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狠狠干-www日本免费-www三级-www色在线-亚洲午夜网站-亚洲午夜小视频

羅望子《針箍兒》

雕龍文庫 分享 時間: 收藏本文

羅望子《針箍兒》

就像每部電視劇里都有一個小太妹一樣,似乎每一棟大樓里,都有個喜歡八卦的大媽。萬萬沒想到,這回八卦的會是K。剛在咖啡館坐定,服務生們還在飛花穿蝶般地打掃衛生,K就打來電話,說鄉下來人了。誰來了,你沒接待一下么?聽說是你大姨,她說,我這不趕緊上班么,老板派我去嘉興跑一趟呢。K說,你趕緊回家看看吧。我一聽火了,啪地扔了手機。

K是個不怎么好動的人。碰到節假日,有時候她兩三天都不下樓。這為我省了不少事兒,也多了不少內疚。我經常攛掇她出去曬一曬。她翻翻眼皮,轉過身子,又睡了過去。近來K出差確實勤了些。本來我還挺高興,出去散散心好事兒呵。有一次聽到她接電話,對老板說,最近有什么出差的機會,就盡量安排我吧。我不由一愣。我覺得電話那頭,她的老板也愣了一愣。不管她真話假話,我都有些郁悶。她既然這么說了,就相當于把我們私人生活隱晦的一部分泄露了出去,好像她提這樣的要求真的是別有隱情。

我倆能有什么問題呢。盡管誰都知道家庭生活的門后潛伏著危險,令所有的參與者都感到厭倦乃至厭惡,但誰都逃不出這一關口。我們之間,沒有爭吵,沒有冷戰,也沒有孩子。據說,爭吵比冷戰要好,而因為孩子的爭吵與冷戰,壓根就不算個事兒。顯然,逃避不在考慮之列。那么,K這是要做什么呢,她突然喜歡在路上的狀態,是來自艷遇后的動力嗎?我不敢保證K的心里只有我,我只能保證,哪怕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劈腿了,K也不會為之所動。

但我還是火冒三丈。不為別的,只為大姨。大姨已經離世七八年了。前年,我最傷感的兩件事,就是母親在春天去世。秋天,小姨又去世了。我還有個二姨在上海。我上小學時,母親曾經去上海她二姐家住過幾天。不過我從沒見過,可以說毫無印象。二姨丈倒是來過鄉下三兩趟,每次來都轟隆隆地開著三節頭的大卡車,后來二姨一家就隨著卡車的滾滾塵土再無音訊。我們家的人很少談及二姨,估計是受了不少白眼吧。總之,到此為止,母親娘家那一脈差不多算是斷根了。現在,陡然說大姨來了,而且K親眼所見,我能不詫異嗎。不過想想K一向大條,一向犯迷糊,我又釋然了。

K是知道大姨的。大姨離世前的一年,曾經來到小縣城,在我家的平房里住過一宿,吃過兩頓飯。我記得晚上包的餃子,第二天午飯吃的燒鵝和肚肺湯,還是K親自掌勺的。怕大姨拘束,K特地讓我把母親帶來,又把小姨從她女兒家接了過來。我記得那次大姨耍得很開心,臨走的時候朝我頻頻揮手。大姨開心,大家都很開心,母親也覺得我替她長了臉面。其實我和大姨還是有著很深的感情的,盡管這樣的感情一直建立在對她的害怕上。大姨對我很兇,而我又很鬧很淘,母親管不住,大姨順手給我一巴掌,就能搞定。大姨的左右手上都戴著戒指;母親和小姨的手指上,同樣黃燦燦,只不過套的是針箍兒。不管大姨哪只手抽我,都會磕到我的牙齒;唇齒相依,她隨便一巴掌,就能讓我嘴唇開裂。所以,大姨來我家了,我膽戰心驚,又欣喜若狂。她要去趕集,我家正好是個中轉站,吃過飯趕完集,她可以再去小姨家。當然次序也可以顛倒過來。不過更深的原因是,我家人口多,困難時期,大姨經常接濟我們。大姨從沒提起過,我那一向硬氣的父親也從來不提。不提不等于忘記,所以不管怎么講,她來做客我們都會熱情招待。聽說大姨要來,我的腦子里就會交替出現香噴噴的紅燒肉和黃燦燦的金戒指,貌似我的期盼,只是為了一飽口福,或是乖乖接受她的懲罰,為全家贖罪。不僅我害怕,我們兄弟姐妹都怕她,印象里似乎只有大姐沒挨過打。也許,大姨從我大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吧。不過大姨沒我大姐幸運,她終身沒有生養,她嫁給了一個燒炭的,也就是我大姨丈,一個滿臉麻子的窯工。在我的記憶里,大姨丈永遠坐在鍋膛口。大姨出嫁的時候,我大姨丈還是大少爺,一解放,就成了地主崽,她沒少陪著挨斗,直到大姨丈窩到窯場才好過了些。再后來,大姨收養了一個男孩。大姨為養子專門砌了一幢房子,婚后,養子他們生了孩子才搬來,和老兩口住一塊兒。大姨離世的時候,我在外地。至于大姨丈,搶在大姨前面好幾年,早就升天享福去了。

