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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運濤《你喜歡胖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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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運濤《你喜歡胖子嗎》

1

在哪兒下車?他學(xué)她的樣子,斜靠在車門上。

東莞。

我也是。他輕松起來。

這車禁止抽煙。她身體還斜著,但臉已轉(zhuǎn)向車門的方向,故意不看他。

雖然是提醒,但聽起來冷冰冰的。他有些尷尬,趕緊掐了煙。我,睡不著……

睡不著就抽煙?這反問,快,且逼人。他還沒來得及應(yīng)對,對方又來了一句。不抽煙會死啊?她扭頭看了他一眼,多少沖淡了話語帶來的敵對情緒。

他捕捉到她臉上的表情了,并沒有厭惡。

去玩?雖然是疑問,但她的主動,再次證明了她并沒有多少厭惡。

你呢?聽你口音像是羅山人。他衣著舉止確實不太像農(nóng)民工。

打工唄。她還是不看他。

她沒有回答她到底是不是羅山人。他猜,可能是自己的形象讓對方不敢和他多聊。他一米七多一點,體重卻接近一百八十斤。胖人往往會給人老實忠厚的感覺,但配上黝黑粗糙的皮膚就不同了,比如他自己,陌生人總會誤把他當成惡人,敬而遠之。不過,也不用她回答,她的口音太羅山了。

她的眼睛始終盯著窗外。窗外是一閃而過的灌木,再遠處有些模糊的黑影,小山、村莊,或者小樹林。看不清楚。他趁機肆無忌憚地端詳她。女孩很好看,是那種豐腴型的。豐腴可不是胖,是成熟。這是他對女性最高的評價,能被他用上這個詞的女孩子并不多。女孩胳膊本來就白嫩,又滾圓滾圓的,還有裹在T恤后面的胸,緊繃繃的,火車稍一顛簸它們就顫個不停。羅山姑娘哪兒都像熟得恰到好處的桃子,飽滿得汁液就要溢出來。他喜歡成熟的女性——不僅是心理上的,還包括生理上的。“羅山的姑娘,信陽的城墻。”這是句老話,老得他都不知道后半句的意思。

火車停了?她轉(zhuǎn)向他——她還沒有把他當成惡人——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也很勻稱。

停了?他看看窗外,又看看她,剛才注意力不太集中。窗外的灌木不動了,她的身體也不顫了,他才肯定地回答。嗯,停了。

外面黑漆漆的,不像是站點。車里更靜了,靜得他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話了。一路上,車里就沒有安靜過,滿車都是孩子,趁著暑假去南方與父母匯合。他躺在上鋪戴著耳機接連看了三部電影——他喜歡看電影,手機里總是備著幾部,無聊的時候,或心情不好的時候,用以打發(fā)時間。等孩子們都熬不住了,睡了,安靜反倒讓他敏感起來。他摘下耳機,下去恣意地伸了個懶腰。空蕩蕩的車廂過道,像是正等著他去填滿。走到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她。她的背影很孤單,他才大膽地走過去——也可能是受了剛看過的電影的鼓勵。

不遠處傳來粗重的鼾聲,他記得那兒有個大胖子,鼾聲應(yīng)該是出自他吧。胖子鼾聲大,老婆經(jīng)常埋怨他鼾聲跟過火車似的,吵得人睡不著覺。每次出門坐臥鋪,他都不敢早睡,怕擾民。

回去看孩子?他又有勇氣了,找話問。

我像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她再次轉(zhuǎn)過頭,像是想讓他再仔細看看她。

對不起。他知道自己不擅長與人聊天。

沒什么,是該結(jié)婚了。

還沒等他回話,她就兀自講了起來。她今年二十六歲,要是不出來打工早就結(jié)婚了。大專學(xué)的是營銷,很虛,基本上算是沒專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臺資鞋材廠工作,做材料員,每月三千多塊錢,不高,也不算太低。這次回來看母親,父親打電話說她病了。回來才知道,騙她的,父親的意思是讓她趕緊和他們中意的男人結(jié)婚。他們中意的那個男人很有錢,但她不喜歡,太花。她上高中時就聽說他和村里的少婦攪得天昏地暗,那時候他也就二十出頭。前年又哄了一個未成年的初中生,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據(jù)說賠了十萬塊錢才算息事寧人。母親卻勸她,男人敢這樣哪個不是有本事的?沒本事的,也沒那個膽。做女人的,最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做不到閉上一只眼。在家只待了一天,就跑了。

講完,她又喃喃自語地補了一句,有錢怎么的?我不稀罕。不嫁他會死?最后一句,又像是說給她父母聽的。

本來他還懷疑她是那種掙大錢的女孩,聽她這么一說,他又覺得不像了。我叫小豆。

她笑了。看來,她還真沒把那個有錢人放在心上。

小豆問她笑什么。她說,你這名字,有意思。

小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自我介紹沒頭沒尾,也開始跟著笑。

她補充說,不光這名字,我是說,你沒必要跟我說你的名字。我不認識你,才跟你講我的事。

小豆想解釋,這其實是一種交換,你講你的私生活,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但他沒有。這個時候,火車動了一下——他是看她身體顫了一下才知道的。扭頭看窗外之前,她也沒意識到火車又重新啟動了。

回到車廂里,他們在空蕩蕩的走道里挑了一對座位相對坐下。

火車越來越快。窗外的灌木叢隨著火車前進的方向伏著身子,像夜里急行軍的士兵。

我也想有錢,但我一想到他之前的那些鬧心事,就受不了,哪怕他結(jié)婚之后再也不花了。她突然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小豆有點兒跟不上她的跳躍。

不可能。她又說,更像自言自語。

過了一小會兒,小豆才明白她指的是他結(jié)婚之后再也不花了這事。

愛情的力量難以想象。講出這句話,小豆自己都有點心虛。

她嘁了一聲,像是不屑。反正,不嫁他又死不了。

嗯,死不了。小豆巴結(jié)般地附和。

小豆有講究?她突然也沒頭沒腦地問。

我媽生我時,家里正收黃豆。小豆在心里琢磨她,講話比他跳躍還大,人家怎么跟得上?

就你自己?她問。

我上邊還有兩個姐姐。小豆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聰明,換了人,不一定能明白對方問的是什么。大姐叫小芹,二姐叫小苗。

她笑,身體又顫動起來。小豆趕緊制止,一車人都在睡覺呢。

她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壓低聲音,問,大姐出生時正是芹菜下來的季節(jié)?

不是。大姐出生那天,碰巧我爸從集上買回一把芹菜……

二姐跟什么苗有關(guān)?她有點急不可耐。

生二姐時,我媽是從溝蒜地里被送到醫(yī)院的。一地的蒜苗都被踩倒了,我爸心疼得不得了。

大姐要是當年真嫁給了東陽,日子不比現(xiàn)在好?小豆突然走神了。怎么說東陽手里現(xiàn)在也有上千萬吧?一個大沙場,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朝外賣沙,說上千萬都有點保守。

你在哪兒工作?她輕輕敲了敲他們面前的小桌,把他喚回來。你像是國家工作人員。

哪兒像?小豆問。

哪兒都像。她說。

群工部。小豆問,知道群工部不?

不知道。

群眾工作部。

她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信訪局知道不?主要工作就是接受老百姓上訪。

哦。

小豆沒有讀懂對方這個“哦”字的含義,驚訝,敬畏,贊嘆,還是不屑?事實上,他只是借調(diào)人員,在群工部整理案卷。群工部沒有信訪局來得明白,但小豆還是喜歡說群工部——他寧愿費點口舌跟別人解釋一番。部好歹是個副處級單位,歸縣委領(lǐng)導(dǎo)。

手機鈴響,她看了看,摁了拒絕接聽鍵。

小豆也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兩點多了?

咱睡吧?她說。

小豆盯著她,壞笑起來。

她也意識到自己話里隱含的曖昧,捂著嘴笑起來。

趁著氣氛好,小豆問她要電話號碼。對方說,你說你的,我打過去。

爬上上鋪,小豆在未接電話欄里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未接來電。女孩明顯在拒絕他,連小麗小娟這樣的假名字都懶得編一個給他。他只知道她是羅山女孩——也不一定,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對她羅山口音的判斷是否準確。不過,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是相當滿意的,這畢竟是他第一次與女孩主動搭訕。

鋪太窄,小豆的腿腳不能自由舒展。他沒有睡意,也可能跟火車碾壓鐵軌時發(fā)出的聲音格外響有關(guān)。這個羅山女孩讓她聯(lián)想到自己的大姐。小芹嫁人不到一個月,王畈便有傳言——小豆那時候堅信是傳言——大姐被姐夫家的人脫光了衣服,捆在院里的樹上任人參觀。不信是不信,小豆擋不住自己的想象,他后來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那個場景。他沒有見過大姐的身體,但那個場景中的所有,小豆在送親那天都見過。樹是刺槐,并不粗。捆大姐的繩子應(yīng)該就是當院里掛著的那幾盤。最細的還是最粗的?長大后他不愿再想,但還是由不得自己。據(jù)說是因為大姐一直不愿跟大姐夫做那事……小豆的猜測是,大姐心里只有東陽。用現(xiàn)在的道德標準看,大姐當年其實很堅貞,她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大姐跟東陽好,小豆還是從父母那里聽到的。那個冬天,東陽和大姐他們晚上經(jīng)常偎在廚屋的草堆里打牌,有時候三個人,有時候四個。后來就出事了,有人說大姐的肚子被東陽搞大了。到底有沒有搞大,小豆始終不知道。他沒有問過,也不敢問。東陽家太窮,是整個王畈最窮的人家——沒有之一,東陽的兩個哥哥早過了結(jié)婚的年齡卻還單著。為了阻止這樁愛情,父母讓大姐遠嫁到崗上——這有點類似于古代犯了錯的官員被流放。王畈的地多屬園子,種菜,活細碎,但輕閑。姑娘們都不樂意嫁到崗上,崗上地多,又沒有機器,夏收秋收能累死人。

2

確定來東莞之前,小豆計劃的是北方,北京或者青島——首都和海都是他稀罕的。在豆瓣上看到胖子要在深圳演出,他馬上就改了主意。雖然那場演出的票早已售罄,但小豆指望著到時候有人退票——哪怕從票販子那兒搞一張高價票呢。

胖子是歌迷對他的昵稱,他叫宋冬野,一個民謠歌手。當然,人家的胖跟小豆性質(zhì)不同,人家還白,看著就讓人放心,讓人歡喜。小豆喜歡民謠,就講人的喜怒哀樂,像詩。一年前有朋友向他推薦《董小姐》,配樂簡單,就一把吉他,和著敘事體的歌詞,隨性輕盈,小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胖子。

小豆跟二姐說,他想去看一場演唱會。小苗當然歡迎,小豆還從來沒來過東莞。事實上,小豆不喜歡南方。他不清楚別人對南方的定義,反正在他小豆的心里,南方就像他們家廚房的草堆,是一個暖昧的場所——開放這個表面高大正義的詞也遮蔽不了它的陰暗。

火車晚點了兩個多小時。還好,正好清晨六點多到站,接站的人不至于起得太早。小苗說,姐的意思是,早晨隨便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休息休息,中午她安排。小豆知道躲不開大姐小芹,小苗在這兒還不是也靠著她?

