖的女人進來,給我們泡了兩杯茶水,還端來了一碟瓜子。

小天笑著跟女人說,老婆,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依依。又跟我說,這是你嫂子。

女人朝我笑。我也朝她笑,叫一聲嫂子。

女人的臉盤有點大,眉眼周正,一看就是位實在人。女人讓我們坐,她說剛來了兩輛要洗的車,她去洗。

女人走后,小天說,知道你嫂子是哪家的姑娘嗎,就是以前橋頭開飯店那家的,記得吧,扣過你的表呢,我那老丈人是精明,可丈母娘挺好。

他還開了個玩笑,說,不是我主動找人家提親,是她追的我,我那時帥唄,倒追我的姑娘可真不少,知道我為什么就娶她了嗎,因為她年輕時長得,有點像你。

我笑笑,說,嫂子一定很賢惠,侄子長大了,車行的生意看著也不錯,都好了,只是你的背,怎么了?

他說,強直性脊柱炎,可能是早年落下了病根,痛了許多年,吃了不少藥,背還是彎了。

我說,能治好吧?

他說,只能控制不再彎下去,直是直不了了。

我問,還痛嗎?干活還行?

他說,好些了,不干活怎么行,這么個攤子,陽陽還撐不起來。

說了一會兒,他說,在這里悶著干什么,陪你去外面走走,看看黑水鎮有沒什么變化,說吧,最想去哪里?

我脫口而出,去祠堂!

小天看著我,眼睛里閃了一閃,說聲,好!又說,祠堂已經不一樣了。

走時,他走過去喊一聲,陽陽,我陪你韋阿姨走個地方,螺絲上好讓人來把車開走。

陽陽回過頭來應了一聲,還朝我叫聲韋阿姨。小伙子的眉毛濃黑,眼睛細長,跟他父親當年一模一樣。

我又跟在小天的身后,走在了黑水鎮的街頭。只是眼前的小天,到底不是我記憶中的少年郎了,那時他的身子挺直而清秀,腳下快步如飛。現在他弓著背,看起來后背連著脖根都不能扭動,一面走,一面左右搖擺,就好像用力甩東西,扁著身子,很艱難的樣子。

鉆進小胡同,一拐,看到了,祠堂真的還在呢。大門敞開著,里面已經修繕一新了。柱子刷了漆,破爛的板壁換了新的,照壁上掛了畫,又長又寬,案桌好像還是原來的,已經洗刷干凈了,上面擺著牌位和香爐,還有不少供品。邊廳里,一具具的棺材不見了,粉刷一新的墻上,掛著不少字畫,都挺好看的。

我笑著跟他說,記得你在這里說過,我要是死了,躺進一具棺材,你躺旁邊的一具,陪著我,現在那些棺材都不見了,我們躺不成了。

他說,是啊,到頭一把火燒了,都沒影了。

不知道他指的是人,還是物。

那么,樓上的小房間呢?還是一樣嗎?

他說這里由鎮上的文化站管理,樓上堆著東西,門鎖著,進不去了。

那就不看了,讓它保存在記憶里,保存著老樣子吧。

9

中午,小天要請我吃飯。我怕麻煩他,讓他還是早點回去。他說,那時口袋里沒有一分錢,還千方百計給你買個燒餅,如今條件好了,怎么能不請你吃個飯呢?想想也是,當年一個燒餅幾個饅頭,都是救命餐。那么,聽他的,再一起吃個飯吧。

他說要帶我去一個農莊,說在那里菜燒得不錯,有個大塘,可以釣魚,吃自己釣的魚。

我驀然想到了什么,塘里有大魚嗎?會把釣魚人拉下水嗎?

我說,還是在鎮上的小飯店吃吧,我昨晚吃過的那家就挺好。

也不是擔心什么,或許是,我更貪戀被仄窄空間裹住的,那一道裊繞的白煙吧。

小天和我坐在小桌前,我問他是不是打個電話,叫上嫂子和侄兒一起用餐。他說不必了,店里不能缺人。也就隨他了。點了幾個菜,一時還沒上來。兩個人的面前各來了一杯清茶,也就喝一口,坐著說會兒話。

他說,那年你爸媽也是開著車來的,算是我那時見過的最闊的人了。你爸沒說什么,對了,好像聽他私底下跟你媽說了句,小伙子看起來不錯。你媽就霸道了,朝我扔下一個厚信封,再給話,說你已經考上大學了,是城里的女大學生,和鄉下的小鐵匠戀愛結婚,那是不可能的,她要我給你寫封信,絕情信,從此不許再招惹你。

小天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臉是平靜的,目光也平靜,就好像在說一件與他并不相干的事。而我聽著,心底還是泛起了漣漪。

小天繼續說,開始我也難過,心里痛得要命,想想吧,老天把一位可愛的女孩帶到了我身邊,讓想她,愛她,卻又不能想不能愛,想不通啊!過了些時間,再想,一名城里女大學生與一名鄉下小鐵匠在一起,可能嗎?這樣想,慢慢也就想通了。你爸媽這么做,其實是對的,你和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倒不是說城里與鄉下,或者有錢沒錢,就說學識,你讀大學,我連初中都沒讀完,要是在一起說話,怎么能說到一起去?而當初,不過是你不小心從天上掉了下來,就像七仙女落到了人間,和牛郎一樣的我,一起在地上,才會互相動心,有了愛意,等你回去,你和我,也就恢復了天上與地下,成了城里的女大學生和鄉下小鐵匠的故事了,就算年輕人一時任性,但終將不會有好結果。