可就算大姨不在了,但大姨那邊的人來了,K怎么好意思溜走,門都不開的呢?來了就是客嘛。我在自己的店里巡察了一圈,去了一趟洗手間,照照鏡子,還是決定回家看看。

走進小區,遠遠就看見我們那個樓道的安全門外,停著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戴褐色毛線帽穿黑大衣的老太太。記憶里,大姨也是這樣的標準裝備。鄉下老太太似乎總是一樣的打扮,你很難分清誰是誰。椅子旁邊,彎腰靠著扶手的是樓上的大媽。此時,樓上的大媽不再那么令人討厭了。我走到她身邊正要打招呼,倚在樓道門外抽煙的黑臉男人也過來了。我朝他點點頭,你是江兒吧。江兒就是大姨的養子。是我,就是我,他驚喜于我還記得他,說給表弟添麻煩了,老太太一定要來瞟瞟呢。說著話,江兒給我遞煙。我本想掏出自己的發發,想了想,還是接過他五元一包的綠南京。樓上大媽看不下去了,她說你們兩個大男人怎么回事呢,只顧吞云吐霧,就把老太太扔在風頭里嗎?江兒有些尷尬,黑臉紅得發紫,我正要解釋,大媽甩甩手,行了,啥也別說,進屋吧。她頭里去開保險門,我推著輪椅,親熱地叫了聲:姨媽。老太太微微晃晃腦袋,也似乎沒晃。江兒一會兒沖在前,一會兒閃到后,有些手足無措。樓上大媽瞪了他一眼,掐了!樓道里電梯上不能抽煙的。對對對,大媽說得對,大媽,你也接一支,家去再抽。我隨手掏出煙來,恭敬地發給她。大媽的臉色總算和緩了些,她哼了哼說,有什么要張羅的,盡管找我,老太太來了,我還多了個伴呢。

把姨媽安頓在客房里,倒了杯水,讓她歇會兒,我和江兒便坐到客廳沙發上。我想問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大好意思開口。有一點我相信,客房里的姨媽不是和大姨有關系,就是和江兒有關系。江兒的出現,似乎讓我沒理由把老太太拒之門外。我點了支煙,又叫他把叉在耳根的煙摘下來,想抽就抽,我家沒那么多規矩的。姨娘一直嘮叨著要來城里住住,說是你大姨交代過的,不來不行,他訕笑著,把煙夾在手上,沒有點著。見我有些疑惑,江兒又說,你大姨在的時候,和我姨娘好著呢,倆人沒一天不照面的。原來如此,K也不問個究竟說個明白,嚇了我一大跳。定下心神,我問他過得怎么樣,靠什么營生。他說鄉下還能做啥,春秋養兩宿蠶,平時有空就販販糧。現在販這個還有得賺么?他解釋道,我們到人家門戶上收,我有小三輪,收滿車了再送到大老板那兒,弄點兒小錢。我又問了他家里的情況。知道他兒子都結婚生子了。咦,我怎沒見你家孩子。我抽了口煙說,我們沒孩子。沒孩子?沒孩子舒服呵。我嘆了口氣道,兩個人都瞎忙活唄,真生了還不苦了孩子。

我是不打算要孩子的,我兄弟姐妹多,父母親在這方面也沒計較。K很忙,當然隨我,但是一閑下來,她就悶著,整天賴在床上,我懷疑她還是想要的。她不好直接提出,便以這種方式來宣泄她的壓抑她的煩躁。這些話同任何人都不便說,更不必說給江兒了。我說我們出去吃飯吧,吃好了給姨媽打包帶點兒。江兒連連搖手,往門口走,說飯就不吃了,還有幾個人在等他哩,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攬點兒活。出門時,他遞給我一張小條子,說上面有他家的電話,老太太想回去了就告訴他一聲。

這就妥了嗎?原來江兒早有打算。轉念一想,既然是大姨的好伙伴,大姨生前又特地交代過,來都來了,那就權當她也是我的姨媽吧。讓老太太樂呵兩天,這點兒善行我還是有的。我給咖啡館打了個電話,就親自下廚。紅燒肉現成的,我做了個湯,特地拿出朋友寄來的東海大米,飯蒸得軟和和的。老太太吃得直點頭,飯后還在客廳、陽臺,家里的各個角落都轉了一圈,才滿意地回到她的房間。她隔著門縫對我說,小伙呵,你不要管我,你有事你就去忙,我有手有腳的,沒事兒。

一般情況下,下午我都在咖啡館里,就著陽光,打開筆記本寫字。桌上是一杯白開水、一包煙。沒人打擾我,卻清楚我的存在。服務生們都表現得輕手輕腳細聲細氣的。我開咖啡館的目的,一是自由沒約束,二是向往薩特他們那種生活。在悠揚的曲子里寫作,我認為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境界。在這樣的自由境界中,一般都能夠醞釀些情緒,寫出點兒什么來。傍晚六點,我會按時趕赴朋友們的酒宴。喝完,再把他們約來,打牌喝咖啡喝啤酒。我的朋友們都是些高尚人士,他們也樂意和我一起談古論今附庸風雅,順便照顧一下我的生意。總之我把自己料理得很好很適意。但是這個下午,我一個字也沒有寫,寫不出。我一直呆呆地坐著,抽著煙,仿佛陶醉在藍調中。六點,我準時收手,路過菜市場,買了些菜。

老太太已經洗好了澡,我說姨媽,我來給你吹吹頭發吧,別著了涼。她有些難為情,說,我沒那么嬌氣,就幾根頭發,還不吹飛了,我只是享受了一下你們的洗澡池,我這就去弄干凈。我趕緊扶她回房,姨媽你盡管享用,清理的事我來,我先給你弄飯去。我吃了,你沒吃吧?你吃啥了?我泡了一碗黑芝麻糊,我天天晚上喝芝麻糊。小伙,你記性不太好呵,老太太的臉笑得像一枚桃核,指著我說,我不是說了,你不要管我的嗎。我只得配合地笑笑,拍拍腦袋。我的為難就在于既想招待好她,又怕太過熱情了。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吃了一碗方便面。這是K為她自己準備的夜宵,我一向視之為垃圾。看樣子我得多買幾碗填上,免得她回來后看出破綻笑我。