富人輕情。他心里對大姐又多了一層厭惡,盡管他不想她來接他。

五年前小苗要來東莞投靠大姐,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小豆。小苗要是去北京天津上海這樣的城市小豆絕不會說什么,關(guān)鍵是去南方,去東莞,關(guān)鍵是東莞有大姐小芹。小豆不知道家里其他人怎么想小芹,反正他覺得她是他的恥辱。那時候小豆還是個中學(xué)教師,幫不上小苗——如今雖然到了群工部,照樣幫不上她。二姐夫本來是個卡車司機,與人合伙買了輛后八輪,在東陽的沙場拉沙。夜里會車,沙車太重,速度一上來,剎車根本不頂用,推倒了路邊的一間小房子。幸運的是,小房子里沒住人。小苗和二姐夫都膽小,不敢再掙那要命錢。想來想去,還是出來打工穩(wěn)當。中國那么大,哪兒不能去,偏偏去東莞,去小芹所在的城市。小芹是小豆身上的傷疤,他不想誰再來揭他的傷疤。反對無效——小豆講不出讓小苗他們不去東莞的理由。

小豆生來就跟小苗親。姐弟倆隔了三年,不像小芹,跟小豆隔了整整十年。小豆沒有錯過小苗生活中的每一件大事,相親,結(jié)婚,生孩子,買卡車,甚至小苗的初潮。小芹不一樣,他那時太小,還不醒事。等他大了,她又缺席了。小苗十七歲就結(jié)婚了,小豆隱約從父母那里聽到,他們是怕她重走小芹的路。好在向北并不是花里胡哨的人,小豆和父母一樣,對他們的婚姻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車子是去年新買的,本田飛度,小巧,精致,配二姐。說實話,小苗沒有小芹好看。小芹高挑,豐滿,是那種性感霸氣的女人。小苗相貌尋常,但也不算難看,再加上身上總是散發(fā)著一種旺盛的鄉(xiāng)野氣息,另有一番風(fēng)韻。副駕駛座位空著,小苗跟小豆都坐在后排。這是常平,那是橫瀝,這是大朗,那是寮步……向北平時話就少,手里又掌握著方向盤,一路上二姐一直充當著導(dǎo)游的角色。小豆看不出那些鎮(zhèn)子之間的界限,房屋都連在一起,二姐怎么就能分得開?

一路上沒見過多高的樓,車也普通。小苗像是看出了小豆的心思,說可別小看了這兒的人,那路邊穿著大褲衩搖著扇子的說不定就有千萬家產(chǎn)。向北也在一旁附和,東莞不像深圳,人都低調(diào)。

車子在一排小樓前停下來。向北說,他下去順便跟他哥說個事。

小苗介紹說,向北的哥在這兒開車。這里的外資廠接送員工都租車,向北的哥買了兩輛商務(wù)車,自己開一輛,兒子開一輛,同時租給一家生產(chǎn)三星手機零部件的韓國工廠。

小豆下去抽煙,意外碰到一個熟人。對方姓閔,叫閔利還是閔軍強,小豆拿不準。閔同學(xué)說,他們村年輕人大多都在這兒開車,他老婆也過來了,在一個電子廠做工。兩個兒子,大的上四年級,小的五歲,上幼兒園。小豆問他,兒子成績怎么樣?閔同學(xu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嗨,還能怎么樣?混個初中畢業(yè)唄。到時候,給他買輛車,自己奔去吧。

向北的哥出來留他們吃飯。小苗說,下次吧,大姐還在城里等著見豆豆呢。

回到車上,小豆問向北,剛才那個跟我說話的叫什么啊?

那不是閔強嗎?你認識他?

小豆說是初中同學(xué)。他也是你們閔莊的?

向北嗯了一聲,我們閔莊出來打工的人大多都集中在這兒。

大多?小豆問,有多少?

四五十人應(yīng)該有吧?向北像是向小苗求證。

小豆奇怪,約好了一起到這兒來?

不是,小苗說。互相拉唄。誰先來了,發(fā)現(xiàn)這兒有生意,自己又做不完,就叫親戚朋友。

你那個同學(xué)閔強的叔,就是這兒的頭。向北說,他叔能,在這兒成立了一個車隊。有車隊出面簽合同,廠家更放心。

什么車隊,是公司好不好。小苗更正他。

對,公司。看,沒文化多可怕。向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自嘲說。村里其他人看他們都朝這兒跑,也來湊熱鬧。

南方都是這樣,家族式的。小苗說,這樣好,聲勢大,沒人敢欺侮。出門不就這樣嘛,相互有個依靠。

向北說,我侄子前天去超市,跟當?shù)厝擞辛它c不愉快。正好是下午,這邊馬上開過去十幾輛車。當?shù)厝艘豢茨顷噭荩l還敢輕舉妄動?

小豆心想,也不見得是好事。這些人自覺在南方站住了腳,在孩子面前就不太看重教育,影響了孩子學(xué)習(xí)的積極性。小豆前幾天才看過一篇文章,說中國社會各階層有固化的趨勢。小豆在教育上待過兩年,有感受。窮人的眼界有限,會影響下一代的發(fā)展,比如他的同學(xué)閔強。

車子鉆進一個地下停車場,向北宣布,到了。二姐他們竟然住在酒店,這讓小豆有些意外。小苗說,臨時住。從屋里的那些擺設(shè)看,小苗沒說實話。小豆沒有較真,能長住酒店,說明二姐他們有這個實力。小苗說,姐讓我問你,你是想住酒店還是住她家?小豆當然想住酒店,又怕酒店貴,就問小苗,你這兒多少錢一晚?小苗誤解,說費用你不用操心,咱姐出。小苗不知道小豆其實是不想住到小芹家,他怕傳染上什么病。對二姐,小豆可不是這樣。小苗是自家人,他相信她。

小芹午飯時趕了過來。連個停車的地方都找不到,怎么選了這么個鬼地方?

小苗一邊招呼老板上菜,一邊解釋,豆豆說石鍋魚好,他沒吃過,想嘗嘗。

小芹沒再說什么。昨晚打了一宿麻將,困死了。

小豆見她耷拉著眼皮,果然無精打采。搭話問,贏了?小芹畢竟是他的贊助商,他不能折了她的面子。

輸了一萬八。小芹伸了個懶腰。

好兆頭。小苗討好地說。

興許是餓了,鍋還沒掀開蓋,小豆就聞到了香氣。

小芹用手扇了一下鍋里溢出的白氣。打牌就是這樣,輸輸贏贏。前天晚上,贏了三萬多。

這也是小豆不喜歡大姐的地方。小芹有著大多數(shù)無知女人的做作與張揚——這幾乎也是街上那種不干凈女人的標簽。每次看到她們,他總會想到大姐。

小苗舀了一塊魚給小豆,家里好像沒有這種做法。

吃了一口,小豆稱贊,不錯,真不錯。還是吃魚好,不長肉。

石鍋魚屬湘菜,鮮嫩,爽滑,口感好,在廣東很流行。桌上嵌著一個石鍋,鍋里鋪著黃豆芽、藕片、千張等。主菜當然是魚,草魚。

向北給小豆倒了一杯啤酒,小芹自己也倒了滿滿一杯,陪小豆。

二姐不喝?小豆知道小苗的酒量遠勝他。

別讓你二姐喝。小芹說,她這兩天身上來了。

豆豆,改天我再陪你。小苗問,誰的演唱會啊?

宋冬野的。

宋冬野?小芹停下筷子,沒聽說過啊。

一個很小眾的民謠歌手。小豆心想,除了劉德華,你還知道誰啊?

在東莞?小苗問。

深圳。小豆說,恐怕看不到了,聽說票已經(jīng)賣完了。

在這兒,只要你有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小芹說,放心吧,我保你坐個好位置。

豆豆,小苗又問,打算在這兒住多長?

小芹放下杯子,責怪小苗,看看,剛來就要趕人家走。

小豆訕訕的,住不長,單位還有一大攤子事哩。

小芹一揮手,甭管多長,豆豆沒來過,先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我都計劃好了,明天去珠海,后天去深圳,大后天去惠州……你自己有什么安排不?

沒,小豆低著頭。

我?guī)Ф苟谷ァP∶缯f,正好,這幾天我不能上班。

什么公司待員工這么好?來例假了就不用上班。小豆沒好意思問。

小豆到底沒有心疼小芹的錢,住進了酒店。一夜輸贏上萬的人,哪在乎區(qū)區(qū)幾百塊的住店錢?午覺睡到將近五點,離下午約定的晚餐還有一個半小時呢,小豆決定找家書店逛逛。從家里出來時他沒帶書,東莞那么發(fā)達,還不得到處都是書店?