我靜靜地聽著他說話。他說得對嗎?事情應該這樣?對或不對,應該,或者應該,又怎么樣呢。春去秋來,都過去了。

一時間飯菜上來了,是素凈的山里菜,挺合胃口。吃飯時,又聊了幾句,他問我父母的情況,我說了實話,說很長時間沒見到他們了。他批評了我,說做父母的,總愛著自己的孩子,做孩子的,應該多多孝敬老人。他還說他的弟妹都出息了,都生活得很好,父母還在鄉下,再沒什么負擔了,種點菜,養只雞,輕松愉快。他說他們兄妹幾個,只要有時間,就會回老家,陪在父母的身邊。

也聊了幾句我小家庭的情況,聊了我的丈夫和兒子。小天說我是遇到好人了,還說對年輕人別太拘束,由著他們發展。我說希望他把病治好了,早點恢復健康。他說電視上有個大明星,也是得了和他一樣的病,人家那么有錢,一樣弓著背,擺手擺腳地走,說明這病難治,也就這樣了。他說得輕松,我心里還是絞了一下。

飯后,要走時,我不由得又好好看了看他,黑發中夾了幾根白線,眉骨低了,眉毛稀了,依舊細長的眼睛,四周起皺了。再也不是,曾經的少年。

我還是沖著他,叫了一聲,小天——

他笑著回應,流浪女。

我們看著彼此,都笑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點潮濕。而他的眼睛里,也閃出了一點紅光,就好像熄滅的炭又燃了起來,只是一閃而過。

他很快移掉落在我臉上的目光,輕松地說,你這裙子挺好看,橙黃色,明亮。

我說,是秋天的顏色。

他說,你還是這么年輕好看,永遠都好看,不像我,老了,還殘疾了。

我說,我希望你永遠是明朗的小天。

他點點頭,說,是啊,每個人都有生老病死,可只要活著,都得好好活。又說,山里入秋早,冷得快,夜晚會更冷,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說,我是該回去了。

離開黑水鎮,我直接去了父母家。父母家,明明就是我的家,曾幾何時,變得這么生疏了。所以在邁入父母家門的時候,我朝屋里大喊了一聲,我回家了!

父母見到我到來,很意外,也很高興,圍著我,問我累不累,問我要吃什么,問這問那,問個沒完。兩個人還樂顛顛地親自出去買菜,再自己下廚,做了一大桌菜。

晚上我和我媽睡在一個床上,我跟她說,我又去了黑水鎮,見到了小天。也把小天說的話,都跟她說了。我還跟她說,小天也批評我了,說我太任性了,長時間不看你們,從來不理解父母的心,沒有做個好女兒,媽,是我的錯,對不起。母親點點頭說,那個山里年輕人,倒也是不錯的。又說,再好,也還是我女婿好啊。母女兩個,說一陣,笑一陣,引得我老爸都嫉妒了,敲著房門喊,再不睡,天要亮了。

后來我媽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包裹,交給我。我以為她這是要交付我什么傳家寶呢,卻說是信。她說二十多年前從黑水鎮寄給我的信,她扣下了,卻沒丟掉,想交還給我,又怕我責怪她,更疏遠他們,所以就一直放著。

我打開了,看到信封還是封著的,沒有動過,封面上寫著,韋依依同學收,很端正的字。只是紙張已經泛黃,上面字跡也有些模糊了。看了一眼后,我沒有動信封,而是放下了。

我跟我媽說,不用看了,也不用存著,扔了吧。

回到自己家,和兒子開了視頻說話。看到小伙子臉上長了幾顆痘,剃短了頭發,更精神了。他說,老媽,黑水鎮很好玩嗎?我說,好玩,下次回來,老爸老媽帶你一起去玩。他說,我才不和你們一起玩。也是,兒子長大了嘛。我對著他說,兒子,要是遇到合適的女孩,早點談場戀愛吧。我這是什么豬媽,不跟孩子說好好學習,倒提議他早早戀愛。可兒子這樣回應,老媽,我懂的,我會謹遵母囑,早點戀愛的!對,這才是我的棒兒子。

也跟丈夫通了電話。在電話里,我告訴他,我從黑水鎮回來了。我說,在曾經的黑水鎮上,有個故事,我想寫出來。他說,行啊,你寫的故事,一定很美,寫完了發給我看看。我還是嘆了口氣,說,其實,過去了的事情,寫出來也沒什么意義。丈夫說,很多事物的意義,就在于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或許正是事物本身的意義。我笑道,以為你在國外做什么大學問,原來是學饒舌啊,對了,你在國外打聽打聽,有沒有更好治療強直性脊柱炎的方法。他說,行,我會用心打聽。我問他,你不問問生病的人是誰嗎?他說,病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需要幫助,而你想幫助人家。他再三叮囑我,你要做什么就做,別累著,要是在家悶,多過去和爸媽說說話,要是喜歡旅行,就出去走走,去哪里都行,注意安全就好。啊呀,我這婆婆媽媽的學長哥呀——

接下去的日子怎么過,我想好了,我要工作。爸媽年紀大了,還在工作。丈夫遠離家鄉,是為了多學知識從而更好工作。兒子學習,為了將來的工作。還有小天,他病著,還在努力工作。我怎么可以成年累月縮在屋子里呢?就算我一時半會兒干不好,多學習多鍛煉,相信總還是能行的。那么干點兒什么呢?爸媽說了,他們想退休了,想把企業交給我來管理。不不,還是讓我一步步從頭來過,不妨從掃大街端盤子干起吧。

拉開梳妝臺抽屜,我看到一只盒子,打開來,是一只手表。這塊舊表,是父親給我的,陪伴了我多年,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還幫過我。那天去黑水鎮前想帶上,尋找過,找得匆忙沒找到,不想就在這里。把表拿起來,撥弄幾下,指針竟然又開始走動了。

一分一秒,時間在表上走。

要是,這時間,那時在黑水鎮停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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