K出差快一個星期了。開始兩天我還是習慣的。K出門一般不超過兩天,頂多三天。我們也不像別的兩口子那樣,在家無話可說,離家了就電話長電話短的,說是說互致問候,其實是互相查崗。我們總想給對方留點兒距離,也留點兒想頭。清晨想到的第一個人,和夜晚想到的最后一個人,不是讓你幸福的人,就是讓你痛苦的人。很多時候,幸福與痛苦其實是分不那么清的,對我這種愛好寫作的人來說,卻是一種喜悅。到了第三天,我早早就起了床,陪老太太吃早餐。早餐也簡單,一碗稀飯、一只荷包蛋,或者是打碗蛋茶。然后我甩開膀子,把家里打掃收拾了一番。我邊收拾邊和老太太拉著家常。不拉也不行,反正打掃到哪,老太太就跟到哪。說的都是鄉下的陳芝麻爛谷子。我盡量耐心傾聽。聽著聽著,覺得有趣處,就搭問上一句。老太太便說得更來勁了。

午餐是黑魚湯,外加青菜漿皮湯。牙口不好,我就減少她的咀嚼。老太太果然喝得直咂嘴。她說她不能吃冷的,熱湯一喝,渾身暖和和的。盡管不是我的親姨,我卻不知不覺發現,自她進家后,我的生活變得有些規律了,像模像樣的了。做飯雖沒怎么費事,但也不像過去和K一起那樣,稀里糊涂地就能對付過去。吃完我就往店里趕。午后的咖啡館靜悄悄的,連音樂也不播放了。我的筆記本打開著,黑屏,一旁的水杯冒著熱氣。我喝光了水,合上筆記本,又離開了。我覺得我內心的焦躁像六月的麥秸,一點就著。老太太很奇怪,小伙呵,你這叫殺了個回馬槍嗎。我連忙解釋,店里沒什么事,我想著推你出去透透氣哩。不對呀,往常你總是傍黑兒才帶我出去的。今天咱們去兒童樂園那邊轉轉。老人眼里精光一閃,可是我怎么覺著你有心思呵。是呀是呀,姜還是老的辣,姨媽你真厲害,我媳婦怕是今天回來,我正在想,是到外面吃,還是買些菜家里做哩。當然在家適意呵,老太太一拍大腿,包餃子,啥也別買,就包餃子,團圓團圓。好的好的,全憑姨媽做主。

老太太一高興,精神也好多了。不知不覺的,她似乎認可了我,只是到現在她還沒介紹一下她和我大姨的親密關系。其實我的心里也已經容納下了她,我喜歡聽她嘮嗑。每當她磕磕巴巴眉飛色舞的時候,我就覺得生活有了溫度,家也不再清冷了。坐在輪椅上,她幾次想下地走走,都讓我按住。她只得像個小孩,苦苦相求,我才讓她出了輪椅,站在樂園柵欄外,她說不想進去礙事礙眼。瞅著孩子們在滑梯上、旋轉木馬上、飛機上、火車上玩得興起,姨媽便攥住柵欄,不停地抖動著嘴唇。黃昏的光線照在她的帽子、大衣上,我恍然覺得,她要真是我的大姨多好呵。這樣一想,我的心里更加擁堵了。突然,她回頭瞅了瞅我,很自覺地坐到輪椅上,說走吧,家去吧。你媳婦兒應該快到家了吧。我說還早著呢。老太太說,不行,趕緊回家包餃子,別誤了正事兒。

回家路上,買了餃子皮和肉、芹菜、茶干。在老太太的指導下,我炒了包餡,打了幾個雞蛋和進去。包餃子的老太太好像換了個人,矍鑠得很,餃子幾乎是她一個人包的。我預感到,K今晚不會回來了,但我還是跟她包得起勁。包完,我要燒水,她說,還是等等吧。姨媽你先吃吧,吃了你早點睡。她執意不肯。我們一直等到八點,她實在撐不住了,顫顫巍巍地起身回房,打著哈欠說,我睡去了,你媳婦回來了叫我一聲吧。你還沒吃呢。餃子就得一塊吃。

因為餃子就得一塊吃,那天晚上我也沒吃,啥也沒吃。望著一桌子的餃子,我想,此時,K在做什么呢。她應該吃了吧,但肯定不會吃餃子的。

凌晨,我醒過一次。翻看手機,發現K在昨晚十點時,發來一條微信:恐怕還得幾天呢。我回了一條:別太累了。便繼續睡。誰知K立刻回了:睡不著。怎么了,我不得不坐起身,歪倚床頭。就是睡不著。餓了?飽得很哩,肚子圓鼓鼓的。不會吧,你晚上只吃水果的。真的,不信你摸摸看。呵呵。你想摸嗎。當然。我怎么不覺得你想。我倒是想呵,可是。你很少摸我的……一種曖昧的氣氛彌漫開來,好像空氣中飄浮著無以名狀的香水味。在這樣的黎明時分,我產生了一絲錯覺,好像和我交流的不是我的老婆,因為遙遠而陌生,但又是親切的,如耳邊的囈語,如與一個早就失去聯系的女人重新搭上了線,在試探,在前戲,大有死灰復燃跡象。也許,給我發微信的是個男人,他抓撓著光亮的大頭,正發得帶勁呢,而K剛剛沐浴完畢,穿著酒店里寬大的睡衣,一邊用毛巾搓著濕漉漉的長發,一邊跨上大床,依偎在男人身邊,一起查看我的回信。我知道這不太可能,還是讓自己的聯想嚇住了。那我幫你揉揉吧,你有感覺了嗎?我寫下這句話,想了想,還是刪了。K也再沒信息過來。