按照網(wǎng)上搜出的地址,小豆到了一家文具書城。很近,離酒店也就幾分鐘的路。門面很大,招牌掛在二樓,很是耀眼。小豆信步走進去,里面琳瑯滿目的都是辦公用品和兒童玩具。地板上一個大大的紅色箭頭:“圖書在二樓。”上到二樓,滿眼又都是學(xué)生騎的自行車,哪里有什么圖書?小豆不甘心,又朝里面走了幾步。果然,角落處擺著兩排書架,不過,全是中小學(xué)生的教輔資料。小豆很失望,出來的時候又特意看了看那個招牌,還是文具書城。怎么敢叫書城呢?文具城還差不多。

小豆的形象雖然與文藝青年不沾邊,可他確實愛讀書,愛看電影,偶爾,還寫詩。小豆不喜歡打牌,又不能喝酒,業(yè)余時間大多都耗在了讀書上。文藝青年這個詞如今已經(jīng)失去了過去的褒獎色彩,甚至新添了被鄙視、不屑或者唾棄的成分。但小豆卻是受益者,因為有在市里的日報、晚報上發(fā)表的那幾首小詩,借調(diào)的時候領(lǐng)導(dǎo)說話就有底氣了,說小豆是縣里新發(fā)現(xiàn)的人才,順理成章地進信訪局整理材料。

3

從深圳回來的路上,向北問,這里好不好?

好。小豆以為他問的是深圳,深圳的綠化讓他贊嘆。公路兩邊的樹,郁郁蔥蔥的,比內(nèi)地的城市好多了。車在公路上飛馳,像是置身野外。

東莞就不好?小苗問。

小豆想了想,沒想出東莞有什么不好的。

向北又問,東莞跟深圳比呢?

深圳綠化好,小豆脫口而出。不過,這兩個城市根本就沒什么分界,到處都是房子,到處都是車流,更像是一個城市。

小苗突兀地問,豆豆,你來是不是有事?小芹來這兒近二十年,頭幾年沒站住腳,小豆不來還情有可原。這十多年,小芹在東莞有房有車了,接待過一撥又一撥老家來的客人,唯獨沒接待過小豆。當然,小豆也總是有借口,上學(xué),找工作,孩子小,工作忙……這次竟然不請自來,小苗自然會納悶。

小豆裝著看車外的風(fēng)景,非得有事才來?老在家里憋得慌,出來散散心。

晚上吃飯的時候,小芹也漫不經(jīng)心地問,豆豆,你這次來,就是為看那什么野的演唱會?

小豆看看小苗,小苗也正看他。那表情,像是在說,不止我自己納悶吧。

小豆心亂了。瞞不過小芹的,小芹跟他們部長那么熟,怕是他沒來之前她就知道了。

我出了點事。小豆看起來也像是漫不經(jīng)心,眼睛落到面前的碟子里,不看他們。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篇帖子,惹了點麻煩,領(lǐng)導(dǎo)讓我出來避兩天。

避兩天是小豆反復(fù)斟酌之后的用語。事實是,領(lǐng)導(dǎo)通知他,暫停他的工作,等待處理。

小芹意識到麻煩不小,問,什么帖子?

要說,其實也算不上什么麻煩。小豆重新抬起頭,那老頭怪可憐的,我只是給他指了條路……

什么路啊?還給你指出了麻煩?坐在小豆旁邊的小苗也急了。

那天正好小豆值班,接訪的領(lǐng)導(dǎo)是縣政協(xié)的段主席。快十一點了,老王掀開門簾進入了大廳。小豆有些意外,像老王這樣的老上訪戶,一般都是縣長書記接訪日才來。小豆招呼老王,讓他坐下,坐那兒歇會兒。老王說,這次我的事你胖子可管不了,我要見葛書記!小豆觍著臉,見葛書記得到他辦公室,你到信訪局來怎么見啊?老王說,門衛(wèi)不讓進。

像老王這樣的老上訪戶,部里的同事能躲都躲著,盡量不跟他們搭話,誰搭都是自找麻煩。比如這老王,先是沒完沒了地訴說,然后又嗚嗚地哭起來,要自己的兒子。都說他神經(jīng)病,人都在地里漚沒了,去哪兒給他弄回來?小豆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老王的情景,他一上來就說,村干部害死了他兒子。小豆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慢慢說。可能是渴了,老王接過水就喝。小豆攔住他,燙,您等會兒。老王放下水杯夸小豆,我沒看錯,胖子心善——從那以后老王就叫小豆胖子,他記不住小豆的名字。那時候宋冬野還沒出名,不過,人家說他胖子心善,他自然心里暢快。老王接著說,上邊領(lǐng)導(dǎo)到他們村檢查,支書讓老王的兒子去陪客,回去就死了。老王懷疑是有人害他兒子,他兒子酒量大著哩,一斤半也喝不倒他。小豆心想,沒人會去害他,肯定是喝過量了。不過,這上邊的領(lǐng)導(dǎo)也太大膽了,風(fēng)聲這么緊還敢大吃大喝不說,還喝死了人,這還了得。小豆躲到外面跟孫部長反映,孫部長讓小豆別理他,神經(jīng)病!他兒子本來就有病,喝點酒死了,政府主持著賠了二十萬,還給他們?nèi)叶嫁k了低保,他還要兒子,你說是不是神經(jīng)病?小豆沒覺得老王哪里神經(jīng)病,人死了是要不回來了,但誰知道老年喪子的痛苦?兒子是死了,把兒子害死的人沒責任?小豆對老王充滿了同情。

小豆挪了挪段主席前面的桌牌,說啥事都找葛書記,他忙得過來?在這兒接訪的哪個領(lǐng)導(dǎo)都能解決你的問題,只要你的訴求合理。段主席看他臉上烏青著,指了指桌子前面的椅子,也讓他坐。老王說,我告我們鄉(xiāng)的賀書記,他指使門衛(wèi)打人。這可是個新情況,老王竟然不是來要兒子的。小豆遞了一份《訴求單》過去,讓他填。從今年開始,老百姓來反映情況,必須先填寫《訴求單》,下一級管不了再朝上一級反映。段主席說不用,伸手截了過去,放進下面的抽屜里。賀書記升任政協(xié)副主席的任命還沒過公示期,這份《訴求單》很有可能讓他的副處級待遇泡湯。現(xiàn)在各級政府都把維穩(wěn)工作放在第一位,哪個單位的上訪、集體上訪多了,單位的工作就會被全盤否定。

老王啰啰嗦嗦,兜了好大一圈才講清情況。他上午去鄉(xiāng)政府反映問題,門衛(wèi)說他不務(wù)正業(yè),一個老農(nóng)民,不好好種地,老是到處告狀,接著就打了他一頓。小豆想笑,是吧,連門衛(wèi)都說你不務(wù)正業(yè)吧?不過,老王說門衛(wèi)不由分說就上去打他,小豆不相信——來這兒的訪民一般都會略去對自己不利的情節(jié)。老王肯定是回擊對方了,你一個門衛(wèi),憑什么說我不務(wù)正業(yè)?一來一往,可能就撕打起來。老王六七十歲了,當然占不了上風(fēng)。為什么告書記?老王說,要不是書記指使,他敢打人?這話聽起來也偏頗,但其實有內(nèi)情。據(jù)說老王兒子喝死那次,就是賀書記到他們村里擺的宴席。那事捂得緊,老王也只是聽別人隱約提到。段主席不知原委,笑話,一個黨委書記怎么可能指使門衛(wèi)打你一個老人?小豆同情老王,又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就在一旁引導(dǎo)他。老王,門衛(wèi)打你你告門衛(wèi)啊,與人家賀書記有什么相關(guān)?你找賀書記,讓他批評批評門衛(wèi)就好了。老王委屈地說,找了。我讓賀書記看我臉上的傷,賀書記說,我近視,看不見。小豆無語了。老王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理,越說越激動,看不見不成瞎子了嗎?瞎子還能當書記?我看這樣的官得馬上免了。段主席勸他,老王,咱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得豁達一點,別老揪著一件小事不放。這話老王更不愛聽,你這當官的坐著說話不腰疼,我這是小事?把我打成這樣是小事?小豆起身給段主席的茶杯續(xù)水,也順便給老王倒了一杯,發(fā)現(xiàn)他臉上確實有一片瘀青,耳窩里還有一道干了的血跡。

后來,段主席手機響,他借機到隔壁的辦公區(qū)去了。小豆大聲勸老王,回去吧,回去吧,段主席會批評賀書記的。一邊又小聲說,你去法醫(yī)門診那兒先取個證據(jù),把傷驗一下,拍個照。

快下班時,老王又來了。接訪大廳里還有一個同事,幫忙朝外推老王。領(lǐng)導(dǎo)下班了,你有什么事下午再過來。老王站著不走,小豆勸他,我們也得吃飯啊,下午再過來吧。老王還是不走,你們當然能吃能喝了,我早氣飽了,還用吃?小豆要鎖門,同事從后面抱住老王朝外走。老王突然哭了,就知道你們官官相護,這不是明顯欺侮人嗎?孩子喝死了賠點錢就算了,政府隨隨便便地打人也算了,啥事都這樣算了,還有王法不?為啥電視上的官都恁好呢,有一個不好的,最后還都被警察抓走了。

同事松開手,吵他。你激動什么?又沒誰打你罵你!

小豆讓同事先回去。老王這一番數(shù)落,讓小豆很是心酸,為老王,也為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塞給老王二十塊錢,讓他中午先去喝碗面條。得吃飯,吃飽了告狀才有勁。吃過飯你直接去羅馬春天找上面下來的紀檢組方組長,葛書記就在那兒陪他。要是有人不讓你進,你就說你是方組長的老表,來看看他。末了,小豆還反復(fù)交代,可別說我讓你去找的。

老王剛走,小豆就后悔了。

老王果然經(jīng)不住盤問,出賣了小豆。聽說葛書記當即打電話讓賀書記趕到縣城,處理老王的事。賀書記八面玲瓏,能量巨大,別說在縣城,就是在市里,他也有擺平任何事情的能力。老王哪兒經(jīng)得住他的威脅利誘?很快舉手繳械,再不提挨打的事。

遭殃的是小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領(lǐng)導(dǎo)受批評你還能有好日子過?孫部長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通。

賀書記順利升遷,當上縣政協(xié)副主席。賀主席其實并沒有怠慢小豆,稱兄道弟地請他吃飯不說,還偷偷送了一塊天王牌手表給他——小豆應(yīng)宣傳部的約請,專門為賀書記寫過一篇人物通訊,發(fā)表在市里的日報上。沒過幾天,老王又來了,直接找小豆,說胖子心善,是個好干部。小豆沒應(yīng)他的話,冷冰冰地問他有什么事。老王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來,說還能啥事,到你信訪局還不是告狀。小豆沒好氣地說,不是都解決了嗎?你兒子喝死了,賠償你不是同意嗎……老王說,我沒同意。小豆問,那上面可是有你的手指印。老王說,我沒按,是孫子替我按的。小豆問,這次告誰?老王昂著頭,還告賀書記!好端端一個孩子,就換來一堆紙?我要我兒子。小豆心想,你這個要求,我還真滿足不了你。人死了,怎么能復(fù)活?他看看老王的左耳,又看看他的右耳——小豆忘了當初他到底是哪個耳朵流過血了。老王,你耳朵沒什么吧?老王奇怪,胖子,你咋知道我耳朵有毛病?這段時間我老是耳鳴,老了?小豆安慰他,跟機器一樣,時間長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小問題。不礙事,沒大毛病就行。

小豆見不得賀主席在大會上一本正經(jīng)的面孔。那個反差,刺激得他神經(jīng)跳痛。最讓他不安的是,自己還給他寫過吹捧的文章。晚上跟文友小聚,說到詩人,有文友說,嚴格說來,只會寫詩還不夠,有詩歌情懷,有詩性,才配得上詩人這個稱號。小豆知道文友并不是指他,但心里卻愈加慚愧,腦子里的畫面總是在老王流血的耳朵和口口聲聲說自己廉政愛民的賀主席之間閃回。

明哲保身,不是一個詩人的風(fēng)格。他覺得自己愧對老王胖子心善的結(jié)論。

煎熬幾天之后,小豆偷偷寫了一篇小文章——《這邊酒桌喝死村民,那邊仕途不誤升遷》。這樣的文章在本市發(fā)不了,日報和晚報都應(yīng)該在賀主席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網(wǎng)站上也只出現(xiàn)了一天,第二天就不見了。孫部長開始還替小豆說話,說他剛剛罵過他,小豆不可能再發(fā)這樣的帖子。列席完常委會出來,孫部長就把小豆叫了過去。小豆沒有否認——這是他之后一直引以為傲的事,自己終于挺直了一回腰桿。

買完單,小芹拍了拍小豆的肩膀,讓小苗帶他去酒店十二層玩。

整個十二層就像一個巨大的會議室,里面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小房間。不斷有人跟小苗打招呼,叫她苗姐。小豆他們的房間不大,里面有點歌臺、酒柜。小豆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夜總會。他沒敢問,盡量裝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很快,從外面進來一群艷麗的年輕女孩,小苗讓小豆挑一個。那情形,就像在菜市場買菜。小豆掃了一眼那些女孩,不好意思挑。小苗指了指中間那個個子高一些的女孩,麗麗是我們的人,就挑她吧。麗麗溫順地坐到小豆身邊,手攬住他的胳膊。小苗說,這是我老家來的領(lǐng)導(dǎo),你可得溫柔點。

麗麗勸小豆喝酒,自己先干了。小苗也勸,是洋酒,又不是白酒。小豆第一次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孩子離這么近,手腳無措,只好也干了一杯。

小豆是到群工部之后才戒的白酒。報到第一天,部里設(shè)宴歡迎他。一個副部長喝高了,站在陰暗的街道旁對著路過的女人叫喊,別走,我日你!小豆當時驚得目瞪口呆,副部長平時那么紳士,沒想到喝了酒這么粗魯。也是巧,碰到兩個小混混,一頓飽揍,打得副部長幾天都上不了班。小豆當時就站在一旁,既為他羞愧又倍感無助。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碰白酒,盡管他相信自己喝得再醉也講不出那種低級粗魯?shù)脑挕?/p>

“迷路的鴿子啊……偽善的人來了又走只顧吃穿……”小豆自覺唱得并不好,但麗麗高興,不像是裝的,小豆不禁得意起來。麗麗趁機嚷,唱得好的干一杯!小豆只好又陪她喝了一杯。

洋酒雖不是白色,但酒勁并不比白酒小。小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回的房間,早晨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旁邊躺著一個年輕女孩。麗麗沒有穿衣服,緊貼著他……

起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兩個用過的避孕套。怕小苗他們發(fā)現(xiàn),趕緊去拿錢包,想早點打發(fā)走這個麗麗。麗麗沒要,苗姐已經(jīng)付過了。人家也不避小豆,光著身子走進了衛(wèi)生間。

4

小苗到的時候小豆剛剛洗漱好,今天的行程是廣州。看著混亂的床,小苗壞笑著問,怎么樣,麗麗不錯吧?

小豆的臉變得又紅又熱。他沒想到二姐這么直接,還以為她也會裝著一切都沒發(fā)生呢。

小豆缺少與異性相處的經(jīng)驗,盡管他上面還有兩個姐姐。這一點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他的家庭。王畈那個地方,偏遠,落后,孩子們最常玩的游戲就是過家家。過家家不需要什么道具,也不分場地,有人就行。男孩子扮爸爸,女孩子扮媽媽,小一點的扮爸爸媽媽的孩子。每個孩子都希望自己能扮爸爸媽媽,但得等到他們十歲左右才有機會。游戲中,他們極力模仿自己的爸爸媽媽,模仿他們叫孩子回來吃飯時的不耐煩表情,模仿他們吵孩子的用語,甚至模仿他們一起睡覺的姿態(tài)……小苗自然也扮過媽媽,但父母禁止他們玩這個游戲。小豆后來才聽說,大姐小芹曾經(jīng)被看到在這樣的游戲中讓一個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小苗也因為突破禁令挨過一頓打,小豆記得很清楚。他當時只有五六歲,跪在旁邊陪著,以示警告。不玩過家家的少年時代還能有什么呢?小豆?jié)u漸養(yǎng)成了獨處的習(xí)慣。他能雙手拿著兩塊形狀像老虎或獅子的石頭,讓它們互斗一整天;或者趴在院里的地上,一上午一下午地和螞蟻們玩;或者干脆啥也不干,只是看著天上的白云……上初二那年,小豆偶然看到了母親裸露的下體。那黑乎乎的一片,不斷抵消著他對女性美好的向往。就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小豆長大了。跟所有的男孩一樣,小豆也有過有勁無處使的青春,把一塊小石子從王畈踢到鎮(zhèn)上,與男生嘻哈打鬧,去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見自己崇拜的詩人……但小豆沒有可資回憶的愛情。一度,他懷疑自己的性取向有問題。要不是老婆主動追求,還真難說他會不會有家庭。

夜總會是大姐的?小豆岔開二姐的話。他隱約聽人說過,小芹在東莞有一家夜總會,一個男人給她的。夜總會是一個復(fù)雜曖昧的地方。經(jīng)過了昨天,小豆體會更深。

過去是,小苗點頭。大姐夫那人其實挺好的。

小豆剛剛從煙盒里取了一根煙,聽到小苗的話,猶豫了一下,沒點著。他盯著煙盒發(fā)愣,不想碰到小苗的眼睛。

大姐夫那人其實挺好的。怕小豆沒聽到,小苗又重復(fù)了一遍。

小豆的猶豫是被小苗的那聲大姐夫刺激了。小苗還真張得開口。

小芹在這兒并不是做雞——二奶總比雞好聽一些。但她掙的錢太多,王畈人一致說她是在南方做雞。有一次小芹寄回去一條毛毯,父母不知道里面包著什么東西,當著左鄰右舍的面一層一層地打開了。現(xiàn)場的人全都大吃一驚,最里面是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鈔!這事小豆也是聽人傳的,他沒有問過小苗或者父母——與大姐相關(guān)的事他都不敢問,他怕是真的。王畈人由此開始傳說小芹在南方掙大錢。掙大錢應(yīng)該是個新詞,王畈這個地方的專有名詞。也挺形象的,睡一次一百塊錢吧,一天睡十次——一天那么長,睡二十、三十次也夠啊……這一算,還真是掙大錢。那兩年,小豆感受到了家里的變化,起了王畈第一棟兩層小樓不說,還第一個裝上了空調(diào)……小豆自己也是,想要什么都能有——他就是那時候開始胖起來的。最耀眼的是小芹開回去的車,頻繁地換。先是大眾,后來又換成豐田、別克商務(wù),上一次回去又變成了寶馬。

他還是不相信大姐是掙大錢的。為了東陽,大姐寧死都不愿跟其他男人睡覺,她會隨便跟一個陌生人上床?但那個毛毯裹錢的傳言那么普及,那么本土化,不由得他不信。他開始防著大姐。那時候,內(nèi)地人對性病什么的還了解不多,還處在談虎色變的階段。大姐去小豆城里的家,小豆總是給她換上新毛巾,甚至連吃飯的碗筷都給她單獨準備一套。大姐感覺自己受到尊重,加倍地對他好。她哪里知道,她走后那些東西都被當成垃圾扔了。小豆享受大姐的資助,但厭煩她的造訪。他相信別人也會像他一樣,把她那種無知的張揚當作骯臟女人特有的標簽。再后來,小豆干脆勸她住賓館,借口是賓館清凈,免得小孩子的打擾。

小豆這邊正因為小芹抬不起頭呢,王畈的風(fēng)氣卻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女孩子好像真的成了千金,她們的父母突然間揚眉吐氣起來,穿戴洋氣了,房子翻修了,出手也大方了。初中沒畢業(yè)她們就開始沖向車水馬龍的城市,開始沖向燈紅酒綠的南方。年齡小?不怕,再等兩年,她們就像銀行發(fā)到家里的存單,再存幾年也不要緊,反正有利息。小豆就親耳聽到嬸子嘮叨她那個學(xué)習(xí)冒尖的小女兒,家里不怕你吃,吃得多長得就快。快點長,長成了出去掙……錢。嬸子到底不舍得糟踐自己,把那個“大”字生生給憋了回去。那個學(xué)有啥上頭喲,識幾個字分得清男女廁所就妥了。考上大學(xué)還不是找不到工作,還不是要出去打工,女孩子家,不同于男孩子,臉上一大把褶子了誰還要你?嬸子指的是王畈的那個大學(xué)生,他確實不爭氣,沒找到工作不說,回來還丟人現(xiàn)眼,非要學(xué)人家打煤球賣。到底是大學(xué)生,打的煤球還真比先前那一家好用。有人就當面調(diào)侃那個大學(xué)生,是不是大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打煤球啊?