早晨我吃的餃子。老太太沒吃,她依然是稀飯和雞蛋。中午,我吃的還是餃子。老太太是紅燒肉和香菇炒青菜、豆腐湯。吃完,她說碗筷由她收拾。我得做點兒事,她說,我什么都不做,快生銹了。老太太把我趕出了家門。我唯一的去處,就是咖啡館,這恐怕就是她的目的吧。看來這個老太太很明事理呵。坐進我的專座,我掏出手機,調出凌晨和K交流的聊天記錄。來回瀏覽一番后,我把聊天記錄一字不落輸入我正在寫的一個故事里。錄畢,我點上一根煙,再次從頭至尾看起我的故事。仿佛因為那段聊天注入了靈氣,我頓時覺得自己的故事顯得生機勃勃了。我的人物有了精神、有了眉眼,也有了情緒。我知道怎么寫了,我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了。他們的糾葛,他們的掙扎,我全知道。他們在我面前較勁,皮影戲似的,搞得我眼花繚亂。他們的痛苦,就是我的寫作漸入佳境的歡樂。壞了,不知不覺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來咖啡館用簡餐的人也多了起來。寫作永遠與時間成反比。遏制住一鼓作氣寫下去的沖動,我逃跑一樣往家里奔。我真的不放心老太太一個人在家。她會不會摔倒?會不會碰煤氣?會不會給鎖在門外?她似乎不再是我的累贅,反倒讓我多了一份牽掛。

客廳里沒開燈,整個黑乎乎的。只有客房的門與地面的縫隙,溜出一點昏暗的光。我定定心神,貼在客房門口,猶豫著是喊她一聲,還是敲一敲門,門卻突然開了。老太太披著大衣立在門前,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我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我清楚,我這是深深的恐懼。我像害怕大姨一樣,敬畏跟前的老太太。我偷偷瞄瞄她袖在大衣里的枯枝樣的手。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耳朵里也嗡嗡嗡地響。這個時候,你回來做什么?姨媽,我怯怯地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嘛。有什么好擔心的,老太太很生氣,我不是說了嘛,好好做你的生意,小伙呵,這個當兒,你不看住店,咋賺到錢。我鼓足勇氣說,姨媽,要是讓我媳婦知道,我把你一人撂在家里,她會怪我的。不對吧,她拉亮了燈,嘻笑著說,怕是有人想媳婦想瘋心了吧。她的臉色變得豐富而光亮起來。

天地良心,我還真的沒想過K。老太太這么一說,我倒是恍然一驚。昨天我可是心急火燎地盼她的,甚至學會了包餃子,今天怎么就完全忘了她呢。好像一個饑餓的人,餓到了極點,就餓飽了。我沒有一點兒食欲,也不在意她什么時候回來。凌晨時分的曖昧氣氛早就消散,似乎不曾和她交流過。姨媽,我小心地問,你吃過了嗎?老太太還沒消氣,她懶得回答我,鼻子里哼了哼,就自顧自地關上了房門。

K終于打來出門之后的第一個電話。那時我正坐在店里發呆。K的語調熱情,語氣迫切,好像剛從百忙中找到了空閑。她一點兒沒提昨夜發微信的事,我也感覺不到她的心領神會,似乎那個凌晨交流的真的不是她。我無端地涌起一種揪心的失望。忙死了忙死了,老公,你不會生氣吧。怎么可能哩,你這么客氣有點兒見外啊。想過我嗎?那還用說嗎。那你告訴我,這些天來你是怎么打發的?我嘛,主要任務就是陪姨媽!姨媽,她驚叫一聲,好像這才憶起,真的是你大姨嗎?不可能吧。是呵,我存心想逗逗她,就沒作解釋。你是說,你姨媽就住在我家?是呵。我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你姨媽現在一個人待在我們家里頭。是呵。那你還有閑心在店里?K的語氣立即變得嚴厲,唉,你讓我怎么說你好呢。K憤怒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柔弱無骨的嘆息,還算俏麗的臉蛋會變得一抹紅。我仿佛看見她起伏的小胸脯,她呼出的濕潤氣息幾乎噴到我的臉上。我的腦子有些短路,我不明白她怎么邪火這么大。我平復一下心情,對她說,不是我不陪她,姨媽不讓我在家呀。于是你就樂逍遙了?沒有,我沒有。我結結巴巴的,好像越發的顯出心虛。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照顧好自己,我這邊也快了。家里頭你不用擔心的。可我擔心你姨媽。

K這是怎么了。我天天陪著老人,她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大姨不在了,我們誰都清楚。但我們竟然心有靈犀,顯示出共同的“擔心”,這就更怪異了。要不就是K明明知道我在騙她,將錯就錯,也在有意和我演戲取樂吧。可家里的確住著一個老太太,而且我絲毫都沒有排斥感。接下來的幾天,K每天都給我打一個電話,時間不固定。有時早上,有時黃昏,也有夜深人靜時。她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要給我打一個電話。我有些不安,也有些承受不起。這個不分時段的無規則電話,令我無法繼續那個正在進行的故事。K好像在提醒我,她每時每刻都在關注我,也好像在給她自己洗白,提醒我不必對她產生多余的懷疑。我倒覺得,她的提醒才是多余的哩。自然,通話中她問得最多的還是姨媽。姨媽吃什么,穿什么,身體有講究嗎,逛了哪些地方呵。她問得很細,我也答得詳細,但就是不告訴她,老太太其實是江兒的姨娘,大姨的姐妹。我以為她在兜圈子,最后總是要問到我的情況的。下一次通話一切照舊,她還是打聽姨媽的生活細節,末了總是以一句“別惹姨媽不高興”作結。

我漸漸意識到,這個老太太似乎成了我與K之間必不可少的紐帶。我們只能談她,沒有任何替代物。有一次,K弱弱地問,喂,姨媽問到過我嗎?當然啦。真的嗎,你沒騙我?你這是什么話,我假裝生氣道,總算占了一次上風。K趕緊解釋,我不是說你騙我,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姨媽沒有理由提到我嘛。我大度一笑,你也太看低自個兒了吧。怎么講,她死死咬住。就這樣說著說著,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說漏了嘴,你知道嗎,我以為你三天就能回來的。我說,那天我望眼欲穿心急火燎,那天我還跟姨媽學會了包餃子,姨媽要我包餃子,等你家來。我們包了滿滿一桌餃子。你沒有家來,那天晚上,姨媽和我都沒有吃,什么都沒吃。姨媽說,第一個伸筷子吃餃子的應該是正在趕路回家的人。喂,你在聽嗎?我只聽得見自己的嗓音和她低低的抽泣,然后就是忙音。