就像不相信大姐的那些傳說一樣,小豆也不相信村里的女孩子爭著去南方都是為了掙大錢,直到其中一個上了報紙。那女孩被先奸后殺,拋尸荒野。殺人犯抓住了小姐們不敢聲張的心理,接連做了三起類似的案子——裝嫖客帶小姐出臺,逼她們說出銀行卡的密碼,殺人分尸。再回王畈,小豆更是羞愧,小芹像是一個領(lǐng)頭人,把王畈的風(fēng)氣領(lǐng)壞了。

小芹去南方,是在崗上被她男人扒光衣服示眾之后。她是跑走的,崗上的那個姐夫還來小豆他們家要過人。聽說小芹先是在工地上給工人做飯——那時候深圳還像一個大工廠,到處都在建設(shè)。第二年,小芹就遇到了小苗口中的大姐夫。

關(guān)于大姐夫,傳言也很多。有人說他是一個握著實權(quán)的局長,有人說他是黑道人物,也有人說他只是一個小混混……小豆沒見過,連照片都沒見過。也可能家里其他人見過,但小豆沒見過,也不想見。小芹每次回王畈,都是躲在里房哇里哇啦地給他打電話——不躲小豆他們也聽不懂,人家說的是廣東話。但小芹說話聲音那么軟,誰都聽得出來肯定是好聽的話,是情話。她跟家里人說,他們結(jié)婚了。但每年過年回王畈,小芹都是一個人,她說他不習(xí)慣北方的冷。小豆心里冷笑,怕冷?再冷,結(jié)了婚的女婿也得見丈母娘啊?他甚至懷疑這個大姐夫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后來,小芹生了個女兒,不久又生了個兒子,這個大姐夫還是沒出現(xiàn)過,連電話都沒給他們打過一次。小芹嘴再緊,小豆他們也能猜得出端倪,即使大姐夫真有其人,他肯定還有一個家。大姐其實就是傳說中的二奶。

接到小芹時,已經(jīng)九點半了。

好消息,小芹一見面就預(yù)告說。昨晚我跟你們孫部長聯(lián)系了,沒事,你回去承認承認錯誤就行了。

小豆并沒有多高興,這是他早已預(yù)料到的。首先,肯定不會給他處分,不宏觀,畢竟小豆沒違反哪條紀律。所謂承認錯誤,還不是寫個檢查?

豆豆,你也不小了,不能還裝愣頭青啊。小芹提醒他。

有點像他們孫部長的語氣。小豆沒敢問是不是他說的話,點著頭答應(yīng),知道知道,以后注意。

孫部長說了,雖然沒造成什么惡劣影響,但你的這種做法讓領(lǐng)導(dǎo)很不滿意。你在信訪局又不是一年兩年了,維穩(wěn)是各級政府的大事,你應(yīng)該清楚。以后,不經(jīng)過領(lǐng)導(dǎo)同意,絕不能隨便在網(wǎng)上發(fā)與政府有關(guān)的帖子……

嗯,我知道。小豆還是點頭。在大姐面前,小豆態(tài)度還是很端正的。畢竟,吃了人家的嘴軟。父母給了他肉身,大姐給他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除了供應(yīng)他上大學(xué),畢業(yè)當年就花十萬塊錢幫他在縣城買了一幢房子。那時候,房子價錢還沒漲起來,小縣城的房子便宜得就像現(xiàn)在的大白菜。后來,又給小豆換了現(xiàn)在的工作。雖說這樣一來也給小芹他們長了面子,但面子算什么,真正實惠的還是他小豆。出門在外,人家問他在哪工作啊,縣委!回答起來多有氣勢啊。說縣委并不為過,群工部還不是縣委下面的一個部門?小豆問她是怎么弄成的,小芹不讓他管,你做好你的工作,其他事我們來做。

又為小豆擺平一件大事,小芹情緒自然高漲。小豆趁機問,大姐,你怎么認識我們孫部長的?

他來東莞還不得找我?你問問你二姐我們怎么招待的他,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盡著他……

人家不認識你就來找你?

朋友介紹啊。小芹索性從頭講起,上次回去參加同學(xué)會,有個同學(xué)叫了你們?nèi)汗げ恳粋€副部長去作陪……

同學(xué)會?小豆打斷她。小芹初一都沒上完,那幫人怎么還記得她?

初中同學(xué)會。小芹聽出了小豆的懷疑,他們也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我的電話,說我是我們班的成功人士,非讓我參加。吃飯的時候,那個副部長就坐我旁邊,我順口問他調(diào)個人方便不,他說他自己弄不成,不過,他知道怎么能弄成……

你送了多少禮?

姐一分錢都沒送,不信吧?問你二姐,她清楚。有人喜歡錢,有人……

姐,小苗扭頭問,前面兩條路拐左拐右啊?

嘁,看不到路標啊?大姐被打斷,有點不耐煩。

廣州跟東莞、深圳差不多——在小豆眼里,所有的大城市都一樣,高樓像是從地里長出來,車像流水一輛接一輛,人像趕廟會一樣摩肩接踵……對他這樣一個不買不賣的人來說,大城市和小縣城一樣。但小豆還是要去廣州,去看走鋼絲。

小豆也是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了一條廣州今天將有一場史上最高難度的走鋼絲表演的新聞的。挑戰(zhàn)者從116米的廣州塔第23層出發(fā),沿著直徑只有32毫米的鋼絲,凌空橫跨珠江江面,最終到達對岸的海心沙。雖然是一場秀,但“全長506米、表演者不系任何保險帶”的字眼還是吸引了他。

天太熱,原定14:30開始的表演推遲到17點。趕不回東莞了,小豆他們就在廣州塔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來。廣州塔緊臨珠江,中間細細的,又被當?shù)厝私凶餍⌒U腰。小豆也喜歡這叫法,親切,形象。他沒有午睡,想找家書店逛逛,買本書——如果能買到《尋路中國》更好。剛剛讀完《江城》,一個外國記者眼中的中國社會,這種視角對中國人認識自己的文化有著另一種意義。《尋路中國》是彼得·海斯勒的另一本書,應(yīng)該也不錯。

在網(wǎng)上搜到附近的兩家書店,小豆沒有叫向北,自己打車過去。

書店在二樓,大概有兩百平方米。迎面是新書推薦和上月廣州書市排行榜,一個大平臺上鋪滿了書。小豆放下心,這個書店名副其實,不像東莞的那個文具書城。不過,仔細一看,都是《官場百黑學(xué)》《如何成為億萬富翁》《我不是教你詐》《三招搞定你的上司》《心靈雞湯之十一卷》之類的。在一排排的勵志書和心靈雞湯之間穿行,小豆自己都絕望,社會的希望在哪里?平時他都是在網(wǎng)上下單買書,簡便直接,折扣還大。實體書店至今還板著面孔,不打折,不搞活動。

書店沒有詩歌方面的書,他在一大堆“中學(xué)生經(jīng)典必讀”中發(fā)現(xiàn)了陳丹青的《多余的素材》,沒有封塑,封面早被翻爛了。付賬的時候,收銀員還好意地提醒他,這本書不打折的。

剛打開出租車的車門,小豆就聽到眾人的驚嘆聲。頭頂上,表演已經(jīng)開始。那人——小豆后來才知道,那人叫阿迪力,新疆人——手里端著一根長長的平衡桿,像一個念經(jīng)的和尚,正盤腿坐在鋼絲上。小豆的心也像阿迪力一樣,懸到半空中。過了一會兒,眾人又是一陣驚叫,阿迪力雙腿倒掛在鋼絲上。他走走停停,看起來小心翼翼,并沒有足夠的把握。倒退,蒙眼前進,金雞獨立,雙人換位……隨著他一個又一個的驚險動作,小豆的心也忽上忽下。

表演結(jié)束,小豆緊張得出了一身汗。

晚飯就在珠江邊上吃。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江水下像是復(fù)印了一座城市。

真漂亮,小苗贊嘆。

小芹說,咱等會兒坐船,夜游珠江。

有什么好游的?人造的華麗,沒勁。小豆故意和她們唱反調(diào),江南的城市都這樣,光怪陸離,典型的土豪做派。浪費不說,還造成光污染。還有一句話小豆憋下去了,沒敢說出來,就像大姐家的裝飾風(fēng)格,華而不實,更像是給外人看的。真正過日子的人誰會那樣?

嘿,你們說,走鋼絲算不算運動?向北突然問。

怕不是吧。小芹眼睛轉(zhuǎn)向小豆,沒聽說哪個運動會有走鋼絲的。

小豆沒吱聲。

向北說,不見得運動會里沒有的就不是運動,以前乒乓球還不是奧運會里的項目呢。

小苗說,走鋼絲應(yīng)該算雜技。

雜技不算運動?向北問。

管它是運動還是雜技呢,小芹一揮手,這哪兒是咱操的心?反正,多活動活動總有好處。

也不一定,小豆放下啤酒杯。兔子可是天天蹦跶,不過十年光景,老鱉天天趴那兒不動,能活上百年。

小芹低下頭,不知道是年紀大了更寬容了還是早習(xí)慣了小豆的無常。小苗好像不甘心大姐就這樣被小豆噎了一下,拿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小豆其實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那個比喻不妥當了,趕緊找話題補回來。走鋼絲真不錯,刺激。

刺激就好?小苗不買賬,找到機會也故意刺激小豆。

沒文化,說了你們也不懂。小豆夸張地嘆了口氣,想用調(diào)侃來掩飾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走鋼絲是一種讓人心無旁騖的事。

對,走鋼絲有意思。向北支持小豆。

要是可能,我愿意拿我自己的生活跟那個走鋼絲的換。小豆似乎想把這個話題當成救命稻草。

知足吧你,走鋼絲那是賣藝,拿命去討生活。小苗明顯想討好大姐小芹,你呢,跟個公子哥似的,房子不用操心,工作有人管,你就是太輕閑了……

正因為房子不用操心工作不用管,我才想去換走鋼絲那人的生活。小豆心想。

5

半夜里——也不是半夜,還不到十二點,電話突然響起來。小豆以為是姐姐叫他下去吃夜宵,接起來,一個女聲問,需要按摩嗎?小豆說不需要。女聲像是知道他要掛電話,接下來便開門見山,先生,我們這兒小姐的口活兒是出了名的……

掛了電話,小豆臉紅心跳起來。口活兒他知道,前天在東莞那個叫麗麗的給他做過。麗麗還告訴他,那也叫吹簫。吹簫,他心里贊嘆,南方人就是能,硬生生把一件低級骯臟的事叫出了文藝味兒。麗麗并沒有為小豆提供其他特殊服務(wù),除了叫床聲比老婆夸張些,兩次的過程都很被動——麗麗肯定看出了他是一個夜店新手。還真是,那是小豆平生經(jīng)歷的第二個女人,雖然新鮮刺激,但要說冰火兩重天,他覺得還不夠——小豆實在想象不出電話里那個女聲口中的冰火兩重天到底會是什么樣子。一個是冰,一個是火,怎么能融在一起呢?

他后悔掛了那個電話——睡了麗麗之后他也是這樣,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懊惱,一會兒又充滿了恐懼。酒店的電話沒有回撥,他只好等著對方再打過來。他檢查過自己的錢包,還有將近一千塊錢現(xiàn)金,應(yīng)該沒問題。

等到三點多,電話也沒再響。小豆有些意猶未盡,用手解決了。但他還是沒有睡意,那天小苗給他叫了小姐,他懷疑是大姐安排的。孫部長來大姐也這樣安排?小豆心里突然閃出這個念頭。大姐說她沒給孫部長送禮,難道,難道是送了個小姐給他?

也不對,送個小姐就能把他從學(xué)校調(diào)到群工部?該不是,大姐陪孫部長睡過吧?小豆一陣頭皮發(fā)麻,他無法阻止自己的想象,脫光了衣服的大姐被孫部長壓在床上,大姐為孫部長吹簫,大姐……

都知道,孫部長好這一口。在鄰縣當縣長助理時,他就緋聞不斷。縣委大樓里的人都在傳,說孫部長在辦公室就把前去匯報工作的某局信訪專員給睡了。都不吃虧,那個信訪專員聽說后來升了副局長。副局長仗著上面有孫部長,在單位霸氣十足,連局長都不放在眼里,惹惱了財務(wù)股長,人家拿了一張她某年某月某日在武漢某酒店住宿的報銷票復(fù)印件,要寄給她老公——當然也不是真寄,真寄也不會通知她。報銷票并不假,關(guān)鍵是孫部長這邊也有一張該酒店同一天的報銷票。副局長心里有鬼,終是低了頭。還有一種說法,說是副局長當時嚇得直哆嗦,聲稱只要別寄給她老公,讓她做什么她都樂意。

大姐真是丟盡了他的人。小豆本來就感覺低人一等,只要有人背著他議論什么,他都會懷疑人家講的是他有個不體面的大姐。現(xiàn)在再加上這件事,部里的同事背后不定怎么笑他。

回到東莞,小苗問去哪兒吃飯,小豆萎頓著說不吃了,他有點不舒服,想回酒店睡覺。小芹問他怎么了,他裝著難受,沒有理她。小芹說,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正好有個飯局要應(yīng)酬。

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你陪豆豆兩天吧。小苗沖著小芹的背影說。

小豆沒好氣地說,誰都不用陪,我明天哪兒也不去,還不舒服。

小芹已經(jīng)折回來。小豆這話,明顯找茬。她問副駕駛座上的小苗,他又怎么了?

誰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小苗沒好氣地說。

小豆像個孩子一樣,臉別向另一邊,誰也不理。不高興不光是因為小芹,還因為這天是星期三。星期三是小豆固定的值班日,跟著領(lǐng)導(dǎo)在大廳里接訪。小豆有點憂慮,也不是擔心錯過什么,而是想知道他不在辦公室,接替他的人會怎樣接待上訪戶。小豆相信,不同的人接訪,對上訪戶的影響也是不同的。想到由于他的缺席,他先前接待過的上訪戶無法了解自己反映的問題的處理進程,或者新的上訪戶沒有得到合適的安慰,有可能會造成更多的越級上訪,小豆的感覺不僅僅是憂慮了,變成了恐懼。他重新審視自己對工作的態(tài)度,發(fā)現(xiàn)自己雖說并不是多熱愛眼下的工作,但也不見得有多討厭。

小芹小苗她們當然不知道。小苗吩咐向北開車,一邊笑著跟小芹說,你走你的,你還不知道他,就是長不大。

晚飯時,小苗問小豆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向北去火車站接人去了,晚飯就他們倆。

小豆不吭聲,悶著頭只顧吃飯。這才是世界上最憋屈的事,跟誰都不能說,張不開口。

小豆忍不住,問小苗見沒見過那個“大姐夫”。

見過啊,小苗說。見沒見過又怎么樣?反正現(xiàn)在又不在一起了。

小豆不知所以,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問,目光呆滯地盯著面前的盤子。

兩年前他們就分手了,大姐正準備重找一個呢。

分手?小豆不明白,既然連婚都沒結(jié),哪兒來的什么分手。

分手現(xiàn)在也不怕了,小苗安慰小豆,她以為小豆是在為大姐不平。

回酒店的路上,小豆想讓小苗接著說小芹的事。大姐現(xiàn)在?

大姐跟他幾年也值了。小苗說,“大姐夫”給大姐留了一套房子,兩個各五十多平方米的商鋪,一個夜總會。現(xiàn)在大姐開的寶馬也是“大姐夫”給的。

他怎么那么有錢?

嘁,東莞這個地方,有錢人多了。小苗指了一下路邊乘涼的人,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嗎,你看那些穿大褲衩搖扇子的人,說不定都是身家千萬、上億的人。

他哪兒來的錢?小豆不管人家,他就想知道這個“大姐夫”怎么這么多錢。

哪兒來的錢?坐那兒不動錢就來了,你信不信?小苗故意吊小豆的胃口。

小豆不耐煩地嘁了一聲。

沒聽說過拆遷?只要一拆遷,一個村子全成了億元戶。

拆遷造就了中國數(shù)以千計的億元戶這事,小豆在報紙上看到過,沒想到身邊的“大姐夫”就是一個。小豆心里松下一口氣,“大姐夫”不是黑道上的人,也不是貪官。

你猜,“大姐夫”總共有幾個老婆?小苗緊走幾步趕上小豆,神秘兮兮地問。

幾個老婆?難道還兩個不成?小豆又被震了一下。他裝著對路邊的廣場舞很感興趣,盡量讓自己鎮(zhèn)定一些。二姐真是,姐弟倆怎么能討論這事?

“大姐夫”總共五個老婆……

五個老婆?小豆沒忍住,張大了嘴。天啊。

不過,除了原配,大姐是老大。小苗可能沒看出來小豆的心思,也或者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

除了原配?小豆愣了一下,才明白二姐的意思,心也稍微安了點。

東莞這么大,大姐遇上了“大姐夫”,“大姐夫”還看上了大姐……小苗湊過來,問小豆,你說,大姐算不算有福氣?

福氣?小豆一腳把地上的一個空易拉罐踢到墻上。易拉罐彈起來,又回到小豆腳下。

小苗怯了。可能是在心里替大姐算了一筆賬后,才又鎮(zhèn)定下來。大姐怎么說也算千萬富婆吧?夜總會聽說賣了六百多萬,商鋪多少也值兩百萬吧,再加上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

小豆又踢了一下那個彈回來的空易拉罐。這一回,比剛才的勁道小多了。易拉罐只向前滾了幾米,停在人行道邊上。小豆意識到,他其實特別想聽二姐說大姐的事。但二姐一說,他又害怕,好像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炸彈。

我是說,遇到“大姐夫”,大姐真的特別有福氣。二姐可能是怕他剛才沒聽到,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來第一年,沒掙到錢,過年不是沒回王畈嗎?“大姐夫”讓我過去,和他們一起過年。去了才知道,“大姐夫”那一家真大。原配三個孩子,一男二女,兩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大姐就不說了,老三也兩個孩子,不過都是女孩。老四一個女孩,老五肚子也鼓起來了。聽說,這個老五還是個演員……

都在一起過年?小豆不相信。

是啊,怎么了?小苗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不吵架?小豆的想象中,他們幾個一見面肯定會打成一團的。他想象不出來,五個老婆怎么能和平相處。晚報上不總是有這樣的報道嗎,不是原配帶一幫人毆打二奶就是二奶逼原配退位,何況“大姐夫”還有三奶、四奶、五奶?

有什么好吵的?小苗像是看透了小豆的迷惑。錢任她們花,還鬧什么?打架的,那是因為沒錢。你看過去的地主,都三房四妾的,有多少吵鬧的?

小豆無語。

小苗接著講,誰都看得出來,“大姐夫”最喜歡大姐。大姐給他生了個男孩——這里的男人可重視香火啦——原配雖說也生了個男孩,可畢竟老了……

大姐不工作?小豆打斷小苗。他不想聽這樣的分析,太勢利了,太無恥了……

你要是有這么多錢,還去工作?小苗像是不滿小豆連這樣的常識也沒有。

小豆其實還有很多問題,大姐和“大姐夫”誰提的分手?“大姐夫”那么有錢,何必分手?養(yǎng)著大姐不就成了?能是大姐提的?大姐難道想從良了……晚上睡覺時小豆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希望大姐和“大姐夫”分手了。

6

胖子,還在東莞?

小豆在酒店睡了一天,傍晚的時候微信里來了一條消息。不是同事,也不是朋友,他好像不認識這個叫南蠻的人。叫他胖子的還有老王,難道他也玩起了微信?

這幾天沒少泡妞吧?對方又發(fā)來一條。

小豆問,你是誰?

你不是胖子?我在高埗,想不想過來?

小豆查到“通過對方好友驗證請求”的時間是一周前。可是,來東莞他一直沒有認識女性朋友啊。

想喝酒了,陪我喝一杯吧?

小豆懷疑是那天陪過他的那個小姐,麗麗。直到對方介紹說她是羅山的,小豆才想起來,火車上的那個姑娘。

發(fā)個地址過來,我一會兒打個車過去。嫌寫字慢,小豆直接對著手機說起來。

你不怕我騙你?羅山姑娘問。

騙我?小豆逗她,騙錢我沒有,要是騙色還有可能得逞。

羅山姑娘不接他的話。本姑娘今天心情不爽,想隨便找個人說說話。

啊?隨便找個人?小豆說,街上到處都是人啊。

不來?罷!你以為你不來我會死啊?真沒勁,這么較真。

逗你哩,這就過去。小豆心想,我也正煩著呢,正好。

高埗是東莞下面的一個鎮(zhèn),離市區(qū)并不遠,十幾分鐘路程。小飯館很簡陋,沒有包間。主要是近,方便,就在羅山姑娘鞋材廠的職工宿舍樓下。

一見面,羅山姑娘就問,是不是把我忘了?