好在通話時,幾乎每次我都和老人在一起,K抓不住我的任何把柄。有時我在拖地,就把手機夾在耳肩之間。后來我干脆用上了藍牙。我打開了家里的臺式電腦,和咖啡館的筆記本串聯起來。這樣一舉兩得,既做出我隨時當班的樣子,又不影響我在家寫作。K如果知曉我改變如此之大,一定覺得不可思議。她早就提出異議,戲謔過我,可我毫不妥協。只有在咖啡館里才能寫,就是裝逼。她就這意思,只不過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也怕我掛不住。現在想來,她要是當機立斷,可能我早就讓步,乖乖就范了。但也說不定。我有點兒一根筋,那時一想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寫作,我就受不了。她穿著鏤空的睡衣,不是打著哈欠走來走去,就是躺在床上紋絲不動,而我在電腦面前正襟危坐,那不更像裝逼么。最可怕的是在床上,K經常伸出兩條光溜溜的大腿,雙手護著往兩側掰,掰到最大限度。她說,這是用瑜珈練腹肌。她非常痛恨她的小肚子。而我提心吊膽的是,終究有一天,會“咯嘣”一聲,她的某條腿會被她自己親手脫卸下來。現在,家里來了一個老太太,讓我從天上回到人世間,仿佛獲得了一次新生。似乎我與這個老人生活在一起比和K在一起還融洽。這樣一想,顯然對K不公平,我更覺得對不起K了。

為了向K證明家里住著一個姨媽,我曾經試著想讓她和K嘮上兩句。其實我是想向K解釋如此改變的原因。老太太笑笑,擺擺手,就是不作聲。她說她從來沒打過電話,沒接過電話。從來沒做過的事,她注定不會去做。我只得舉起手機,對準她,打算拍張照片傳給K。讓K知道,我沒有騙她,家里的確住著一個老太太,雖然不是我的大姨。誰知老人大驚失色,立馬提起小腳跑進房里,還關上了門。之后,我每次叫她出來,她都要我保證沒拿手機。她說,她一生沒有拍過照,老人拍照,離翹辮子也差不多了。我不但保證,而且道歉。我說,姨媽呀,都是我不懂事,差點兒犯了大忌。姨媽你抽我吧,你抽我,我才得醒,才得長記性。姨媽被我逗笑了,小伙呵,你大姨真是沒看錯你呵。大姨說我什么了?我急切地問。終于,她提到大姨了。我像在等待一個謎底的揭開一樣緊張。大姨說你是她最疼的伢兒。

鼻子發酸,不知說什么才好。我想大喊,我想大笑,但我只能選擇沉默,乖乖傾聽老太太訴說她和大姨之間的友情,她們一起走過的風風雨雨。聽得越多,越覺得眼前的老太太像極了大姨,或者是大姨的另一副樣子。老太太和大姨的唯一區別,就是她的指頭上和我母親、我小姨一樣,套的是黃燦燦的針箍兒。

現在,陪老太太聊天、散步,到鳳山寺燒香,成了我的頭等大事,遠排在看店、寫作、與K通話發微信之先。可老太太一點兒也不領情。她說,小伙呵,我都是個在等死的人了,你整天圍著我,不是瞎混嗎?她說,我可不怕死,你沒聽你大姨說過嗎?

她說啥了?我又急切地問。不知道為什么,現在她一提大姨,我就興奮。

老太太乜了我一眼說,早死早享福,你大姨見天掛在嘴上,我都等不及去追她了,可閻王爺不收啊。她繼續說道,不過我也不想煩擾你了,我要家去了。

你要走?

她點點頭。

你怎么能走呢。

不走,你給我養老?

我們當然養你了,把你當我的大姨一樣養。

瞎扯,我不是你姨,你們想養我,我還不同意呢。反正我來也來了,愿也了了,我也該走了。

姨媽你不能走呵,我一聽真的急了,這次輪到我苦苦相求,姨媽,是不是我做錯了啥,惹你不高興了?

你沒錯,我高興著呢,我太高興了。小伙呵,你可曉得,來的那天,我有意沒提起我和你大姨有多親,我就是想試試你。我以為你當天就要趕我走的,我也做了準備。你只要為難,我就啥不提,抬腿就走。反正人老了,臉皮也不值幾個錢了。可你沒有趕我,都沒有給我一點兒臉色。

老太太的話讓我無地自容。其實,她是不是我的親姨有那么重要嗎?她住在我這,逗我開心,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同尋常,這就夠了。姨媽呀,你這一走,我怎么向媳婦兒交代呵?

交代個啥,有啥要交代的?

我想說,你要是走了,K回家不見你,還以為我一直在編在蒙她呢。但這話沒法說,說也說不清,我只得說,姨媽呀,你要走我不攔你,不過等我媳婦兒回來了,一塊兒送你走怎么樣?你總得給她一次孝敬您老的機會吧。

那我不管,我來這一趟,給你添的麻煩夠多的了。

我快要哭了,可你想走就走,我媳婦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哼,你就這點兒出息。

第二天早晨,老人沒再提回去的事,可我還是提心吊膽。孝順孝順,她真要走,我只能順著她了。我心急如焚,K這是要和我耗到底的節奏呵。幾天前她就說“快了快了”,到現在都不見她的人影。我不想催她,主要是不敢催她。K的性格我摸透了。我一催,她端著拿著,說不定又得拖上幾天。在K面前,我一向云淡風輕,心急火燎不符合我的一貫形象。就連我們相遇、最終走到一起,也是順其自然波瀾不驚,這次我當然不會破例了。下午,我去了一趟咖啡館,老太太逼的。我實在不想去,我已經習慣了和她在一起,就像和大姨在一起,和母親在一起。可惜她們都沒有在我這待多久。我央求道,姨媽,你還沒到過我的店呢,咱們一起去吧。你作死呵,老太太叫道,我跟你去?你不嫌丟人,我還嫌呢。