小豆哄她,沒有,天天晚上睡不著都念著哩。

男人嘴都甜。都去哪些地方了?

深圳、廣州、珠海……該去的都去了。小豆覺得還真沒什么好說的。

羅山姑娘吩咐上菜,沒等你來,我點了四個菜,夠不?

夠,不夠再上唄,守著飯館還能餓著咱?早知道是這樣的飯館,就不用再去取款機里提現(xiàn)金了。

怎么樣?看你這樣像是不太喜歡這兒?

確實不喜歡。小豆實話實說。

沒一點感覺?羅山姑娘又問。

能有什么感覺?小豆看著她,到處是車,車像你們浉河的水一樣,一天二十四小時無處不在。大樓像老家菜地里的菜,從地下突兀魯莽地長出來,讓人有種措手不及的意外。要說有什么感覺,就是大,整個廣東就像一個大城市,沒邊沒際的,反而讓人很無助。

沒感覺這兒特別發(fā)達?

再發(fā)達對我意義也不大。我要的就那么一點點,住的地方,吃的東西,再加上一個小百貨商店。你說說,我們縣城能不能滿足我?

就沒什么高興的事兒?

認識你不是高興的事兒?小豆得意自己反應(yīng)快。

胖子也有壞人啊,人家說正經(jīng)的呢。

小豆想了想,說,看了一場演唱會……

誰的?羅山姑娘急著問。

宋冬野。小豆問她,知道不?

羅山姑娘當即搖頭哼起來:“斑馬斑馬,你不要睡著啦,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斑馬斑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

小豆振奮起來。其實,我來東莞就是為了看這場演唱會。

不會吧?這么浪漫?

你喜歡胖子嗎?小豆問。

羅山姑娘臉紅了。

小豆趕緊解釋,我說的是宋冬野。

羅山姑娘點頭,嗯,喜歡。

胖子的歌都很平實。小豆說,看他的演唱會是我今年的一個夢想。你要是也喜歡他的話,小豆向她建議,最好去現(xiàn)場,現(xiàn)場的氣氛會讓你有種嗨到極點的感覺。我身邊一個女孩,瘋狂地喊著要給他生個小胖子……

哈,我才不做那樣的歌迷。羅山姑娘搖頭。

小豆給她講自己的感受。《鴿子》的副歌響起時,鼓點逐漸緊起來,把現(xiàn)場的空氣都攪翻了,像是敲到人心里了,又像一只小手在撓你的心窩窩。但我更喜歡燈光暗下來時,胖子孤獨地站在舞臺中央,自己抱著吉他唱《六月末》的那個范兒……

小豆突然停下來,說,我老是說,你也講講你吧。

我?羅山姑娘一愣。

嗯,講講你在這兒的工作。小豆笑了,自己下意識地又暴露了信訪干部的習(xí)慣。

我的辦公室——不,不是辦公室,是工位——特別大,跟學(xué)校的操場差不多。材料部,其實就是倉庫,整個倉庫就我自己。我那工作特別沒意思,真的,沒意思。有人來領(lǐng)料了,我點好數(shù),發(fā)給他們就行了。這工作誰都能做。我還是給你講講我的男朋友吧。我去深圳——我前男友在深圳。我其實很少去那兒,一年才去過三次——在大巴上,認識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我后來常常想,這就是命,命里注定我們相遇。你說怪不怪,那三次去深圳的大巴上我都遇到了同一個男生。第一次,我們倆的座位挨著。下車的時候我隨身帶的一本雜志忘車上了,他殷勤地跑上來遞給我。其實,那雜志是我故意扔下的——不是我想與他搭訕,我看完了,又沒什么保存價值才扔的。第二次,我一上車就看到他了,他就坐在車門那兒。我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他很特別,腦門左側(cè)那兒的頭發(fā)故意留了一道露著頭皮的白。那種發(fā)型,要是擱別人頭上,肯定像一個街頭小混混。但他不,一點兒也不顯痞氣。我猜他也認出我了,我看到他朝我點頭了。第三次,是冬天,深圳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下了大巴,我站在那兒等出租車,他走到我面前。我有點慌,他還沒發(fā)話我就表明,我有男朋友,我來深圳看他。他笑了,說我也有女朋友,我是來跟她分手的……你說,我們算不算有緣?

嗯,小豆點點頭,還真有點宿命的色彩。

服務(wù)員來上菜。羅山姑娘從座位下面拿出一瓶紅酒,咱今天把這瓶酒干了。

又不是白酒,小豆才不怕呢。

吃飯的過程中,羅山姑娘沒說什么話。小豆不知道她的酒量,怕她醉了,搶著喝。反正就一瓶,他喝多了,她就能少喝一些。

酒喝完,小豆站起來買單,差點兒被絆倒。

羅山姑娘笑他,喝多了?

確實多了。小豆不好意思地說。

說自己喝多了的人,絕對沒喝多。羅山姑娘總結(jié)。

他覺得正好,微醺。石鍋魚吃過沒?

沒。怎么?想請我?

哪天帶你去嘗嘗。

哪天?

嘿,你還當真了?

你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虛心假意啊?羅山姑娘問。

出了門,小豆說,石鍋魚有點遠,咱來點真心實意的,去唱歌怎么樣?

羅山姑娘說算了吧,那種地方,就咱倆不好,找個說話的地方就行。

去你屋吧,你不是在附近住嗎?小豆猜,小飯館人太熟,羅山姑娘想說的話沒說出來。你是一個人住還是與人合租?

想泡我?羅山姑娘又恢復(fù)了火車上的嗆味,本姑娘可是名花有主了!

小豆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臉又紅又漲。好在,對方很難分清他到底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因為酒精的刺激。

廠里給我們租的是套房,兩個人一套,一人一間臥室。羅山姑娘突然想出一個好主意,去喝咖啡。

小豆要攔出租車,羅山姑娘說,不遠,走走吧。權(quán)當散步,你也可以趁機抽根煙,憋一晚上了,肯定急。

小豆笑,不急,我其實沒什么煙癮。聽說這兒治安不好搶包的多?

怕什么?你這一堆誰敢來搶?

小豆挺直腰桿。好,走著去。給美女當保鏢,一輩子能有幾次?

我有男朋友。羅山姑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也有女朋友,小豆以牙還牙,他想起剛才的那個故事。

嘿,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愛上了一個潮汕男人,心里好糾結(jié)。

潮汕男人?小豆轉(zhuǎn)身看著她。潮汕男人怎么了?

你不知道,潮汕男人大男子主義特別嚴重……

小豆打斷她,哪兒的男人都有大男子主義的。

羅山姑娘沒跟他爭。潮汕人不一樣,他們那兒的女孩子從小就干家務(wù)。祭祀應(yīng)該是男人的事吧?潮汕那兒都是女人去做。嫁到潮汕男人家的女人,輩分也會降一級,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叫男人的叔叔為叔公(爺爺)……

小豆聽明白了,笑,你別說,娶個潮汕女人當老婆肯定爽。

人家羅山姑娘沒有心思開玩笑,小豆只好重新回到對方的問題上。你也是聽說吧?

我去過他們家,耳聞目睹。羅山姑娘說,不過,我男朋友現(xiàn)在待我那是沒得說,我們打算國慶結(jié)婚。可我擔心他以后會變,那種潮汕男人的意識早已經(jīng)浸染到他骨子里了。

咖啡館里燈光很暗,三三兩兩的,人也不少。不過,倒挺安靜的。羅山姑娘像是很少來這種地方,小豆喝什么她也點什么。

我住我一個親戚那兒,小豆準備講自己的煩惱,反正羅山姑娘又不知道他的底細,而且,還可以借此轉(zhuǎn)移她的煩惱。這幾天,我越來越懷疑她在掙大錢。

掙大錢?

哦,我們那兒都說小姐是掙大錢的。

挺形象的,羅山姑娘忍不住笑了。什么親戚?

嗯——表姐……小豆急中生智。接下來,小豆的表達就流暢多了。我表姐很有錢,老是邀請我來東莞玩。我來第一天就覺得不太對,我表姐說她身上來了,不用上班,可以好好陪我。我就納悶,東莞這么好啊,女人還有這樣的福利?昨天我無意中在車上看到了她的包,包里有十幾個避孕套。我姐——表姐,叫姐顯親,我們那兒都不習(xí)慣帶那個“表”字——生了第二個孩子就上環(huán)了,包里為什么還裝這么多避孕套?

因此你懷疑你表姐是……掙大錢的?羅山姑娘笑了,為自己的活學(xué)活用。

你說,是不是有可能?小豆弱弱地接了一句。還沒等羅山姑娘說什么,小豆又爆料,我大表姐也好不到哪兒,在這兒做了人家的二奶。

哈,家族式生意啊。羅山姑娘調(diào)侃說。

羅山姑娘的話讓小豆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二姐夫那個閔莊人的家族式車隊。他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先前還批評他們是階層固化的一個典型呢,小苗不也是跟著大姐做起了家族式生意?比小芹還墮落。

那不是有沒有可能的問題,肯定是。沒有其他解釋。羅山姑娘一下子解除了小豆心里殘存的那點僥幸。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東莞小姐特別多。你說你來東莞玩,我就覺得你不是個好人——現(xiàn)在東莞都快成一個專有名詞了,男人們一說來這兒玩,肯定就是找小姐,搞得我都不敢跟人家說我在東莞打工了。

怪不得羅山姑娘那天說話那么沖。小豆問,真的假的啊?我表姐不是黑社會逼的吧?

哈,你是看書看多了吧?現(xiàn)在有幾個小姐是人家逼的?你表姐的老公在哪兒?

在——小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實情,她老公跟她在一起。

在一起?羅山姑娘問,你是說你表姐的老公也在這兒?

嗯。

那,你表姐有沒有固定的工作地點?

好像沒有。

這就對了。如果你表姐真是小姐,她又不固定在哪個酒店,說明你表姐的老公可能就是她的經(jīng)紀人。

經(jīng)紀人?小豆不解,小姐還有經(jīng)紀人?

就是媽咪,負責管理小姐的人,也有像你表姐這樣單干的。羅山姑娘說,我是聽跟我同一個宿舍的女孩說的。她有一個同學(xué),兩口子就做這事。有嫖客聯(lián)系了,男人就騎著摩托送自己的老婆過去,完了再接回來,怕出事……

啊?小豆像是突然醒酒了。

怎么了?羅山姑娘說,我宿舍那女孩的同學(xué)也來勸過她,說女人就得趁著年輕,多掙點錢。等到年齡再大些,想做也沒人要了。身體又不是米面,舀一瓢還能少了?

你是說,我表姐夫可能就是專門把我表姐送給那些……嫖客的人?

什么可能啊,肯定是。

小豆哆嗦了一下。

又不是你親姐,管他哩。羅山姑娘攪了一下杯里的咖啡,現(xiàn)在的女孩子,一個個比著不要臉。

羅山姑娘的話再次提醒了他,孫部長肯定看不上年老色衰的大姐,大姐肯定是安排二姐陪了他。小豆越來越不敢朝下想。

羅山姑娘還得意地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現(xiàn)在是笑貧不笑娼的年代,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笑貧不笑娼你為什么不去做?小豆反嗆她一口。

羅山姑娘還真被嗆住了,看你這人,怎么開不起玩笑啊?

7

小豆是臨時決定回去的。

那天早晨,他在酒店外面散步。時間還早,街上行人并不多,車卻是嗖嗖地一輛接一輛。馬路對面有棵很南方的樹,像長了胡須,一簇一簇地從樹枝上垂下來。樹根也怪,由無數(shù)暴露在外面的小樹根麻花一樣圍聚而成。小豆正出神,噗的一聲躥出來一個物影。小豆驚了一下,定睛看,是一只流浪貓。咪咪喚兩聲,那貓反倒像受了驚嚇,躥得更快。正好是紅燈變綠燈,車流急不可耐地重新向前涌。第一排的車過去,小豆看到貓的后半身似乎被碾了一下,頭還翹著。后面的車卻沒有減速,一排一排搶過去。紅燈再次亮起時,貓在地上已經(jīng)攤成了肉餅子。

小豆早飯都沒吃,眼前老是晃著那攤?cè)怙炞印?/p>

他給羅山姑娘打電話,問她中午可不可以出來吃飯,石鍋魚。那邊有些猶豫,小豆說來吧,吃魚好,不長肉的。我下午要回老家,你再不來恐怕就沒機會了。

網(wǎng)上沒訂到臥鋪票,小豆狠狠心,決定坐一回高鐵。沒想到,深圳到信陽的高鐵票也沒了,只剩下幾張一等座。小豆還是有些心疼,決定從廣州走。訂的車次到信陽已是深夜,照樣回不了家,但他實在不想再在這兒待下去。

他給向北打了一個告別電話——他覺得向北跟他是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他突然可憐起他來。一個開貨車怕剎不住車而辭職的男人,每天做著親手把自己的女人送到別的男人床上的工作,他不可憐誰可憐?

小豆不想再見小芹小苗,特意囑咐向北,等他走后再跟她們講。

中午吃飯時,小芹小苗還是跟著向北一起趕來了。誰也沒問他為什么這么急著走,只有向北試探地問了句,是不是換個飯館?小芹也趁機抱怨,還吃石鍋魚啊?小豆不吭聲,小苗學(xué)他,吃魚好,不長肉。小苗送了小豆一臺iPad,算是臨別禮物。小芹提了幾瓶酒過來,五糧液你自己留著喝,兩瓶洋酒捎給孫部長。好歹,都是真貨。

羅山姑娘也來了,小芹小苗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小豆。小豆心想,看什么看,別以為誰都像你們。

小豆給羅山姑娘盛了幾塊魚,說下次來再請你,這個地方做得不太正宗。

羅山姑娘表現(xiàn)得很不好,縮手縮腳不說,一舉一動都像是證明了他們兩個人有私情。小豆依然撐著,光明正大的,隨他們怎么想。

小豆的聲勢被擊垮,也是羅山姑娘點的捻。興許是想顯示自己作為一個久住東莞的人的眼光,羅山姑娘讓他看剛進來的那個女孩。看她那打扮,肯定是個小姐。

背對著門的小苗也轉(zhuǎn)過身去看。

羅山姑娘正派女人的優(yōu)越感顯而易見。兩個姐姐不用說了,就連小豆也心里一凜,自信心一下子瀉了。裝什么呢?他一個嫖客跟小姐還有差別嗎?

單位有事,打電話讓趕緊回去。這個理由歪打正著,一方面說明單位離不開他,另一方面也算給她們一個臺階——小豆突然提出走,并不是不喜歡她們了。

偏偏向北還記著羅山姑娘的話,糾正說,這個鐘點,小姐們一般都不會出來,正補覺呢。

再吃一點?小豆給羅山姑娘搛了一塊魚,趁機岔開話題。向北的話越有道理,小豆的臉紅得就越厲害。

好了,都吃撐了。羅山姑娘先站起來,我得趕回去,我們一點半打卡。

小芹也站起來,別呀,急什么?我們都有事,得先走一步。

小豆看出來了,大姐的意思是給他們一點時間。

羅山姑娘說,我們是臺資廠,老板要求嚴。你們接著吃。

小豆送她到站臺,羅山姑娘問,你表姐?

小豆身子一激,點了點頭——這會兒不由他不承認。

回到飯桌上,向北拍拍小豆的背,輕聲說,還沒搞定?

剛認識的,小豆心里有氣,嘴上卻是溫和的。

再待兩天不就能搞定?

小芹小苗聽到了,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小豆只好迎合他們,下次再來搞定她。

出來的時候,向北把小豆拉到一邊,帶你過去再玩一次?

小豆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次吧,下次來再說。

其實,十分鐘就行了。向北說得很認真。

小苗裝著沒聽見他們的對話,我們就不送你了,還有事。

小芹要送他到廣州火車站。小豆堅持坐大巴,大巴多,方便。小芹拗不過,只好送他去汽車站。

過安檢的時候,酒被挑了出來。東莞要開個什么國際會議,安檢突然嚴格起來,超過五十度的酒都不讓隨身帶。小豆安慰小芹,存這兒吧,下次來再喝。

高鐵上很寬松,畢竟比普通火車的臥鋪還要高一倍的價錢。鄰座是一個少婦,懷里摟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孩子睡著了,小豆怕吵醒他,沒有和她搭話。

小豆專心上網(wǎng)。老婆從QQ發(fā)來一個穿著睡衣的自拍,說是特意為他回來準備的,問他怎么樣。小豆的老婆其實并不是那種漂亮的人,也不怎么有情趣,甚至可以說是個非常傳統(tǒng)保守的人。但誰也想不到,她竟然喜歡情趣內(nèi)衣。特別喜歡。

小芹和小苗也都在線,小豆分別給她們發(fā)了同樣感謝的話。自己有什么理由責怪她們呢?他老婆那么傳統(tǒng)不也喜歡情趣內(nèi)衣?小豆裝著不知情,另外給小苗編了一個長長的短信,勸她和向北找個生意做,南方到處都是機會——這是他到東莞后她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不信他們掙不到錢。他正準備再復(fù)制一次給向北,小豆突然想到中午的石鍋魚,直接就建議向北開個石鍋魚店,錢不夠的話,他可以支持他們。只要他們做正當生意,替他們貸款小豆也樂意。當然,最后一句話他沒發(fā)過去。

車過長沙,火車開始廣播。孩子醒過來,無端地開始哭。少婦向他抱歉地說,這孩子一睡醒就要哭一陣。沒想到,一個小孩的哭聲那么激昂,聲嘶力竭不說,還掙得滿臉通紅,小身板像只拉滿了弦的弓,繃得緊緊的,像是一個大馬力的小音箱。好在很快就過來一位漂亮的乘務(wù)員,她手里的小鈴鐺吸引住了孩子,哭聲漸漸弱下來。

手機響,小豆看看是省會鄭州的號,接了。

您好!我是省《法制周刊》的記者,能約個時間采訪您嗎?

小豆支支吾吾,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

您是王小豆吧?

莫不是我離崗太久被媒體揪著了?小豆心虛,情急之下掛了電話。過后一想,不對啊,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他的,怕什么?

回到QQ上,他看到老婆剛剛留言,聽說,賀主席被雙規(guī)了。全城都在傳。我剛買了一套蕾絲內(nèi)衣,穿上你看看?

小豆正想細問賀主席的事,又一個電話打進來。還是鄭州的號,小豆以為又是那個記者,沒接。

對方發(fā)來短信。我是黃河網(wǎng)記者,能否約個時間聊聊?

聊什么?小豆回。

對方?jīng)]回短信,電話直接打過來。王主任好,我們想了解一下賀寬心的事兒。

賀寬心?哦,你說賀主席啊?

對,對。我們想找您了解一下他喝死村民的事兒……

火車廣播里像是在放胖子的歌,小豆支起耳朵,果然,“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所以,你好,再見……”

王主任?

我不是什么主任。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說吧。

掛了電話,胖子的歌已經(jīng)唱完,女播音員正在廣播晚餐都有什么。

QQ上,老婆的頭像還在閃,到哪兒了?老婆的QQ頭像是小豆親自設(shè)計的,只有鞋和腳。小豆知道老婆身上的亮點,腳和臀。老婆的腳小巧、性感——是那種樸素的性感。拍QQ頭像前,他讓老婆挑了雙高跟鞋——那種只有兩個絆的涼鞋。老婆后來用這個當了QQ頭像,好多人都問她從哪兒找的照片。老婆的屁股是另一種性感,圓圓的,不見一絲贅肉,每次小豆看了,都會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沖動。

他給家里的出租車公司打了個電話。記者催,老婆也催,他也不想耽誤第二天上班。賀主席倒了,小豆就不用承認錯誤了——沒有錯,承認什么呢?他借調(diào)到信訪局四年,還沒有正式調(diào)過來,大不了再回到學(xué)校,省得天天說話跟吵架似的,也不用再寫那些死氣沉沉的公文了。小豆覺得自己不適合群工部的工作,太感情用事,見不得人家哭,訪民一哭他就有一種想打誰一頓的沖動。不能再委屈自己了。退一萬步講,就算被開除了,那么多人沒工作不也過得好好的?套用羅山姑娘的話,不要那工作會死啊?

真到了那一步,他想,在縣城開一家石鍋魚店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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