現在想來,我要是堅持不去,或者堅持帶她去就好了。也可能老太太早有打算,我怎么堅持都于事無補,但我必須堅持呵。等我略有預感,匆匆趕到家,老人和她的輪椅已經不見了,她走了。老太太還是走了,好像挖走了我身上最重的一塊肉。不告而別,她是怕我挽留,還是舍不得走?現在說這一切都沒意義了。整個晚上,我都坐在老人躺過的床頭。我不敢抽煙,然后,我和衣而臥。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一字一句的腔調。我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到大姨家,到小姨家,我睡在她們懷里。我經常從這頭竄到那頭,從一個被窩竄到另一個被窩。太熱了,我就睡在兩床被窩的中間,或者被窩的夾層。她們責罵我,又不放我走,因為我“就像個小火爐”。現在,她們都扔掉了小火爐。

姨媽,你冷嗎?

“還需要多久、多長、多傷,你才會聽見他沒說的話,堅強像謊言一樣,不過是一種偽裝……”凌晨三點,我被手機鈴聲驚醒了。是K打來的。我揉揉眼,真的是K。沒有欣喜,心里一陣痙攣。你干嘛呢?睡覺,你還沒睡嗎?也許K聽出了我聲音里的緊張,又誤以為是我的激動。你怎么了?她問。不等我回答,她又說,你知道我在哪兒嗎?我驚恐萬分:你在回來的路上嗎?你快出來吧,她呼吸急促地說,我這就把地址發給你,快,快,你快點兒出來。我在床邊呆坐了一分鐘,快速地出了門,是禍是福都躲不過。很久沒開車了,在空寂的街道上,我的車像一個醉漢。不過去花園酒店的路并不遠,十分鐘后,我還是到了,9611。這個酒店也怪,明明在6樓,前面卻加了個9。也許是因為緊張,因為小跑,我喘著氣。走到門前,我剛想深呼吸一下,一條光滑赤裸的手臂就伸出來,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拽了進去。房間溫暖如春,K一絲不掛。她熱烈地捧住我的臉吻著,又被我的臉和衣服上的涼意冰得跳開。不過她立馬又撲了過來,解起我的衣服。這個光溜溜的女人,還是我的K嗎?她低著頭飛快地解著我的襯衫、皮帶,一邊嘟噥著,快,快點兒,真他媽的憋壞了。褲子還纏在腳上,我就被她推倒在床……

我似乎麻木了,全身沒知覺,只是脖子有些癢。抬望眼,K整個地壓在我身上,乳房也扁了,手指在我身上隨性劃拉著。滿足與真摯的情意流淌在她的臉和眼睛里。你知道我這些天去哪兒了嗎?你不是去嘉興談生意嗎?她搖搖頭,沒去嘉興,也不是談生意。那你去哪兒了?我說了,你會生氣嗎?我搖搖頭。你要答應我,你不生氣,真的不生氣。我點點頭。就知道你不會生氣。我討厭你不生氣,又怕你真的生氣。K舒心地翻下身去,躺到一邊,手臂穿過我的脖子,摟住了我。我感到她的乳房還是那么嬌小而結實。對于自己的身體,K最不滿意的,就是乳房了。嬌小的雙乳,像兩只小海螺。盈盈一握,乳頭就會挺立。奇特就在此處,K的乳房小,但乳頭卻大,如兩粒小草莓,如今四十多歲了,還呈草莓色澤。我其實就是因為她的乳房才決定和她在一起的。但我從來沒有贊美過。如果我告訴她,乳房還是小點兒好,不會下垂,也不用擔心壓迫心臟,她會認為我在安慰或者嘲諷。如果我告訴她,小乳房左右了我們的婚姻,估計她會立馬翻臉。現在想來,我贊美的都是她自感滿意的部分,她會不會認為我故意繞開她的乳房避而不談呢。

K摸著我的耳朵說,我離家出走了。

我早就想走了。

我一點兒都待不下去了。

是嗎,我努力壓制住內心的震驚。

就是你這個死樣子,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讓我受不了。離婚協議放在床頭柜子,第二格,你沒看到嗎?

沒有,你知道的,那一格是你的,你的東西我一直不隨便動的。

本來我是想和你攤牌的,想想還是出去走走再說吧。我想給你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起先兩天,我一直不打電話給你,就是想看看你的反應。可是你沒反應,你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還是我先給你發了個微信,你還是無所謂,不在乎,你對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的故事,你是個活在虛空里的人,我絕望到了極點。那天給你打電話,其實是想和你正式宣告,可你提到了姨媽,還提到了包餃子。你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大姨和你母親來我們家的日子。那次我們也包了餃子。那時,我是一個好媳婦吧?

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你說你們包餃子,就等著我回來下鍋。我沒有回來,你們一個也沒吃。你這個會煽情的混蛋,你讓我哭了一夜,你知道嗎?看來寫作也不是一無是處的。我立即訂票,收拾好了行李,趕到火車站。檢票時,我忽然想到,大姨早死了,怎么又冒出個大姨,你怎么可能讓那個老太太進門呢?一定是人家弄錯了。你說得的的確確,不會是想忽悠我回家吧。但愿如此。寫作就是大忽悠,你又活到你的故事里了。我都差點兒讓你忽悠住。我在車站附近又找了個小旅館。每天打電話給你,就想看你能忽悠到什么地步。你應該記得吧,每次我們談的都是姨媽,只談姨媽,事無巨細。我怎么問,你都不厭煩。你說得那么實誠,一點兒不像是玩笑。我覺得,家里確實住著一個姨媽,住著一個姨媽一樣的老人。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說得那么逼真呢?為了她,你整天待在家里,我是知道的。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覺,你也不再是那個活在虛空里的男人了。想想你能和一個老太太待在一起,為她做飯,推著她逛街散步,我真的很開心,很感動。我卻差點兒踹了你,這是多大的錯誤啊。我想回家,很想回家,又有些不好意思。那種小旅館,你知道的,每天夜里都有男女弄出的聲音,回蕩在過道,穿越了墻壁。我實在不想住了,就坐上一趟夜半路過的火車。我想你了,我不記得我們多久沒快活過了。現在,我終于坦白了,我終于說出來了,你知道我現在什么心情嗎。說完,K就坐起身子,跳下床,撿起地板上沙發上的衣服,穿戴起來。

你要干什么?回家呀。回家總得等天亮了,你還是先洗洗。洗什么洗呀,姨媽還在家哩。對不起,你看我,只顧快活,把姨媽都忘了。我本想直接回家的,又怕吵擾了她。再說我想痛痛快快干那事兒,還不嚇著她。我拉住她,沒事的,這么高檔的酒店,現在走,忒浪費了,我還想著美美地睡一覺呢。你以為我不想嗎,K白了我一眼,可一想到姨媽在家,姨媽在想著我們,瞟著我們,我睡不著呵。我的心早就飛到她身邊去了。K搖著我的膀子說,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覺得我又犯大錯了。我知道瞞不下去了,扶著她的肩頭,按她坐下,等我說完,你再決定走不走吧。你要說什么?她甩甩長發,疑惑道。那個姨媽昨天已經走了。姨媽走了,昨天?昨天傍黑兒,我到店里,回來就不見她了。這么巧?你還是騙我了?我沒有,開始只是想和你尋開心,后來想告訴你,又沒機會,不過現在,她真的走了。她就不可能跑丟了嗎?沒丟,江兒給我留了電話,我打了,老太太到家了。先是姨媽,現在又冒出個江兒來,呵呵。那還走嗎?當然走了,酒店再好,總要回家的。現在是有嘴也說不清了,沒奈何,我也只得爬起來,默默穿衣,退房,開車。我想給她系上安全帶,她擺擺手,面無表情地自己系上。我們之間,又變得如從前那樣,不淡不咸的了。

我想,我不是怕K回家看不到老太太,怪我忽悠她。其實我也不敢回家,我也怕看不到那個老人。看不到,我怕我也會承認,家里真的從來沒有來過一個老太太。

一到家,K就大喊,姨媽,姨媽,你在哪兒?她的聲音在這樣的早晨,顯得格外刺耳。她邊喊,邊往客房里奔。床上被子凌亂,我還沒來得及折疊。K抓起被子枕巾抖一抖,再抖一抖,好像一個女魔術師,結果什么也沒變出來。只好把枕巾湊到鼻頭,使勁嗅嗅,嗅到的卻是我的氣味。接著,她奔跑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奔到哪都要嗅一嗅。我知道,她想找到老太太的氣息,證明的確有個姨媽來過,在家里住過,證明我沒有騙她。看來,K還是把我往好的方面想的。可是她再次失望了。哪兒都沒有老太太留下的痕跡。最后,她把重點放到衛生間,一條毛巾、一支牙刷、一塊肥皂都不放過,甚至廢紙簍也掀了個底朝天。還是一無所獲。

在她搜集取樣時,我忙著早餐。我做好了稀飯,打了一碗蛋茶。兩個蛋,加紅糖。老太太只剩一顆門牙,往常我總是給她弄兩塊腐鹵。因為K到家了,我用青椒絲炒了一碟雪里蕻,起鍋時,滴了幾滴橄欖油,香噴噴的。等她沖完澡,包著頭巾過來,早餐都上了桌。浴后的K顯得楚楚動人,只是她依然面無表情。她的目光掃過稀飯和蛋茶,望著我,你弄這些,能說明什么呢?我抓抓頭說,我不想說明什么,我只是習慣了做這些。我忘了老太太已經走了,而你早上是從不喝稀飯的,不過有你喜歡的咸菜哩。討好?應該的,我諂媚道。沒用。都怪我,沒留住老太太。你還說?她瞪著我。這時門鈴響了。我們對望一眼,正想起身,K已搶前沖過去。K打開門——大媽,您起得真早!這還算早?樓上的大媽哼哼。一聽到大媽的聲音,我樂暈了。真是瞌睡送枕頭,我從沒感到大媽會如此給力,如此可愛。是大媽呀,您來了,還沒吃早飯吧,來來來,大媽請坐。K歪在鞋柜上,奇怪地盯著我。她從沒見我對大媽如此熱情如此親密。我和她對待樓上大媽的態度,基本上一致:一見大媽,我們就裝出趕時間的樣子,親熱地打聲招呼,便立刻閃人。生怕給她逮住,嘮叨個不休。今天我太反常了。樓上大媽倒是沒有進來的意思,她倒執寶劍,長長的紅穗子掛到門檻上:我只是順便問問,昨兒怎沒見你帶老太太遛彎兒呢?你是不是煩了,你煩了交給我帶呀。大媽呀,你真是我的親媽。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告訴她,姨媽昨天回去了,走得匆忙,是江兒帶走的,還讓我問您好呢。江兒,就是那個黑臉?噢,怪不得沒影兒了,我還琢磨著送兩件衣服給老太太換換哩。大媽說著話,就噔噔噔地下了樓。

重新坐到餐桌,K喝起稀飯。大概餓極了,她喝得很響亮,也不看我。我注意到她睡衣里啥也沒穿,兩顆小草莓凸凸的,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跳躍在我的眼前。在酒店里,都是她忙活,我還沒過癮呢。K似乎曉得我的心思,她放下碗筷,掰著手指說,姨媽、江兒、樓上大媽,你的故事天衣無縫,老公你真是用心良苦呵,你是想讓我感動么?不待我回答,她就搖著身子,進了客房,砰地關了房門。也是呵,這一夜她太能折騰了,是該補個回籠覺。警報暫時解除,我的心情舒朗了些。正想到書房抽根煙,傳來K的一聲驚叫。

繞過陽臺,打開移動門,我看見K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她右手上舉,手里捏著一個針箍兒,好奇地打量著。我坐到床邊,拍拍她的背。她的右眼穿過黃色針箍兒的小孔盯著我,姨媽的?我點點頭。這么說真的有個姨媽來過,不是你編的,也不是我的錯覺?

我說,當然不是大姨了,是大姨的好姐妹,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閨蜜,不過也是大姨讓她來的。嗯,你說。她答應過大姨,所以就來了。她怕不來,到了那邊,不好向大姨交代。大姨陪大姨丈掛牌挨斗,只有她不離左右。大姨丈躲到窯場,大姨常常一個人掛著牌子,站在大田的糞池邊暴曬,要不是她照應著,大姨早就跳進糞池死好幾回了。大姨說,我的命都是你給的。可是我無法報答你。我也不能叫江兒報答你。江兒把我養老送終就算不錯了。但是你可以跟著我進城,到我姨侄那里住幾天。本來大姨離世前,就想帶她來的。可是沒親沒故的,老太太怕丑,就是不來。大姨沒轍,只好說,你現在不去,等你想去的時候再去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定要去。大姨說,你一定要去住幾天,你要是不去,這個人情債就得背到那邊去還了。大姨都說到這份上,老太太只得保證,一定來看看。大姨說,你也不要有負擔,那是我最疼的孩子,他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怎么不說了?我聽著呢,K摸摸我的臉,喲,怎么還淌眼淚了?K這一問不打緊,我真的哭了起來。當我復述這一切的時候,仿佛打開了歲月的閘門,童年、大姨、姨媽,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還有眼前的K,過往的生活細節排山倒海席卷而來,噎得我接不上氣。K慌了,她連忙摟過我,揉我的心口,抹我的淚,怎么了?老公你怎么了?我哽咽著說我沒想到,大姨把我看得這么重。我竟然是她報恩的唯一依賴。大姨要這個老太太來,就是希望我能替她報恩,可我不是人呵。我忘了大姨對我的好。我是大姨的希望。大姨每次來我家,不帶糖給我,也要給我三毛五毛的。我他媽的真可恥。你可能不曉得,那時候,一兩毛錢就能買一堆好吃好玩的東西哩。你不是說,大姨打你最多嗎?是,是的,這話姨媽,就是那個老太太也問過她。大姨說,不聽話就得打。大姨說,我疼他,就是那孩子心里有怕。他不像別的伢兒,還沒打,一罵就放鵝(指耍賴)。大姨說,一個人心里有怕的東西,就不會壞到哪里去,就不會太出格。我打他,他怕,又不哭,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也不哭,就疼在我的心里。大姨說,我去看他,就是想看看他現在變成咋樣了。我還真的沒走眼哩。那個姨媽,她的好姐妹就撇撇嘴,反正我說不過你。大姨笑著說,會說有啥用,我的命還是你拉回來的呢。你就去看看吧,去看看,遇到你,是我的,也是那孩子的運氣。

“哇——”我話沒說完,K就抱著我的頭,也大哭起來。好像是為了繼續配合我,好像不哭一下,就不能滌氣清腸。她哭得毫無征兆,哭得涕淚縱橫,哭得全身顫栗,哭得我莫名所以,兩粒小草莓還不時摩蹭著我的臉、嘴、鼻子。我們擁抱著,無聲地哭了一會兒,我先停下來,問她這又是怎么了。K說,老公,我也有怕呀。你怕什么。我怕我們過不下去了。我怕我們要是過不下去了,你也好,我也罷,就啥都沒了。我撫摸著她還算圓潤的屁股,想也沒想就說,那我們就要個孩子吧,你想要嗎?真的,你真的想要孩子?我想要。K喜形于色,我也想。

說干就干,這回她乖寶寶一樣躺著,把屁股墊得高高的。我們柔情似水,我們激情澎湃,我們都想要個孩子。我想象著我沖鋒陷陣的地方就是靈魂的出口。所有的靈魂都來自這樣的出口。不久的將來,這出口就會有個小小的生命破殼。K是單純地只想要個孩子,我卻想著最好是個男孩。當我年老時,他漸漸長大,越大越淘氣。怎么打都不哭,怎么打都接得住,只會蠕動著嘴唇,噙住淚水,目光躲閃,穿越陰陽兩界,怯怯地望著我的大姨。

這就是我與K要孩子的不同之處。可又有什么要緊呢?當我年老時,至少我還會看到最初的自己。

主站蜘蛛池模板: 2018精品国产一区二区 | 在线免费观看中文字幕 | 日韩美女毛片 | 特级黄国产片一级视频播放 | 欧美一二三区视频 | 五月桃花网婷婷亚洲综合 | 老妇激情毛片免费 | 欧美色图亚洲 | 亚洲免费在线看 | 国产欧美日韩网站 | 黄色a一片| 日韩在线视频播放 | 波多野结衣一二区 | 最好看的毛片 | 欧美一级日韩 | 欧美在线成人午夜影视 | 欧美最新在线 | 成人18视频在线 | 小明www永久免费播放平台 | 中文字幕在线免费观看 | 92精品国产自产在线 | 激情一区二区三区成人 | 91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 91短视频版在线观看www免费 | 手机在线视频一区 | 精品国内自产拍在线视频 | 成人a毛片在线看免费全部播放 | 亚洲图片欧美文学小说激情 | 播9公社在线精品中文字幕 波少野结衣色在线 | 亚洲欧美乱综合图片区小说区 | 天天草天天干天天 | 国产午夜久久精品 | 97久久精品人人澡人人爽 | 粉色视频导航 | 欧美高清一区二区三 | 国产黄色免费看 | 天天综合色天天综合网 | 视频午夜 | 日韩欧美动漫 | 在线亚洲天堂 | 窝窝视频成人影院午夜在线 |